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琼花和曲俏进帐的时候,孟千姿正倚卧在铺上发呆:以前帮水鬼的忙,只是出于交际,帮得上很好,帮不上也无所谓,但真的见到了当事人,感受大不相同——宗杭一再拜托和感谢她,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曲俏轻咳了两声,在她铺边坐下,指她的伤腿问:“疼吗?”

孟千姿点头。

冼琼花拖了张帆布马扎过来,在孟千姿对面坐下:“伤这么重,我看啊,还是赶紧回山桂斋,好好养上一阵子。”

孟千姿嘀咕了句:“哪重了?”

冼琼花瞪她:“还好意思问,没照镜子?血流了有一担,你看你那嘴唇,一点颜色都没有。”

曲俏笑,轻轻拍了拍孟千姿的手背:“这儿条件是有限,回去了,让柳姨给你多煲点汤水,也能好得快些。”

孟千姿不吭声了。

冼琼花看了她一眼:“姿姐儿,我有话跟你说。”

孟千姿觉得这话必不是什么中听的,她脊背挺起,满眼防备:“你说。”

“这趟太危险了,差点命都丢了。我跟大姐说了这事,她脸都吓白了。”

孟千姿说:“七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道大嬢嬢身体不好、又不经吓,何必跟她说这些——我要是死了,你躲不过给她报丧……我又没事,你遮盖一下,事情不就过去了吗?”

冼琼花让她给气笑了:“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怪起我了?”

顿了顿,她入正题:“你是山鬼王座,手下那么多人可以用,干嘛非要自己涉险呢?这些事,你派给劲松、派给路三明,自己舒服躺着,听听汇报不就行了吗?”

孟千姿笑笑:“七妈,我又要纠正你了。”

“我从来没有非要自己涉险,悬胆峰林那一次,是你们七位一致点头,我才去剖山的,至于随之遇到的危险,那都是没预料到的;这趟,我也只是过来给六妈贺寿,无意间听说段太婆的死可能另有玄虚,才追查了一下,那时候,谁能知道棺材底下会有迷宫、里头还养着巨鳄呢?七妈,并不是我追着危险跑,是这世界上,凶险本就无处不在,舒服躺着就一定安全吗?没准躺出富贵病来,走得比谁都早呢。”

冼琼花不擅强辩,一时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曲俏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去拧孟千姿的嘴:“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

旁敲侧击这招看来是行不通了,孟千姿是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冼琼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后,江炼和神棍的事,你别瞎掺和了——江炼是为了况家找东西,神棍是你的三重莲瓣,追查山胆的事,咱们委托了他的,人力财力上全力支持,让他去办就是了,你就安稳待着。至于段嬢嬢的下落,你也别操心了,山鬼有的是人接手,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给段嬢嬢收葬是重要,但总不能为了一个死的段嬢嬢,赔上一个活的孟千姿吧。”

孟千姿不气也不恼:“这是大嬢嬢的意思?”

冼琼花点头:“没错,大姐也是这意思。”

孟千姿嗤笑一声:“我还记得,在湘西的时候,大嬢嬢跟我视频,还说什么这扶手啊,扶着扶着就垮了,是时候都放手,让我去解决一切了,现在又说外头危险,山鬼多的是人办事,让我舒服躺着——你们想要一个精明强干威风八面的王座,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谁是这么躺出头的。七妈,你这是又想老虎有野性,又怕放它出笼被鸡啄呢。”

她撤开背后的腰枕,闭了眼缩进睡袋里:“累了,都出去吧,别说话了啊,说了我也不听。”

***

孟千姿其实不累。

她窝在睡袋里,脑子里一团乱,一会觉得自己措辞还不够狠,一会又觉得,七妈的用心还是好的,就是表达欠柔和,自己不该阴阳怪气地叫她下不来台。

……

正辗转反侧,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孟千姿没好气,说了句:“我不是说都出去吗?”

边说边恼怒回头。

是江炼,他被她吓了一跳,站在当地,说了声:“哦。”

又指指外头:“那我走了啊。”

他还真往外走。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吼他:“回来。”

江炼又老老实实回来,坐到铺边时,还抱怨她:“一会让人走,一会让人回来,真难伺候。”

孟千姿笑,歪着脑袋打量他,他应该是刚洗漱完,整个人很精神,发茬湿-漉漉的,朝上竖着,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水味儿,怪好闻的,就是衣服……有点松垮。

她奇怪:“衣服是不是大了?”

江炼笑:“衣服不是都撕破了给你包扎吗,又买不着新的,路三明帮找了一身,先凑合穿着。”

孟千姿嗯了一声,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江炼也是一样,很多话想说,又觉得哪句都起不了头,顿了顿,听到孟千姿问他吃了没,便应了句吃了,又拿这话问她,她也说吃了。

很好,两人都吃了,真是交换了……重要的信息。

帐里安静,帐外的声音便分外清晰,帐篷顶开了天窗,有一格光亮恰映在地上,江炼低头,看到脚边有粒小石子,便拿脚轻轻一拨,想来个射门,哪知道使的力大了,那小石子骨碌碌越过那格亮,出界了。

怎么突然就尴尬了呢,在水下洞穴时,明明像是相爱了很久很久,接吻、拥抱都那么自然。

江炼找话说:“好像下午,咱们就得拔营了,说是先回桂林。”

孟千姿点头,她也听说了。

“我给美盈打了电话,韦彪陪着她,都已经到西宁了。我跟神棍商量了一下,桂林之后,我们就直接去昆仑,千姿,你回山桂斋,好好养伤,这段时间就别操心了。”

孟千姿越听越不对味,及至听到最后,腾一下坐起来,问他:“是不是我七妈跟你说什么了?她说什么了?”

