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山桂斋。

不同于市区里那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养生馆,这儿才是山鬼真正的总坛。

这是一幢很老的建筑,位置偏僻,深居山内,始建于唐中期。修筑伊始,就考虑到了兵灾战祸,所以并不雕梁画栋,筑屋材料选用了沉重的条石,地下广掘空间,真需要逃离时,所有人轻装离斋,家什细软藏进地下,地面先放一把火,自砸门窗,反正屋架牢固,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坏——先下手为强,只是叫那些兵匪知道,这儿已荒废了,没什么可烧抢的了,您别处瞧瞧去吧。

待兵灾过去,重新拾掇一番,又是屋坚舍固一大宅。

而且,山桂斋深谙“以山藏宅、以屋藏屋”之道,外人从未见过它的真正门面,今时今日亦如此:进门时只不过是普通度假村,车子在里头七绕八绕之后,才会驶近真正的重心,同时,也驶近古老的岁月、不间断的传承。

时近深夜,冼琼花走在山桂斋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道上,斋内虽然已经引入现代家居,但仍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古色调,别的不说,花园里的照明喜欢用烛火,那些错落的假山石间,或高或低,或前或后,都燃着被透明挡风罩护着的幽幽烛火,偶尔能听到噼啪一声烛花爆裂的声响。

冼琼花喜欢这感觉:外头的世界争分夺秒,但踏入山桂斋,会让人觉得岁月绵长,风景这边独好。

她走到一间大屋的门口,伸手叩门,柳姐儿很快应了门,顾不上跟她打招呼,就朝屋里报备:“七姐儿来了。”

进门就是客厅,高荆鸿和仇碧影正围桌而坐。

高荆鸿穿绿色的真丝绑带家居睡袍,正拿鎏金贝壳柄的小茶勺轻搅面前的茶汤,仇碧影却穿件松垮的大黑t恤,手边摆啤酒、咸水花生米,还有好几碟凤爪鸭脖卤味。

冼琼花跟仇碧影打招呼:“五姐还没走呢?”

仇碧影说:“走了从不惦记这儿,来了又想赖着不走。”

又招呼她:“来尝尝我店里的卤味,今天刚快递来的。”

冼琼花对卤味没兴趣,掏出烟来,先看高荆鸿:“大姐,不介意吧?”

高荆鸿说她:“你也少抽点。”

边说边拿手在鼻端扇了扇,好像那烟味儿已飘过来似的,还吩咐柳姐儿:“把土空调打开,给屋里透透气儿。”

柳姐儿应了一声,先拿了个烟缸过来给冼琼花,然后弯下腰,手指抠进地上,用力拎起一个菜碟大小的石盖。

有嗖嗖的冷气自下头窜上来。

这是老徽州一带富贾官家流行的土空调,原理是在下头挖个一两米见方的地窖,利用恒温地气,再引来山泉水,带动空气对流影响室温,虽说跟现代空调的制冷效果不能比,但胜在清凉天然。

古人的智慧也是不可小觑的。

做完这些,柳姐儿走到屋子另一侧、角落处的椅子上坐下,拧亮台灯,自顾自戴上老花镜,又拿起绣绷绣针——她的绣工好,女儿把她的绣件挂上淘宝店,好多人排队等着买。

她不缺这钱,但被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念盼,很有成就感。

冼琼花把目光自柳姐儿身上收回,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低头看土空调口处冒上来的咝咝白气,耳畔传来茶勺和杯壁磕碰的轻响。

高荆鸿问她:“姿宝儿睡了?那伤,没大碍吧?”

冼琼花嗯了一声:“从小那些山味奇珍不是白吃的,就差把她养成药人了,这种伤,还扛得住。”

仇碧影问她:“那个江炼,又把小千儿给救了?”

冼琼花点头:“这趟要不是他,真要给你们报丧了。”

仇碧影喃喃了句:“这都两回了啊。”

冼琼花把烟灰磕进烟缸里:“以后,姿姐儿要是真和他好,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我早说过,有些事,要么别叫它发生,一旦发生了,你还止得住吗?这回跟上回还不同。”

高荆鸿停了手,慢慢把茶勺取出,搁在茶搁上:“葛大……还找不着呢?”

