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目送着孟千姿离开的背影,江炼有点悻悻。
他摸了摸鼻子,看向营地那一片灯火明亮,心里有那么点小酸涩:这么多顶帐篷,也不说匀他一个角落。
不过还好,他安慰自己,还有瓶驱蚊水呢。
不拿白不拿。
他在原地等,又很怜爱地摸摸肚子。
过了会,有个人急匆匆跑过来,嚷他:“是那个……江炼小哥吗?”
江炼认出是柳冠国,也看到他两手空空,心头升起一股子不太好的预感:怎么着,这是要告诉他,驱蚊水已经用完了?
柳冠国朝他招手:“来,来,孟小姐让给你安排住的地方。”
啊?
江炼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冠国说他:“别站着呀,过来啊。”
***
江炼跟着柳冠国,穿过大半个营地,这一处相对较偏,只有四个单人帐,三个已入住,一个暂空,是他的,帐篷边都系了很厚实的可扎口黑垃圾袋。
山鬼的帐篷应该是成批定制的,偏大,不像一般的户外帐篷那么局促,一体成型免搭建,而且是双层防雨的,也就是说单体帐篷外头还罩了个外帐,门帘也是内外双层,内层是纱网的,防虫透气,外层下方两角都连着支撑杆,太阳大的时候把门帘撑拉出去,就是个长方的凉棚,门前自有块荫凉。
地方已带到,柳冠国又匆匆离开,江炼长吁一口气,钻了进去。
抬眼看四壁,分外满足:今晚上,这身板终于可以抻直躺平,不用蜷在树桠间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喊:“那个江炼……江炼小哥,住哪间?”
江炼探出脑袋,还伸了下手,以表明正身。
那是个小个子干瘦男人,见寻对了地方,小跑着过来半蹲下,啪的一声往门楣上贴了张黄符纸,上头有朱砂画的条条道道——那架势,就跟香港僵尸片里,往僵尸脑门上贴定尸符似的。
什么意思?这是要把他“镇伏”在帐篷里吗?
小个子点着那符:“孟小姐说,你非要瓶驱蚊水,但我们不用那玩意儿,这是‘避山兽’的山鬼简符,你昨晚也是跟孟小姐一道的,看到‘动山兽’的效果了,有这符,什么长虫飞蝇都不会往里爬,要什么驱蚊水啊。”
江炼想分辩一下自己并没有要驱蚊水,小个子符男没给他机会,昂着头走了,脸上那轻蔑的表情,像在鄙视他:没见识,只知道驱蚊水。
夜风拂过,那张贴歪了的符哗哗作响,江炼拈住符角细看:这痕纹还挺眼熟的,跟他描摹过的、孟千姿金铃铃片上的一个痕纹颇为相似,只是要简化得多,原来这是“避山兽”的。
山鬼九符,现在他至少知道两种了,动山兽和避山兽。
外头又传来嚷声:“那个江……江伢子,住哪间?”
这次,无需他探头,人家自己找着了,这是个拎着塑料袋的微胖男人,约莫五十来岁,一看就知道是技术工种而非力辈。
那人往门口一蹲,塑料袋口朝下,哗啦一声,里头的东西铺了一地。
都是医药用品之类的,江炼只粗略一扫,就看见了医用绷带、小瓶酒精,以及抗菌治感染的药膏和内服药。
微胖医男说他:“孟小姐说,你非要用纯天然的药。年轻伢子,不要太偏激,瞧不起生产线合成药物,你知道多少病人在用加工合成药吗?这世上,不是说纯天然的就是好的。”
江炼想解释:“我不是……”
微胖医男也没给他机会,摇着头、叹着气,拎着空塑料袋走了。
江炼把那些药品拨到身前,正翻检着哪些要用,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人家没喊,是他自己闻到香味,主动把脑袋伸出去的。
这应该是个厨子,因为他托了个满是碟碗的托盘,还系了条沾上了油污的大白围裙,江炼往后挪让,把那堆药品拂开,空出放托盘的地方。
那人把托盘放下,瓮声瓮气:“孟小姐说,你已经吃过了。但我们开的病号饭,还有不少,你看看,能不能帮着解决一份半份的。”
江炼说:“我尽量……努力吧。”
……
这一拨一拨,走马灯似的,真让人应接不暇,虽说个个都对他有“误解”,而这误解,必来自孟千姿的推波助澜……
江炼觉得合情合理,那是孟千姿嘛。
他环视眼前种种,末了,一切让位于生理需要:毕竟民以食为天。
病号饭可真是丰富,而且该浓油浓油、该厚酱厚酱,不像通常意义上的那么清汤寡水,江炼只略尝了两样,胃口已然全开: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正是能睡能吃的年纪,他连着几天没睡好觉,又只能吃点野凉浆果,早憋坏了。
正大快朵颐,头顶上凉凉飘下一句:“不是不饿吗?”
