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先生问我要不要与他共进午餐,因为我肚子实在很饿,所以就接受了他的好意。结果他说要自己下厨,煮几道好菜款待我。我觉得这样太麻烦他了,就反邀他到外面用餐。于是,我们两个人开始了一段漫长的路程,打算去贝繁银座的荞麦屋用餐。因为上山是自己一个人住,像这样的暴风雪天,尤其是积雪这么厚的时候,他从未外出过。难得有这个机会扶着我的肩膀到外面走走,这让他很兴奋,毕竟让老人家单独在雪道中行走是非常危险的。

上山有一位已婚的女儿,偶尔女儿和女婿也会来探望照顾他。但因为上山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硬朗,所以他叫女儿别担心,不用那么频繁地来看他,他一个人住绝对没问题。、尽管大家都对他说,一个人独居会很寂寞,但是可以做喜欢的研究工作,还可以写字,他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反而是独居之后不需要经常下田,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更加惬意轻松。

因为我很久没跟他见面,非常想念他,而且上山的境遇跟我很像,这让我们拉近了距离。再加上我们两个人很谈得来,话题也投机,感觉就更亲近了。我喜欢像上山这样的老人,很有学者素养,却毫无架子,所以吃完午餐后,我们又绕到附近的罗曼咖啡馆喝茶聊天。因为聊得太投入,都忘了时间,等回过神时,发现已经快日暮时分了,跟拥有好人品的老人在一起,真的会舒服到让人忘了时间的流逝。上山有着一股日照和二子山两人所没有的独特魅力。

走出咖啡馆,我和上山两人又沿着黄昏的雪道慢慢走回家。到家时,上山又邀我进去喝杯日本茶,所以我又多待了一会儿。等剑要向上山告辞回龙卧亭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微暗,雪花正在飞舞。天气放晴才两三天,又开始下雪了。上山对我说,他今人很快乐。我也觉得今天过得很快乐,听到他这么说,自然非常高兴。

然后,我就一个人沿着漫长的雪道走回去。当我抵达龙卧亭时,太阳已经下山,风雪也开始增强了。我已经快冻得全身僵硬,一走进玄关门口,就闻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晚饭香味。虽然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但是闻了那股饭菜香,就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般,感觉很温馨。

“我回来了!”我对着里面喊了一声,勉强活动着快要颤抖起来的身体。

脱下鞋子时,我听到从里面传来惊恐的声音:“石冈先生,你回来了!”接着就听到慌乱的脚步声,然后看见二子山几乎是以跌滚的姿势跑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他。

“日照先生出事了!他好像遭遇了攻击!”二子山吓得脸色苍白。

“遭遇攻击?”我忍不住提高声调。

“是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日照先生被人打伤了……”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知道呢?”

“刚刚我打他手机,结果……”

“你打给日照先生吗?”

“是的。然后就听到他的呻吟声,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他很勉强地挤出几个字,告诉我他被人打了。”

“那么,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在法仙寺,有人闯进去打了他。”

“打他的人是谁?”

“他没有说,只听到他说什么‘你们不要出手,把一切事情交给那个人就对了’……”

“那个人是谁?”

“他一直说森孝老爷、森孝老爷,然后就挂电话了。我再打过去时,手机已经打不通了。”

“这下糟了,我们要赶快去救他才行!”我觉得事态很严重。

“有没有武器?”

“这里什么武器都没有。那么……”

二子山还没说完,里美也跑了出来,只见她将手机贴着耳朵边讲电话边朝我们走过来。

“好,木刀和棍子都行。好,全部都拿过来,有什么就拿么。好,请你现在马上过来!”然后她挂断电话。

“我刚刚是在跟阿研讲电话,他说会马上带武器过来。”

“很好。可是,还得再多找几个人才行。找警察……不,找警察也没用。”

“警察只有那个运部老爷爷而已。山路的雪开始融化,路还不通,县警和津山警署的人也不可能马上过来。”二子山说得很无奈。

“那么,只有我们几个去不行吗?”我问他,心里觉得很紧张。

“我也想去,但是年纪大了,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之前那个事件发生时,我还很年轻呢!”

