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养在盛了清水的瓶里,几日后逐渐变黄枯萎。

宋菀这几日都住在叶嘉树家里,她无处可去,也提不起兴致与外界联系,白天去巷里与卖冰棍的大娘闲聊,一坐便是一整天。遮阳伞下热气微醺,老式的冰柜轰隆运转,她有时候买支雪糕,有时候什么也不买。大娘也不赶她走,一边纳鞋底一边与她絮叨。大约也是因为孤独。

聊完了自家的家长里短,便开始聊那些听来的谈资。大娘说起一桩清水街的旧闻,抬手指向暮色里的洋楼,“那以前住着一个大老板,老有钱了哦,后来听说犯事了,要枪毙,他闺女儿为了救他,跟了一个更有钱的大老板……年纪小咧,听说那时候十八岁都不到。”

宋菀动作一顿,牛奶味的雪糕让她一口咬出个老大的缺口,她咽下去,从喉咙一直凉到心底。她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意味的笑,“是么,那后来呢?”

“后来人搬走了,谁知道呢。大老板老有钱了,跟了他肯定日子过得好咧,不像我们哦,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几个钱,还不够给孙子买件像样的衣裳……”

后面的话宋菀没再听,她一口一口咽完了雪糕,把木棍儿弹进前面的簸箕里,看着暮色之中几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跑进巷里,沿街建筑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宋菀起身走了,此后再没来过。

白天黑夜叶嘉树都不见人影,两人非亲非故,宋菀也从来不问他行踪。有时候他回来收拾两身衣服,翻倒翻倒抽屉,拿了东西便走;有时候过来补上一瓶洗发水,顺带一些新鲜的水果。

宋菀鸠占鹊巢过意不起,又给傅小莹打了个电话,傅小莹告诉她公寓和车都准备好了,约了日子让她过去拿钥匙。

宋菀给叶嘉树打了一个电话,要请他吃饭。

宋菀觉得,叶嘉树的年龄在他这儿始终是模糊的。他小上她几岁,有一张捯饬以后扔进娱乐圈绝对能混出名堂的脸,与年轻英俊的皮相错位的是一种将朽之人的气质。所以宋菀无法想象他曾经是玩摇滚的。摇滚是愤怒,而他是一块浮木,被浪冲到哪里便是哪里,认命,绝不挣扎。

吃饭的地方是宋菀找的,她记忆里离清水街不远的地方有家老字号的饭店,循着找过去,还开着,并了旁边的店面,扩大了一倍,饶是如此仍旧人满为患,做民国侍应生打扮的服务员脚不沾地,半天才端上来一壶热茶。

叶嘉树自陈家回来,在饭店门口抽完一支烟,拍一拍衣上浮尘,转身上楼。宋菀坐在二楼靠窗位,手上端着茶杯轻啜。她动作一股子提不起气力的懒散,望着窗外脸上带笑,好像看见了什么顶有意思的事。

叶嘉树想起第一次在芙蓉路的大宅子见到宋菀的模样,她天然有一种让人目光围着她转的力量,即便那时候在宅子里是矫揉造作的,这时候是不自知的。

宋菀这时候转过头来,冲着他淡笑一下,“来了。”

两人落座,寒暄两句,也未深聊。点菜之后,又等了许久,菜才一道一道端上来。

宋菀吃得不多,显是没胃口,撂了筷子喝茶,看向对面。

叶嘉树也不抬头,“你想说什么?”

宋菀笑了笑,“饯行呗,还能说什么。”

叶嘉树没有做声。

“我找到住处了,总不能一直在你这儿叨扰。明天送我去个地方吧,以后……”宋菀顿住。

“回唐蹇谦身边?”

“不然呢。”宋菀笑着,像往脸上扣了一张假面。

她将头转向窗外,能瞧见路上神色匆匆的行人,夜色之中是一条一条模糊了细节的影子,“……如果你还有继续搞摇滚的打算,我能帮你引荐。别做司机了,尤其别做唐蹇谦的司机。”她笑了一声,像是笑给自己听的,“跟唐蹇谦牵涉过多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叶嘉树不置一词。

宋菀把下巴靠在自己手臂上,顶上灯光折了折,鼠灰色的阴影攀上她的脸,落在眼下,睫毛下。“……可能我开始老了,这些天总能瞧见旧事旧物的影子。”

往来食客,推杯换盏,服务员高声吆喝……像是尘世潮水,他们被裹挟其中,又被隔绝在外。

吃完饭往回走,脚步声一前一后。叶嘉树点燃一支烟,深而重地吐息,像是吐出心底深处淤积的该说与不该说的话。

走到楼下,宋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叶嘉树,“白吃白喝了你这么多天,我过意不去,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没有。”

“我这人不习惯欠人人情。”

“那是你自己的习惯,自己克服。”

宋菀被逗笑,“……总有什么你办不到的事吧?”

“我办不到的,你办得到?”叶嘉树目光锐利。

宋菀沉默,自嘲一笑,不再开口,转过身去拉开铁门。叶嘉树地上前一步,钳住了那铁门的边沿,手臂圈住的狭小范围,将宋菀禁锢其间。

宋菀呼吸一滞,这才发觉他竟然这样的高,高得足以施加让她感觉到危险的压迫感。颈后汗毛受寒一般竖起,是他落下的呼吸轻轻拂过。

她勉强地笑一笑,“……怎么?”