仇碧影嗤之以鼻:“大姐,你就别惦记他了,一个流浪汉,今儿在这明儿在那,满中国乱跑,居无定所,这种的,上哪找去?再来两三个万烽火帮忙,也没办法啊。”

高荆鸿纠正她:“不是满中国乱跑,人家葛大先生,只在长江北转悠。”

仇碧影给自己倒酒:“长江北……还小吗?葛大要还活着,你算算他多大了?没八十也七十好几了吧,说不定已经过身了,再说了,他眼睛好的时候都看不出来,眼瞎了还能看出来?”

高荆鸿叹气:“我就是想问问,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那事,做的对不住姿宝儿,她那性子,一直别扭着,你看不出来?”

冼琼花苦笑:“怎么看不出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做了不地道的事腰都弯——姿姐儿跟我说硬话,我都不敢回她。”

仇碧影有同感:“谁不是呢。”

高荆鸿沉吟了会,心中一动:“你们说……那个神棍,行吗?老七,当初是你去查他的底,你觉得他怎么样?”

冼琼花想了想:“人品没问题,朋友关系什么的,也都是真的……”

高荆鸿打断她:“关键还是看能力。”

“要说能力,这一行,也确实是他资深了,跟段嬢嬢一样,半辈子都扑在这些怪事上,虽说他不会打卦看命,但路子,肯定比咱们多。姿姐儿不是也说过吗,咱们的山胆,专往他手上落——人不可貌相,我看,也是个有来头的。”

高荆鸿点了点头,顿了顿,试探着说了句:“要么,让他查查看?”

***

昨儿飞机晚点,江炼到酒店时已是半夜,匆匆跟况美盈打了招呼、办了入住之后就倒头大睡,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好在酒店的早餐时间还没过,江炼洗漱了出来,路过神棍门口时,抬手敲了敲:人在的话就叫上他一起,不在嘛,那估计是先下去吃了。

敲了两下,门开了。

江炼被神棍的形象吓了一跳:这人头发蓬乱,眼神呆滞,眼镜都戴得有点歪斜,两硕大黑眼圈,透露出些许一夜无眠的意味。

江炼心中一动:“是不是昨晚做什么梦了?”

神棍没好气:“小炼炼,你除了追问我有没有做梦,就没别的话了?我那是搞研究呢。”

江炼探头往里看:这研究的现场还真是狼藉,又是满地字纸。

但有面墙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头拿四张a2纸贴出了一张大图幅,图幅上写满了字,画满线条,字和线条都还分了不同颜色。

江炼拿嘴努了努那个方向:“那是什么?”

神棍骄傲:“我奋战了一夜的成果,集目前所有进展之大成,还推导出了一些新的联系。”

是吗,那就得好好观摩观摩了,江炼走近前去,一眼就看到,图幅的最中央位置,居然画了一座大山。

还没来得及发问,神棍已经拿了房间提供的鞋拔子过来,拔头往那座大山一点:“昆仑山,这是一切的源头,是事情最早发生的地方,也必将是一切的归宿和终结。”

江炼抱住双臂,不太置信地斜乜了他一眼:“这话怎么说?”

神棍说他:“小炼炼,我一早就说过,你得有全局意识。事情最早,就是从昆仑山开始的,这儿发生了好几件关键的事。”

“第一,神族人在这里聚集,仿佛进行着大撤离、大哀悼。他们点算箱子,把重要的东西放进去,那些物品包括山胆、兽骨、《山海经》正本,以及女娲的抟土人偶等等,很显然,他们不希望这些东西外流,想送走,或者永远封存。”

“第二,金翅凤凰死了,巨龙陨落,在这之前,最后一头麒麟也死了。”

“第三,有一口箱子被偷走了,这说明,神族人有对头。你还记不记得我做的梦,梦里,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山洞里说话,提到凤凰鸾图案的箱子有四十口,还要打听匠工……”

江炼接口:“匠工姓况,你是不是怀疑,美盈祖上,就是匠工出身?”