坂出也走了出来,又是一个老人。当我看到他时,不禁想起了上山。坂出的身后站着里美。

“年轻男人只有黑住先生吗?”我问。

“那没办法了,里美,你也一起来吧!”我对里美说。

“我们就在外面等黑住先生吧!对了,里美,你先进去把手电筒拿出来。”

于是,里美又赶紧跑回屋内,去帮我们拿手电筒。

“这种时候,如果有你太太在就好了,她不是空手道高手吗?”坂出对二子山说。

“她那几招只能制伏自己的丈夫,要对付别人,我看是不行的啦……”

在二子山说话时,小雪跑了出来。

“小雪,太危险了,你不能去,你跟你妈妈留在家里。”二子山对小雪说。

此时,里美已经拿着手电筒走了出来。

我们三人穿上鞋子,走到外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看到了黑住的小汽车。他将车子停在我们前面,然后下车走到副驾驶座的位置,将上半身钻进车里,抱出好几根棍子。

“这是木刀,因为有两把,就给老师和二子山先生。这是竹刀,比较轻,给犬坊小姐防身。我的武器是这支金属棍。”

黑住做了说明后,将武器交到每个人手上。

“接下来,是去法仙寺吗?”黑住问。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看来只能去那里了。”二子山回答。

“可是,到底是谁袭击了日照先生呢?”黑住又问。

“不知道。”二子山边走边回答。

“不过,说不定是我们不了解的恩怨关系导致的吧!可能某人跟日照先生相处得不好,心里恨他,今天就挟怨报复了。”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日照并不是那种会跟人结怨的人,但毕竟他是法仙寺的住持,在村里的影响力很大。虽然平日看不出有人对日照不满,但说不定有人觉得日照的存在很碍眼,欲除之而后快。也许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很大的阴谋,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如果说日照先生与人结怨的话,那个人一定是菊川。因为有很多信徒看不惯菊川的为人,最后都变成了日照先生的信徒,可能因为这样,菊川就怀恨在心。”黑住说。

“不过,我觉得菊川神主应该不至于会做出这种事。”我反驳了黑住的话。

“不,那家伙一定干得出来。他跟流氓也有交往,而且他待在九州时,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当小混混,说不定日照先生知道他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日照先生抓到了把柄,他才下毒手的。”

就这样,我们四个人手握武器,边走边聊,终于来到了法仙寺的石阶前。

“大家小心一点,现在天色已暗,说不定凶手就躲在暗处,搞不好我们会中途遇袭。”

听我这么一说,里美赶紧取出手电筒,朝左右照了一下。

“我好怕!”里美说。

“这是实习!实习!”二子山安慰她,“什么事都要学!”

“好!”里美回答的声音很小,跟蚊子叫一样。

“检察官就跟警察一样,要勇敢一点!”

一伙人平安地走完阶梯,中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空中却开始出现怪声。我抬头看了一下,四周漆黑一片,白色雪花像漩涡般不停地飞舞着。太阳下山了,气温也因此骤降。

我们四个人缓慢、小心地走到寺内。里头一片漆黑,右手边的日照房间并没有开灯。

我用手电筒仔仔细细地照着身旁的树丛以及像是南天竹的灌木下方,就怕暴徒会突然冲出来。四个人当中我最年长,所以我一定要振作才行。

穿过日照的房间,光线变亮了些,可以清楚看到脚下的情况。因为本堂的灯亮着,所以不觉得黑。从本堂投出泛黄的灯光,让我们可以看清楚前方的路况;整个本堂就像是雪中孤零零的一盏巨大纸罩灯。

“本堂的灯是亮着的。”我对大家说。

“日照会不会在那里呢?”说话的人是二子山。

于是我清清耳朵,仔细聆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风声,并没有其他声音。

“二子山先生,你可以再试着打一次日照先生的手机吗?”我对二子山说。

他点点头,取出手机按了按键,将手机贴在耳边好一会儿,然后放下手机,对我摇摇头。

“没接吗?”里美问。

“是的。”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就进本堂去吧!”

