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儿,不能细琢磨。细一琢磨,就能把自己琢磨恶心了。赵通达虽然跟沈聪聪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也清楚沈聪聪是什么人。赵通达在沈聪聪那儿是绝对得不着便宜的。他好心提醒过沈聪聪,别跟魏海烽走得太近,结果被沈聪聪平白无故地抢白一通:“我单身我爱跟谁来往跟谁来往,你管得着吗?”

赵通达被噎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去。他起初咬牙切齿地恨沈聪聪,但很快他就不恨沈聪聪了,他认为问题出在魏海烽身上。他认为魏海烽其实是存心恶心他。天下女人那么多,比沈聪聪年轻、漂亮、有才华的,多的是,你魏海烽怎么就能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跟沈聪聪“工作来”“工作去”的?男盗女娼就是男盗女娼,打着工作的旗号,就能道貌岸然了?但是,赵通达吃的是哑巴亏,因为他一直对自己和沈聪聪分手的消息严防死守。他有自己的想法,交往这么短,说分开就分开,毕竟传出去不好听。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在交通厅这种地方,无风还起三尺浪呢。这明白事理的,知道是沈聪聪不肯了;这要是不明白的,肯定说赵通达道德败坏,你跟人家都出双入对双飞双宿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可是,赵通达越这么藏着掖着,沈聪聪倒越浑不吝,天天跟魏海烽说说笑笑进进出出,好像真就是为工作什么别的都没有似的。赵通达心说,谁不是过来人?一男一女谈工作,有这么投入的吗?就说都是工作狂,也不至于吧?可怜赵通达碍于自己这张老脸,还得给他们打着马虎眼。人家见到沈聪聪到交通厅来,故意跟赵通达说:“秘书长,沈聪聪够给你面子的,又上咱们这儿采访来了。”赵通达只好强颜欢笑,说:“啊,啊。她是记者,这是她该干的。”这不,自打郑彬被举报以后,沈聪聪几乎天天来,光明正大地来,大大方方地来,来了就找魏海烽,俩人进办公室关上门就说,白天说完了,晚上还说。这就让赵通达出离愤怒了,而且不仅是赵通达愤怒了,连着陶爱华也受不了。陶爱华跟魏海烽吵也吵了,闹也闹了,魏海烽死咬着,说陶爱华是多心了,疑神疑鬼,庸俗。有几次,魏海烽还雷霆震怒,发特别大的脾气,让陶爱华觉得可能真是自己冤枉了魏海烽。

赵通达曾经找过魏海烽一次,算是旁敲侧击敲山震虎。他特意找到魏海烽办公室,跟魏海烽特诚恳地说:“昨天我看见你和聪聪了,坐在丽堇酒店的大堂。”然后大手一挥,不待魏海烽开口,马不停蹄地做爽朗状,“肯定又谈平兴高速了吧?”赵通达这就是给魏海烽面子了,哪里想到,魏海烽根本不伸手接招,居然就是轻描淡写地笑笑,什么都没解释,倒把赵通达弄得脸红了。赵通达的假装大度白白假装了,人家不跟他配合,他只好自己接着问:“沈聪聪跟你谈我了吗?”

魏海烽对这个问题没思想准备,连忙说:“没有没有没有。我们谈的全是工作。”由于说得太急,反而显得心中有鬼,边说还边找补:“她怎么可能跟我谈你呢?”

赵通达点点头,对魏海烽说:“我们最近闹了点矛盾……我这个人有缺点,不太善于表达感情,沈聪聪呢,又过分自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是我让着她,她比我年纪小嘛,我是男的又比她大,让着她也是应该的,结果呢,就把她这毛病给坐下了。这结了婚,还得什么什么都让着她,我们俩说话,都得是她说最后一句,要是偶尔让我说了最后一句,那可不得了,记仇!”

魏海烽边听边看表。赵通达故意问:“你有事啊?”

“我得去趟标办。”

“好,好,我长话短说。我相信沈聪聪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我对她呢,不用说了,我们之间的矛盾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不可化解的。你要是方便,就把我这个意思跟她表达表达,大家都下个台阶。”

魏海烽感到为难,也是不愿掺和。

他对赵通达说:“通达,你们不是已经分了吗?……”

赵通达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什么分?就是一句气话。你以为我不愿意公开这事儿,是怕丢面子啊?我是想给沈聪聪一段时间,等她冷静下来,再跟她谈谈,婚是要结的,日子还是要过的。她现在肯定也后悔了……你们要是最近还谈工作,方便的时候,就替我劝劝聪聪!其实,就是给她一个台阶。你说她也那么大岁数了,再找也不见得能找到合适的。前几天我在报上还看了篇小文章,说是不管多大岁数的男人,都喜欢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噢对,还就是她们省报上的文章,她不应该没看到,应该有点危机感了。”赵通达原来想,点到为止,他把话跟魏海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魏海烽应该明白了吧?哪里想到,人家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过来劝赵通达,说分了好,他赵通达和沈聪聪就不是一路人;还说赵通达想太多了,现在离婚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况交个女朋友觉得不合适分手?赵通达当即回敬魏海烽一句:“你想得也不少——要不,就你们家那个陶爱华,你能跟她过到现在?”赵通达心说,你魏海烽跟我装什么孙子。

