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学成立于1910年,九十多年前举行奠基礼的“陆佑堂”在每年的精心维修下宛如新建。这个被确认为古迹的建筑物旁边的露天茶座是石勒无法忘记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石勒为了自救,一次次地在这里把找到的线索和疑点交给愿意帮助他的她。

章子盈告诉他,“你要找出真相,就不要理睬辱骂,不要相信任何看法,忘记被中止职务的难堪记忆,抛开所有感情上烦恼。因为,这些环境因素只会困扰你的判断力,蒙蔽你的眼睛。你应该集中精神研究事实,研究证据,所有的真相一定隐藏在证据中。”

从谋杀陷阱里脱身后,石勒从这个几乎灭顶的灾难里汲取了宝贵的教训:没有人承受得了没有做过的指控,只有没有偏见的客观才能察觉事实的真相。

在碧绿叶子衬托下,火红的吊钟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风姿优雅,旁边的那棵巨大海棠花开得更加灿烂。饱经沧桑之后,石勒来到四十二岁,才懂得欣赏海棠之美。他记得那一次,也是坐在这里——嗯,也是现在的这种天气和这个季节。人生奇妙的地方就是这样,如果你跟某一个人有缘份,命运就常常安排你在某一段时间跟她见面——在这个上天安排的难得机会里,他像现在一样在这里等她时,目光从吊钟花移到这棵正处茂盛年华的海棠上。突然间,他发现海棠为什么会受诗人墨客咏颂的原因了。原来海棠叶子颜色斑驳柔弱,细巧嫣红的花朵旖旎泫然,配在半透明状的绯红梗枝上,真的像风姿绰约、明眸慧黠的女性一样,顾盼之间,春意盎然,惹人怜惜。现在,就像那一天一样,眼前这棵海棠仍然叫他神恍目眩、浮想联翩。

“史提芬,”

章子盈的笑脸取替了海棠,她在他前面坐下来。“让你久等了。”

“不,我也刚到。”

石勒望着那副小巧的鼻子和雪亮牙齿说,把放在台面上的录音机推过去。“这是他昨天打来的电话。”

“我跟市民一样天天守住收音机,等着听疯子打电话上汪皇帝的‘香港心声’这场戏。”

她把耳塞放进耳朵,说道。“今天上午。汪孝尔应该知道自己撞进一个比他还厉害的人手中了。现在的电台新闻像捡到宝藏一样,每隔三十分钟就报道一次疯子的杀人预告。相信再经中午和傍晚的电视新闻渲染,加上明天那些唯恐香港不乱的报章一窝蜂煽情,杀人预告会令人人自危,香港变成危城,看来,群众性恐慌在所难免了。”

章子盈非常勉强地笑了笑,把石勒递给她的耳塞放进耳朵,一边说道。“疯子利用泛道德潮流制造恐慌,媒体利用民主和言论自由名目出卖社会利益谋取个人名利,结果就是这样,谁能上报、上电台、上电视,谁就可以颐使气指,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

石勒知道她在提醒自己,明天面对的是无法估计的压力。他脸部一阵抽搐,眯起眼睛看她全心全意聆听录音的样子。

看着侍应送来她要的饮品,石勒说,“我们窃听汪孝尔的电话,疯子打电话上电台的时候,节目助手告诉他要回答三个问题的条件。这家伙一口答应,看来不是事前串通。”

章子盈重复再听了一次录音,才摘下耳塞闭目想了一会,再打量石勒的憔悴脸孔,说道:“目的不同但相互利用。我想不必我多说,你知道面对的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她迷惘地摇摇头,“他知识渊博,在跟你的对话里引用了哲学、社会学、文学和很少人知道的历史知识,早上又引用哲学上的罗素悖论教训汪孝尔。”

石勒彻底佩服,“你怎么知道?”