然后,我们就像是要潜入敌阵的军队般,贴着本堂的墙壁缓缓前进,还用手电筒照着四周。灯光照到的东西只有飞雪而已,并没有发现其他的蛛丝马迹。

“玻璃碎了。”里美突然冒出一句话。

“嗯,所以里面很冷。”二子山说。

“那么,我要拉开那个门了,如果有人冲出来,就以手上的武器应战吧!”

我小声地对大家说,然后将手摆在拉门上,缓缓地将门拉开。

大家都将手上的武器举到面前,用来防身。

我将拉门拉到全开,但是并没有任何人冲出来,所以我就将上半身探进屋里,左右环顾一番。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用手电筒四处照照,也没发现任何人。本堂里面很亮,大厅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电灯泡,黄色的灯光穿过拉门,将外面铺着大理石的走廊照得通亮。

本堂是一幢特殊的建筑物,四周被铺着大理石的走廊环绕着,因此,走廊与位于高处、铺了榻榻米的大厅之间,全部以拉门隔开。

“走廊上没半个人影,”说完,我走到走廊里面,然后对着本堂喊,“日照先生!”

“日照先生,你在哪里?日照先生!”二子山也走进来,对着四周大声叫着。

“日照先生,如果你在这里,就回答一下!”

我跟着大声叫,里美也扯高嗓门呼叫日照先生,然后大家一起闭上嘴,等待回应。

不过,并没有任何回应。本堂里面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外面风吹的声音。

“看来日照先生不在这里。”我说。

因为窗玻璃破了,走廊比想象中还冷,不过地上的碎玻璃已经清理好了。

“我们去里面的大厅看看吧!”说完,我将手伸向最近的拉门,抓着手把,打算将门拉开。

“咦?”我忍不住出声。

门竟然是锁上的,根本就动不了。

“拉不开……”

接着,二子山走到隔壁的拉门,试着要将门拉开,但拉门一样纹丝不动。

“不能开,我看是上闩了。”

听二子山这么说,里美和黑住也分别尝试去开其他的拉门,但没有一个门是可以拉开的。

“什么是上闩?”我问他。

“在拉门的这个地方,有个朝下突出、形状像棒子的闩子,现在那个闩子被人闩进洞里,把门锁住了,拉不开。”

我听了二子山的解释,还是觉得不甘心,又走向其他拉门,试着要将门打开,但结果一样,还是推不开。

“所有的拉门都有那样的闩子吗?”我问。

“是的,所有的拉门都有。”二子山回答。

“这闩子只能从里面上锁吗?”

“嗯,是的。”二子山点头称是。

“那么,我们就绕一圈吧!说不定会有哪个拉门是没上锁的。不过,我们不能分开,大家要一起行动。”

说完,大家聚在一起,开始绕圈,边走边碰每个门,但每个门都被锁上了。

“每个门都锁上了,也就是说……”

“有人躲在里面?”里美问大家。

我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有可能。”

“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做?”二子山问我。

“这时候应该叫警察来,可是,没有警察……”说完,我开始想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因为是纸拉门,要破门而入很简单。”我说完,二子山也点头表示赞同。

“问题是,有这个必要吗……”

“如果里面有暴徒,那可是很危险的。”黑住说。

“嗯,如果他有凶器的话。”我说。

不过,我想就算有暴徒,人数也不会多。我们可是有四个人呢!”

“不要把我算进去!”里美说。

“总之,从人数来看,我们略胜一筹。就算真的有人在里面,只要我们一起出手,应该可以制伏他。”二子山说。

“好,那么就把门撞破吧!既然都来了,怎么可以没进去看就跑掉呢!”我下定决心说道。

“就撞破这些门吧!可以吗?”我指着前方的拉门,大家都无言地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把这个门撞坏,以后的修理工作会很辛苦,要不要找工具把门拆下来?”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既然这样,就只撞破一扇门好了。”二子山说。

“好,那就由你来撞门。”我对二子山说。

“喂,你们有没有闻到怪味道?”里美问黑住。

“怪味道?”我反问里美。

“嗯,好像有股怪味,我也闻到了。”黑住也闻到了怪味。

“是什么味道?”

