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条社长已经承认了,写恐吓信的人就是须田武志。”

芦原被押进候审室,刚和两个刑警面对面,其中之一的高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芦原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高间,终于开了口:“那家伙……果然是那家伙干的吗?”

“你不知道吗?”上原问道。

芦原点了点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其中有一些复杂的原委,”高间说道,“先不提那些,事到如今,我们也想明确你和武志的关系。我们已经知道武志就是你的同伙了。”

两个刑警朝芦原看去。只见他把双肘放在桌子上,两手交握,额头压在手上。

“那家伙,”芦原说道,“我不想让他卷进来。所以我决定供述是我一个人干的,就算他死了我也会这样说。”他接着嘟囔道,“那家伙,可是个好人啊。”

“先抽一支吗?”

上原拿出了烟盒,芦原沉默地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

他正望着孩子们慢跑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唤他的声音。芦原回过头去,一个身着褪色的训练服、外面套着一件夹克、棒球帽压到眼睛的年轻人正站在挡球网后面。芦原察觉到从两三天前开始,他的身影就会不时地出现。芦原已经从领队八木那里得知他是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但没有和他说过话。

“您是东西电机的芦原先生吧?”武志走近,向芦原说道。

芦原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如果是熟人另当别论,可一个没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却来揭他的老底,这是让他讨厌的。“是倒是。”

“我是开阳高中的须田。”

“我知道,那又怎么了?”

芦原本打算用一种尽量甩开他的方式说话,可武志全然没有退却。接着,他几乎要把鼻子贴到挡球网上,凑过来,用聊天般的口气说道:“芦原先生,那种球怎么样了?”

“哪种球?”

武志小幅度地做了一个投球的动作。“摇摇晃晃地落下来的那种球。”他说道。

“无聊透顶。”芦原转向操场。他不打算随便拿那种球来当作话题。

“您还记得我到东西电机参观练习的事吗?那时候您在投球训练场。”

“我记得。领队那边吵吵嚷嚷的,说是有一个厉害的人物可能会加入。结果却听说吃力不讨好。”

“‘吃力不讨好’啊。”武志笑出了声,“算是这样吧。那时候我对这家叫东西电机的公司有了点兴趣,于是拜托学长让我去参观了一下。棒球部那边就成了附带的参观。”

芦原哼了一声。“作为附带真是对不住啊。”

“不过,您的那种球可算是我的收获了。”武志说道,“我有种特别的技能,就是好球什么时候都忘不掉。从那以后,我去看了好几次东西的比赛,可是都没看到您投球。很可惜,您忽然就辞职不干了。”

“你看我这腿就该明白了吧?”芦原用拐杖的一头对着地面咚咚地敲着,“全部都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教教孩子们打棒球,聊以满足我的希望。”他朝武志稍稍低下头,“你就别来添乱了。”

“我可没有添乱的意思。我只是想让您教我那种球。”

“我已经忘了。”

“那种球就算是藏在您心头也只能是浪费,教给我才会有价值。”

“自大狂。”

“算是吧。”

“你现在的本事不是足够了吗?天才须田竟然向一个打业余棒球的废物求教,你不觉得丢脸吗?”

“我这个人不拘名分的。”

“哼。”芦原没有理会武志,朝已结束慢跑的孩子们走了过去。八木也走了过去,两个人开始指导他们进行防守训练。武志在挡球网后面站了一会儿后,便跑开了。

从那以后,武志时不时就会过来。因为他也曾是这个少年棒球队的队员,所以不会添乱。他时常对孩子们说一两句建议之类的话。孩子们自然认识他的面孔,所以很听他的话。

“你来多少次都没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芦原向武志说道,“我至今为止没有教过任何人那种球,以后也没有教的打算。不管你是天才须田还是天皇陛下,都是一样。”

然而武志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唇边泛起毫不胆怯的笑容。

无视他,芦原想,根本不用搭理那种家伙。

就这样,有一天,他遭遇了另一件事。身为少年棒球队教练员的他突然被解雇了。

虽然八木附会了许多理由,他却马上就明白了真相。曾经陷害芦原的安全调查部部长西胁就在那些家长之中,他就是让芦原丢掉教练员职务的主谋。

被忘却的憎恨复苏了。

毁掉我一生的西胁……那浑蛋这次夺去了我最后的生存价值……

涌上心头的怒气无处发泄,芦原反复体味着对西胁的憎恨,沉溺在酒精里。他连工作也不干了,成天喝酒。

正当他过着这般苦闷日子时,武志造访了他住的公寓。

“听说您教练员的饭碗丢了?”武志稍带挖苦地说道。

这触怒了芦原,他猛地摔碎了身旁的酒杯。玻璃酒杯碰到玄关的柱子上,摔得粉碎,四散开来。“跟你没关系吧?”因为喝了酒,芦原的语调有些奇怪。

“居然把您辞掉,那个领队做了什么吧?”

芦原冷哼一声。“跟领队没关系。西胁那个浑蛋,到底要把我弄成什么样他才——”说到一半芦原就住了口。他不打算跟别人讲起这件事。

然而武志见状说道:“听起来很有意思。”他走进屋子,“这跟西胁有什么相干?”

如果在平时,芦原是不会理睬他的,然而这个时候的他,却想要有个人来听听他的牢骚。酒劲也上来了,因为说出了西胁这个姓氏,酒精的发作也似乎变快了。

芦原把自己为何被公司解雇、令人憎恨的安全调查部的部长就是西胁这些事告诉了武志。

“您竟然沉默地离开了公司。难道不能上诉吗?”武志问道。

“什么证据都没有,证人又被他们收买,我就是再怎么闹也没有用。”芦原拿起一升装的酒瓶对着嘴喝起来,却狠狠地呛到了。他一边咳一边说道:“不过,我也……想过要报复他。”

“报复?”

