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琉璃(七)

那个笑容令一旁窥视的璇玑浑身『毛』发倒竖,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情不自禁想拔足狂奔离开。耳后传来天帝的声音:“将军……”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陡然尖叫起来:“我不要看了!不想看了!”

语毕,双膝再也站不住,软软瘫在地上,只觉两只手腕抖个不停,放在眼前,只见掌心中汗水淋漓,十根手指居然软得无法握拳。她用力将手按在脸上,汗水与眼泪混杂在一起,沾染在唇边,苦得喉头发紧。

这就是白帝说的“她自己提议要帮天界”?明明是一句醉话,他居然就此记在心里,可见城府之深。此人用心之毒辣,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天帝温言道:“将军被白帝带回了天界,立即有人将此事禀告于孤。孤思忖天界与修罗界此番结怨深厚,一时无法化解,若再对将军不利,只怕此事永远也无法了结,便嘱咐白帝将你归还。此事孤亦有错,并未亲临劝解,待领悟白帝究竟有何为,已是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璇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发抖,精神似已完全崩溃。

天帝见此情状,便道:“既如此,将军便随孤回去吧,不要再看。”

他正要撤了法术,不防璇玑突然低声道:“别……我、我想继续看下去。方才的话……当我没说,我要看。”她在脸上抹了两把,抬起头来,脸上红红白白,狼狈不堪。只是先前那刻骨的仇恨似已消失了大半,变作了深深的哀伤。

周围景致霎时变化,却是一间阴暗小室,案上烛光如豆,轻轻跳跃着。墙上映出一团不成形的黑影,凝滞不动,只有在烛火跳跃时,才跟着诡异地攒动两下。

墙角放着一张玉石做成的长桌,罗睺计都静静躺在上面,睡得香甜,嘴角依稀还带着笑容心满意足的模样。白帝执烛去看她,手里抓着一只朱砂笔,在她身上缓缓画动,似在勾勒轮廓,无比专注,无比认真。

璇玑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静静看着这一幕。

只是突然觉得心酸难言,那可怜的计都怀春,刚刚吐『露』女儿心事,像刚抽出花苞的嫩枝,尚未体验过情爱之欢愉甜蜜,那正要脱胎换骨的身体,亦未曾尝过心爱之人的触『摸』,陡然之间便遭遇覆顶。

只盼她永远就这样睡着,不要醒过来。想必梦里没有负心之人,亦没有背叛之人,更没有那些残酷的杀戮,屠神杀魔。一切都美好,一切都那样好,正如初见之时,『露』水正新。

突然,璇玑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本能地用手去按,用力按住,眼前金星『乱』蹦,阵阵发黑——白帝拿出一枚修长的匕首,晶莹可爱,顺着朱砂笔勾勒出的轮廓,细细划下去。

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的动作顿时一凝,急急脱下身上白衫,将桌上的修罗盖住,就像之后战神大闹天界之时,他脱衣为她披上那般,自然流畅。他放下匕首,冷着脸拉开屋门,门外的脚步声顿时往这里奔来,还夹杂着急急的叫嚷:“白帝陛下!天帝有口谕带来!”

紧跟着,一个全身墨黑的男子疾跑入内,此人年约二旬,甚是俊伟,只面生的很,先时开明门前诸神包围,并不曾见到此人。

白帝待他进屋,立即反手将门关上,道:“什么口谕?”

那人却见到墙角桌上那白衫下起伏的轮廓,分明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脸『色』微变,急道:“天帝有谕:命白帝立即将捉来的修罗归还,不得伤害。”说完,他却突然又道:“白帝,那个……就是您捉来的修罗?”

白帝躬身听完天帝口谕,一言不发,待听得那人相问,才淡道:“正是。”

那人有三分恐惧,七分好奇,凑过去瞪了半天,问道:“白帝……我、我能看一眼吗?”

白帝勾起嘴角,带着笑意:“玄武如今也到了可以上沙场的时候,怎么,想知己知彼?”