“好像有股腥味……”黑住说。

我的鼻子不好使,所以没有闻到。

“好,我要撞门了!”二子山说完,就抬起他的脚,用力地朝一扇纸门踢去。

顿时,一声巨响,纸门裂成了两半。二子山再踢一次,整个门就朝榻榻米方向倾斜。他再用木刀将门推倒,然后我们几个人就聚在一起,伸头往有灯光照明却显得昏暗的大厅里望去。

只见里面摆了好几个石油炉和散落一地的坐垫,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啊!”二子山突然大叫一声。

“那是什么东西!”我也跟着大叫。

我们两个大男人的叫声和里美的哀嚎同时响起。

“哇!”连黑住也大叫一声。要保持镇定实在是太难了。

里美一直在我耳边发出恐怖的哀嚎声,而且似乎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声调还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哭声,继而又变成啜泣声,当场蹲坐在地。

一大片的榻榻米上方,渗着一摊血,大量的血流,简直就像是一汪红黑色的池水。在那片血池上面,还有东西浮着,那个东西也沾满了血,看不出是什么。

我一脸茫然,穿着鞋就走到榻榻米上面。那个血泊在很远的地方,距离我有六七米之远。因为距离远,加上天花板上只有两只电灯泡,看不清楚浮在血泊上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只能确定有两个沾满了鲜红的血、形状看起来很怪异的东西。但是当我站到榻榻米上面时,我马上就知道其中一个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人的腿,是膝盖以下部分的人腿,是被人砍断的小腿,虽然渗着血,但是可以看到黑色的腿毛,所以那应该是男人的小腿。

“是腿……”我失神般地喃喃自语着,“那是男人的腿。”

接着,我想起来好像在哪见过那条腿。我的心像棉花般整个纠结在了一起。我轻轻吐了口气,虽然大厅很冷,但此刻的我已经紧张到全身冒汗。

在小腿的另一边,有颗球在滚动着。在广阔的红色血池中有颗大白球,那颗球也沾满了血。这颗球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缓缓走近,觉得有股臭味扑鼻而来,而且越来越强烈。那是一种血腥的臭味,大量的血聚集在一起时发出的臭味。

“啊啊啊!”大叫的人是二子山。

当我回过神时,里美已经不再叫了。回头看她,她双手抱头,蹲坐在另一头。再往前看,二子山已经站在离我很远的前方,也就是说,他就站在那颗球的附近。

二子山的喊叫声突然变成哇哇大叫的哀嚎声,然后扑通一声,他整个人跪在了榻榻米上。他的行为举止变得非常怪异且激动,我被他吓到了。只见他嘴巴张得很大,却叫不出声音来。

然后,他用额头敲打榻榻米,发出很大的声音,手上的木刀就滚落在榻榻米上面。他拼命地用头撞地,最后才缓缓抬起头,跪着往前走,然后哀嚎似的叫了起来。

“日照先生!日照先生!”

我不懂他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叫声,但是他的叫声实在太不寻常了,促使我和黑住忍不住想跑到他身边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以言喻的不安感让我觉得全身无力。

然后,我全身寒毛直竖,连头发也感觉像是从发根整个竖起来了。

四周完全无声。因为承受的冲击太大,所以完全无法再听到任何声音。然后世界变成了无色彩的黑白一片,血的颜色消失,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灰暗世界。

这是一场噩梦。只能用“噩梦”两个字来形容,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形容词了。我确信自己现在正处于梦境里,如果眼前的光景是真实的话,那么就代表整个世界已经疯狂了,这是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这桩命案不可能发生。

看起来像颗白球似的东西,其实是人的头。那颗人头就若无其事地在血泊上面滚动,看起来比一颗在路上滚动的石头还要自然。它是那样的若无其事,这更让我觉得悲伤。所谓的人类尊严,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为了填满这个世界而偶尔出现的个体罢了。

