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下来有什么行程?”服部勘太郎问我。麻将大会结束了,我正开车打算送他回家。“您一晚没睡,还是回家补个眠比较好。”我老实回道,反正他也没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就算有,依他的个性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我睡不着啊,总觉得觉得有点无聊。”坐在副驾驶座的服部勘太郎搔着脑袋,突然粗声粗气地问我:“对了,三田村,你儿子还好吧?上次你不是说他在学校遭人霸凌?”

他突然提起这件事,我有措手不及,同时小学四年级儿子的面容浮现脑海,那畏畏怯怯的表情,让人看得心痛。“后来怎么了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像不是太恶劣的霸凌啦。”

“霸凌才没有恶不恶劣的分别。”

“嗯,这么说也是。只不过,我儿子连霸凌的人是谁都说不上来。”

“那这显然是恶劣的霸凌啊!”

接下来好一阵子我们都没再开口,我默默打方向盘左转,在等绿灯时,我突然想起今天十点仙醍国王队要举办新人测试会。各球队每年都会在秋季举办类似的测验,也就是俗称的入队考试。

“好舒服啊。”服部勘太郎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迎着风懒洋洋地说道:“以常识来看,好球员根本不会来参加仙醍国王队的入队考试。”

优秀的棒球球员绝大多数活跃于高中棒球社或大学、社会人组成的棒球队,且多半会被球探挖掘,进入选秀会,接受球队挑选。因此球队自行实施入队考试的目的,只是为了吸收不曾活跃于任何棒球团体的遗珠,但这样的优秀球员极少,就算有,他们也只会报名参加热门球队的入队考试,换句话说,会来参加仙醍国王队入队考试的,都是能力上不了台面,却又不肯放弃职棒之梦的三、四流人物,对这些人而言,只要有球队愿意收留就心满意足了。

“这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服部勘太郎说:“像这样的货色,就算我们把年薪制改成每个月领固定薪水,他们也会争先恐后地来报名吧。入队考试这制度真是太棒了。”

真亏他能够这么想。事实上,仙醍国王队每年入队考试的合格者着实不少。相较之下,其他球队入队考试动辄一、两百个报名者,能通过第一关的只有几十个,通过第二关的人数多半挂零,就算有也是寥寥数名,因为有实力进入职棒界的人才根本不用参加什么入队考试,由于现代的日本在吸收职棒新血这件事上头已经建立了严谨的制度,而制度造就了这样的现象,当中却唯独仙醍国王队例外,每年入队考试都有好几名合格者,原因无他,因为我们的标准太松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一边暗骂自己怎么没早点告诉服部勘太郎。前方的灯号这时变红,我一面踩煞车一面说:“听说今年的报名者当中有个狠角色哦。”

“狠角色?有多狠?”

“杀过人。”

“杀过人?”

“正确来说,是他父亲杀过人,”

那是住在仙醍市的十多岁少年,名叫山田王求。几年前,,他父亲因杀害一名中学生而遭逮捕,引起不小的骚动,电视及周刊都大肆报导了这起父亲杀害儿子学长的事件。

“那个儿子报名了我们的入队考试。”

“那个儿子?你说的是凶手的儿子?他还在?”

我不明白服部勘太郎说的“还在”,指的是“还住在仙醍市”或是“还活在这世上”。“听说那个少年从小就很会打棒球,小学时还曾经将职棒投手全力投出的球打成全垒打。”

“哪有职棒投手会吃饱没事干对小学生全力投球。”

“听说是东卿巨人队的投手哦。不仅如此,听说那少年在中学和高中时,每次上场打击都是全垒打。”

风从车窗外灌入,不断吹拂服部勘太郎的头发。早晨的街上一个路人也没有,我有种错觉,彷佛我们正驰骋在一座荒凉的废墟里。不过两个大男人开车兜风,其实感觉挺古怪的。

“两个问题。”服部勘太郎看着窗外说道。彻夜未眠的疲倦与结束大赌的亢奋让他显得有些恍惚。“第一,这么厉害的棒球少年为什么没参加选秀会,而是跑来报名我们的入队考试?”

“因为他是杀人凶手的儿子。”答案很简单,“父亲被捕之后,他就没念高中了,所以已经不是任何学校棒球社的一员。”

“是喔。”服部勘太郎意兴阑珊地说:“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挑上我们的球队?虽然我不认识这个叫山田的小家伙,但有一点我敢肯定。”

“哪一点?”

“如果我是他,绝对不会傻到报名仙醍国王队的入队考试。”

“这问题的答案和第一个问题一样:因为他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我一边留意着黄灯,踩下油门,穿过十字路口后,在下一个大路口左转。“没有球队愿意接受杀人凶手的儿子。”

“可是啊,杀人的又不是他。他没有犯罪,而且拥有超强实力,为什么不要?”