原来那男子便是后来被无支祁杀死的玄武,白虎的哥哥。他脸上一红,嗫嚅道:“我听人说,阿修罗都是三头六臂,周身火焰围绕,很凶猛。所以……有点好奇。”

白帝走到桌旁,将白衫一揭,说道:“三头六臂是战斗时的模样,他们私下里不过面相狰狞身材高大,倒也没什么特殊。”

玄武冷不防他说揭开就揭开,一下子看到罗睺计都诡异的面容,吓得倒退数步,好容易才扶墙站稳,心有余悸,颤声道:“他……他不会醒过来?!”

白帝并没有回答,隔了一会,突然问道:“天帝的口谕是让寡人将这修罗还回去?”

玄武胆子渐大,拿眼偷看桌上的修罗,一面应道:“是啊,没错。天帝还吩咐您尽快送回去,最好不要伤害他。他说,以怨抱怨,永无宁时。六界众生天界最贵,靠得正是与世无争,淡泊养『性』。若因为一场战争便失却平日的心态,那才是大大的糟糕。”

白帝微微冷笑,低声道:“以怨抱怨,永无宁时。难道要天界以德报怨,拱手把命让出去,从此生灵涂炭?”

玄武急忙说道:“当然不是!天帝的意思是不要用杀戮对抗杀戮,而要感化他们!再说应龙他们也上了前线战场,咱们未必会输,白帝您老人家先别放弃希望啊!”

白帝沉声道:“世间如有能感化的修罗,那修罗道还有甚存在的必要!你们应当知道,世上总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东西,若非以暴制暴,便永远也不知后退。天界为六界最贵,岂能让他人在头上撒野!若不让他们尝到厉害,谈何感化!”

玄武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由惊惧,正寻思着怎么找个借口告退,忽听白帝又道:“我天界幅员辽阔,人物俊雅,不擅战斗,故而如今节节败退。寡人苦思数日,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法子,不损自身一兵一将,便可将修罗驱逐出去。”

玄武又惊又喜,连声问是什么法子。白帝淡道:“这个修罗名叫罗睺计都,乃修罗界英雄人物,有惊天动地的能力。寡人欲将他改造一番,获得新生,从此为我天界效力。”

玄武委实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刁钻法子,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恐惧,隔了半天,才犹豫道:“可是……他是修罗啊!您要怎么改造让他为天界效力?何况天帝有口谕让您立即放了他……此事……还是先禀告天帝才好吧?”

白帝脸『色』立变,忽而将手一扬,掌中握着一把尺余长的匕首,晶莹锋利,紧跟着手起刀落,只听“咔”地一声闷响,那修罗的脑袋竟被他一匕首斩断,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双目似是微微一眨,跟着便闭上再也没了动静。

鲜血激『射』而出,喷得屋顶星星点点。玄武吓得瘫软在地,什么话都忘了。

白帝将匕首在白衫上一擦,冷道:“寡人自有方法万无一失,你且留住观看,回头再禀告天帝,天界多了一位……嗯,就叫她战神吧!战神有偷天换日的本领,用以对付修罗,实乃良策!”

玄武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筛糠似的缩在一旁,紧紧闭上眼,什么也不敢看。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白帝又道:“修罗心原来是这般模样,与魂魄纠缠在一起,怪乎如此强劲。”

他心中好奇,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白帝手中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火焰一般灼灼跳动,光华绚丽,夺人神魂。

白帝随手取过案上一座琉璃盏,将那团火焰放进去,未几,那火焰竟缓缓渗透了进去,再也取不出来。白帝低声道:“不好!纵然能为她再造一个身体,然而无心之人岂能办事!”

他皱眉取过琉璃盏,细细看了半天,一筹莫展。此时烛火突然爆了一个花,屋中霎时大亮,灯火下只觉那琉璃盏光华转动,妙不可言。白帝突然生出一计,回头去看那残缺的修罗身体,笑道:“这个模样实在难看,你既要做女子,何妨做个琉璃美人?”