因为躺在地上的头并没有头发,所以我才会以为那是一颗白球。头皮发青、没有半根头发的头部、双眼微张的表情,还有略微张开的丰厚双唇,他就是在今天早上还碰过面,跟大家一起高兴地聊天的日照先生。

二子山整个脸都贴在榻榻米上面,一动也不动。里美已经站起来,窝在大厅角落,背对着我们。她看起来好像在哭,可是,我却听不到哭声。

然后,我看到二子山慢慢地将脸抬起来,他的脸因充血而整个泛红,就像鬼般红得可怕。因为这样,我的视野渐渐恢复了色彩。二子山拿起前方的木刀,然后站起来,环顾着四周:

“是谁?”二子山大叫一声。

他的叫声让我的听觉也终于恢复了,我可以清楚听见外面狂风乱吹的声音。

“是谁做的?是谁杀了日照先生?我要杀了你!”二子山扯开嗓门大叫着,然后向右转,跑了出去。

“糟了,快阻止二子山先生!”我大叫着。

黑住赶紧追出去。

二子山飞也似的从大厅跑到外面铺了大理石的走廊上,准备跑到本堂外面。黑住很快就追上了他,从后面将他紧紧抱住。

“放开我!”二子山发狂似的叫着。

“二子山先生,请你冷静!”黑住也扯开嗓门叫着。

“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冷静!混蛋,看到日照先生被人杀死了,你能冷静吗?”

“二子山先生!你现在要去哪里?请你冷静一点!”我也忍不住怒斥他。

“你想去哪里?你要去找谁?”

我也从后面紧紧抱住二子山激动的身体,大叫着要他清醒一点。

“日照先生!”里美发出哀嚎般的叫声。站在角落的里美,叫了一声后又继续哭。

“混蛋!”

二子山叫了一声,整个人倒在冰冷的石头上面。

好久好久,他都没有动静。接着,他慢慢地抬起上半身,趴在石头前面,双膝贴着地面,蜷缩起身体,又将额头贴着石头,然后也开始放声大哭。我和黑住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颤抖的背影。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二子山的哭声也跟着变大,几乎要盖过风声。

“二子山先生!”

我叫了他一声,但是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一定要出声。我很久没见到像这样陷在悲痛之中不可自拔的人了。二子山的背影,深深感动了我。

“我和日照先生是真正的好朋友。”

虽然二子山仍趴在石头上面,但我很清楚地听到他说了什么话。他的额头依旧贴着石头,所以他的双唇也离石头极近。他慢慢地起身,端坐在石头上面。

“虽然佛教和神道的信仰对象不一样,但是只要有日照先生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自己获救了。虽然教派不同,但神都是一样的,是他让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他真的是我的好朋友。我这个人善于逢迎,很会哗众取宠,也许大家都觉得我一定有很多朋友,但其实没有。所谓能够让人从心里相信的朋友,他会让你敢说出所有的心里话,就算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也无所谓。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朋友,我一直都遇不到那样的人,直到认识了日照先生,才真的让我找到了朋友。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好朋友。

“虽然每天都跟老婆在一起,但她不见得很了解我。我和太太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看同样的事物,阅读同样的书,应该比任何人都亲密,她应该比其他人都了解我才对。虽然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说真的,还是会起争执,还是会有不了解的时候。偶尔她还会毫不在乎地说出让我想死的话。有时候我也会气得对她大吼,为什么你不了解我,可是……”二子山吸了吸鼻涕,继续说,“可是,我从未对日照先生说过那样的话,一次也没有。我们两个都喜欢吹牛说大话,老是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两个人就像是完全不合拍的相声演员,但是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方。虽然我老是装傻,但是日照先生说的每句话我都懂,他在想什么我真的都知道。他也最了解我,我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清楚个中的含意,他最了解我了……”