“话是这么说,但是每个球队都不想负担额外的风险呀。山田王求不论报名哪一个球队的考试,都不可能合格的。他的名字在职棒界人士及球探之间已经小有名气,所以就算他报名,肯定在第一关就会被淘汰。当初他报名我们球队时,我们也立刻发现了。他是本地人,会来报名仙醍国王队的入队考试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我们还是吓了一跳。”

“我话先说在前头,杀人凶手的儿子,我们也敬谢不敏哦。没事何必自找麻烦。”服部勘太郎笑道。

“那是当然的。”我驶进高架桥下方的地下道,很快便钻了出来,“我们在第一阶段就刷掉他了。”一般来说,书面数据审查阶段只会淘汰体格或年龄等基本条件不符合规定者,山田王求的情况可说是特例。

“喔,是吗?”服部勘太郎倏地转过身看着我,“你们刷掉他了?”

“您对他有兴趣?”

“没有。”服部勘太郎露出苦笑,“好吧,我今天还是回家睡觉好了。”说着打了个呵欠。

我正想回答“我也认为这样做比较好”,突然一道影子从车道旁窜出,挡在车子正前方,我一惊,急忙踩煞车,但不知是姿势问题还是鞋子卡住,我的脚竟然离不开煞车踏板。我心急如焚,脚却将煞车踏得更紧,紧急煞车使得整留车身猛地往前一倾,我的眼角余光看见服部勘太郎从座位弹起,接着又被安全带拉回来,而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的头撞上方向盘,感觉自己宛如飞上了半空中。

车子停得死死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幸好后面没有车子追撞上来。我吁了一口气,这才定睛一瞧,眼前竟是一头诡异的四脚兽威风凛凛地站在挡风玻璃前方的车道正中央,野兽长得又像狮子又像老虎,躯体呈现墨绿色,不知是披毛还是皮肤的颜色,只见牠神色木然地直盯着我们的车子。一开始我还以为牠有三只眼睛。除了两只像猫眼一样锐利的大眼睛,额头中央还有颗圆眼。但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额上那个不是眼睛,而是个凹洞,洞壁还刻着两道线痕,我直觉那是硬式棒球上的缝线,但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有棒球击中野兽额头这种事,显然是我多想了,但那凹洞中确实清楚地刻着两条细线。野兽的躯体相当大,布满尖锐的鳞片。

我吓得手足无措,竟然做出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走出车外,甚至没余力思考这么做会不会被野兽袭击。

再怎么说,都市的大马路上都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野兽。——我的理性如此告诉自己,但此刻我的双眼却清晰映着这头野兽。我的脑袋一团混乱,野兽身上的腥臭随风阵阵飘来,我正犹豫要不要报警,忽然出现一个男人,对着野兽一边发出嘘声一边做出类似赶狗或赶乌鸦的挥手动作。男人身穿棒球制服,背号是5号。他赶走了野兽,对吓得动弹不得的我鞠了个躬之后便转身离去。

我惊魂未定地回到驾驶座,昏倒在副驾驶座的服部勘太郎似乎刚清醒过来,张开双眼说:“喂,三田村,怎么回事?出车祸了?”

我支吾着不敢明说,于是瞎掰说刚刚路旁冲出一只狗,一听就晓得是谎话,但服部勘太郎只是伸了个懒腰,松了松颈部筋骨说道:“这下我全醒了。反正没事,我们去入队考试会场晃晃吧。”

我们在荞麦面店提早吃了午餐,抵达球场时,第一关考试已经结束了。我们从休息区走进球场,太阳光亮得刺眼,刚刚还在拉起遮光窗帘的房间里打麻将的我们,有种被纯真少年以眼神指责的罪恶感。

“三田村先生,您来了呀。”打击教练野田翔太走上前来说道。这个人;十年前是我们仙醍国王队的正式球员,退休后经营烧肉店,吃成一副圆滚滚的身材,连跑步都有困难。即使如此,我们还是雇用他来指导一军,这就是仙醍国王队的现状。“我算不上稀客吧?稀客是我后面这位。”说着我看向身后的服部勘太郎。“啊!”野田翔太惊呼一声,瞪太双眼说道:“老板,您也来了?”

“这是我的球队,我当然要来照顾。”服部勘太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语调却像照念台词一样生硬。一问起入队考试状况,野田翔太便将刚好拿在手上的报名资料递了出来,上头列着通过第一关考试的二十名考生资料,二十张以自助式快照拍出来的臭男生照片排在一起,实在不太赏心悦目。我随手翻阅,上头记录着考试成绩,有人合格了,有人没合格。我们的合格标准是五十公尺跑六秒五之内,远投八十五公尺以上,这样的标准已经远比其他球队宽松得多,但是只要被担任主考官的教练或二军总教练相中的考生,稍微不合格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过关。这就是仙醍国王队。

“有个像伙很厉害哦。”野田翔太眼神发亮地抽出最后一张报名表,上头写的考生名字是“乃木洋”。五十公尺跑六秒三,远投一百三十公尺,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高中毕业,目前没有隶属任何棒球团体。一旁的服部勘太郎探头过来瞥了一眼,只是笑了笑说:“呵,真不简单。”并没有特别兴奋。

“这家伙的挥棒很杀哦。第二关考试就快开始了,请二位也来看看吧。”野田翔太说完便朝休息区后头走去,大概是要去厕所吧。我与勘太郎对看一眼,我问道:“要不要去考场边上看比较近?”