其实,就在赵通达紧锣密鼓地查举报信的时候,魏海烽和沈聪聪也在紧锣密鼓地查另外一件事——泰华集团和一桩烂尾工程。这事儿说起来很凑巧,沈聪聪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接待了几个到报社上访的民工,说是泰华集团拖欠他们的工钱。据那几个民工说,泰华不仅欠他们一家的,还欠了几十个施工队的。沈聪聪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省城东郊的东方娱乐城二期是泰华的项目,已经半半拉拉地扔那儿四五年了。

沈聪聪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告诉了魏海烽。魏海烽听了,大吃一惊,说:“不可能啊!从泰华报过来的财务情况看,根本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沈聪聪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你光看报表能看出什么问题?你要是问你弟弟魏海洋就更没问题了!”

魏海烽这时已经全然失去了斗嘴的兴趣,他一脸严肃外加满腔诚恳地跟沈聪聪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聪聪,这事,能不能麻烦你继续深入调查一下?这种调查不在我们交通厅的权限范围之内。他报给我们的预审文件什么问题都没有我凭什么去调查他?即使调查,也得是工商税务证监会。……聪聪,你有记者这个方便身份……行吗?”魏海烽这段话分三次还没说完,因为陶爱华这中间给他打了四个电话。第一个电话问他“在哪”,第二个电话问他“干什么”,第三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第四个电话问他“和谁”。关于这四个问题,魏海烽依次回答为“在标办边上”、“开会”、“会开完了就回来”、“行啦”。

沈聪聪等魏海烽说完“行啦”,笑盈盈地看着他,轻声柔语地说:“你们男人怎么瞎话张嘴就来?”

魏海烽一笑:“我刚才说的哪一句是瞎话?……‘正在开会’——两个人以上,含两个人,在一起商量事情,就叫开会。在招标办旁边——这里的确是在招标办旁边吧?”

沈聪聪笑着摇了摇头:“诡辩!”

魏海烽也笑了:“不,是生活智慧。”

魏海烽没有想到,他的这点“生活智慧”对付陶爱华远远不够。人家陶爱华也不是傻子,他三天两头开会,而且每次开会还都是晚上,一开就开到十一二点回来。陶爱华跟踪了魏海烽,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恰巧看到魏海烽和沈聪聪在一起,魏海烽冲着电话说一句,沈聪聪那边笑一下。看得陶爱华怒火中烧,几乎想冲过去直面惨淡的人生。但最后,她还是压下这团火,回到家,静静地等魏海烽回来。魏海烽回到家,跟陶爱华打一招呼,就想往自己屋里钻,冷不丁看见陶爱华凄然一笑,笑得魏海烽脊背一阵发凉。陶爱华冷冷地说:“我看到你们了,在茶室,和沈聪聪。还看到你当着沈聪聪的面接我的电话,撒谎,骗我。……”

魏海烽急火攻心,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爱华,你听我给你解释。……我跟她谈的都是工作!爱华,最近……”

“我不听。百闻不如一见。”陶爱华既不知道举报信,也不知道东方娱乐城二期,她只是觉得老公升了官,嫌弃她了。

陶爱华这一闹,闹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魏海烽几乎一夜没睡,被逼得最终答应以后不和沈聪聪再“谈工作”。如果要“谈工作”,“非谈不可”的,那么一定先请示;如果事先没来得及请示,事后一定汇报。

厅长一脸“严肃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林省长则一脸“团结紧张”,稳步下车,跟厅长点点头。厅长忙前头带路,引着林省长上电梯。在电梯里,林省长口谕,马上召集在家的全体处级以上干部开会。

第二天,上班。

魏海烽一开门,正撞上赵通达,俩人赶紧争先恐后地冲对方点点头。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叫“内紧外松”。从家到办公室,只需要步行十五分钟。交通厅周山川带头,上下班,从来不坐公车。一来锻炼身体,二来贴近群众。领导以身作则,下属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前,整个交通厅也就许明亮同志例外,他例外是因为住得远。魏海烽现在意识到许明亮同志为什么不愿意住在交通厅院里。他说是迁就老婆上班,真实的原因,可能是“保持距离”。大家上班在一起,下了班还在一起,躲都躲不开,就是没矛盾没意见,见了面找话说,也累得慌啊。

赵通达和魏海烽一前一后下楼,下楼的时候,赵通达问了魏海烽一句:“你和小陶又闹了?”赵通达这话问得亲切友好,既家常又随和,魏海烽不能翻脸。况且昨天晚上,陶爱华为沈聪聪的事儿,闹了大半夜,估计赵通达多少也听见点了。魏海烽摇摇头,避重就轻,打了一句哈哈:“小陶?都四十多岁了还小陶!”

“你们也老夫老妻了,为什么呀?”赵通达的话绵里藏针,那根藏着的针若隐若现,隐隐绰绰——夫妻之间吵架,说是隐私,也是隐私,说不是隐私,也不是隐私。魏海烽没敢立刻接茬。与赵通达长期斗智斗勇的经验告诉他,赵通达的话,是绝对不能随便接的。尤其是现在,关键时刻。祸从口出,这方面,魏海烽是有教训的。

赵通达晃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看来这老婆没也不行,有也不行!……要是男人压根不需要女人就好了,再不,这女人要是素质能高一点就好了,能够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好了。……”

魏海烽放松了警惕,笑出了声:“做梦吧你就!”