“是啊,漂亮地干一场。”

芦原将放在屋子一角的纸箱打开,让武志看了里面的东西。武志的表情僵住了。

“货真价实!”芦原说道,“我本想将这玩意儿往身上一卷,一头栽进公司里。特攻队嘛!不过我没这么干,为那种浑蛋去死真是太蠢了。”

武志取出一管硝化甘油看了看,似乎觉得很稀奇。这时芦原想,把所有事都对他讲了,实在很愚蠢。果然这不是该向外人说的事。

“这些都是无聊的事,你忘了吧。”

芦原正准备收拾纸箱的时候,武志嘟囔了一句:“这次您也不干吗?”

芦原回头看着他说:“你说什么?”

“特攻队呀,”武志说道,“您不干吗?”

“你想让我去干?”

“倒也不是,您什么都不做还能平心静气下去吗?”

芦原拿过酒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然后擦了擦嘴边,瞪着武志。“你要指使我干什么?”

“我没说要指使您干什么。”武志朝纸箱里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转回投在芦原身上,“我是想,也不是没有手段把这些小道具用起来。比如说……把这个安在那些浑蛋的公司里怎么样?”

“炸弹?”芦原凝视着半空,这是他至今想都没想过的事。然而,他恍然清醒过来,又急忙摇起了头。“不行,不行,我都说了些什么!”

“您不想就算了。”武志干脆地合上了纸箱,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手帕,接着嘶的一声擤了一下鼻涕,又把手帕放回了口袋里。

事实上,芦原当时的心正在动摇。他不想半点复仇的表示都没有就让这件事过去,但像特攻队那样的做法并不可取。他想,武志的建议倒是个绝妙的主意。

“但是……说到安放,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芦原终于说出了口,“外人进出公司要经过严格的检查,而且我这样一条腿很不方便,更会引起怀疑。”

“所以嘛,”武志说道,“我来帮您。炸弹由我来放,怎么样?”

芦原看着他。武志撇了撇嘴。“不过,有个条件……是吗?”芦原问道。

武志点头道:“是的,有个条件。”

条件是,武志想要芦原把那种变化球教给他。

“我不明白,”芦原说道,“为了这种事,你居然会帮别人犯罪?”

“我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武志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子,“而且我同情您,真的。”

芦原咬着牙,慢慢叹了口气。“好的,我知道了。但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我无法保证能教会你那种球。”

武志低下头。“这是为什么?”

“就连我自己也还没完全掌握那种球。”说完,芦原在武志的面前摊开了右掌。

看着芦原摊开的右掌,高间和上原的脸上显出始料未及的表情。他保持这个姿势,将左手食指指向了右手中指的指尖。

“这根手指上有一处小伤口,是不是?这是我在东西电机工作的时候,被切削机弄伤的。如果被安全调查部的人发现就糟了,所以我偷偷地治疗了一下伤口。”他盯着右手,弯了几下指尖,“事实上,我能够投出那种与众不同的球,也正是那之后。我本来打算投直球,可指尖会突然出现发麻的阵痛,球时常就这样被软绵绵地扔了出去。那时候,接球手就对我滔滔不绝地说,球的轨迹似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会说:‘喂,这是什么球,不错嘛!’而对我来说,这只是偶然的结果,并不是自己主动在操控,因为我不知道指尖的痛感什么时候会发作。不过我也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地开始投球了,然而因为突发性的疼痛发作,不由自主地投出的球,变化就更大了。球投出去的瞬间,应该让中指硬直起来,可是我没能正确把握那个度。”

芦原扑哧一声笑了。

“仔细想想,这正是魔球了。因为这种球不顾投手本人的意愿,时隐时现。我想,这就是上天一时高兴赐给我的礼物。这是上天对我这个并没有很大天赋却只顾拼命打棒球的男人,格外开恩而赐予的礼物。”

“那你是怎么教武志的?”高间问道。

“要反复试验,因为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

“武志接受了吗?”

“他也不得不接受了。”芦原答道。

正如芦原所言,那确实是反复的试验和失败。武志从学校回来,马上就到石崎神社里不断进行那种找不到方向的努力。武志自不必说,芦原也是铁了心。武志的气魄感染了他,但他更是被一种心情驱使着:这也许是自己做的与棒球相关的最后一件事了。

然而魔球并没能再现。芦原回忆着以前的情形来投球,但什么也没发生。那时候的事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球笔直地行进,笔直地落了下来。

芦原跟北冈明见面就是在那个时候。当时他刚结束与武志的练习,在回家的途中被北冈叫住了。

北冈做了自我介绍,向他问起了和武志训练的原因。当时,北冈因为有事去了趟武志家,听说他在神社后就赶了过去,目睹了两个人的秘密训练。

芦原没有办法,只好说出了真相。不过他隐瞒了炸弹计划这一节,只说在练习一种他曾经投过的变化球。

“既然是这样,一开始也跟我商量一下嘛。”北冈摆出一副别扭的神情。

“他是打算掌握了变化球后再跟你说的。因为要接住那种球很麻烦,接球手也必须接受特别训练。”

“这么厉害的球?”北冈看上去很惊讶。

“那可是魔球。”芦原半开玩笑地说道。

“魔球啊……”

“不过,问题是要能学会。”

“什么时候能学会呢?”北冈问道。

“不知道。这样下去或许永远也学不会。”芦原接着补充道,“这不是开玩笑。”

随后,他拜托北冈保密,不要对武志说起这些事。他们约定在魔球成功之前,对谁都不透露。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某个星期五,武志来到了芦原住的公寓。