他抬头环视小室,见书橱上放着一尊琉璃人像,却是姑姑的容貌,容光艳极,秋波流慧,神态安详宁静,极为秀丽。他想起昔日天河畔的往事,不由心中感慨,回头吩咐道:“你去将那琉璃人像取来,小心些,不要摔在地上。”

玄武战战兢兢地上了书橱,小心翼翼捧着人像端过来,颤声问道:“白帝……以后如何向天帝交代?何况……琉璃做身体,岂不是一碰就碎?”

白帝笑道:“寡人自有神力,你不必多虑。拿来,放到这里。”

玄武急急将人像放在案上,低头忽见满桌污血,那修罗尸首惨不忍睹,心下顿时一阵发『毛』,手上一软,只听“咣当”一声,那琉璃的人像竟失手摔在地上,瞬间就四分五裂。他吓得魂不附体,软在地上只是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帝叹道:“不能成事!让寡人与天帝如何能将天界放心交给你们!”

他抬手将琉璃盏切下一块,修罗心早已融了进去,与琉璃盏不分彼此。切下的那块有拳头大小,颜『色』最亮,美丽之极。他将那物事与琉璃碎片放在一起,柔声道:“计都的心愿是做女子,如今小弟替你完成遗愿,以后生死契约,永不分离。”

他以琉璃盏做心,琉璃碎片为身,施展神力,一时间屋内光芒大盛,不可『逼』视。玄武捂住眼睛,隔了一会,只听白帝轻喟:“成了!从今日起,便做一琉璃美人吧!”

他茫然睁眼,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秀睫乌发,肌肤莹润雪白,正阖目安睡,神态安详,甚是美丽。但全身关节各处都有血红伤疤,乃是因为他失手打碎琉璃人像的缘故,不可避免,正是美中不足。玄武不由看得呆住,心头『乱』糟糟,竟不知是何想法。

白帝取过那袭白衫,罩在那少女身上,低头端详良久,方低声道:“罗睺计都的名字,今日一拆两半。你是计都,琉璃盏为罗睺。只盼你为我天界效力,驱逐狂徒,恢复乐土安宁。”

第二十八章 琉璃(八)

彼时计都归于白帝麾下,为其所用,居然没有禀告天帝。玄武慑于白帝的威严,也自是一个字也不敢透露,只在郁闷之时自斟自饮,醉话连篇,想来便让手下人听出了些端倪,自此谣言四起。

事情一如白帝所料,计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那些曾将天界逼到绝处的阿修罗们,根本不是计都的对手。初战大捷之后,白帝大喜,亲赐黄金甲紫云盔,又花了大功夫自天河中寻得稀世材料,为战神计都量身定做一把宝剑,名为定坤。

这战神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获得白帝宠爱,除了几个别微知内情的人,其余人都纷纷猜测她的来历。加上从玄武处传出的谣言,一时间天界笼罩在流言蜚语之下,有人说她是天地间煞气凝结而成的怪物,没有神智,只知杀戮,须得在修罗之役后将其囚禁,以免连累天界;亦有人认出她的容貌是昔日天河畔化石织女的模样,便认为是织女得知天界大难,故显灵前来相助;更有人说战神根本是天界上层秘密做出的杀戮人偶,没有魂魄思想,专为解决修罗之劫而来。总之众说纷纭,莫可一是,有那大胆的人去问白帝,他也但笑不语,更显战神的神秘。

终于,在谣言到达最顶峰的时候,惊动了天帝,特召白帝与战神觐见。

那天阳光璀璨,战神的黄金甲熠熠生辉。白帝在殿外替她系好紫云盔的带子,抬头看她的脸,她一如平日的面无表情。这是他亲手做出的战神,以他最亲密兄弟的血肉魂魄,糅合出的这样一个人,便像他亲生的孩子。

