夜幕低垂,笼盖着这个城市,王小嵩回到了宾馆,而吴振庆直接回了他那俄式装修、几近豪华的家。

吴振庆的妻子就是当年的那个葛红。

人生无奈,吴振庆到头儿还是和她成了夫妻。

吴振庆在外面为朋友、为公司奔忙之日,也正是她在家闲得无聊之时。

此刻,她正很舒服地坐在轮椅上——那是一种美容用的轮椅。她的脸向后仰靠着,上面贴满了西红柿片和黄瓜片,红红绿绿的,像盖着一块花布。她耳朵上塞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还在轮椅扶手上打着拍子,听任旁边的蒸汽美容器的喷嘴儿里喷出的蒸汽,喷在她脸上。一副舒适透顶、悠然自得的样子。

吴振庆开门、关门的声响惊动了她,她双眼睁开了一道缝,斜向一面镶在墙上的镜子——从镜子里,她看到了吴振庆在门厅那儿换鞋,脱衣,挂衣……

吴振庆走入客厅,两只“马尔它”小狗从一个房间蹿出来,一边一个抱住他的脚,谄媚地对主人表示亲热。

葛红挑衅似的说:“惭愧不惭愧?”

吴振庆抱起一只小狗坐在沙发上,一边爱抚一边说:“惭愧什么?”

“你当这家是你的高级旅店呀?”

吴振庆也不示弱:“你当我是整天在外边寻欢作乐呀?”

葛红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谁知道!”

吴振庆便说:“既然毫无根据,那就别整天瞎起疑心。”

葛红提高声音说:“也不能说毫无根据。有人预言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有夫妻离异、家庭破裂之患……”

吴振庆将小狗猛推下身,恼火地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许你将那些神神道道的人一个个往家里请!这家不是什么会道门俱乐部!如果再让我撞着了,你可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葛红也瞪着他:“哟,一句话不爱听,就生这么大气呀?”

吴振庆不吭声,起身去倒了杯水,走到桌前,按了一下电话开关,又坐下去听电话留言。

“吴叔叔,我那套房子,你什么时候给我掉换成啊?我都等了三个多月啦。你再拖,我可生你气了啊……”——是一个娇滴滴的女性的声音……“吴总经理,我是电视台记者小王,马小婉同志的服装设计表演后天进行,请柬已经提前寄往公司了。您千万到秘书那儿查一下,别误了。因为您是颁奖人啊。对了。请将赞助款的支票一并带来……”——一个男性的声音……

吴振庆嘟哝着:“莫名其妙,也没人和她比,还颁什么奖!”

葛红双手抱肩,说:“你往家里安这么一部电话,烦不烦人啊!?你就不会声明一下,以后不许人们往家里打这类电话么?”

吴振庆:“怎么声明?登报?在电视里?你还嫌我不够出名的啊!”

葛红回敬道:“嚯,您先生倒滋生了名人的烦恼。要不咱俩换换?你在家里做生活优越的赋闲女性,我替你去公司里当总经理!保证当得一点儿也不比你差劲儿!”

在他们进行以上对话的同时,留言电话并未沉默着——“小吴,我是老葛,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有一件区区小事儿,到时候请您关照一下。我三女儿要出国自费留学,求您给兑换点儿美金。不多,三五千就行,当然是官价兑换,否则我也犯不着求您了。希望及时给我回个电话……”

第四个留言——“振庆,你可又一个多月没过爸妈这边来了。你爸想你了。他好像听到了关于你的什么闲话,整天坐立不安的,说是要当面教育教育你。儿呀,抽空儿过来看看老爸老妈吧,啊?”

吴振庆关了电话,有些生气地说:“哎,怎么我妈的电话你都懒得接了啊?”

葛红也关了她的蒸汽美容器,从轮椅上站起来说:“谁懒得接了?别乱扣帽子好不好?”

吴振庆说:“要不她怎么会往家里拨这个电话?”

“我怎么知道?兴许她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正巧我不在家呗!”葛红一边说一边从脸上一片片取下那些“贴片”,放在另一只手里,“才一个多月没过去,他们就挑理了?你都快一年没去看过我爸我妈啦!”

葛红和当年很不一样了,显得白净多了,也富态多了。她现在的形象会使人不由得联想到港台影视中那些整日优哉游哉无所事事的中产阶级妇女。她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指上戴着金戒指,耳上大耳环随着身体的转动乱晃。

她瞧着吴振庆,有些幸灾乐祸地调侃:“又有绯闻啦?看来你老爸的信息渠道比我还灵通呢!”

吴振庆有些疲倦地说:“得了得了,别贫了。你说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葛红一愣:“我变成了什么样了!”

吴振庆客气地说:“庸俗!庸俗不堪!”

葛红反而笑了:“不错,你说得对,我承认。不过我觉得,你吴大经理所谓的庸俗生活,正合我意。我过得挺好,如鱼得水,你挣,我花。你治家,我享受。你给我创造优越的物质水平,我给予你最大的宽松政策,对你实行无为而治。咱们各得其所,和平共处……”

她换坐在沙发上,一边说,一边逗弄两只小狗……

吴振庆实在不愿听这些唠叨,他一边起身踱到大鱼缸前去喂鱼一边乞求地说:“唉,你这张嘴呀,怎么现在变得一开口就一套一套的?你存心逼我提出离婚是不是?”