“我做了这个玩意儿。”武志在芦原面前摊开一张纸。那是一张包装纸的背面,上面画着设计图。

“这是什么?”芦原看着图纸问道。看上去是在一个方形的盒子里放着一个弹簧。

“只是个定时点火装置罢了。”武志漫不经心地说道。

“点火装置?”芦原吃惊地盯着纸。

虽然是徒手画的,但连精细的规格都写在了上面。

武志一边指着图,一边说明:“从这个地方伸出电线,跟干电池连在一起。然后在这个空当里放进干冰。时间一过,干冰升华,开关就打开了。就是这个原理。”

“原来如此。”说着,芦原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只要这个做成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什么时候行动?”芦原问起了行动的日期。

武志当即回答:“三天之后。”

三天后,芦原一早就开始坐立不安。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听着收音机。武志对于他的计划什么也没透露。芦原指示他把炸弹放在哪里、利用什么时机安放,但什么时候让它爆炸却是武志决定的,芦原对此全然不知。

武志只是说了一句:“总之,交给我吧。”

芦原无心做事,等着收音机里传来事发的新闻。而在等待时,他又清楚地感觉到心中生出了一丝罪恶感。那么多硝化甘油一旦爆炸,会造成多大的损害,他拿不准。数人因此死亡?或者可能会殃及与他毫无干系的人。

他看了一眼钟,将近中午。马上就会有消息了吧,他想。这取决于武志用了多少干冰。说起来,武志都没交代过会去哪里弄干冰。

令人无法平静的时间流逝着,芦原的呼吸始终不规律,手掌擦了又擦,却还是汗津津的。

然而东西电机被炸的新闻始终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晚间新闻中说,没能爆炸的炸弹被安放在了东西电机。

“怎么回事?”第二天武志过来的时候,芦原诘问道。

武志却气定神闲。“是说了安放炸弹,可是我没说让它爆炸嘛。从没说过。”

“……你在骗我吗?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吗?”

“这可不是骗您。我只是打算满足您的复仇心罢了。您昨天心情如何?”

“……”

“您后悔了是吗?后悔不该听我这家伙的挑唆?一想到是因为自己让别人送死,您怕了吧?这么一想,您的复仇也该罢手了吧?”

芦原咬住嘴唇盯着武志,虽然很不甘心,但也正如武志所说。被武志的想法所摆布着实让他恼火,但事到如今,他确实感到安心。

“所以嘛,”武志说道,“忘了这些不痛快的事,接下来您就教我魔球吧。这样一来,我就能闯进职业棒球界,拿一大笔契约金,到时候我会酬谢您的。”他微微笑了起来。

“你告诉我,”芦原说道,“既然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还要真去放炸弹?既然打算跟我说这番话,你假装安放了炸弹不就行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武志说道,“放炸弹是约定好的。我可是个遵守约定的人。”

就这样,两个人的特训又继续了下去,却依旧看不到进展。选拔赛结束后,武志造访了芦原家。他说要暂时中止和芦原的训练,代之以与北冈组合进行特训。

“北冈说他想一起来练,于是就这么决定了。那家伙好像知道了我和你之间的事,听说是在神社里偶然撞见了。”

“这样啊。”芦原点头道,“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就会有起色了。”

“接下来可能还要拜托您。”

“随时都行。”

“麻烦您了。”武志说道。

“彼此彼此。”芦原应道。

“我见到那家伙,那是最后一次。”芦原双臂环抱,长叹一声,“想一想,他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高间拿着圆珠笔在指间来回转着,停下来的时候,笔尖恰好指向芦原。“你看选拔赛了吗?开阳队出场的那场比赛。”

“没看,但是用收音机收听了。结果以一记一反须田风格的暴投结束了。”

“你怎么看那记暴投?难道不能认为那是一个变化球吗?”

“那个嘛……”芦原低下了头,“因为我没看见,所以什么也说不上。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是在最后关头练成了魔球。不过,那种局面下他会冒那个险吗?”

“北冈在那天写下‘我看到了魔球’这句话。至少,他认为最后的暴投就是你和武志一直在练习的魔球。于是他才向武志提出要当训练搭档吧?”

“可能是吧。”芦原想,那种紧迫的场面下试投新的变化球,正是须田的一贯作风。

“那么……”高间站起身来,接着又重新坐到了椅子上,看着芦原说,“魔球的事我们知道了,炸弹案的真相我们也清楚了。只是,有一点你在撒谎。不,说撒谎还不正确,是隐瞒。你跟我们说了这么长时间,不过是围绕最深处的秘密闪烁其词罢了。你在有意地避开那个部分,对吗?”

高间说完,调查室中的氛围陷入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沉默中。空气中弥漫的灰尘似乎慢慢地沉淀到了地板上。

“为什么你要把那一节隐瞒起来,我们多少是知道的。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不能因此就回避。”高间平静地继续说道,“就是关于右臂的事情。”

2

田岛恭平停下复习备考的手,望向窗外。电线杆上架着几根电线,远处可以看见月亮和星星。月亮上轻轻蒙着一层云。

须田武志的脸浮现在他眼前。或许是因为他想到了明天棒球部训练的事情。

一想到棒球,田岛的头就疼了起来。他感到至今为止的记忆正在急剧地褪色。事到如今,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老实说,田岛已经不再有握球的勇气了。自从知道了那件事以来,他就变成了这样。

他察觉到这种变化,是在之前的红白对战上。发生口角的时候,直井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便是导火索。

须田的右臂没了,开阳队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开阳队什么也没有了。然而田岛却想着别的事情,那便是对须田本人来说,他的右臂要是没了,不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田岛这么想是有依据的。

第一个依据是,那个姓高间的刑警提示过他须田可能在进行变化球的训练。能投出那样的强速球且从来没依赖过变化球的须田,为什么会到这个时候做这种事?难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感觉到了球的威力极限吗?

