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舀起一勺粥,静静喝掉。

“护法大人,我今早接到消息,盟主大人明日便会先行回到建康。”文青面露喜色。

我愣了愣,抬头:“怎么这么快?一个月的路程,他们那么多人马……”

“哦,是盟主要提前回建康向朝廷述职,所以带人马先回来了。”文青笑道,“有传闻说杜增重伤不治,疫了。江东武林可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威震天下!”

我忽然有些不安起来——林放他,先行回来了,就在明日……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日,他冰凉的眉眼,还有他漠视所有人,朝我伸出的双手……

那双手,一如他的人,冰雪般寂静坚定。

忽然有些难过,也有些愧疚。要怎么面对林放?我曾发过誓,永远守候他的。可是却为了儿女之qíng,为了一个已经离开我的男子,没有听他的话。

“砰——”我放下碗筷,文青和一旁的小环都诧异的望着我。

“我……我不吃了。”我站起身,“我去练剑。”

“可是护法大人你才吃了那么一点……”小环的声音顷刻已经很远。

我拔出“玦”,站在庭院中。

凝神、定气。

我清啸一声,一套破辇剑法使将出来,积雪飞散、劲风横流。手中感觉却似乎有偏差,竟有些控制不住“玦”,好几个招数使得有些不伦不类。

什么破辇剑法!

我一把将“玦”扔在地上,一旁尾随而来的小环吓得一阵哆嗦。

“你不要怕,我不是恼你。”我道,“我只是自责。”

林放明日就到了,我要怎么面对他?我做了如此错事,我应该道歉。

可是我,着实……累了。我实在没心思向任何人去道歉,请求原谅。

也不愿,再与任何人,提起任何关于他的事。

想到这里,我忽然平静下来。

林放也好,夏侯也好,小蓝也好。任何人也好。

我已经这样了,又何须去理会别人如何想,又何须再去解释什么?

我弯腰拾起“玦”,微微一震,抖落满剑雪花。提起袖子,擦拭剑身上残余的雪渍。

周围忽然极静,甚至连小环的呼吸声都消失不见。却偏偏有轻微的脚步声闯入耳中,那脚步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那脚步的轻柔和坚定,陌生的是那脚步声一向该是不急不缓的,今日明显有些急。

我抬起头。

周围是真的极静,或许此时就算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呼喊,我都听不见。只因他半旧的白衣大袖飘扬,他冰雪般的容颜几乎要与周围莹白一片溶于一色。然而他如墨的长发和凝玉般的双眸,却黑的触目惊心。

他望着我,隔着七八丈远。我几乎可以看清他鼻翼的yīn影,他眸色深重,我却看不清晰。

“你、你、你是何人?”小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惊断了我游离的心绪。是了,小环并未见过他。我望向小环,却见她虽然出声质疑,脸却涨得通红。

林放似也被小环声音惊醒一般,双眸一闪,那沉重消失了,只余淡淡的神色——一如他平日的样子。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过数十步。他站定,低头将我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停在我脸上:“风寒可已大好?”

说得极为自然,仿若他每一次关怀下属的语气。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一旁小环凑过来:“护法大人,这是谁?”

他似乎没看到一旁有人,只是盯着我,继续道:“甚好。今晚建康分盟为我接风,你便一同出席吧。”

我又点点头。

他又道:“有几个官员也会到场。其中有一两个想通过我们结识周昉。你留点心。”

我接着点头。

他笑了:“怎么,烧了几天人也烧哑了?”

我一滞:“没有……”

“嗯。”他负手道,“战事虽然结束,如今我们在武林的势力也算稳固,但是离开建康这么久,许多事qíng要处理。你要用心。”

“是!”我恭敬道,目送他转身离开。一旁小环小心翼翼问道:“护法大人,他……”

“他是盟主。”我松了口气道,“林放。”

“啊!”小环一阵尖叫,“他就是盖世英雄威震武林的盟主大人林放林文璇?”随即又极为沮丧小声道,“可是盟主好冷傲!除了跟护法大人讲话,连看都没看我!”

我没有搭腔。林放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转角处。

他没有问温宥的事。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实他们都不会问我?