葛红笑了:“咱俩离不了,除非我主动提出来。我才不那么犯傻呢!而你,首先就过不了父母关,你要是敢提出和我离婚,你爸妈那种老脑筋,要不和你断绝关系才怪呢。其次你过不了和儿子的感情关,儿子冲你叫声爸,你保证就回心转意了。再次你过不了舆论关,你也知道新闻界正盯着你运气哪,正巴望找个什么时机曝你的光。最后你过不了你的正统观念关,你这种人,内心里即使想当陈世美,也得等到凑足了一百条理由才敢付诸行动。你最多也只能干些拈花惹草的小勾当,满足点儿男人的好色之心罢了。和你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早把你研究得透透的了……你承认不?”

吴振庆甘拜下风地说:“对,对。我承认……”

葛红望他一眼,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你呀,你就心甘情愿地为新时代中国女性的幸福做奉献吧!”

说着,她抱着一只小狗走到他身旁,又说:“我真羡慕这些鱼。我还不如它们,能有幸承蒙您忙里偷闲地关心关心……哎,你看看我脸……”

吴振庆不知所以然地抬头看她的脸。

“怎么样……”

吴振庆不明白:“什么怎么样?你病了?”

“又白了没有?皮肤又细嫩了没有?”

吴振庆应付地说:“又白了,又细嫩了。”

葛红满意地说:“看来,工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还是多少有些道理的。人家都说我根本不像四十出头的女人。我这全是为你下的工夫!”

这回,轮上吴振庆发愣了:“为我?”

葛红:“不是为你是为谁?为了能让你爱看嘛……”

她亲了吴振庆一下,转身走到桌子那儿……

吴振庆掏出手绢擦脸,扭头望着她,只听得葛红大叫起来:“哎呀!你怎么把茶杯往我写的稿子上放?”

吴振庆不解:“稿子?那两页纸?”

葛红顿一下脚:“看,都被你弄湿了。我今天一天的创作劳动白费了!这是我发表希望最大的一篇小说!”

吴振庆更加诧异:“你?……写小说?……”

葛红:“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郝梅都看过了。她评价我写得不错……”

她翻出郝梅的信读:“对于从没写过小说,也很少读小说的人而言,能写到这种水平,也就很值得欣慰了。我提不出太多的意见,只提一条,供你参考——那就是文字表达能力……连郝梅都提不出太多的意见,我还不应该有自信吗?”

吴振庆火了:“你给我听着!你以后再别去干扰郝梅好不好?她不像你,整天在家闲着没事儿干!”

葛红针锋相对地说:“闲着没事儿干我才写小说呢!能干正经事儿的人谁写小说?”

吴振庆叹口气:“跟你真是说不到一块儿去!我问你,上次有个什么小报的记者,约你写那篇稿子,你不至于真给他们写了吧?”

葛红说:“人家上赶着约稿,我干吗不写?”

吴振庆瞪着眼睛:“这么说你还是写了?”

葛红点点头:“当然写了,已经寄去了,他们回电话说。最近一定发。”

吴振庆无奈地说:“你怎么也不给我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葛红说:“给你看,我怕你横加干涉。不过就是我刚才分析你的那些内容,不精彩么?”

吴振庆仿佛吞了一粒苦药:“精彩,很精彩,简直精彩极了!”

他气愤地连连抖着鱼食袋儿,将一袋儿鱼食都抖光了……

葛红赢了这场嘴仗,显得很宽容:“还不睡啊?别忘了今天可是星期三,逢单同床,这可是你自己订的夫妻生活规则。你已经欠下我好几次做丈夫的义务了……”

她说着进了卧室,复又探出头来说:“反正我等你……”

两只小狗都扑到吴振庆脚边来讨喜欢,他心里烦极了。一脚一只,将它们都挑了开去……

这一夜,吴振庆想着王小嵩,久久不能入睡。他心里不停地默叨:“王小嵩、王小嵩,你可不要不自觉地受人利用,为你个人的患得患失来算计我。”到天蒙蒙亮时才朦胧睡去。

他被一个声音吵醒。睁开跟,见是儿子背着书包,站在床头叫他。

“别烦我,有事找你妈去。”他咕哝了一句,又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儿子扳着他肩膀,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我妈说,这事儿她不管,非你管不可!”

吴振庆迷迷糊糊地:“什么事儿?快说……”

儿子说:“我们学校下个星期要组织郊游,让你们公司出车……”

吴振庆:“嗯……”闭上眼睛还打算睡,忽然又睁开眼睛,叫住儿子:“你们学校组织郊游,管我要的什么车啊?”

儿子委屈地说:“不管你要管谁要?”

吴振庆急了:“爱管谁要管谁要!再说公司里都是小车……”

儿子说:“谁让你派小车了?我们老师说叫你给租几辆大轿车!”