“见到天帝,不用惊惶,看我眼色行事就好。”他柔声吩咐,其实并不指望她能听懂。

她真像个木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既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成日只是倚在栏杆前发呆,不知想着什么虚无缥缈的心事。有时候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眼底,浩渺烟波一般,反而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罗睺计都又复活在这女子体内,思考着那些白帝永远也不明白的事情。

此刻,那种神韵再次出现在她面上,这种神情让白帝感到一种不安,他并不喜欢她露出这般神色,这会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天界的大计,牺牲任何一个人,都是值得的——他始终这样想。

大门轻轻打开,幽深的神殿缓缓呈现在眼前。关于战神的事,无论天帝有什么反应,白帝都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反悔,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天界之劫过去之后,到时候有甚处罚,他一并领教就是。

“进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领她入内。

她的手突然牵住他的袖子,意甚依恋,像是怕他走开。自从这女子新生之后,从未做出如此举动,白帝有些吃惊,回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怎么,卿害怕?”

她垂下睫毛,朱唇微启,低低地,缓慢地,略带沙哑地说道:“心里……慌。”

这是她第一次说话,白帝大吃一惊,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光彩流转,似有千言万语,令他心头发毛。她又道:“不想去打仗,心里烦。”声音娇脆动听,婉转惹人怜。

白帝面色一沉,冷道:“你的职责就是守卫边疆,天界不养闲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不可任性妄为!”

她便抿嘴不说话了,白帝再审视她的神情,只觉幽深不可测,似是无心懵懂,又似在暗地观察学习,很快便要灵犀展露。他心中更为不喜,然而此刻却耽误不得,只得先将她带去见天帝。

天帝自然是一眼就看破她的真实来历,廷上没有说什么,只嘉奖了几句,随后却将两人带到小书房,重重纱帐落下,屋内寂静无声,黯然无光。天帝隐在帐后,良久,方道:“你好大胆。”

白帝骤然跪下,俯首于地,朗声道:“臣下只一心为天界着想!自知此事乃大错,不敢乞求帝上宽恕。但天界只此一人能与修罗对抗,万望帝上延缓定罪!”

天帝没有与他说话,帐后目光灼灼,胶着在那女子面上,隔了一会,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摇了摇头,犹豫道:“战……战神?”

计都这个名字,乃是白帝私下的称呼,旁人不知道,她自己也更不知道。因她对抗修罗所向披靡,骁勇善战,故此白帝为了打造声势,便当众唤她战神,这不伦不类的名号便被她当作了名字。

白帝急忙接道:“她有名字,叫做计都。”

那女子乍听计都二字,眉头一跳,露出思忖的神情。天帝温言道:“战神先回去吧,好生休息。”

她也不知行礼,飘飘然转身便走了。

屋里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白帝额上冷汗涔涔,更不敢出一口大气,不知过了多久,天帝突然长叹一声,道:“你……将孤瞒得好哇!”

白帝唯俯首而已,不敢答一言。

天帝又道:“计都之名以后休要再提,事已至此,是你的劫,亦是她的劫。孤见此女天分极高,聪颖剔透,只怕过去的名字会令她想起些许端倪,战神这称号便足够了。孤再封她为将军,领兵一万,镇守边陲。既然你已将她变作了天界之人,便要以诚相待,万不可欺她哄她,只盼她他日得道,光明通达。”

白帝急道:“帝上万不可令她领兵!”

说罢却将琉璃盏捧出,将如何把罗睺计都取心重生之事说了一遍,又道:“纵然她此刻懵懂无知,却难免日后悟出前因后果,倘若其麾下有兵,到时领兵造反,远胜修罗之肆!”

天帝森然道:“你既然知道这般后果,当初为何胆大妄为!恣意玩弄其他众生的命理运数,你扪心自问,是否配做白帝!”

白帝凄然道:“此事乃臣下一人胆大妄为,她恨的也只有臣下一人。他日若要报复,臣下将引颈待戮,绝不做他待!”