第二个依据是北冈从图书馆借走的两本书的书名,那两本书都是有关运动致伤的书。田岛去图书馆查了一下与之类似的书,有《运动与身体》《运动外伤》《运动致伤对策》。他得知,这些书全部在最近被北冈借过。很明显,北冈是在查找有关肢体受伤的资料。那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会不会是须田的右臂或者肩膀出了什么问题?这是田岛得出的结论。而这样一想,有一件事就变得合情合理了。北冈死后几天,三年级的成员集合过一次,那个时候泽本说了一番话。北冈在决定训练比赛成员的时候曾说过,要让田岛和泽本搭档打头阵。泽本因为觉得那是北冈恶意的玩笑而感到愤慨。或许那并不是玩笑,而是北冈的真心话。难道那不正是北冈出于减轻须田的负担而做的考虑吗……

长年一个人投球的须田,在最后关头面临着悲惨的命运。他试图研究出魔球,以此作为渡过危机的一张王牌。

悲痛再次向田岛袭来。那是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悲痛。他与须田不是特别亲近,事实上,他对须田的死怀有多深的伤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即便如此,他现在的悲痛却是货真价实的。

田岛把自己的推理告诉了高间,并让勇树也同席。高间和勇树都从头到尾认真倾听了他的话。高间不时点头,发出钦佩的声音。勇树则始终沉默着。

田岛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对刑警说的那些是不是对的,现在也仍然不知道。

只是田岛有一件事没有对刑警说,因为那是个不怎么准确的推断,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可是……田岛想,那个刑警应该注意到了。这么想的依据是,临别的时候,他看见刑警的眼睛如他所料地显出了悲伤。

3

高间一边走向手冢麻衣子的家一边思考着应该怎样打开话题。必须考虑一种让她说得出话的办法,然而那个办法他却始终想不出来。

今天早上他跟开阳高中联系的时候,对方说麻衣子还是老样子,正在停职。高间准备问问她的情况,就让森川过来接电话,但森川今天也缺勤了。

“听说手冢老师从今天起要到她长野的亲戚家去,暂时不会回来,森川老师说不定是为她送行去了。”接电话的事务员给高间带来了重要的信息。

于是,高间和小野匆忙赶向麻衣子家。

到达后,高间轻轻地敲了敲玄关处的门。一声轻轻的回应后,门打开了,随即出现的是麻衣子苍白的脸。她见了高间,“啊”的一声微微张开了口。或许是马上就要出门了,她化了漂亮的妆。

“我有些话要问你,可以吗?”

“嗯,不过……”

她似乎担心着屋子里的情况,高间察觉到了。

“森川在这里吧?我们倒不介意你们在一起。”

她朝屋里看去。紧闭着的推拉门唰地打开了,森川的脸探了出来。“果然是你,”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你找她还有什么事?”

“有点小事情,”高间说道,“稍微打扰一下,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是吧?”森川朝麻衣子说道。

她低下头沉默着,许久才小声说了一句:“请进。”

室内收拾得很干净,那张矮桌还留着,但高间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折叠小桌和茶柜消失了。这说明旧家具被卖掉了。房间的一角,一个大波士顿手提包和一个稍小些的运动包并排放在一起。

“听说你马上就要去长野那边了?”高间问道。

麻衣子正坐着点点头。

“我正在做最后的劝说工作。”森川吸着烟,啪嗒啪嗒地将烟灰抖落在矮桌上的烟灰缸里,“我让她不要走,特地向学校请了假。”

麻衣子沉默着。

“为什么要走?”高间问道。

麻衣子在膝盖上擦着手掌。“我累了。”她嘟囔道。

“你说累,是因为工作?”

“……有很多原因。”

“我听说你和森川的事在学校已经闹出风言风语,这造成了一些问题。是这个原因吗?”

“那种事情,无视就行了。”森川狠狠地吐了一口烟,“老师也要恋爱的嘛。堂堂正正地恋爱就行了,反正时间一过,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不是这样的!”麻衣子突然提高了声音。

森川吃了一惊,叼着烟看着她。高间也吓了一跳,不由得伸直了脊背。

她或许也因为自己的声音太大而害羞了,用双手捂住了脸颊,控制住声音,又说了一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回事?”森川发出焦急的声音,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所以……我要再想想。”麻衣子仍旧捂着脸颊小声说道。她的眼眶以及从眼眶至耳朵附近微微泛红。她肤色白,看起来特别明显。

“是因为教师的职责、教育之类的……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不能站在讲台上了。”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出什么事了吗?”

“这……”麻衣子的手放了下来,在膝盖上握紧,似乎在表示不能说。

看来可以开始了,高间想,现在她的心正在动摇。

“那么,先回答我的问题,行吗?”高间说完,她抬起头。

高间正要往下说时,房间角落里的电话响了。

麻衣子站起身,过去拿起听筒。错过时机了啊,高间内心懊恼。

“打给高间的。”她捂住听筒转过头来。

好像是从搜查本部打来的。高间接过了听筒。

本桥的声音传来。“须田勇树被送进医院了。”

“什么?怎么会?”

“是真的,据说他在去往学校的途中被人袭击了。不过只是左臂受了伤,生命倒是无恙。”

“本桥,这是……”

“嗯,可能正如你所想。现在我正派人彻底调查现场。对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才刚刚开始。”

“是吗,那边你处理就好。”

“应该没问题。”挂断电话,高间首先对小野说道:“须田勇树被人袭击,手臂受伤了。”自然,森川和麻衣子也听到了,脸色俱变。

高间面朝麻衣子的方向重新坐下。“我们基本上已经推测出了真凶。而且你也知道凶手是谁,不是吗?”