“我是鉴证心理学家,一个好的鉴证心理学家就像好的大学教授和好的作家一样,什么都要懂一点。不过,我相信他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作家,因为香港的大学教授和作家都只能局限在自己熟悉的范畴。你留意到吗?这个人引用的全是西方学者和西方历史知识。”

“你的意见是……”

“这种说话的方式,显示他有前期妄想症。妄想症在三十五岁后才会病发。他在香港长大,或许曾去外国读书,年纪一定超过五十岁。喜欢不断重复某种炫耀动作,像那些板起脸孔,或者常常托着下巴,要不就嘲笑般咧开嘴角来让你知道他是博学多才的高级知识分子。如果戴眼镜,他说话的时候,可能会把眼镜柄像冰葫芦一样塞进嘴吮扮聪明。”

章子盈微微一笑,继续解释,“不要误会,他不是幼稚。无论多聪明的人都有弱点!这个人懂得说话的机关,是玩弄花样的高手,能够引导对手的思路达到他的目的。每一次对话他都占尽上风。如果说他是心理学教授,我毋宁说他博览群书。这种人一千万人中可能只有一人……”

石勒脸色尴尬,觉得耳朵发热。

章子盈进一步试图解释。“通常,高级知识分子不屑动手杀人,他们只善于像汪孝尔一样用口杀人,或者使用文章杀人的这种借刀杀人工夫。而且,如果他是凶手,他要有二岛由纪夫型的体魄和意志才能进行杀人、碎尸、髹漆和毁尸灭迹工作。我认为香港的高级知识分子里面,也没有三岛由纪夫这种人物。”

“你的意思是凶手超过一人?打电话的在后面操纵,杀人的另有其人?”

“只能这样分析才合乎情理。我看到鉴证科送来的那些现场照片,觉得凶手髹漆屋子是为了毁灭痕迹,挑战警方只是借口。仔细听他的谈话,他在第一次电话里给你一个四的平方谜语,你破解谜语找到凶案现场,他却对汪孝尔说你‘一筹莫展……没有水平……永远都逮不着他’。也就是说暗示你们找不到他留在现场的一个看得到的线索。我认为他说的二律背反和罗素悖论一定另有含意,对这么喜欢买弄智力的人,你不能把他的炫耀看成肤浅吹嘘,他在兜圈子向你发出挑战……”

“他为了什么?凡事总有因由,”

石勒困惑地说,“除了心理变态,只有白痴才会这样玩火。”

“如果他在玩火,他玩的是我们现在看不穿、摸不透的大火……”

她犹豫地皱起眉头思索。

石勒鼓励地注视她,点点头。“他说了一箩正义、真理和报应,又编了一箩缠足、高跟鞋、鸦片和贩卖妻子,甚至威胁要毁灭人类。他要我相信他是一个思想偏激的疯子?”

“不,他只是在解释二律背反,解释现实世界中谁有力量谁就代表真理。”

章子盈朝座位上一靠,目光扫过石勒背后。“嗯,他先跟你说二律背反,再跟汪孝尔说罗素悖论。最后……他为什么在最后辱骂汪孝尔是‘蠢蛋’的时候要带上你?”她轻轻拍了一下台面。“一定是这样!他是又急又恼,你没有在他预料之中发现他留下的线索,他骂你因为没本领配合他玩这场杀人游戏……史提芬,想一想,他到底留下什么你应该看得到的线索?”

“看得到的只有那个镜框和里面的相片。我们追查了每张相片里每个人,都是被害人的亲人,找不到值得怀疑的线索。”

“线索一定放在那里,二律背反和罗素悖论都是讨论真理和客观的理论,也就是说,答案不应该是你看到的表面东西,也许线索藏在镜框后面。他已经暗示那是与事实相反和你不会相信的眼见东西。”

“你看过现场照片,”

一丝希望从石勒心中升起,“也许我应该再一次拆开镜框……”

“这样吧,通知鉴证科讯号课出动,要指纹课把镜框带回现场,”

章子盈趾趾他的手臂,“事不宜迟,我们赶去跟他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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