神棍点头:“一般人搬家,会打包箱子,神族人的这场大撤离,一定也需要很多箱子,而且这箱子得特别保险,一般人打不开。”

“它们安排了特殊的匠工承制,匠工不止一家,各有手艺。况家负责了其中四十口,而被偷走的那一口,恰好是况家人制作的。我猜况家人的血,其实是特殊的密码,就好像现代有指纹密码箱、眼纹密码箱,况家做的箱子,以血开箱一定是其中重要一环,所以那对头偷走了箱子之后,打不开,还得打听匠工。”

江炼恍然:“所以山洞密聊的场景,发生在箱子被偷走之后?”

神棍嗯了一声:“这对头一定找到况家人、许了什么好处,拉他们入局了,得以成功开箱,因为现在我们都知道,箱子里头的物件四落,而况家人手里,最终只是一口空箱子——这就是当年,昆仑山发生的事儿。”

江炼低声说了句:“这么一听,况家祖上,像是背叛者啊。”

他看那图幅,以昆仑山为中心,四个方向,延伸出了四条大线。

神棍拿鞋拔子点向其中一条:“这一条,是湘西线。湘西线,又分为两条,一是娄底况家,况家人常年居住娄底,俨然普通人家,唯一不普通的是,他们得看守着一口空箱子,一旦失职、丢了箱子,他们就会遭到恶疾的反噬,算是跟箱子绑一条藤上了。”

江炼心头涌起一股不明况味:况家人长久以来,都把这任务完成得很好,直到七十多年前的那次举家逃难……

话又说回来,况家人没出意外,今时今日,他江炼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神棍继续往下说:“二是悬胆峰林,涉及到青铜支架、山胆、结绳记事,以及洞神。”

江炼细看图幅上的字,神棍提到的这些,各有对应。

青铜支架——蚩尤族人

山胆——山鬼

结绳记事——花瑶

洞神——水精,白水潇

湘西线就说到这里,神棍点第二条:“这是广西线。”

广西线就发生在几天前,记忆犹新,无需赘述。

图幅上,广西线也有两条分支,一条是镇龙山,有龙骨残片,一条是凤凰山,有凤凰翎。

而凤凰山的对应也不少:定水囦对应水鬼,棺材和尸骨对应九铃盛家,青铜盖对应蚩尤族人。

神棍说:“还记不记得昆仑山陨落的巨龙?我认为,这巨龙的骨架是被烧了,不然,不会有龙骨灰和龙骨残片的说法,而只有凤凰翎烧出的火焰才能点燃龙骨,很显然,龙骨是柴,而凤凰翎是燃料。”

江炼心中一动:“凤凰眼里,段太婆拿走了一根凤凰翎,水下洞穴里,留有五六十根,但一只凤凰的羽毛,绝对不止这么多!”

神棍夸他:“没错,小炼炼,我跟我们解放曾经朝夕相处,你别看它只是只山鸡,身上的毛,绝对有上千根。一只金翅凤凰,怎么可能只有五六十根毛?唯一的解释是,这五六十根,是特意留下来的,那么问题来了,留就要留配套,凤凰翎是用来烧龙骨的,既然留下了部分凤凰翎,就一定还留下了部分龙骨。”

没错,江炼又想起神棍的梦里,那段山洞密聊。

一个人问:“龙骨呢,怎么是一包灰?”

另一个答:“这是烧过的,我全刮来了,另外的实在找不到,不知道被他们藏哪了。”

这段对话,其实很清楚地表明: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还藏有部分龙骨。

龙骨,凤凰翎,箱子……

江炼心头蓦地一跳,有个念头迅速成形,他脱口说了句:“那些箱子会不会是被烧了?”

神棍没反应过来:“哈?”

江炼心跳得一阵急过一阵:“不是有很多箱子吗,一直以来,我们只找其中一口,那么其它那么多箱子都去哪了呢?”

“龙骨是柴,凤凰翎是燃料,那烧龙骨,到底是为了烧什么的?会不会是把那些箱子里的、它们的那些研究和发现,通通付之一炬?而之所以留下了部分凤凰翎,以及部分龙骨,是因为有一口箱子被偷走了!”

