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菀没吃中饭,一觉睡到近傍晚的时候。太阳西斜,对面玻璃窗子映着大片红光,她坐起身来恍神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在何处。

屋子里晃一圈,没瞧见人,宋菀摸出手机给叶嘉树打电话。

电话里叶嘉树只说:“下来吃饭。”

整一条清水街,宋菀很熟,然则来往的人是陌生的,那一种久别暌违的沧桑也是陌生的。

她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拖拖踏踏地走过锈迹斑驳的门楣,脚下青砖已让车轮碾得破损。这自然不是不再是记忆中的清水街。

叶嘉树等在一个卖饮料雪糕的摊前,长手长脚地坐在马扎上,整个显得局促,但不知道与摆摊的大娘聊些什么,神采飞扬,眼里是宋菀此前从未见过的笑意。

宋菀觉得有趣,隔着一段距离瞧了他许久,方施施然走过去。

叶嘉树抬起眼看她,笑容还挂在脸上。他拍一拍手,从马扎上站起身,“饿了吗?去吃饭?”

邻近摊子的一家餐馆里,叶嘉树点了菜,又点了支烟,背过身去看贴在墙上的老板娘女儿的奖状。他显然是常客,老板娘对她挺殷勤,上茶的时候还寒暄了几句。老板娘对宋菀充满好奇,瞅了几眼,丢给叶嘉树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宋菀托着腮打量叶嘉树。他脸长得年轻,气质却沧桑,两者矛盾又和谐,当看着他的眼睛时,会觉得他这人有故事。

宋菀说:“可惜我现在没这个职权了,不然签了你,两部戏,只要两部戏,保管你会红。”

“不如帮我出唱片。”

“那也不能给你出,现在什么年头了,谁出谁赔——而且你还是玩摇滚的,赔得底掉。”

叶嘉树笑了。

宋菀瞅着叶嘉树,无法想象这人玩摇滚的模样,“……现在呢,怎么不玩了?”

“你不是说了吗,这是个赔钱货,玩不起了。”叶嘉树移开目光。满满一面墙的奖章,“三好学生”、“校园歌唱比赛”……一张挨一张,最早的已经纸张泛黄。

余光里斜过来一只手,叶嘉树低下目光,看见宋菀白皙的手指,“怎么?”

“给我支烟。”

叶嘉树晃了晃自己的烟盒,晃出一支递给宋菀,“……这烟不好,怕你抽不惯。”

宋菀笑了笑,“我现在吃你的穿你的,还有资格挑剔烟好不好?”

宋菀笑意坦荡,叶嘉树往她脸上瞅一眼,眯了眯眼,又把目光调转回去。他莫名不习惯她素颜的脸,过于干净过于无辜,很难让人生出戒心。

四道菜,烟笋炒腊肉、地衣炒鸡蛋、蚝油生菜加一碗白菜豆腐汤。

叶嘉树怕宋菀吃不惯,想打声招呼,宋菀已经狼吞虎咽起来。

她没吃中饭,饿得太狠了,这几道菜滋味地道,像小时候外婆还在时帮她烧的那些,吃着吃着便觉得鼻头发酸。八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就不觉得疼,亦不会觉得委屈。

叶嘉树起初不觉有异,直到发觉宋菀头埋下去久久没抬起来。

他看了宋菀一眼,停了筷子,忽地站起身,“我出去打个电话,你先吃。”

离开桌子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将卫生纸推到了宋菀手边。

叶嘉树出去抽了支烟,估摸着差不多了,方回到桌边。

宋菀在喝豆腐汤,神情一切正常,她抬眼看了看叶嘉树,“……你是不是以为我哭了?”

叶嘉树含混地“嗯”一声。

宋菀笑了笑,似乎不带什么意味,“哪至于。”

叶嘉树不知道如何应回答,拿起筷子埋头扒饭,转移话题,“吃完要去逛逛吗?”

“逛什么?”

“夜市?”

宋菀笑说:“我身上没钱。”

“夜市而已,东西不贵。”

宋菀斜眼去看他,“怎么,真打算包吃包住?”

叶嘉树不说话,拿了勺子去添饭。

两人到底没去夜市,叶嘉树只陪着宋菀在清水街附近逛了逛。他开的那辆车被唐蹇谦收回去了,没了车,也去不了其他地方。

叶嘉树知道自己现在收留宋菀十分不妥,他与唐蹇谦虽接触不多,但很清楚,能白手起坐到那样高位的人,必然有几分手腕。但现在宋菀如此处境,他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

晃荡一圈,又回到楼下。

宋菀拉开一楼铁门,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了。她回过神去,看见叶嘉树立在阴影里。

“怎么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叶嘉树朝她伸出手,递过钥匙。

宋菀往他手里看了看,“什么意思?”