她睡袋一拉就想起身:“我去问她。”

江炼伸手,一左一右攥住她两条胳膊,把她身子硬控回来:“你去问她,爬着去问?”

孟千姿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不要听我七妈乱讲……”

江炼笑:“七姑婆没乱讲啊,人家讲的有道理。”

***

冼琼花找到江炼,先道了歉,又道了谢。

彼时,江炼刚洗完澡,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呢,不自在地拿毛巾胡乱抹了把头发,说:“我应该做的。”

冼琼花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千姿虽没伤着筋骨,但至少得养一个月,她脾气大,不听我的,你帮我劝劝她,你也不想看着千姿以后落下个残疾什么的吧。”

江炼一直点头:“我知道,我会劝她。”

……

孟千姿奇道:“只说了这个?”

江炼说:“是啊,所以人家七姑婆,说的不是挺有道理吗?你至少得养一个月的伤,但我们不能都跟着养,事情还得往前推进吧?你伤都没好、硬要跟来,到时候拄着拐又蹦又跳的,也撵不上我们啊。”

孟千姿哭笑不得:“你又胡说。”

江炼轻轻松开握住她胳膊的手:“所以啊,你回去好好养伤,多喝点汤水,多补点人参,养好了身子,再来找我们不迟。”

……

其实,冼琼花不止说了这些。

冼琼花当时问他:“江炼,你是喜欢我们姿姐儿吧?”

得了江炼默认之后,她慢悠悠地说:“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们的事儿越来越危险了,你要是真喜欢姿姐儿呢,就别让她老掺和这事,男人嘛,身前凶险,身后世界,你该把她放到你身后去。”

江炼觉得七姑婆说得真好。

身前凶险,身后世界,他真是不想让孟千姿再涉险了,那些乱七八糟见血要命的事儿,他来对付就好,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在他的世界里安安稳稳待着,不受伤,不受罪,就好。

他希望能借着她养伤的这段时间,把事情给了结了。

***

当天晚上,前队人回到秀岚居。

江炼刚进房间,还没安顿好,就收到神棍的电话,说是要让他看“好东西”,江炼过去了才知道,是石嘉信寄出的、山鬼人肉快递的路铃到了。

说实在的,这路铃看起来相当普通,遍身斑斑铜绿,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不管神棍拎起了怎么摇晃、那撞柱怎么互相碰撞,这个铃,就是不响。

江炼对铃倒没什么兴趣,只是吩咐神棍好好睡觉:他还就不信了,神棍都亲手摸着凤凰翎了,怎么能不做上两个有建设性的梦呢。

回房的路上,恰遇到曲俏,江炼打了招呼,又侧了身,本想给曲俏让路的,哪知心中一动,又上前拦住了,问她:“六姑婆,能借一步说话吗?”

……

江炼想问问孟千姿从前的事,尤其是关于那个誓。

然而曲俏不想多说:“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后有机会,你自己问她吧。”

江炼问她:“千姿以前,是喜欢过什么人吧?”

曲俏没吭声,多半是了。

江炼说:“你以前送过我一句话,说千姿身边的人是不会欢迎我的——千姿的上一段,是被姑婆们给拆了吗?”

曲俏笑了笑,径直走了,擦身而过时,江炼听到她轻声说了句:“要是拆了,就好了。”

什么意思呢,江炼听不懂,只觉得满心惆怅,而分别在即,又更加剧了这失落。

***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

孟千姿一行的机票是上午的,冼琼花随行护送,送行的人太多,江炼夹在一堆人之中,也没能跟孟千姿说上几句话,车队驶离的时候,江炼站在厅廊下目送,忽然听到手机信息进来。

点开一看,是微信消息,发信人叫“x2”。

江炼一下子笑了。

孟千姿打了好长一段话数落他:你那什么表情啊,都什么时代了,想听声音就语音,想见面就视频,再不然你就买张机票来看我,听说你现在身家也还行啊。

还发了个红包给他,留言曰:巨大的红包。

点开一看,五毛钱。

真是越有钱的人越小气,江炼想回复她,键入了又删,顿了顿,从网上找了张图,把头像给换了。

换了没两秒,孟千姿的信息就来了,问他:“你把头像图片换成‘÷2’,是几个意思?”