江炼身子一僵。
过了会,他半端着碗,缓缓抬头。
孟千姿正倚在门边,居高临下,半睥睨地看他,她穿了件牛仔外套,因为抱着胳膊,牛仔衣很随意地循着身体曲线蜷皱,愈发显得她适意,也就愈发衬得他窘迫。
江炼说:“这个……”
孟千姿示意他先不忙说话,又指了指他的嘴角:“米粒。”
我靠,还有米粒,这是个什么形象?
江炼很镇定地抬起持筷的手,用屈起的指节把米粒推进嘴里,犹在试图挽回点什么:“这个,我要解释一下……”
孟千姿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山风把她撂下的话如数传递过来:“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昂着头,一路往回走,穿过灯光明暗的营地,沿途陆续有山户给她让路,她也就不断点头示意,及至走到自己帐篷边的暗影处,看看四下没人,越想越是好笑,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劲松恰掀帘出来,帐篷内的晕黄色柔光随着这一掀流泻而出,恰把孟千姿笼在了其中:人笑的时候本就好看,更何况她还长得好看,再加上这夜色烘托,流光映衬,那场面,美得像幅画一样。
旁观者都会觉得舒心适意的画。
孟劲松不由得也笑起来,问她:“千姿,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有人在啊,孟千姿略略收敛了笑意。
她抬起头,把脸侧垂落的长发拂理到肩后,说:“没事,随便笑笑。”
***
孟千姿走后,江炼干捧了一会碗。
吃是不吃呢?
吃吧,反正,奚落也奚落过了,不吃也不能挽回什么,再说了,粒粒皆辛苦,不该浪费。
他继续埋头吃饭,正吃到酣处,门口又有人说话:“你是……山鬼的客人啊?”
我靠!还来,他还以为到孟千姿,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成想还有个压轴的!
江炼吞咽下一口米饭,无奈抬头。
门边只露了颗头,虽然只是个头,已让人印象深刻:这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头卷发,鼻梁上架了副新崭崭的黑框眼镜,那脸那眼神那表情,凑在一处,莫名喜感,身子……
营地光源众多,即便隔着帐篷,也可以隐约看到这人身子映出的那一截黑影,好家伙,真不容易,是从隔壁拗过来的。
看来,这人是他邻居。
江炼迟疑着,嗯了一声。
那人眉花眼笑的:“好巧啊,我也是哎,这里外都是山鬼,他们是一家人,我一个外来的,怪不自在的……我叫神棍,你呢?”
也是山鬼的客人?
江炼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难怪他觉得这几顶帐篷的位置有点偏,原来是供“外客”住的,看来山鬼把内外亲疏理得很分明。
他疏离但不失礼貌地回了句:“江炼。”
“哦,江炼啊。”
神棍非常自来熟地又爬进来些,先前只是头部入侵,现在大半个身子都进驻了:“你很有生活档次啊……”
是吗?一身狼狈,都能看出生活档次来?想必是气质胜人一筹,江炼差点就露出自矜的笑了。
“……我刚在帐篷里听到,你吃药都要纯天然的……”
江炼险些没捧住碗。
神棍啧啧赞叹:“我见过吃东西挑三拣四的,什么食材要有机的、不施化肥的、得是山泉水浇着长的,从来没听说过吃药都要纯天然的,我当时就觉得,得跟这个人认识一下,真是很独特!”
要不是神棍一脸诚挚,江炼几乎要以为这人是专来反讽他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只好示意了一下自己还在吃饭,随口说了句:“他们这,备得还挺齐全,什么菜都有,一般户外,只能吃干粮。”
“那是!”神棍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暗示,蹭蹭蹭爬进来了,一盘腿坐下,拉开了上炕聊天的热络架势:“他们做得可到位了,崖底下,就那下头……”
他拿手往下指:“有个一号大本营,车子都在那,随时输送鸡鸭鱼肉新鲜蔬菜,你在上头住再久,都不愁没热饭吃,还有还有……”
他伸手出去,把帐篷边上的黑色垃圾袋拨弄得哗哗响:“你看见这个垃圾袋了吗,特别厚实,满了就扎口送下去,非常环保……他们身上都带甩棍,还有刀,我先还以为是对付野兽的,问了才知道,人家是山鬼,不伤兽。这些理念,我都很是欣赏,你知道吗……”
他凑近江炼,神秘兮兮:“我有点想加入山鬼。”
人家山鬼,不实行招聘制吧?
江炼回答:“……祝你成功。”
他看出来了,想通过言语暗示让这人走是不大可能的,说得太白又得罪人,毕竟人家才是货真价实的山鬼“客人”,不像他,名不正言不顺的。
随便吧,他聊随他聊,自己安心吃饭就是。
江炼只当他不存在。
神棍却认真思谋起这事来:加入山鬼,那可真是获益无穷,听说他们在大的山头都有分支,管吃管住还提供装备,有这样的支撑和后盾,他的探索研究工作,何愁不能一日千里!