“宋小姐,你自己上去吧,我还有点事没办,今晚上不回家了。”

宋菀立在原处,静了半晌,“嗤”地冷笑出声,“怕跟我这样的人共处一室,坏了你的名声?”

“我是怕坏了宋小姐的名声。”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名声。”

叶嘉树上前一步,把钥匙塞进宋菀手里,只说:“你先上去吧,楼梯窄,注意安全。”

他转身便走了。

宋菀捏着钥匙,一时间竟无所适从。那高大的身影没一会儿便消失在清水街狭窄的巷道里,身后却亮起了灯,是有人下楼。

宋菀回身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拿着钥匙回到了叶嘉树的住处。

宋菀洗了澡,没吹头发,倚靠着窗台吹风,心里什么也没有想。

这些年的生活让她养成了从不去思考明天的习惯——养在笼子里的鸟儿,有什么明天可言,无非看主人高兴,赏一顿米一顿水。

这一次,她彻底惹恼了唐蹇谦,断了米断了水,到底还没剪去她的翅膀——可谁知道是不是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她不是学舌鹦鹉,说不出漂亮话,唐蹇谦调/教了八年,怕是终于失去了耐心。

她不能在这里久住,她自己无所谓,可不能连累无辜,叶嘉树已经帮了他许多,不能再将他也牵扯进来。

宋菀思索片刻,给傅小莹打了个电话。开口求人她是第一次,好在傅小莹爽朗,说会给她找个住处,再借她一辆车。

之后,宋菀又给宋芥打去电话,宋芥那边倒是一切正常,看来唐蹇谦并不打算斩草除根——这态度摆明了,他在等她服软,去求他,只要求他,他就会开恩。

这晚宋菀睡得十分安稳,她认床严重,但这次一躺在床上很快便入睡,大约因为屋子有一股很淡的霉味。南城多雨,气候潮湿,小时候家里过了季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拿出来时便常有这样的气味。

那气味包裹着她,在梦里她见到了久违的父亲,她还是十六岁的模样,捧着奖杯,扬着下巴等父亲一句夸奖。

醒来天还没亮,宋菀起床,走到窗前,隔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去找记忆中的那栋房子。离她如此之近,可再也回不去了。

天一分一分亮,薄雾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老迈的音色,拖长了音调,似是吆喝,宋菀顿时一怔——是卖花声!

宋菀来不及换鞋,抓上钥匙就往下跑。

青石板上沾着露水,她发足狂奔,像要回溯时间,执着地去抓住一些什么。

离那声音越来越近,她停下脚步,看见前方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菀脚步踌躇,“……叶嘉树?”

叶嘉树穿着白天那件白色衬衫,晨风鼓起了半挽的衣袖,他转过身来,眉目间笼着晨雾,朦胧亦显得深邃。怀里抱着花,是新绽的栀子。

“起来了?”叶嘉树将花递给她。

宋菀没去接,“你……”

叶嘉树发上沾着雾气,衬衫也似被湿气洇过一样,那样柔软。

宋菀突然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恸攫住,眼里叶嘉树朦胧的身影渐渐与记忆中多年前的一个白衣的少年重叠,那时那人也是这样,递过来一捧栀子花,不敢看她,只是转过头去腼腆地笑。

买花的老妪递过来零钱,抬眼看见宋菀,“哎呀”一声,“姑娘,你怎么了这是……”

宋菀慌忙抬衣袖擦了擦眼睛,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比八年前更显得苍老。

“婆婆……您还记得我吗?”

老妪眯了眼睛去看,片刻急忙伸手去捉宋菀的手,“小菀,是小菀啊?”

“哎哟,我真是没想到……”老妪唏嘘不已,“这都多少年了……你是搬家啦?搬去哪儿了?你爸妈还好吧?跟小许呢?你俩还在一起?”

一迭声的追问,情绪濒临崩溃的宋菀顷刻清醒。

她很淡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抱了抱老妪佝偻的身躯,轻声说:“婆婆,我还好,我们都挺好的。”

和老妪寒暄两句,宋菀嘱咐她多注意身体,而后便起身告辞。

叶嘉树跟在她身后,把买来的花递给她。

宋菀仍是不接,低下头去,那花大朵大朵的,洁白饱满。

“……扔了吧。”

叶嘉树不解。

“我没跟你说过吗?”宋菀脸上浮起笑,是叶嘉树第一次在芙蓉路的大宅子里见到的那种,“……我挺讨厌栀子花的,看婆婆可怜,所以才照顾她的生意。”

宋菀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里,飞快往前走。

“宋菀。”

宋菀脚步一顿。那声音自隔了一阵距离的地方传来,叶嘉树并没有跟上来。

“骗自己没意思。”

宋菀站立片刻,也没回头,冷笑一声,再次迈开脚步。

身后那脚步比她走得更快,几步便赶到了她身旁,二话不说,抓过她的手,把拿棉绳捆作一束的栀子花强行塞进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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