麻衣子深深地低下了头。“我什么也不知道……”

“喂!高间,这是怎么回事?”森川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高间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你之所以要撒谎,恐怕是为了教育吧?不过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继续下去只会延长这场悲剧。这个道理,你自己难道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我……”说完,麻衣子便一动不动了。她睁大眼睛,仿佛凝视着浮在空气中的某样东西。最终,她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汇成一道流过脸颊。

4

勇树被抬进了当地大学医院的外科诊疗室。高间和小野到达的时候,一个姓相马的侦查员正在等候。

“他现在正在三○五号病房,跟他母亲在一起。”

“受了什么伤?”

“伤在这里,”相马指着左臂的根部说道,“是刺伤,伤口倒是不深。据他说,是他从自家出来后,在离家三百米左右的小路上遇袭的。那确实是个少有人来的地方。他骑着自行车,凶手突然从阴影里出现,袭击了他。被刺伤后,他从自行车上滚落下来,然后大声求助。凶手身高在一米七左右,年龄三十多岁,长相没有看清楚。袭击他的时候,凶手叫嚷着‘你哥之后就是你了’。”

“‘你哥之后就是你了’……”高间用右手揉着左肩,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凶器呢?”

“有把刀落在他身旁,好像是把水果刀。看样子是新的,可能是最近买的,专为今天准备。”相马用略带讽刺的口吻说道,“现在鉴定人员正在鉴定,但上面没沾上指纹。而且刀口和北冈明、须田武志的伤口不一致。”

“目击者呢?”

“没有。”相马怏怏地说了一句。

“是吗,那得见一面了。是三○五号病房吧?”

高间二人准备走的时候,相马说道:“拜托了。大家都对你们抱着期望,想要就此了结这件事。”

高间抬起右手回应。

侦查员们已经察觉出某些情况了。

走过散发着医院特有气味的走廊,最里面的一间就是三○五号病房。高间在门前站住,做了个深呼吸后才敲响了门。开门的是须田志摩子。

“啊,刑警先生……”

“真是糟糕啊。”高间语气温和地说道。志摩子脸色十分憔悴。武志被杀,勇树遇袭,脸色苍白是理所当然的。

“打扰一下,行吗?”

“嗯,请吧。”

“失礼了。”高间走进病房,正前方墙壁上挂着的校服映入了他的眼帘。校服的左肩部有一个洞,周围染着一些奇怪的颜色,应该是血迹。

勇树在床上,双腿裹在毯子里,上半身坐了起来。左肩被绷带包着,看上去很疼。他看到两个刑警,神色似乎有些紧张。

高间回过头看向志摩子。“抱歉,能不能让我们和您儿子单独待一会儿?我们有很多事要问他。”

“啊……这样吗?”志摩子露出困惑的神情。或许刚才相马在听取情况的时候,她是在场的吧。但她什么也没问,只说道:“那如果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就在候诊室。”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病房里只剩下勇树和两个刑警了。

高间将手伸进西装内袋,准备掏出烟,但又马上注意到这里是病房,手便收了回来。接着他走到窗边,朝外望去。窗下方灰色的瓦屋顶密密麻麻排在一起,几处晾晒场上,洗好的衣物正在随风摇摆。

“伤口疼吗?”高间站在床边问道。

“有点。”勇树看着前方答道,发出喉咙被阻塞一样的声音。

“突然出现的吗?”

“哎?”

“凶手。刺伤你的凶手,是突然出现的吧?”

“啊,是,是的。”勇树轻轻地抚摩着用绷带包住的左肩。

“从左边出现的?还是右边?”

勇树的嘴微微动了一下。“我记不清了,”他说道,“一瞬间的事情,我没搞清楚。我当时正在发呆……等我发觉的时候,人已经到面前了。于是我慌忙捏了车闸。”

“然后他拿着刀就向你扑了过去。可是你不记得他的脸了。”

“因为事出突然……而且他马上就逃走了。”

“原来如此,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简直跟幽灵一样。”

高间说完,勇树的视线不安地动了起来,手紧紧抓住毛毯。

“凶手说……‘你哥之后就是你了’,所以我想,跟杀害我哥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高间没有回应勇树的话,而是再次把视线投向了窗外。蓝天下,不知何处,一束灰色的烟正在上升。

“不,不一样吧。”高间的侧脸向着勇树,冷静地说道,“杀你哥哥的,和杀北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而伤你手臂的,却另有其人。”

“不对……这一切都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不是。”高间盯着勇树的眼睛说,“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见过目击证人了。因为另有隐情,那个人一直保持沉默,但最终还是向我们说出了实情。”

高间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向勇树那边探过身子。勇树或许正咬着牙,只见他的嘴角颤动着。

“凶手是……须田武志。”

“胡说!”勇树用力地摇着头。这个动作大概弄疼了伤口,他皱起了眉头。

“这并不是胡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哥哥杀了北冈,为此他自杀了。刚才我也说过了吧?杀北冈和杀武志的是同一个人。”

“那右臂又是怎么回事?”

高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东西电机的中条健一这个人吗?”