江炼回复:“我跟你中和中和。”

你乘我就除,你上我就下,你哭我就逗你笑,你难过肩膀就让你靠。

中和中和,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孟千姿一定没懂,给他发了个大砍刀过来。

***

江炼和神棍的飞机是下午的。

路三明开车把两人送到机场,说是西北那头已经打好招呼了,一落地就会有人接——西北一带现在正紧锣密鼓地巡昆仑山,试图寻找失踪多年的段文希的尸体,在那头坐镇的,是孟千姿的四妈景茹司。

四姑婆景茹司,常年在华山伴山,而华山离着西安不远,某种意义上说,西安是西行的第一站,所以,西北线的事,也该四姑婆出面。

江炼问清了西宁的下榻酒店之后,把地址发给况美盈,约她在酒店见面。

临起飞之前,江炼问神棍:“昨晚做梦了吗?”

神棍对他很不满:“老问我做梦了没有,你是真指望我梦出个大结局来呢?你怎么不做?”

江炼斜乜了他一眼:“我要是能做,还指望你?反正要飞挺久的,你飞机上再睡一觉试试。”

神棍愤愤,说他是江扒皮。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路上,神棍没有做梦,江炼反做了。

梦见自己被火烧。

熊熊烈焰,迫得他左突右闪,唯一有一条黑漆漆的路,内里无烟无火,他抬腿就往里跑,忽然听到孟千姿带着哭音在背后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心内大恸,想退回来,却再也找不到路了,只能听到孟千姿的哭声,真是哭得他一颗心都要揉碎了。

江炼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双眼发潮,胸口窒闷得厉害,身侧的神棍呼哈大睡——不止是神棍,长途飞行,大半个机舱的人估计都睡了。

他再睡不着,起开了机窗的遮光罩,触目所及处,心下一怔。

这是,飞临昆仑山的上空了吗?

也许并不是昆仑,反正西北多山,到处都是雪岭,而高处俯视,分外雄浑,那条条蜿蜒脊脉,真像是匍匐弯曲着的……条条巨龙啊。

***

况美盈和韦彪早了两天到西宁,并不知道山鬼在这儿也有产业,自行定了酒店住下了,收到江炼发来的地址,才又忙着退房、重新预订。

这家新酒店她很喜欢,主要是位置好,靠近市内最有名的小吃街。

放好行李之后,她拉着韦彪去逛夜市。

韦彪其实是不大喜欢西北的美食的:羊肉串的肉块都太大,酸奶酸得要命、要往里头搅白砂糖,馕饼什么的,又太硬了。

总之是,都不适合况美盈,她身子太弱,胃也不行,消受不了这些——然而,架不住美盈喜欢啊。

韦彪只得全程跟着,偶尔劝两句,幸好况美盈于各色小吃都是浅尝辄止,并不大吞大嚼。

且走且停,况美盈又被一处小吃给绊住了。

叫狗浇尿饼。

韦彪真是没好气:“哪有饼叫狗浇尿的,这都是瞎起名字,搏眼球的。”

况美盈偏跟他对着干:“那我爱吃,你不喜欢,你走开点好了。”

韦彪悻悻,狗浇尿饼制作需要时间,他老实在边上陪等。

正等得无聊,忽听不远处有人喝骂,抬眼看时,就见一个干瘦男人,一脚踹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嘴里骂骂咧咧:“死别处要钱去,别挡我做生意!”

邻近人等只淡淡一瞥,又各忙各的了,今人习惯不管闲事,要饭的嘛,打了骂了都没关系,总不见得他会闹事维权。

况美盈却大怒,喝了句:“你干什么?”

她是素来敢见义勇为的,虽然自身没什么战斗力,但从小到大,身边作陪的不是江炼就是韦彪,无惧任何黑恶势力。

她边说边往那头走,这头的饼已经好了,装袋递出,韦彪赶紧接了,随后跟上。

到了近前,况美盈怒视那男人:“人家要钱怎么了,不给也就算了,怎么还打人呢?”

那人见只是个娇弱女子,冷笑一声,正想呛她两句,忽见她身后站过来铁塔一样的一条汉子,登时气短三分,嘟嚷了句“关你什么事”,匆匆退回店里。

况美盈也不嫌脏,俯身去扶那老头:“大爷,你没事吧?”

这老头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了,让她想起刚过世不久的太爷况同胜,移情使然,怜悯之心更甚。

那老头抬头看她。

况美盈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这老头,竟是个瞎子!

说是瞎子也不确切,但他面颊干瘦,两只眼睛里,长满了白茬茬的翳,这一抬眼,仿佛翻的全是眼白,吓得况美盈哆嗦了一下。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顺手从韦彪手里拿过那袋饼递过去:“大爷,你要是没东西吃,就吃这个吧,刚做的,还热呢。”

那老头摸索着接了,说了句:“姑娘好心人,好命人哪。”

这“好命”二字,一下子勾动了况美盈的心事,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好什么命啊。”

忽然间意兴阑珊,也没了逛夜市的心情,她看向韦彪,示意他自己想回去了。

才走了两步,那老头在背后叫住她。

况美盈回过头。

怪了,明明是个瞎子,她却觉得,那老头在端详她。

过了会,那老头点了点头,说了句:“胎里祸患,但有贵人相助,可过坎过劫,姑娘好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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