就是吧,那个孟千姿,他有点不太欣赏:初见时,她戴了个眼罩,跟他说左眼里有两个眼珠子,今天上崖时,他看得真真的,明明就一个!
……
边上这人时喜时闷,江炼浑不在意,三下五除二光了盘,又敲敲盘边,提醒神棍让道,自己得把餐盘给人送回去。
神棍这才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给他腾地方,又问他:“那你……来这儿干嘛啊?”
江炼说:“办点事。”
他轻描淡写把球踢回去:“你呢?”
神棍居然接得很实在:“我啊,我来找个箱子。”
江炼一怔,过了会,放下托盘,又坐回了原位。
原来,这就是孟千姿口中那个也要找箱子的人。
“你要找什么箱子?”
神棍完全不设防,除了冼琼花吩咐过的有关山胆的事不能外道,其它部分几乎和盘托出,当然了,他这点事,设防也没意义,反正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江炼却不能不多问两句:同至湘西,又同要找箱子,告诉他只是巧合,他还真不信。
“你只知道箱子的大致大小?”
“对,对,”神棍又比划了一通,“差不多这么高、这么宽……”
“还知道它是被人偷走的?”
“是啊。”
“为什么你会觉得它是被人偷走的呢?”
神棍被问住了,半天才回答:“就是……一种感觉啊。”
江炼摇头:“是你梦里的感觉,延伸到了现实中。但即便是在梦里,感觉也不会无缘无故产生,总得依托于一定的情境,你当时,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只不过醒来之后就忘了,只把这感觉记住了。”
说得很有道理,神棍皱起了眉。
这些日子,他频繁做梦,梦里,自己辗转于不同的地方寻找箱子,或是西北的大沙漠,或是秦岭山间的凤子岭,又或是曾英勇持刀剁死蛊虫的山洞……
大概那些场景都曾是他亲身所历、勾连着他早年间的故事,使得他的注意力只盯在了那些场景上,自己都没仔细想过:为什么他会觉得,那只箱子是被人偷走的呢?
而听过他讲起这事的人:朋友们早习惯了他的神一出鬼一出,听他说话如风过耳;陌生人又觉得他是脑子少根筋,当他不正常,疯言疯语,一笑置之。
从来没有人真的去反复琢磨他的话,然后提出疑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那个箱子是被人偷走的呢?
总得有个由头吧。
他睁着眼,半张着嘴,眼神渐渐涣散,偶尔眉头会抽动,似是要努力回想什么。
他真的是自冼琼花口中听到“山胆”这两个字之后,才开始做关于寻找箱子的梦的,第一晚的梦,应该至关重要。
那一晚,他干什么了?
——白天,他盯梢了冼琼花,但很快被发觉,还被粗暴扭胳膊踹腿,吃了点皮肉苦头;
——冼琼花在他的文化衫上写字,跟他说“我们姿姐儿,是个厉害的”;
——他高高兴兴把那件文化衫折好了放在床头,被子拉至胸口,又揿灭了灯……
然后好像,很快就做梦了……
江炼没有说话,他知道人在极专注地回忆某事时,需要相对安静和封闭的环境,他甚至还动作极轻缓地放下了门帘。
多层布隔音也是好的。
神棍嘴唇嗫嚅着,眼神依然飘忽,仿佛眸底投入的影像,并不是江炼。
他低声喃喃:“很大的火堆,火焰很高很高,其实不是一个箱子,很多,堆在一起,看不清,只能看到箱子的轮廓,都是这么长,这么宽,很多。”
江炼心跳得厉害,他屏住呼吸:没错,况家逃难时,带了很多箱子,用他干爷的话说,三四十个不止。
“还有人影,也看不清,就知道有人,也挺多的……有站在火堆边的,也有站在箱子堆边的。”
是那群土匪吗?江炼心中一凛:他们抢走了财物之后,把没用的箱子都给烧了?那……那张药方呢?土匪会不会觉得没有价值,一并丢弃烧毁了?
他想追问,又强自忍住,神棍现在这近乎梦游的状态,是不好去干扰的。
神棍蓦地瞪大眼睛:“哇,好大的鸟!不是不是,是火光投了一只鸟的影子在山壁上,好大啊,几丈高,还在动。”
江炼耐住性子:光的照射确实可能成倍放大物体的影子,这也是投影仪的成像原理,可能在土匪烧毁况家箱笼的现场,混进了一只鸟吧。
然而神棍跟这只鸟耗上了。
“又不像鸟,脑袋有点像鸡,不不不,脑袋上好像还长了东西,有点像翎,像解放,也不……比我们解放漂亮多了。”
江炼如堕五里雾中。
我们解放……不是在1949年吗?为什么一只鸟脑袋上长的东西,会比中国解放还漂亮?这根本不是可拿来类比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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