勇树摇头。

“他是武志的亲生父亲。”

“什么……”

“武志在死之前,曾经去见过那个人……”

“我哥……找他爸爸……”

“我们也调查了很多。”

高间一直想避免在这个场合说出关于炸弹案的复杂的来龙去脉,先让勇树冷静下来才是更好的做法。

“我们思考了此事的意义,这才浮现出一个想法:武志恐怕是自杀。他会不会是在死之前特意去见了一下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他为什么非死不可?与北冈被杀的事有关系吗?这时我们就想到了田岛的那番话。于是我确信,是武志杀了北冈。”

“不是的,我哥不会做这种事。”勇树扭过身,背朝高间。他的背轻微地颤动着。

“关键就在凶器上,”高间说道,“导致北冈和武志死亡的凶器是什么?这就是关键。我疏忽了,真的疏忽了。我眼看着那件凶器的藏身之所,却没有注意到它。”

高间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了勇树的面前。这张照片是从中条那里借来的,上面是和中条在一起做着竹制品的明代。

“这个是你哥哥的亲生父母。看见这个女人右手上拿着的一把小刀了吧?这是用来切削竹子的工具。这就是这次一系列案件中的凶器。”

勇树看着照片,无言以对。

高间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以前你给我看过武志珍爱的东西。那是他亲生母亲的遗物,一个护身符、一个竹子做的人偶和一件做竹制品的工具。然而那里面却没有这把小刀。为什么没有呢?那是因为它被用来实施犯罪,之后被处理掉了。要做竹制品就必须有刀子之类的东西,我们本该更早就注意到的,所以说是我们疏忽了。”

“可是,不是没有那把刀使用过的证据吗?”

“有。昨天晚上侦查员去你家借了几样武志的遗物,对吧?那个遗物盒就在其中。调查显示,盒子出现了鲁米诺反应,和北冈的血型是一致的。恐怕武志在刺杀了北冈之后,将小刀暂时放回了盒子里。”

高间接着说,他核对以前的记录,调查了须田明代割腕自杀时用的利器。正如预想,她用的就是那把小刀。小刀的形状和尺寸也留下了记录。他向法医出示记录并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和北冈明与武志的伤口一致。

“你能告诉我们真实的情况吗?”高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俯视着勇树,“我们知道,你知晓全部情况。而你把你哥哥的右臂锯下来的事,我们也知道了。因为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做到。倒不如说……”高间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武志能将这件事托付的人,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别人了。”

勇树的背停止了轻轻的颤抖。高间俯视着他,在一旁等待着。

无言的几秒钟过去了,走廊里响起了跑动的声音。

终于,勇树开了口,高间站在那里握紧了双手。

“这是我哥拜托我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勇树哭了起来,他用右臂盖住脸,放声大哭,激动得简直像要倾吐出什么似的。两个刑警也只好暂时看着,别无他法。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那是我哥的字。”哭了几分钟之后,勇树缓缓开口道。似乎扫除了什么障碍,他的语气很沉着。

“纸条上写着什么?”高间问道。

“上面写的是‘八点钟到附近面馆前的电话亭等着’。”

“电话亭吗?那么,你按照上面说的做了,对吧?”

“嗯。到了那里,有个电话打了过来。”

高间点点头。和他预想的一样,这和联系中条时用的是同一种方法。

“你哥哥说了什么?”

“他说,等过三十分钟左右,尽量多拿些大的塑料袋和旧报纸,到石崎神社后面的树林里去。还说,绝对不要让人看见。我问他原因,他没有告诉我。他说‘来了就知道了,我等着你’。”

“‘等着你’……”

“究竟是什么事——我这么想着出发了。正好是八点三十分。”

勇树看着远方,说了接下来的事情。

5

石崎神社那一带即便是白天也少有人来,夜里九点之前已是漆黑一片,独自一个人走在那里都会感到不安。勇树按照武志所说,带着塑料袋和旧报纸走上了长长的坡道。他能看见坡道前面的些微灯光,那是石崎神社里的长明灯。勇树朝着那个方向迈开了步子。虽说已经四月份,这天晚上却相当寒冷。

穿过鸟居,走进神社,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勇树笔直地前进,在香资箱前面站住,环顾四周。在灯光能照及的范围内,一个人影也没有。

哥哥说他在神社后面的树林里等着。

真是选了个奇怪的地方等人,勇树想。或许是为了特别训练的需要,但他又发觉,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进行训练岂不是没有意义了。

从神殿的旁边穿过,再绕到神社的后方,四周突然暗了下来,连脚下都看不见。不过缓缓行进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稍微习惯了黑暗。穿出松林就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地方,这里有月光照着,连地面上的小石子都能清楚地看见。

“哥,你在哪儿?”他试着唤了一声,但没人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

勇树从这里前进数步便停住了。他看见正前方一棵粗大的松树下蹲着一个人。那件训练服是他所熟悉的,那一定是武志。

“怎么了?”勇树问道。

武志却没有动弹。他想或许是哥哥难得跟他开一次玩笑。

“哥,你到底在干什么——”

勇树之所以没再继续说,是因为武志的右手映入了他的眼帘。那只右手握着一把刀,手掌上沾染了大量的血。

勇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向喉咙,他跑到武志身边。武志盘腿而坐,身子向前倾着。他扶起武志,只见凝成块的血黏糊糊地从下腹流出。

勇树的胸中似乎有什么炸开了,他发出一声叫喊。这叫喊声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声音,但感觉却像是从别的世界里传来的。不光是声音,一切东西都让他觉得不是在现实中。

让他恢复正常的是武志突然睁大的眼睛。一看到那双眼,勇树便发不出声音来了。武志的眼睛仿佛在告诫弟弟:别吵。

“哥,这是怎么了?”勇树把手放在武志的背上哭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哭了好一阵,勇树才注意到旁边放着一张折好的白色便笺纸。最开始的一行写着“勇树”。

“它就放在我校服口袋里的护身符袋子里,能帮我取一下吗?”