赵通达倒一本正经起来:“以前我总认为你和陶爱华,发生矛盾是因为你们俩各方面差距太大,现在看,不是这么回事。沈聪聪得算是有文化的了吧?在外人看来,得算是有教养有素质的吧?”说着一挥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女人呀,只要一进了家门,都一样!本质上,沈聪聪跟陶爱华,完全一样。……”

赵通达和魏海烽似乎越说越知心,说着说着,赵通达就说到自己前妻宋雅琴。魏海烽也就劝赵通达,说了句:“你不能总拿宋雅琴的标准来要求沈聪聪,这对沈聪聪不公平。”

赵通达脖子一梗:“有什么不公平的?宋雅琴可以做到的事情,怎么沈聪聪就做不到?要说宋雅琴也是研究生毕业,这么多年,对我对这个家……我跟你说啊,海烽,娶个女人,如果她什么什么都要问你一个‘凭什么’,那日子真没法过!宋雅琴,从来就没有问过我‘凭什么’,家里家外,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她全包了。过年过节,我忙,分不开身,她就一个人带着孩子走亲戚,没有抱怨过我一句!还到处替我做好人,在别人面前,都是说我好话,维护我……”

魏海烽本来想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话到嘴边,吞了回去。他觉得赵通达是故意把话题引到沈聪聪身上。赵通达说了半天,眼看快到交通厅办公楼了,魏海烽还是不接招,只好做豁达状,反过来劝魏海烽:“知足吧,海烽。陶爱华对你不错,为了你,护士长当得好好的,说辞就辞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魏海烽也做豁达状:“你是光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我们家陶爱华,确实像你说的,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她那样,全心全意为丈夫服务……她对你好,为你牺牲是真的,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条件,那条件就是……”

赵通达接过去:“失去自由,把你的身心全部交给她,让她二十四小时监管,对吧?跟你说海烽,要是哪个女人给我准备这么一个牢笼,每天热汤热水热炕头地伺候着,我求之不得!我不要自由!自由有什么用?自由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出来进去,冷冷清清,不管什么时候回家,家里永远是冷锅冷灶连个亮着的灯都没有!……”

魏海烽笑起来:“还是钱钟书说得好,婚姻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赵通达抓住话头,开玩笑说:“你想出去了?好,我可要告诉陶爱华去,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魏海烽笑:“就陶爱华那脾气!你要是敢,你就去告!”

赵通达也笑:“别说!我还真不敢!”

两个男人,话都说透了,又都没说透。表面上说说笑笑,心里面,谁不是装着千斤的心事?以前,赵通达跟沈聪聪关系还行的时候,俩人私下里说起魏海烽,沈聪聪曾经顶过一句赵通达,说赵通达老是把事情想复杂了,魏海烽不见得那么有城府。当时赵通达就跟沈聪聪掰扯,掰扯到最后,赵通达说,告诉你吧聪聪,没点城府的人,根本就别想进这个大院,这个大院的人,一个顶一个,都是人里头的尖子。而进了这个大院并能居人之上者,那就是尖子里的尖子!

往事如烟。现在回过头去一想,赵通达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没事儿跟沈聪聪说这些干什么?

郑彬的事儿,雷声大雨点小。

刚收到举报信的那两天,“雷声大”得吓人。不止林省长雷霆震怒,而且郑彬的父亲郑长舟同志也雷霆震怒。据说,郑长舟同志直接电话打到林省长办公室,责问郑彬有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有,为什么不及时向他汇报。话说得很重,同时对交通厅的有关负责人也提出了严厉批评,说不能因为是他的子女就不敢坚持原则,说这是对他的不信任,是在害他。还一再强调,正因为是他的儿子,才要更严格要求,如果确实涉及违法犯罪,从严从重!

接着,赵通达同志的调查报告很快就出来了。

“经查实,到目前为止,郑彬的青田建设并没有行贿、串标、买通等违法犯罪行为。郑彬身为青田建设的副总,他的一些做法虽然有待商榷,但是,在其位谋其政,无可厚非。”这份报告写得让各方面都很满意,既实事求是,又合情合理——是呀,郑彬作为一个企业的副总,为自己企业积极争取机会,这说得过去啊。一场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转成了毛毛细雨,润物细无声。

赵通达的报告递过来的时候,林省长的眉头还紧锁着,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开了。看完了,就风和日丽喜眉笑眼了。郑彬的事儿可以放一放了,林省长把郑彬叫到家里,以长辈的身份和颜悦色地问了问郑彬今后的打算。郑彬也知趣,一到林省长家,叔叔阿姨的叫完,就对林省长主动认错:“林叔叔,我爸已经批评我了,您是省长,日理万机,我不能一有事就来找您。”