“不用了,在观众席看吧。”他耸肩回道。

“身为老板,您这样会不会太低调?”

“身为败家的第二代,还是低调点好。”

第二关的考试内容因考生选择的守备位置有所不同,希望当外野手的考生必须先测打击能力。负责投球的是仙醍国王队的二军投手,投球实力不敢恭维,但还是有很多考生连这样的球都打不到。

乃木洋是第二个上场的考生,他一站上打击区举起球棒,感觉整座球场顿时扭曲变形,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处何方。乃木洋彷佛成了一株巨大的神木,所有人都从根部抬头瞻仰其壮观的枝干。

乃木洋轻而易举地将球打到了外野看台上,棒球简直瞬间变得像乒乓球一样轻盈。而且相较于投手一脸严肃的神情,乃木洋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每一颗投手全力投出的球,都被他轻轻松松打成全垒打;有时球路偏了,没有进入好球带,他便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只见野田翔太与投手兼投捕教练野地荣太商量两句,换了另一名投手上场。

“那是谁?”服部勘太郎指着场内问。

“他叫佐藤。最近刚被踢出一军,但头球技术不错。”

“技术不错?是以我们的水平来看吧?”

“是的,在仙醍国王队里算不错,去了别的球队就很难讲。”

“三田村,你讲话真直。”

换了投手,乃木洋依然故我,接连击出全垒打,球依照右外野、中外野、左外野的顺序飞出,球场上的教练群看得目瞪口呆,其他考生也不例外。打击测验结束后,乃木洋若无其事地走下打击区,野田翔太与野地荣太立刻上前与他握手。“简直像在迎接英雄嘛。”我说出了心中感想,这时服部勘太郎也开口了:“我说这个乃木洋啊……”他的口气比刚刚多了一些兴奋,但似乎依然不抱期待,“应该会去其他球队吧。他今天来只是想小试身手而已。不过,三田村,像他这么厉害的年轻人,为什么得靠入队考试才能进入职棒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也是杀人凶手的儿子吧。”我随口回答,“要不然就是……”

“要不然就是什么?”

“计算机动画的人物。”

“三田村,你真是个冷面笑匠。”服部勘太郎笑着说道,一径凝视着球场。我也漫不经心地环视观众席,忽然发现稍远处站着一名男人盘着胳膊,身背号5号的棒球制服,正是先前我看见野兽的幻觉时,现身驱赶的男人。他正异常认真地注视着考场,我虽然对他有好奇,却没打算上前攀谈。

当天晚上,我弄清楚了几件事。首先是关于乃

木洋为何得靠入队考试进入职棒,原来我误打误撞说中了答案,他正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乃木洋是假名?”服部勘太郎正在麻将馆里搓着牌,“原来不是计算机动画呀。”

“听说是他中学朋友的名字。”山田王求知道以本名报考一定会吃闭门羹,所以用了别人的名字,看来他对自己的处境也相当清楚。他以乃木洋的名字报名,仙醍国王队的受理人员也无法光靠照片就认出“山田王求又来了”。

烟雾弥漫的麻将馆内,打牌声、咂嘴声及吆喝声此起彼落,空气中混杂在紧张与倦怠感。我是服部勘太郎的下家,此刻我正将打出的牌横放,喊了声“听牌”。

“服部哥,你们在聊什么?”坐在我正对面摸牌的年轻人凑身上前发问了,感觉他似乎对这话题很感兴趣。

“有个狠角色来报名我球队的入队考试。”

“什么样的狠角色?”

“杀人凶手的儿子。三田村,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山田。山田王求。”

年轻人顿时喜上眉梢,兴奋地说:“真的吗?”

“怎么?你认识?”我问。年轻人得意洋洋地频频点头回道:“Yes!Ofcourse!我还请他吃过冰呢!”

“那我再跟你说个好消息。”服部勘太郎淡淡地说道:“明年你就可以看到山田王求上场比赛。他现在是仙醍国王队的人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即使年轻人刚好丢出了我在听的牌,我却忘了“胡”。我完全不晓得山田王求何时入了队,也不知道服部勘太郎何时有了这个打算。不,我想服部勘太郎恐怕也是刚刚才临时决定的。

此时我隐约听见了掌声,转头一看,发现有三个女人凑在另一桌,似乎围着一名男性上班族,三个女人都穿着宛如戏服的漆黑服装,正低着头轻轻鼓掌,脸上露出既欣慰又得意的微笑。她们的身体像影子一样朦朦胧胧,看得我头皮发麻。

“太好了。”一个女人低喃道。

“决定了。”

“开始了。”

三个女人的声音小得彷佛只有我听得见,我感到一阵凉风拂过脖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Maryelous!Maryelous!”同桌年轻人还在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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