我和黑住就这样默默站在一旁,听着二子山的独白。里美也停止了哭泣,静静地听二子山抒发情绪。

“他真是了不起啊。我最爱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他虽然随便,但绝对不是那种无法无天的随便,对于把人逼到喘不过气来的世俗礼教,他都一笑置之,总是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随时随地,我都能从他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常来这里找他,只为了见他一面。他老是说些蠢话,娱乐大家,一点都不像个了不起的伟人,但那才是真正的神职者该有的姿态。为了帮助别人,他每天努力地活着,然后默默地让身边的人有所觉悟。

“我非常尊敬他。我常在想,有一天我也要变得像他一样。但是,再也不可能遇见像他那样的人了。如今他不在了,我也等于没了半条命。”

说到这里,他怅然若失般无言地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我可以清楚听见外面的风声。然后,他的身体又开始颤抖。

“所以,我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为什么要杀死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么好的人?凶手到底是谁?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个杀人犯,我要亲手杀了他,我一定要报仇!”

大家只能无言以对,沉默的氛围就这样一直持续着。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我首先发言。

“到底是谁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呢?”我问二子山。

他只是摇摇头,然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不知道。”

于是,我也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他。

“那么,刚才你想去哪里呢?”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

我点点头。

“这里,有人……”是里美的声音。

我们赶紧回头看看发生什么事了。里美就站在被踢坏的拉门边上的榻榻米上面,我们马上冲到她身边。

“你刚刚说有人?里面有人吗?”我边说边爬到榻榻米上。

里美双手握着竹刀,刀尖朝着前方。她用那哭红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缓慢地往前走。

“你们感觉不到吗?这里有人。”

听里美这么说,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全身寒毛竖立。

黑住也走过来,然后他问里美:“发现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但就是觉得这里有人。”里美回答。

于是,我也双手握着木刀,抬头看着天花板,沿着大厅的墙壁前进。黑住也跳到榻榻米上面。

“黑住先生,把大厅所有的灯都打开吧,”我命令他,“现在这样根本看不清楚。”

“我知道了。”

说完,他穿过大厅,朝中间走去。在大厅中央有个佛堂,佛堂里有好几根粗壮的黑柱子。其中一根柱子后面有个铺木板的房间,里面摆着佛像,很多开关就在那根柱子上面。黑住现在正朝着那根柱子走去。

“黑住先生,当心指纹,用你的指背或隔着手帕碰开关。”

我提醒黑住,他马上对我说:“我知道。可是,那边的柱子上也有开关。”

在拉门墙外侧,也有好几根柱子,有几根柱子上面也有开关。于是我就沿着外围走一圈,开启所有的开关,黑住也将挂在大厅天花板中央的电灯全打开。顿时,大厅变得非常明亮。

“小心一点,搞不好那个人躲在佛堂里!”我对着黑住大叫,提醒他要小心。

本堂的顶部有根黑色大梁。因为只有房

梁,并没有天花板,所以可以从下面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情况。外面刮风下雪的声音像漩涡般,在高高的梁木之间咻咻作响。可是,并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不见了……”说话的人是里美。

“那个人不见了?”我反问她。

“是的,那种感觉消失了。”

突然,听到有别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原来是二子山也走进来,爬到了榻榻米上面。

“这里有张纸。”说话的人是黑住。

他就站在大片的血泊前。里美也转身看了一下,但马上将视线移开,蹲下来。黑住捡起血泊旁边的一张白纸,朝我走过来。

“小心不要留下指纹,用手帕拿。”

因为我这么说,所以黑住并没有将纸打开,而是直接交给了我。

我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接过那张纸。跟发现七马遗体时一样,也是一张泛黄的老旧日本纸。刹那间,我觉得很惊讶,但突然又想起之前那次事件时,御手洗说过的话——比起新人警察,你的经验丰富多了。