林省长一笑:“也不一定都这么教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说着岔开话题,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吗?”郑彬摇头。“小郑,你年轻有为,机会以后有的是。我请你来,是想以长辈的身份,和你谈谈。”说到这里,停顿,郑彬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林省长态度和蔼,口气却不容置疑:“按说,省里有责任扶持新兴企业,但是平兴高速的情况特殊一些,它是省里首次被列入交通部勘察设计的典型示范工程。你们青田建设是一个新成立的公司,缺乏重大工程的施工经验,实事求是说,实力上也差一些。我的建议是,你们不要贪大,从小处做起,比如县级公路、市区一级的道路修补……”

郑彬懂了林省长请自己来的目的。他虽然失望,但还是努力着点头,并保持微笑。林省长又跟郑彬扯了几句闲篇,郑彬就手向林省长反映了魏海烽同志的弟弟魏海洋的问题。郑彬说,光是他看见魏海洋和洪长革在一起就不止一次。林省长神情严肃,边听边点头。

林省长惯于搞“突然袭击”。

又是事先没有任何招呼,林省长直奔交通厅。车子进院了,厅长才接到小刘秘书的电话,赶紧跑跑颠颠下楼,刚冲到一层,林省长的奥迪就停在了大厅门口。车还没全停稳当,小刘已经从副座上麻溜地下来,拉开后排座位的门。厅长一脸“严肃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林省长则一脸“团结紧张”,稳步下车,跟厅长点点头。厅长忙前头带路,引着林省长上电梯。在电梯里,林省长口谕,马上召集在家的全体处级以上干部开会。

厅长说,魏海烽恰巧去了“标办”,让秘书赶紧去打电话把他叫过来。林省长听了,阴个脸,说:“不等了。”

会议室里,黑压压的全是人。

林省长当仁不让,连必要的客套都没有,开门见山:“我们中的一些同志,存在一种危险的倾向,认为可以以一种‘双赢’的思路来使用手中的权力,他们心目中所谓的双赢,就是私和公!具体说就是,自己赚了钱,企业赚了利润,工程上也过得去。于是,在众多有实力的企业里,就本着这个原则,优先选给自己好处的,或跟自己关系好的,以使方方面面利益最大化。但是,我认为,这种双赢是变相地滥用公共权力!是一种新的腐败,它严重败坏了我们社会的风气,损害了我党和政府的形象!……”

所有人都紧绷着脸,不说话。气氛肃静、沉默,有一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味道。林省长说到这里,把头转向坐在自己右侧的厅长,说:“通达同志办事效率很高啊!”说完这句话,又把脸转向左侧的赵通达,一个停顿,调整好语气:“平兴高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通达同志,你觉悟高,原则性强,没有私心杂念,不计较个人得失,组织上对你一直很信任。我听说,你们这里有的同志,上任没多久,他的弟弟就捷达换宝马,怎么换的?你作为秘书长,主抓廉政,该敲的警钟要敲,该得罪的人要得罪。”说到这里,又把脸转到厅长一侧,说:“最近就不要给通达同志安排其他工作了,让他集中精力抓廉政,这个抓不是表面文章走走过场,要真抓实干,一旦查出问题,绝不姑息。希望每个同志,都要端正态度,摆正位置,正确对待组织的调查,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林省长说到这里,喘一口气,同时目光扫视一下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林省长满意了,语重心长地说:“……平兴高速因为许明亮同志的意外去世,已拖了一段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

厅长赶紧点头附和,同时为自己开脱:“我也正是想到平兴高速,才不想给海烽同志过多干扰——”

“这不叫干扰!叫把关!……告诉魏海烽,平兴高速的工作不许有丝毫的影响和耽误!……平兴高速要上,但怎么个上?不等于说,让你抓平兴高速,你就可以凌驾于党纪国法之上。”林省长雷霆万钧,气贯长虹。厅长只有点头的份。赵通达神情端庄凝重,隐隐透着被信任、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激动。所有人都知道,林省长说的“有些同志”是谁,大家也明白,“有些同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说你没事儿跟郑彬较什么劲?是,写举报信是每个公民的权利,你举报人家也没什么错,人家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但人家根本不跟你追究举报信的事,人家直接抄你后路。常在井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自己屁股沟里就没夹着屎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魏海烽在林省长来之前,就已经隐隐觉得哪不对了。他的车跟林省长是前后脚,他前脚离开交通厅,林省长后脚进来。魏海烽在车里接到沈聪聪的电话,大致意思是说,泰华集团资金链百分之百有问题;同时,又提醒他,魏海洋有些事做得太不规矩,对他影响极其不好。

沈聪聪的提醒,以前赵通达也跟他说过。但赵通达说,魏海烽就听不进去。赵通达私下里说,他觉得人家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公开场合说,他又觉得人家是要让他下不来台。现在沈聪聪说,他就觉得问题严重了。到了“标办”,二话没说,先给魏海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以后没事别往“标办”跑,又黑着脸训了洪长革一阵。洪长革唯唯诺诺,说他和魏海洋什么都没有,他没跟魏海洋说过一个字平兴高速,魏海洋也没跟他打听过一个字平兴高速,就是单纯的交往。魏海烽听了,心里好受点,但嘴上还是坚持着:交朋友也得讲政治!真要交往等开标以后再交往!