勇树说完,小野便动作迅速地取了出来。

“我哥的信就在那里面。”

“我能看吗?”高间问道。

“嗯,请吧。”勇树答道。

勇树:

因为时间没剩多少,我就只抓要点写了。我想这些内容对你来说会很痛苦,但希望你能够挺住。而且这里写下的一切,请仅仅把它留在你的心里。

北冈是我杀的。

当然事出有因,但这个没有必要写在这里。因为就算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这件事情。

现在最重要的是,这样下去怕是警察最终会知道我就是凶手。如果事情变成那样,我们就没有未来了,而我们兄弟从孩提时代开始构筑的东西也会全部崩塌。我会被关进监狱,你未来的路也要被斩断,而妈妈一定会为此深深地悲痛。

为了避免这个局面出现,我必须制造出凶手绝对不是我的情形。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现在除了这一招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个办法就是:制造我也是被别人所杀的假象。北冈被杀,须田也被杀,想到这是以开阳高中的投手和接球手这对搭档为目标的连环杀人案,警察一定会把凶手看成是同一个人。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有杀北冈的嫌疑了吧,你和妈妈也不会因为成为“杀人犯的家人”而遭到排挤了。

我没有什么遗憾,但有一件事没能做到,那就是向妈妈报恩。她将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我像亲生儿子一样养育长大,我就算是搭上一辈子也要报答这份恩情。我是打算报答的,作为报答的方法,我选择了棒球。

事到如今,我已经打不了棒球了。虽然是添尽了麻烦而就此别离,但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了。

接下来的事我只能托付于你。万幸你跟我不一样,拥有你爸爸遗传下来的好脑子,一定能给妈妈带来幸福。要是再迟一年,我应该能为你们带回一笔钱,但到头来我没能办到。对不起,你们今后一定要像从前一样,母子合力活下去。我是被当作长子养育大的,作为长子却一事无成。从今以后你就是长子了,我没能做到的那份,请你努力帮我做到。

没时间了,赶紧吧。

就是这样了,我接下来就死了。这是我用自己的行动做出的了结,与世人所说的自杀不同。在这里,作为哥哥,我提出最后一个请求,我要你帮助我完成这样的了结。要做的事需要花些功夫。你把我的右臂锯断,别让别人看见,放到什么地方处理掉。这样一来,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像是他杀。锯手臂用的锯子,我应该已经放在旁边了。

这里有一个重要事项是,锯断的必须是右臂。说明我就省略了,这一点要严守秘密。锯左臂、右腿都不行。

还有,锯子、小刀也要和右臂一起处理掉。如果这些东西被发现了,这个好不容易实行的计划就有可能被毁掉。

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只有这些,但恐怕你无法接受吧。不过你要忍耐住。真相这种东西,和你今后的人生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你想起我的时候,就当作我是被一个怪物抓住杀死了。那个怪物的名字可以叫作魔球。如果不是见到了这个怪物,我也会考虑一下别的道路。

最后,我必须向你道谢。因为有你在,我一口气都不能放松,再艰难的事情也得以坚持了下来。真的谢谢你。

现在我已经没什么要写的了。最让我担心的是你能不能善始善终地完成这件事。但我相信你能办到。

那就拜托了。

武志

读着写在白色便笺纸上的遗书,勇树止不住泪水,纸上的字渐渐变得模糊。他拿着便笺的手轻轻颤抖着。

那就拜托了。

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沉到了心底。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向弟弟请求过什么事的哥哥,最后的最后却拜托了他。而那也是与武志这个人相符的请求。

勇树把遗书放进裤兜,用袖子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没有时间了——确实如此,处理得越迟,他就越担心哥哥搭上性命的行为会白费。

就像遗书上写的那样,松树旁边有一把折叠式锯子,似乎是武志特意为此买的,锯子上还贴着价签。

脱掉毛衣和裤子,又把鞋脱了下来,接着,勇树拿起锯子,架在了武志右臂的根部。他再次看了一眼哥哥。快点干——他觉得哥哥似乎在这么说。

勇树闭上眼,横下心拉起了锯子。嘶的一声响过,锯子马上就不动了。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发现锯子缠在了衣服上,只能移动五厘米左右。他从武志的右手上取下小刀,先将衣服割了下来。武志肌肉发达的肩膀裸露了出来。他再次架好锯子试着锯了一下,这次皮肤被锯破了。为了忘掉恐惧,他胡乱抽动着手臂,但马上又停住了,锯子的刃被皮肉缠住了。

之后他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数次将锯口重新对准再锯,时不时取下缠在锯条上的肉,擦掉上面的血。这样反复做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明白,想使尽力气一口气锯断是不可能的。

他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总算把右臂锯断了,彼时,他的全身已经浸透了汗水,身心都如烂泥一样疲软了下来。中途他几次想要呕吐,但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四周都沾满了血。他从地上捡起右臂,放进带过来塑料袋里,接着又用报纸包好。锯子和小刀也一同包在了里面。勇树现在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他带塑料袋和报纸过来。

他的手和脚上都溅到了血,但衬衫和短裤似乎并没有那么脏。染血最严重的是袜子,他便也脱下来用报纸包上了。

接着,他将脚底等沾上了血的地方用武志的衣服擦干净——这样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他想哥哥会原谅他的——他穿上毛衣和裤子,光着脚穿上了运动鞋。

因为是脱下鞋做的,地上留下了一些袜子的痕迹。勇树还是慎重地把它们擦除了。而运动鞋的足迹也应尽量抹掉,但他又想不必这么神经质。武志和勇树穿的是一样的鞋,而且尺码也相同。况且是最近刚买的,磨损程度上相差无几。

离开现场的时候,勇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他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于是他在武志身边的地面上写下了“マキュウ”,才离开现场。

接下来,勇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顾一切了。他警觉着不被人看见,穿过夜晚的街道回到家中。他知道母亲还没有回来。报纸里包着的东西,他暂且放在了附近垃圾箱的阴影处,准备找机会在当晚处理掉。之后勇树脱下衣服仔细检查了一遍。衬衫的肩头处微微沾了一点血,想来这点程度母亲是不会留意的。此外,他的指甲被染成了红黑色,应该是擦拭锯子的时候沾上的。因为洗也洗不干净,他便用指甲刀剪了下来。