我看着榻榻米上面的血泊,在掀开纸张前,仔细观察了血泊及其四周,必须彻底掌握情况。这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再冷静,没有比现在更需要冷静的时候了。因为下雪的关系,警察是不会来的。所以,能够正确观察现场状况,连细微之处也不会放过的,除了有点办案经验的我以外,没别的人了。尤其是现在,如果我没有详细观察、记忆的话,现场的真实性将从此永远消失。失去真实感的现场,会出现许多无解的答案,所以我一定要仔细观察现场,确实掌握重点。虽然御手洗老是装出不在乎的态度,但其实他一直都在很仔细地观察周边事物。如果我没有好好观察、掌握重点的话,就什么事都办不成。没有正确的物证资料,就无法推理判断。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仔细地观察状况。

血泊边缘有一条很清晰的棱线,整个血泊和棱线并没有出现混乱的迹象,但只有一个地方,在榻榻米上留下了很清楚的擦磨痕迹,那个痕迹就在被砍掉的小腿旁边。

我先是在那个痕迹旁边蹲下来,然后走到血泊边缘,一直盯着那条断腿看。偶尔还会走到那条断腿旁边,以便更仔细地观察。

错不了,那条断腿就是某一天在龙卧亭火盆旁边,日照住持给我看过的腿。从脚趾头的排列形状可以断定那是右脚。

接着,我从口袋取出一张面纸,折成适当大小,使用边角触碰腿部的切断面。薄薄的面纸角端沾上了黑色的油渍。是油,腿的切断面涂满了油。就如今天早上坂出所言,人体的水分和脂肪含量多,如果要锯断人体的话,锯齿很快就会阻塞。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必须事前涂上很多的油,锯起来才会顺利。这样说来,这也是使用链锯来分尸的,凶手使用涂了厚油的链锯,割断了日照的脚。

然后,我仔细观察所有的榻榻米,看看有没有鲜血印下的足迹或手印之类的线索。不过很意外的是,竟然找不到任何这样的痕迹,不管是日照或凶手的手印、脚印,都没有留下来。

如果硬要说有遗留血迹的话,就只有刚刚捡起的那张日本纸印在榻榻米上的干涸血渍。除此之外,只发现了一个比较特别的痕迹,那是印在榻榻米上、长约一米的拖痕。拖痕从血泊的边缘扫出境外,画下很清楚的轨迹,然后渐渐变细,最后消失无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开始陷入沉思。仔细一想,觉得这应该是非常离奇的事。流了这么多的血,但血泊却并没有因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拉扯而显得凌乱,光是这点就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除了这唯一的拖痕之外,那血泊的形成感觉很自然,不像是刻意制造的。

日照应该是在这里被杀的,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有血泊。然后也是在这里被人用链锯割断了脖子和右脚。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有留下激烈挣扎的痕迹呢?

还有,为什么凶手一定要分尸呢?

凶手的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他是何时下手的?

日照是如何被杀死的?死因为何?凶器又是什么?

还有,锯断头和脚后,身体的其他部分到哪里去了?这次的分尸工具也是链锯吗?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留下拖拉身体的痕迹。人休很大很重,如果要搬移人体,采取拖拉方式是最简单的。既然这样的话,榻榻米上面应该会留下那样的拖痕血迹。

是没有拖拉尸体吗?难道是抱走的?这也有可能。如果是抱走的,路线沿途就会有滴血的痕迹,在榻榻米和铺了大理石的走廊上都应该会有滴血的痕迹。可是,所见之处竟然没有任何一滴血迹。

我歪着头沉思,实在是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发生在大岐岛神社的大濑真理子突然失踪一案。难道这次的情况跟那次一样?日照的遗体又是那样平白无故地失踪了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现场的样子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再用面纸的另一角擦拭拖痕血迹,血并没有将面纸浸透,这表示血迹已经完全变干了。我还擦拭了大片的血泊,面纸一样没有被血渗透。为了谨慎起见,我将面纸折成很小的一片,让面纸变硬,按压在血泊表面。

可以感觉到极度轻微的弹力,但血迹并没有沾在面纸上,面纸也没有沉到血泊里面。

这表示杀人事件已经发生了有一段时间了。虽然不同条件会影响血液的凝固速度,但通常只要经过八分钟,血液就会凝固。如果经过十分钟的话,就会变成果冻状。看来,这片血泊的形成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至少有半小时。不过,应该还不到一小时吧?