留下的凤凰翎和龙骨,是为那口被偷走的箱子准备的。

他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还记得我们聊过吗,有人故意让这口箱子五马分尸,让不同的人带走箱子里的物件,甚至连空箱子都有人保管,还使得这些人互不往来,是为了什么呢?”

神棍倒吸一口凉气。

当时想不明白,现在约略懂了。

是因为如果这些东西聚到了一起,装进了箱子,再加上龙骨、凤凰翎,焰头燃起,一切就会被焚毁,烟消云散。

所以箱子里的物件被拆得七零八落,不太重要的,譬如兽骨和铃,就任由它四散,关键点的,像山胆和凤凰翎,就藏得极隐蔽……

神棍忽然想到了什么:“那龙骨呢?”

江炼沉吟:“龙骨,可能这对头并没拿到,因为你的梦里,有一段剖腹抽肠的场景,看起来,很像是事发被问罪,那人大概是个奸细,协助那个对头偷到了箱子、拿到了凤凰翎,但还没来得及打听到龙骨的所在,就东窗事发了——不然你想,一大堆箱子,从外观来看有四十口是相同的,那双从浓雾中伸出的、偷箱子的手,怎么就那么精准,一下子拿走了想偷的那一口呢?没有内应的指引,是绝对办不到的。”

神棍怔了半晌,这才想起话还没完,于是拿鞋拔子去点第三条线:“这一条,是七块兽骨线,是我的私心,单列出来,因为跟我的几个朋友有关,但这条线,也是目前线索最少的。”

“我怀疑,当初七块兽骨出了箱,七道戾气放出,就直接入了世,再也没归过位了,那七块兽骨,也被随意丢弃,它们的下落如何,只有巴梅法师解读出的那句话。”

——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神棍近乎惆怅地看着那条线,这件事儿,他还一直没跟那几位朋友说呢,因为曹严华,亦即梅花九娘的徒孙,有句名言:愿这世上,躲不过的惊吓都只是一场虚惊,收到的欢喜从无空欢喜。

事情还不确定,他不想咋咋唬唬,送自己的朋友们一场空欢喜。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到第四条线上:“这一条,是水鬼线,也分两个支线,一是金汤穴,二是漂移地窟。”

“这就是目前,整个事件的架构,事情可以说,是从水鬼这个点爆开的,本来因着祖师爷的遗命,他们是一直老老实实当傀儡的,结果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漂移地窟之行,酿出了惨剧。”

江炼接下去:“他们开始怀疑祖师爷,找到了山鬼,千姿为了帮忙,去湘西查看山胆,而我恰好在那儿为了美盈钓蜃景。”

谢天谢地,如同支流汇入大河,他在那儿找到了正确的路子,否则,恐怕时至今日,还在午陵山苦苦钓蜃景、每天捧着残破的画面苦思冥想呢。

神棍长吁一口气:“我还没讲完呢。这些事情之间,互相又有着隐秘的关联,比如洞神,它在临死之前,不惜牺牲白水潇,对外放出了重要讯息,应该就是通知漂移地窟里的那些‘它们’,事情不妙。整个漂移地窟,现在大概都已经藏到了最严密的地方,水鬼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整件事里,还涉及到三个非常重要的人。”

“一是阎罗,其实整个大布局中,从来没有他,他是一个意外,误打误撞,作为况家的支线插入进来,他拿到了箱子,拿到了关于凤凰翎和龙骨残片的指引,甚至去了昆仑山,吞吃了麒麟晶。但他的经历,反而给了我们启发——如果漂移地窟里的那些类似葡萄串就是麒麟晶,阎罗是怎么都不可能进入漂移地窟的,水鬼进去,还死了那么多人呢,何况是阎罗?”

“阎罗入了昆仑山,可见昆仑山里,一定有什么通道,也能通往漂回原地的漂移地窟。”

“二是段小姐,她一定有着特殊的作用,阎罗才会千方百计、不惜将大秘密拱手奉上,也要诱骗她同去昆仑。只是这作用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

“第三个,就是我了。”

说到这儿,他满目茫然:“我到底是谁,我在这整件事里,又是个什么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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