东方娱乐城二期的事,沈聪聪很快就跑得七七八八。这事说起来也简单:东方娱乐城的所有工程全是负责施工和提供材料的乙方垫资干的,等到乙方干到要拿钱的时候,甲方就强行清理施工队伍;这样,干一阵换一个施工队,干一阵换一个施工队,娱乐城就建起来了,债务也就欠下了。

沈聪聪把这些个事跟魏海烽一说,魏海烽出了一身冷汗。魏海烽自己也知道,以泰华的树大根深,绝对不是沈聪聪能对付得了的。可是,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现在看来,泰华很有可能中标,因为泰华不仅是预审文件做得漂亮,而且听说还正打算重金聘请郑彬来做泰华的副总,这事儿要是真的,那泰华可就如虎添翼了。但泰华要真是有问题,万一再故伎重演,用平兴高速玩一把空手道,玩砸了,那砸的是谁呢?郑彬到时候最多混个“协助调查”,可他魏海烽则没那么容易金蝉脱壳。沈聪聪见魏海烽面沉如水,倒是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表示一定要把泰华集团查个水落石出,她还就不相信了!

当天晚上,沈聪聪就去了东方娱乐城。魏海烽说,你去了人家也不会跟你说实话,去也白去。沈聪聪说,要你这么说,法官这职业就没法干了?反正你问也白问,人家也不会把犯罪事实告诉你。我们做记者的不就得会提问吗?我们问了,你可以编瞎话对付我们,然后我们负责揭穿瞎话。好记者和坏记者的区别,就在于会不会提问,而不在于会不会写文章。魏海烽听了,说好啊好啊,我说不过你,我陪你去吧。魏海烽就陪着沈聪聪去了。结果无巧不成书,恰巧被丁志学他们撞上,丁志学就拉魏海烽和沈聪聪进去跟他们坐坐,丁小飞和魏海洋在边上也帮了帮腔。就这么点事儿,结果被郑彬派的人全拍下来了。第二天一早,这些照片就交到交通厅厅长周山川手里。郑彬说:“周厅长,我跟您反映魏海烽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证据确凿了吧?”

周山川把赵通达叫来,面无表情地把照片摆在桌子上,赵通达一看,脸上立刻火辣辣地烫起来。他是看到沈聪聪了。周山川也听说点沈聪聪和魏海烽的闲话,但他做大领导的,总不好问下属这些事。现在见赵通达这样,心里替他难受,嘴上倒为他找台阶,顺嘴问一句:“沈聪聪怎么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啦?”

赵通达这个人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太要脸。魏海洋曾经有一句名言,鸟儿太爱惜羽毛,就飞不高,人太要脸就干不成事。

赵通达看着照片,心里难受,嘴上却说:“聪聪是记者,整天东跑西跑,回头我提醒提醒她。”

周山川听了,也就不多说了。只是问赵通达的意见,郑彬要求彻底查清魏海烽的问题,但是查,怎么个查法?平兴高速说话就要开标,这个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查来查去,耽误了开标,那就得不偿失了;但如果不查,万一海烽同志真有什么问题,将来也是一个事儿。赵通达沉吟片刻,建议先开党组会,敲山震虎。周山川也觉得这个方法相对比较折中,不过他提出,照片内部掌握,不要给海烽同志太大负担。其实,周山川这话是考虑了赵通达,毕竟里面有沈聪聪。周山川在这些方面是很善于为人着想的,赵通达马上也领悟到周山川的这层心意。说是给海烽同志留面子,其实,也兼顾了自己。

魏海烽一进会场,就感觉这个会是冲自己开的。他坐下,摊开本子,以不变应万变。

周山川开会一般有两种方式开场。一种是同志们先说,一种是自己先说。如果是同志们先说,那基本上是摸摸大家的底;如果是自己先说,那么就是定调子。今天开会,厅长采取的是后一种方式,也就是先定下调子。

周山川说:“今天开会,主要是传达省领导的几点指示,重申任何政府部门和个人,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不得以权谋私,采取暗示、授意、打招呼、递条子、指定、强令等方式,干预和插手具体的招投标活动。今天,每个同志都要表态。通达同志,你先来吧。”

赵通达翻开记录本,先是云山雾罩谈了一通体会,然后把话题直接切到魏海烽身上。赵通达说:“目前,平兴高速开标在即,各路人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目标直指主抓这项工作的魏海烽同志。为此,林省长特别做出指示,要我们加强对招投标执法活动的监督,严厉查处招投标活动中的腐败和不正之风。……”

这期间魏海烽出去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接的时间还短,且刚回来,又去接了一个。赵通达脸上率先露出不满,接着是厅长。其他人则面无表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魏海烽出去接第三个电话的时候,厅长火了,他对赵通达说:“通达同志,去叫海烽同志回来。”

赵通达还没起身,魏海烽回来了。他正要跟厅长解释,厅长先下手为强:“宣布一下今天的会议纪律,开会期间,不得接听手机!”

谁都不敢看魏海烽。魏海烽在静默的压力中坐下。按道理说,他这些手机也不是非接不可,但他不能不接。电话是沈聪聪打来的。沈聪聪提醒他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泰华的事情有了进展,而且他弟弟魏海洋和泰华极不正常;第二件事情,省里对他本人可能有动作。

“海烽同志,你谈谈吧。”厅长点名了。不该谈的人,都积极地谈了体会,而该谈的人,却跟个泥塑似的,三缄其口,什么态度!