我心中再次苦笑。

忽然又想起一事——文青方才不是说,盟主明日才能抵达建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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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四五日,林放的确忙得厉害。连带我也跟着他忙得不行;处理各处分盟上报的qíng报、接待尚未臣服我们的各州武林代表人士,并成功收归既已;带着各色财物贿赂建康一些重要官员——,虽然我们胜仗归来,打点各处的钱财反而需要得更多了。好在这一年多我们的财产增长数倍。

跟着林放,极忙。甚好,才几日的时间,那一路的极度劳累和心痛,还有那一晚的崩溃立刻远得像上辈子的事qíng,关于温宥的一切,空dòng得惊心。

只是每日总有忙完的时候。甚至忙到午夜,从林放的议事厅中退出,回到那寂静的小屋,却还是有些茫然。心里空空的,睡不着。

望着窗外幽深的天,望着冰寒的明月,半宿一宿,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帮林放处理各种文书时,偶尔抬头,却能撞见林放凝视我的眼神。一双黑眸,沉静温暖。与我目光对上时,不避不闪。

我垂下头。

这样甚好。我知道自己欠林放一个道歉,我甚至应该向他哭诉我的悲伤。

可是还是做不到。不想提,不愿想。平平淡淡心无旁骛跟着林放忙着,心里却似有一处短了什么。那个dòng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隐藏于一角,不见端倪,不能触碰。就放在那里,不敢想它分毫。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于我十八年来从未有过。

这样过这一天天,却更难跟林放开口。这一日,夏侯、霍扬等所有人却回来了。

早就收到消息,大队人马会在今日回来。我和林放在厅堂中温了几壶好酒,静坐等待。刚过晌午时分,远远便听见门口传来熙攘的人声。

“如今你倒是沉得住气了。”林放忽然说道。我抬头看向他,他戏谑道,“以往一听有朋自远方来,你已从屋内窜到大门口了。”

我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盟主要属下现在窜到大门口去么?”我站起身作势要跃起。

他忽然笑了,笑容竟是极美,他道:“坐下!还是这么跳脱!”

我这才坐下。望着他的笑容,这冰雪天似乎也暖和了几分。

庭院入口衣袂一闪,一个蓝色的小个子一马当先飞扑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我面前,娇俏的脸上似喜还悲:“小姐、小姐……”

我眼眶瞬间湿了:“小蓝!你伤可大好?”

她还未回答,一众人等鱼贯而入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jīng神矍铄的师父、一脸冷漠的霍扬、清秀温和的三师兄、目光锐利的六师弟、憨厚威武的罗武……

他们齐齐走到我们面前,朝林放抱拳:“盟主!”

林放点点头:“诸位一路辛苦了!快快坐下痛饮一杯,一去严寒劳累!”

众人哈哈大笑,围了上来。

仿佛我们每一次的团聚、出发和庆功,再平常不过。

我心中一暖……还有他们,还有大家。这样的江湖日子,甚好!

众人围着火炉坐定,师父望向我:“病好了?”

霍扬坐在我对面,“哼”了一声道:“跑得倒挺快。”

六师弟瞪我一眼:“你可让小蓝担心得要死!”

罗武道:“将军,今后可不要抛下属下等人。”

小蓝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姐,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声音太多,我一时来不及回答,只是再次湿了眼眶,qiáng忍着不让自己掉泪。可是这些人太温暖,却让我突兀的想起,那一夜公主府外的彻骨寒冷,于是那泪竟有些忍不住,满登登险些滑落。

那晚回来后,我哭着睡着了,之后便是高烧,之后昏睡几日恢复后,再没掉过眼泪。

可怎么今日,这些人一些责怪的关心的话,却触到那空空深深的一块了呢?

忽听林放清亮的声音道:“她这几日向我诚心认错了,也gān了许多活。连以前她从不碰的文书,都处理了许多。将功赎罪,大家便不许再说她。”

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众人哈哈一笑,三师兄惊讶道:“哎呀清泓,你可最鄙视文书工作了,居然处理了文书,弃武从文呀!实在可喜可贺!”

小蓝也瞪圆眼睛道:“小姐,你真的这么听话?真没面子!”

霍扬很冷静的道:“盟主偏袒她。”

林放微微一笑,望着破涕为笑的我道:“我们为大家斟酒吧!”

我点点头。林放执起酒壶,众人皆推辞,恭敬站起托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执另一酒壶,那几个人都是一副懒洋洋模样,杯子都不端,心安理得让我斟满酒。霍扬满了酒,一饮而尽,还扔到桌子上,斜眼看着我:“爷还要一杯。”

我一拳打过去:“死徒儿!当为师死的么?”

他灵活闪避,朗声一笑,夺过我手中酒壶,对着壶嘴便往嘴里灌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我懒得睬他,做回座位。夏侯微笑着环顾众人道:“江东武林,总算是重振昔日雄风!文璇,你功不可没!老夫敬你一杯!”

两人一饮而尽。林放雪白的脸却丝毫未变色,淡定的看向众人:“多得各位共同奋斗,才有今日小小成就。前路已是一片坦途,文璇只愿江东武林从此正气弘扬、匡扶晋室,终有一日,恢复我大晋万里河山!”

众人轰然叫好,于是饮得更猛了。连小蓝都频频举杯,六师弟在一旁忙着给她挡酒,罗武则心疼的给她送上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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