我看了下手表,时间刚好是晚上八点钟。

“二子山先生,你最后跟日照先生通电话的时间是几点?”我转过身,问二子山。

“那个嘛……到底是几点呢……应该是半个小时前吧,不,应该更早吧……”

二子山的记忆已经混乱,无法正确想起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是在我刚刚回到龙卧亭玄关前那时候打电话给日照先生的呢,还是在那之前呢?”

我尝试使用可以勾起他回忆的问法问他。

他好像真的想起来了,提高嗓门说:“啊!我想起来了,就在你快回到龙卧亭前,我用手机给他打了电话,差不多是两三分钟之前吧……”

“释内教神主,你可以查手机的通话记录。”黑住提醒他。

“对啊,我怎么都没想到。”

说完,二子山赶紧将手机从口袋里取出来,找出通讯记录。这打击实在太大了,让他的思维突然变得不太灵活。

“找到了,是七点三十八分。”

“七点三十八分吗?”

也就是二十二分钟以前的事,那时候日照应该还活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感到很不安,难道日照就是在这大片血迹中,跟二子山做最后的交谈的吗?

如果日照是坐在这片血泊中跟二子山讲电话,那么,日照坐过的那片血迹现在应该还是柔软的。这么一来,这些血流出来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二分钟。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是法医,而且经验也不够,不能清楚地定这片血迹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二分钟。尽管欠缺这方面的验,但我总觉得这片血迹的存在时间应该更久。还有,如果日照真是坐在血泊上面跟二子山讲电话,应该会发现日照身体移动的痕迹才对。

日照遭遇攻击,在濒死前夕,人就卧倒在这片血泊上。那时,二子山刚好打电话给日照,日照也接了电话。然后凶手又回来了,手上握着链锯,立刻锯断日照的颈部和小腿,然后抱着日照遗体的其他部分逃走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榻榻米和铺了大理石的走廊上,都没有留下任何一滴血迹。有可能完全不留下任何血迹吗?

“石冈先生!”里美叫了我一声,才让我回过神来。

对了,还有那张日本纸。虽然能从那张纸查出跟血迹有关的线索,但我心中还是有着极大的矛盾。因为窗玻璃破了,在气候严寒的条件下,这大片的血迹凝固速度可能会更快吧?所以我才会一直觉得这血泊的形成时间应该超过二十二分钟了吧。

不,情况应该刚好相反,我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在向我反驳。流血量这么大,加上气候如此严寒,凝固速度不是会更慢吗?

算了,这个问题以后再慢慢想好了。现场勘查即便对专家来说都很困难,连他们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石冈先生!”又是里美在叫我。

“嗯,我知道了,你想要我看看那张纸上写着什么是吧?”我说。

“不是的。你看,这是不是日照先生的手机?”里美指着坐垫下面。

“什么?”我不禁提高嗓门。

“啊,没错,这就是日照先生的手机!”说话的人是二子山。

于是我就用手帕包着手机,举高了仔细端详。

“并没有沾到血迹。”

我向大家报告检查结果,突然觉得又遇到了一个大难题。如果日照是坐在这片血泊中跟二子山通话,手机应该会沾到血才对。

“不过,既然已经找到了日照先生的手机,应该可以知道他是何时跟你通话的了。”

说完,我就用手帕包着手机,直接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接下来,要打开那张日本纸了,但是因为上面沾满黏稠的血,而且已经变干了,想要打开那张纸,一定会将纸弄破。

我向里美及二子山借了手帕,将纸张摆在榻榻米上,再用手帕夹着纸,小心翼翼地打开它。

跟今天早上看到的笔迹相同的毛笔字,出现在沾满血的纸张正中间。

将这个头、脚葬在森孝的盔甲里。如果想让天下女子免除灾祸的话,一定要这么做。

我念完后,不禁和二子山、黑住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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