魏海烽被点了将。虽然说擒贼先擒王,那是沙场擒贼,但现在是在会议室,是在开会,你魏海烽尽管是对厅长有意见,但你的炮火得先冲着厅长边上的走狗,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有效防止其他“墙头草”顺风倒。如果魏海烽在这个时候对赵通达低眉顺眼了,那以后他需要低眉顺眼的人可就多了去了。机关的人还不是这样,墙倒众人推,墙要是不倒,谁吃饱了撑的去推?魏海烽横条心,今天豁出去就当这堵墙了,看你们谁上来推?于是腰板挺得直直的,说话声亮比平常凭空洪亮了很多。魏海烽说:“我听出来了,通达同志刚才是批评我呢!”

赵通达抬眼去看魏海烽,不明白这个人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这么又臭又硬。

魏海烽接着说:“不错,从我主抓平兴高速以来,各类明示暗示不计其数,我抽屉里的条子有这么厚。”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条子的厚度,“从大学到研究生,七年的时间,我学习了各类与道路建设相关的专业知识,但遗憾的是,没有学习过如何对付这些条子。……”

“无私就能无畏,只要你心底无私,完全可以做到以不变应万变,有什么可怕的?”赵通达最烦魏海烽说这些,好像就他的工作特别困难似的。

魏海烽针锋相对:“我说过我怕了吗?但仅仅不怕就够了吗?这些条子你处理不好,处理不力,直接影响到平兴高速的大局!”

赵通达也发扬了大无畏的英雄主义作风:“海烽同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些条子交给组织呢?干工作,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什么事都单打独斗,当然困难重重!我以前做基建处处长,也不止一次地收到过各种条子,但我始终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交上去让组织去查嘛!……”

魏海烽冷笑一声:“组织去查?查什么?那些条子措辞严谨既不违法也不乱纪,比如说:魏海烽同志,某某企业系大型国有企业,请在同等条件下,酌情优先考虑。或者干脆给你写一个:某某企业系新兴企业,请在政策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予适度扶植。你能说什么?你能查什么?对一名级别比你高、在一定程度上主宰你命运的领导来说,给你写一个这样的条子,你能查出什么?!人家关心平兴高速,关心你的招标方案,关心竞标单位,无可指责!将来平兴高速顺利通车,你还要感谢人家的关心,还要说‘在各级领导的正确领导下’!……”

“海烽同志!”厅长周山川一声断喝。在他的从政生涯中,他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

魏海烽一怔,全场屏住呼吸。周山川的脸上刀剑出鞘剑拔弩张,但随即,刀剑回了鞘,厅长缓和了态度和语气,慢吞吞说:“今天一早,郑书记亲自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责问我们,为什么在举报信出来之前,就没有一个人就他儿子的事,向他汇报。问我们的党性去哪里了,组织原则去哪里了。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这样一封广为散发的举报信给一生正直的老领导带来了什么样的恶劣影响!……魏海烽同志,赵通达同志的那番话不止是指你,我们在座的所有同志,包括我,都应该好好反思,好好想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敢于直言,敢于面对面,敢于襟怀坦白光明磊落地向组织汇报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下面,就这个问题,每个同志都谈一下。”

魏海烽百口莫辩。他中午只匆匆地扒了两口食堂的饭,这个时候已经饥肠辘辘。而会议还在进行,而且看上去,肯定还要进行很长时间。厅党组会,一共九个成员,每个人谈十分钟,就要九十分钟!

所有人都谈了一圈,魏海烽是最后一个。他只说了三句:“同志们都说得很好,对我启发很大。我会严格要求自己,做好该做的工作。具体地说,做好平兴高速的招投标工作。”

赵通达坐那儿“刷刷”记录,难以置信地停下,等了片刻,问魏海烽:“完了?”

“完了。”

“就这么点?”

“工作光靠开会靠表态是不行的,工作得去干,干就需要时间!”魏海烽说着动作很大地看了一下表,示意开会时间已经不短了。

赵通达合上本,慢悠悠道:“海烽同志,我看你对今天的会有一点反感啊!”

“这你算说对了!我不仅对今天的会反感,对很多的会——没用的会,可开可不开的会——都反感!有些事,本来几分钟、几句话、电话里就能解决的,也要开个半天儿;上下楼抬腿就到的两个办公室,也要文件来文件去。什么叫官僚主义文山会海?这就是!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浪费生命。……”魏海烽今天还就跟赵通达叫板了。

赵通达看厅长一眼,厅长面色难看。赵通达只能单兵作战了,同时心里也暗暗地把厅长跟许明亮同志比较了一下。如果是许明亮同志坐在厅长这个位置上,第一,魏海烽绝对不敢这么嚣张;第二,许明亮同志绝对不会坐视自己的爱将为自己浴血奋战,而自己却高高在上静观其变。赵通达说:“海烽同志,有群众反映,你弟弟魏海洋一直在变相插手平兴高速的招标工作——”

魏海烽火气撞上来:“什么叫变相插手招标?还‘一直’!证据呢?”