不久,志摩子就回来了。

6

“因为我哥没有回来,我就出去找他。我假装去了神社,中途捡起了那堆报纸,就这样去了逢泽川,接着又把报纸装进准备好的另一个塑料袋,再用石头填满,从桥上扔了下去。我没有自信不被发现,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至今为止都没被发现,我觉得真是万幸。”

呼——勇树发出一声叹息。这是把一切都倾吐出来之后的叹息。

“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勇树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痛苦的神色。

高间听完了他的话,再次读了一遍武志的遗书。遗书语气冷淡,但高间深切体会到了武志的痛苦。“我想问一件事。你为什么要写下那个信息?就是‘マキュウ’的字样。”

勇树低垂着眼睛,轻轻摇了一下头。“现在想起来,我是做了件多余的事。当时我思考着有什么得知真相的办法,而线索就是魔球这个词。我找不到头绪,就只好这么做了。那样的话警方就会进行许多调查,如果得知调查内容,或许我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而且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只要我哥被当成被害人,就不用担心警察会反应过来。”接着勇树后悔地小声说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病房又陷入沉默,这次的沉默却没有那么沉重了,仿佛是因为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而暂告休息。稍微坐得远一些的小野正静静地做着笔录。

高间问道:“那你知道真相了吗?”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勇树答道:“嗯,知道了。”

“但是让我们知道真相就糟了,于是为了让我们觉得凶手另有其人,你想制造一出骗局,”高间指着勇树被绷带包扎着的左肩,“甚至故意弄伤了自己的身体?”

“晚了,”勇树摇头道,“一切都晚了。”

“结果都是一样的。你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真相吗?”

勇树露出一丝疲倦的微笑。“可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高间说道,“可以吗?”

又是一阵沉默后,勇树轻轻点头。“是田岛那番话让我知道了一切。”

“是关于右臂的事,对吗?”

“嗯,我觉得北冈学长或许正要向森川老师说我哥右臂的事情。那天晚上,北冈学长就是为了这个出门的。”

“这件事被你哥哥知道了吧?”

“不,”勇树摇头道,“我想他并不知道。右臂恶化的事情,我哥应该是让北冈学长保密的。不过北冈学长虽然瞒着这件事,但看我哥那样投下去一定很辛苦,所以才去了老师那里。只是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向我哥打过招呼。这是我的想象,不过,他应该写过要去跟老师商量的留言,然后放到了石崎神社里面的什么地方吧。”

高间点点头。这些与他的推理基本一致。

“然后我哥看见了留言……为了阻止这件事,他去追赶北冈学长。我哥……觉得让大家知道他右臂出了事一定大事不妙。这样一来,他就进不了职业棒球界了。或许他就这样一时冲动杀了人。”说完,勇树将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按在了眼睑上。

高间闭上眼睛,头向前后左右晃了晃,发出了咔咔的声响。走廊里似乎又有人在跑动。“确实,”说完,他睁开了眼,“武志不会让别人知道他右臂的事。至少在他进入职业棒球界之前,他打算隐瞒下去。”

这些事情,高间是听了芦原的话得到确认的。芦原也注意到了武志右臂的问题。

“武志看来已经知道他的右臂不会再有起色了。无论如何,他已经无法投出那么多快球。虽然如此,他还在想办法隐瞒此事,然后进入职业棒球界。为此他做了长时间的努力。他想通过一种新武器来向众人隐瞒他右臂的毛病。而那个新武器,就是遗书上写的魔球。武志虽然希望作为一个职业棒球运动员一展身手,但最坏的情况是只要拿到契约金就行。他想得到巨额的契约金,给你和你母亲带来富足的生活。我从那个球探那里听说,他迫不及待地想解决入会契约金的问题。或许他是害怕人家得知他右臂的事情吧。”

“即便右臂一辈子都不能动了也没关系,只是在入会契约金解决之前,我必须隐瞒这件事。对我来说棒球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武志对芦原说过的话。因为身有残疾而不得不对梦想死心断念的芦原受到了触动,于是和他约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将这件事说出。

“武志自然也应该跟北冈约定了,要北冈千万别把他右臂出问题的事说出去。所以当他得知北冈要去跟森川老师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很震惊。可是——”高间停顿了一下,紧紧地盯着勇树,“武志并不是因为这种事情就萌生杀意的低劣的人。只是他不能原谅北冈没有遵守和他的约定。你知道武志在少年棒球队时发生的那场手套风波吗?”

“不知道。”勇树答道。于是高间将他从少年棒球队领队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勇树。

“竟然有这种事?”勇树低声说道。

“我想这件事正说明了你哥哥强烈的个性。他对于不遵守约定的人,总是觉得有必要报复一下。在那种情况下,就变成了剪坏棒球手套的行为。而这次,他想通过刺死北冈的爱犬来报复。”

“啊!”勇树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就是这样。武志的目标是狗,或许他是想刺伤了狗之后马上逃跑。然而北冈没有沉默,追赶上武志,二人扭打在了一起。就在这个时候,武志的小刀刺向了北冈的腹部。”高间将现场附近的打斗痕迹做了说明。“狗是先被刺死的,这个情况在案件调查初期就已经清楚。关于此事有许多推论,但无论哪个说法都不能完全和事实吻合。不过,这个解释让你明白了吧?”

高间说完,病房又一次被寂静包围。不知何处响起了铃声,或许是某所小学的铃声。

“我哥他……”勇树呆呆地看着窗外说道,“总是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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