吴振庆:“谁出钱啊?”

儿子:“老师没说……”

吴振庆:“那你问清楚了再跟我说!”

卧室外传来葛红的声音:“你别跟孩子装糊涂,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还用孩子再问啊……”

儿子站在他床前要哭……

葛红继续说着:“好些个鸡鸣狗盗的事儿,你们都东也赞助、西也赞助,怎么关系到下一代的事儿,你这个当大老板的爸爸反倒抠门儿起来了?你这不是成心不肯给儿子个高兴嘛!”

儿子哇地哭了……

吴振庆心一软,说:“别哭别哭,好好好,爸爸答应了,快让你妈再给擦把脸上学去吧!”

儿子离去,他抓起手表看了看,一骨碌坐了起来,抓起电话就拨:“小高吗?我是老板!今天我起得晚了点儿,看来得八点半才能到公司。对,你还要陪他们去吃早饭。九点半再陪他们到公司来吧……”

他放下电话,匆匆穿衣,一边大声埋怨:“你怎么也不早点儿叫醒我!”

葛红的声音还是那么大:“你也没这么交代过我啊!再说,你给自己百里挑一地物色了那么一位年轻漂亮,又会办事儿,又善解人意的秘书小姐,我再一相情愿地替你瞎操心,不是显得太不识趣了么!”

吴振庆恨恨地说:“哪一天我非请回家来一位八级焊工,把你那张破嘴焊上……”

他急急忙忙地冲入洗脸间,对付了事地刷牙,洗脸,拢头发……

他离开洗脸间,见妻子守立在门外,一手夹着烟在吸,一手拿着几页纸……

吴振庆一愣:“你怎么吸起烟来了?”

“你刚发现啊?心灵寂寞呗!”

吴振庆将烟从她嘴上夺下来,扔进了马桶……

葛红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掏出烟盒,又点上了一支,姿态很优雅地按着了打火机,深吸一大口……

他瞪着她不知再说什么好……

葛红吐出一缕烟:“你打听打听,女作家中有几个不吸烟的?不吸烟创作灵感从哪儿来?”

吴振庆只得听之任之:“好好好,你吸吧!”

葛红换了一种口气说:“哎,求你件小事儿,这篇小说,麻烦你公司里哪位小姐给打出来……”她说着将稿子朝他一递……

吴振庆坚决地说:“亲爱的,少来这一套,我们公司的小姐们,对你可没这个义务!我也不惯你这种臭毛病!”

葛红说:“那你给我买电脑!”

吴振庆拥抱了她一下:“亲爱的,买!买!等你成了女作家之后,不用你再提,我也会给你买……”

“哼!那时候,我就用我自个儿的稿费买了。”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将稿子塞入他衣兜……

吴振庆点头:“好老婆,尽说有志气的话!”他演小品似的亲了她一下,立刻厌恶似的将她推开,夹起皮包迈出了家门……

葛红瞅着狗们发愣——它们也瞅着她发愣……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环视着,发现鱼缸里的情形有点儿不对劲儿,走过去一看——鱼都漂在水面死了。水面一层鱼食……

她踱到窗前望楼下,见吴振庆上了车……

尽管王小嵩使吴振庆一夜没睡好,他坐进了小车里想的还是王小嵩。他明白,现在他俩是一个身在曹营,一个身在汉。各尽其责,各事其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友情就只好往一边放了。“我可不拿公司的丝毫利益,买你的好儿。”他暗暗想道,好像王小嵩就在面前,“我要欲擒故纵,往后拖两天再跟你谈判。我一定要号准你的脉,让你的耐心经受点儿考验。”想到此,心里似乎感到一种踏实,伸手一摸,把葛红悄悄塞到他衣兜里的稿子掏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标题是《甩不掉我的丈夫》,笔名蒙丽莎。

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

丈夫这一种东西,实在是女人的一种大错特错的需求。你没有他的时候,即使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似乎仍觉得一无所有。而当你一旦有了他的时候,连你原来曾有的那一切,似乎渐渐失去了。丈夫们是女人们最大的剥夺者,他会把女人剥夺得只剩内脏是属于自己的了……

吴振庆不由自主地将这几行字读出了声。

年轻的司机问:“老板,你读的是什么?”

吴振庆说:“一位女作家的处女作……你觉得这开头怎么样?”

年轻司机说:“不错,挺棒的,很有煽动性。这年头儿,没点儿煽动性的小说谁还爱看!丈夫这一种东西——这开头就出语惊人!作者是谁呀?”

“蒙丽莎。”

年轻司机说:“挺耳熟的,对了,想起来了,一种系列化妆品也叫这名字……”

吴振庆哭笑不得地将脸转向了车窗外,他忽然对老婆有一种新的认识。“老婆,看来你还不是连一点儿起码的文字表达能力都没有哇,我倒一向门缝里瞧人儿,有点把你瞧扁了呢!只要你能成气候,你老吴并不在乎将自己的名誉权奉献出来供你玩文学,只不过你的笔名得改,梦丽或者梦莎都比蒙丽莎好,否则读者会误以为是化妆品厂花钱雇写手做广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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