赵通达又看厅长一眼,厅长的眉头皱得比刚才更紧了,但似乎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赵通达心说,那我又何必得罪人呢?于是给魏海烽找台阶,语重心长地说:“海烽同志,我也相信你是不知情,而不是协同或者唆使纵容。……”

魏海烽烦了:“既然相信我,就不要再说这事!”

这时魏海烽手机发出短信提示声,他伸手去拿手机,边拿还边理直气壮地对厅长说:“厅长,平兴高速的事情千头万绪,马上要开标了,长革给我发的短信,我去接一下!”

厅长没说什么,不好说什么。魏海烽众目睽睽之下出去了,这就让赵通达出离愤怒了。屋里,众人沉默,有意无意看厅长。厅长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对赵通达说:“赵通达同志,把群众的检举照片给魏海烽同志看一下。”

众人一阵骚动,目光中充满期待,不知又有什么好戏看。

赵通达从包里向外拿照片,但他悄悄地留下了有沈聪聪的照片。

赵通达把照片拿出摆在了魏海烽面前的桌子上。

魏海烽左右的人伸头去看,左右之左右之人又要看,于是,传看。人人惊讶、兴奋,指着照片悄声议论:“洪长革!……魏海烽的弟弟!……看样子跟丁志学的关系不一般啊!……”

魏海烽接完电话,回到屋里,立刻就感到了气氛异样。接着,他就发现了他桌前的照片,吃惊意外溢于言表。

屋里极静。

魏海烽抬头,问赵通达:“这些照片是哪来的?”

赵通达冷淡地摇摇头:“这个问题你不该问。保护检举人是我们的纪律,是常识。”同时加重语气强调,“不管是署名还是匿名”。

魏海烽听了,拿眼睛盯牢赵通达;赵通达毫不躲闪,一双眼睛也跟钉子似的盯住魏海烽。二人眼睛里都有一些心照不宣放马过来的意思。

终于,魏海烽开口了:“通达同志,你是不是怀疑郑彬的检举信是我写的?”

魏海烽情绪激动起来了,他一激动就开始滔滔不绝,把整个会场变成他的个人讲台:“我知道,厅里包括省里,有很多同志纷纷猜测,那封举报青田建设的匿名举报信出自我魏海烽之手,猜测根据有两点:第一,我与郑彬有私人恩怨,我这么做是公报私仇;第二,我是魏海洋的亲哥哥,他又是泰华集团的公关代理,我是绕个弯子,替泰华集团出手打击了青田建设……”

空气凝固,大家都在等魏海烽继续说出点什么。魏海烽迎着大家的目光和纷纷坐直的身子,说:“我重申一点,我和青田建设的矛盾,并不是私人恩怨。青田建设是一个什么样的竞标单位,大家有目共睹,不用我多说。对待郑彬和青田建设,我可能应对得不够理智、不够策略,或者说不够襟怀坦白,但是,我不会背后捅刀子!”

“海烽同志,写检举信是公民的权利,是公民对权力的一种监督形式,怎么可以称之为背后捅刀子呢?……刚才你认为开这个会是浪费时间,现在却又为了一封检举信用这么长时间来解释,摘清撇清自己。……就是咱写的又怎么样?只要情况属实,有利于平兴高速,有利于公正公开公平,我看是好事!”赵通达一通话,把魏海烽噎在那里,无以反驳。魏海烽最终到底是认了一个错,说自己“刚愎自用”,“有的时候主观霸道”,并表示“以后注意”。他到底还是党员,到底还是知道,这些照片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领导干部不得出入声色犬马场合,却是有纪律规定的!这就像交规规定,开车必须系安全带,虽然大多数司机都不系,但如果人家警察要是决心管你,你还就是违章。

魏海烽皱着眉头,问:“你想好离婚以后……怎么过了吗?”

赵通达悄悄留下的那组有沈聪聪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沈聪聪和魏海烽的,两个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样子。赵通达忍不住,终于还是犯了回贱,去找了沈聪聪。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虽然没有领那张证,但感情还是有的,他不能眼见着沈聪聪栽进去。

赵通达有的时候,有的事情,显得鬼鬼祟祟不大方,其实,不是他鬼鬼祟祟不大方,而是那事情本来就不能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张立功跟赵通达发牢骚,说现在贪污行贿男盗女娼倒可以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反腐倡廉克己奉公倒得偷偷摸摸小心谨慎。人家说了,人家那是人性,人性就是趋利避害趋炎附势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你讲道德讲正气讲大公无私,那是压抑人性是道貌岸然是自己没机会腐败看人家腐败眼红是仇富是伪善是心理阴暗。

党组会开过之后,也就是间隔一两天,林省长忽然亲自给赵通达打手机,约他出来喝茶。大晚上喝什么茶呢?赵通达当然知道绝对不是喝茶那么简单。赵通达挂了电话就赶了过去,他是特意打车去的。这种小地方他是非常小心的。如果不打车,开车,那么势必要和小车班司机打交道,即使自己开车,他那个车停哪里不停在哪里也是一个问题。