“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你好好活着。”

宋菀眨了眨眼,像是夜色变成了有重量的实体落在她的眼睫上,凝成了沉重的雾气。

过于漫长的一个瞬间终于过去,叶嘉树退后一步,“明早八点,我在楼下等你。”

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他走着她曾经走过的路,走过所有即将下落不明的心事。以这夜为点,此前是尚未水落石出便要消散的心猿意马,此后是自此殊途的平生不见——南城这样的大,以各种维度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世界,他相信若非刻意,两个人绝没有偶遇的那一天。

他拯救不了别人的命运。他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

次日清晨,宋菀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等在楼下。叶嘉树开着一辆半旧不旧的丰田,是找朋友借的。

他六点便起来了,车停在街口的路边,他拿着湿布将车里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宋菀化了妆,叶嘉树惯常见过的那种浓妆。

一路没有交谈,车开到了一处高档的公寓小区。叶嘉树停了车,看着宋菀下车走进小区。不过十分钟,她的身影复又出现,冲着他笑了笑,甩了甩手里的钥匙串。

“走吧。”她重回到车里,跟叶嘉树说了一个地名。

车汇入逐渐拥堵的车流,日光一寸一寸变热变亮,白花花地落在手臂上。叶嘉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两人相处的最后一段了,可他仍然沉默,仍然觉得言语都是多余,都是徒劳。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宋菀说:“进地下停车场吧,我朋友借给我的车停在那儿。”

车拐入地下,头顶日光一寸一寸收敛。

叶嘉树找了一个空位把车停下,宋菀下了车,顺着顶上悬挂的牌子往后找。

“多少号,我帮你找。”

“C63。”

叶嘉树望了望,走进邻近的通道,挨个挨个往后找,60,61……

叶嘉树停下脚步,“这儿。”

宋菀急忙转身朝他走过来。

叶嘉树打量着落了灰的车,“这车还不错。”

宋菀笑了笑,傅小莹这人办事还是厚道的。

她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滴的一声车门解锁,确认无误,便又将钥匙揣回口袋。

“不试试?”

“回头出门再试吧,我上楼看看公寓情况。”

叶嘉树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

宋菀笑意很淡,叶嘉树明白她擅自将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了客套。也是,道别的话已经说过。

“走吧。”

宋菀正要转身,旁边C64停着的一辆福特轿车滴的响了一声,她意识到自己挡在那车的车门外侧,赶紧往外撤了几步。

这时候,车门打开了。

“小心!”

叶嘉树猛地冲过来,将她往外一扯,转个身自己背向福特的车门。

宋菀一时发蒙,脚下趔趄两步站定,听见叶嘉树闷哼一声,急忙抬头看去,顿时一个激灵——一个散发的女人怒目圆睁,两手紧紧抓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顶端……

叶嘉树反手抓住那女人的手臂,使劲一别,一拧,女人痛得松手,匕首哐当落地,叶嘉树就势手腕一扭,将女人整个压在车身上,冲宋菀喝道:“报警!”

宋菀这才反应过来,从他浅色T恤上渗出的血液火一样灼痛眼睛,她慌忙两步跑过去,“叶嘉树,你……”

“我没事,你赶快报警。”

宋菀点头,手颤抖着去摸包里的钥匙。

女人脸被摁在车窗玻璃上,整个扭曲得变了形,她斜眼瞪着宋菀,眼珠几要脱眶,“宋菀!你不得好死!”

宋菀一顿,朝女人脸上看去,这人她认得,虽然只见过一面,她认得——李妍,上回傅小莹提过的,当年面试,被她给驳回没签的那个女演员。

宋菀手一松,手机跌回包里,“……这人我认识。”

叶嘉树皱眉看向她。

“我认识……放了她吧。”

“她冲你来的,下次……”

“我知道,放了吧。”

叶嘉树踌躇一瞬,松开了手。

李妍立马退后一步,像看什么脏污一样瞪视宋菀,“你充什么好人!我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这个臭婊/子,活该破鞋一样被唐蹇谦玩腻了扔掉!”

叶嘉树弯腰拾起地上匕首,冲向李妍,“快滚!”

李妍看向叶嘉树,“你算个什么东西……”

“滚!”痛让叶嘉树面目狰狞,他迫近一步,那匕首尖端正对着李妍的眼睛。

李妍抖了一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瞧了瞧叶嘉树,再瞧了瞧宋菀,最终还是绕过车尾,跑了。

宋菀赶紧脱下身上的衬衫外套,胡乱地叠了叠,按向叶嘉树的背后,她说不准伤口有多深,只是血开了闸一样不停地往外涌。

她心慌意乱,“……你自己按着,我叫救护车。”

“不用,”叶嘉树按住她的手,把车钥匙递给她,“开车吧,去医院。”

宋菀慌忙点头,要去扶叶嘉树,叶嘉树摆手,“没事。”

上了车,宋菀把钥匙插/进去,转了两下,没打着火。

叶嘉树伤在左背,侧了侧身,艰难地将右手伸过来,替她打火。

她要去挂挡,又想起安全带还没系,手忙脚乱的……突然之间,手指被捉住了,一片冰凉。

她低头去看,是叶嘉树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擦拭——她才发现自己手上沾着他伤口的血。

“……别慌,我死不了。你先把手擦干净。”

黏稠的红色粘在她净瓷一样洁白的手指上,像他曾经见过的蔻丹那样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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