茶楼在一安静的院落里,院子里栽着几竿隐隐绰绰的竹子,曲径通幽山石掩映。赵通达还是头一次上这样的地方来,跟在穿旗袍的服务员身后,心里呼呼往外冒冷气。服务员把他带到“西江月”,是一石壁。“西江月”三个字是题在石壁上的草书。赵通达想,搞什么搞?林省长难道约他在这里见面?这不是张生会崔莺莺的地方吗?那个服务员还真有点像俏红娘呢。“俏红娘”回头冲他嫣然一笑,问他贵姓。这遍问,有核对身份的意思。赵通达说姓“赵”。“俏红娘”说:“是林先生约的吗?”赵通达点点头。他还真不好意思管林省长叫林先生。

“俏红娘”伸手拿出一对讲,说:“赵先生来了。”

石壁“吱吱呀呀”地“芝麻开门”了,里面竟然别有洞天。赵通达跟着“俏红娘”进去,三绕两绕进了一间“和室”。“俏红娘”给他沏茶,上小点心,然后离开。过了一阵,林省长拉门进来了,红光满面,穿着休闲T恤,坐下就问赵通达最近怎么样?赵通达心想,这话不必上这儿来问吧?但还是恭谦地说,一般。

赵通达猜对了,林省长叫他来,是要跟他谈一些“肺腑之言”。

“通达,你们厅长这个人我了解,稳重、稳健,轻易不愿意得罪人把事情做绝,尤其是快退了的时候,就更不想再为工作上的事情得罪干部了。都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这心情可以理解。听说魏海烽在会上公然叫板,你们厅长都容忍了他?……”林省长消息真是灵通啊。赵通达心阵佩服。

赵通达嗫嚅着:“……我们厅长爱才。”

林省长目光锐利:“你确实是这样看这个问题吗?”

赵通达不敢接话,以喝水掩饰。

“通达同志,我单独把你找来,就是想就这件事与你沟通一下,跟你交个底。省里刚开了会,再次强调,对贪污受贿滥用公共权力的领导干部,绝不姑息养奸,有一个查一个,该撤职撤职,该法办法办!”林省长这话是有所指的。

赵通达沉吟半晌:“其实,我是一直在本着这个原则办的。只是——”

林省长一针见血:“只是碍于魏海烽与你是同级!”

赵通达不响了。

“通达同志,干工作不能怕别人说三道四,要放开手脚,不能怕得罪人!”赵通达点头,听林省长接下去一字字道,“必要时,可以对魏海烽双规。”

赵通达心惊,那边林省长目光已经像两道闪电,照到了赵通达内心深处的每一个阴暗角落。林省长严肃地说:“通达同志!……你到底怕什么嘛!”

赵通达直起了腰板,说:“这个,厅长,双规,现在恐怕,还不到时候。证据还不确凿。……”

林省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赵通达,缓缓地点头,说:“我没有说现在,我是说必要的时候……通达,要抓紧啊。”

赵通达一连几天,心神不宁。难道魏海烽的问题真有这么严重?他决定在正式开展“工作”之前,给沈聪聪一点点必要的“照顾”,免得日后,给自己或者给别人留下遗憾。

赵通达没有料到,沈聪聪看到那组被偷拍的照片时,竟然既不羞愧也不愤怒,而是轻蔑地说了声“无耻”。

沈聪聪问赵通达:“照片哪来的?”

赵通达答:“无可奉告。”

沈聪聪“哼”了一声,说:“既然无可奉告,你上我这儿干什么?咱俩有关系吗?”

赵通达被激怒了:“沈聪聪!……我们是没关系了,你现在单身是有恋爱结婚的自由,但魏海烽没有!”

沈聪聪被击中,声调软了一半:“通达,我和魏海烽没事,至少没有你以为的那种事……”

“那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见沈聪聪不吭声,赵通达接着说,“聪聪,这些照片我没在厅党组会上拿出来,就是给魏海烽留着面子。但是,你们得给我一个解释!”

沈聪聪说了:“魏海烽委托我查泰华的资金问题。”

赵通达不解:“为什么要委托你?”

沈聪聪道:“说来话长,也没有意义。你只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为工作就好。”

赵通达说:“我不相信。”

沈聪聪想了想,拣重点跟赵通达说了一遍,还嘱咐赵通达一定要保密,如果这事让泰华知道,泰华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至少,她在报社就别混了。赵通达听了,不禁有点伤感:“想不到你为了魏海烽,肯去冒这样的险。……”

沈聪聪辩解:“不是为魏海烽,是为工作。……”

赵通达倍感凄凉:“从前,我为工作求你的时候,沈聪聪,你是什么态度?我找你发篇稿子,哪次你不是推三拖四?还说不做交易?”

沈聪聪脱口而出:“那不一样!”

赵通达:“哪不一样?”

沈聪聪一时间无言以对。的确是太不一样了,可是,怎么表达?

赵通达默默看她,也不语。他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告诉她,魏海烽可能存在严重的问题?

沈聪聪扛不过赵通达的一言不发神色凝重,想了想,尽量平心静气地跟赵通达说:“我和魏海烽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关系!”

赵通达没好气地回一句:“是不是见不得人你说了不算!”

沈聪聪也火了:“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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