天帝道:“你此刻说得豪爽,待到那时,她便是杀了你,此等恩怨就永无消失之时。你杀了罗睺计都,从此与修罗界为敌,她再来杀了你,从此便是与天界为仇。仇上加仇,何日能消弭?”

白帝背上汗水浸透,一言不发。

天帝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声:“罢,或许此乃天定劫数,纵然贵为天界之尊,亦无法掌控。便依你,不令她领兵,独战沙场。他日骤生诡变,天界亦雌伏,任她消气,绝不反抗便是。”

白帝惊道:“帝上何出此言!那今日所做一切,岂不成空?”

天帝道:“世间万物万事,原本就是空。无中生有,阴阳反转,相生相克。天界本是空,修罗亦为空,你所中心魔,乃名看不开。”

白帝默然不语,心中似有触动,天帝叹道:“你且下去吧……”

白帝又道:“臣下还有数请,恳求帝上一聆。”

“你说。”

“纵然臣下所中心魔乃名看不开,但委实不能目睹天界灭于眼前。他日计都醒悟前事,臣下自会待他来杀,求帝上莫要追究其过错。另……罗睺计都肉身为臣下所炼,化作神器为二,威力极大,请帝上赐予猛将,如虎添翼。”

天帝道:“神器锁入库内,不得使用。他日之变,孤亦不能断言,到时再说。”

白帝无奈,只得退下。

出了殿门,远远地,只见战神立于高栏之后,摘下紫云盔,秀发如云,随风舞动,其形态婉妙,无言可喻。便如同昔日化石织女织布于天河畔,天河中星光璀璨,蜿蜒而过,犹如流金碎玉一般。她双颊堪比明珠宝玉,映着细碎的光点,令人迷醉。

白帝心中感到一种涩然的悲哀,直到此刻,他方醒悟自己似是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

天帝只说对了一半,他的心魔一半名为看不开,另一半名为私欲。

他缓步走过去,与她一同展目眺望朝阳初升,日出如火,纷染绚丽。

“我对不起你,计都。”他低声说了一句,见她双目澄澈,静静看着自己,他便轻轻一笑,在她头上抚摸两下,再也不说话了。

※※※

璇玑猛然睁开眼,似是刚从悠长的梦境中脱身而出,还带着一丝茫然。

此时她躺在一座华美的宫殿里,与先前的偏殿布置完全不同,琉璃盏静静放在殿前案上,斑斓美丽。四下里安静无比,风中带着檀香的味道。她急忙爬起来,却见四面垂着无数纱帐,白帝就站在纱帐前,面色苍白,然而并无惧容,静静看着她。

她心中一阵冲动,待要上前将他斩个粉碎,可不知为何,身体却动不了,或许真正的罗睺计都是不愿杀死他的。她嘴唇微微触碰,未语泪先流。

天帝在帐后说道:“将军如今已知前因后果,该如何做,全凭将军一人意愿,孤绝无异议。”

璇玑揉了揉额角,极力从那些可怕的过往中挣脱,听到天帝这样说,她难免惊异:“怎么……你们又是威逼又是劝诱,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让我来做一个决定?”

天帝道:“不错。天界负将军良多,白帝做下那等事,亦是孤教导不利,孤难逃其咎。将军成为将军那一刻开始,天界便早已不是高高在上贵为尊的众生了。此为劫数,亦是破旧之兆,将军有任何决定,孤绝无他言。”

璇玑低声道:“就算我现在将你们都杀了,就能回到过去吗?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我杀了同族的修罗,我肉身练成的神器也杀过天界的神。我还能去哪里?我到底算什么?”

没有人说话,她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过了一会,璇玑又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冠冕堂皇,既然要引颈待戮,为何当初不实现诺言,而要将我打入下界?”

第二十九章 琉璃(九)

天帝轻道:“孤亦有私心。兴许孤说的话,将军依然认为是狡辩,那也无妨。但请将军仔细想想,将军彼时空有一身怨怒,纵然将天界屠戮殆尽,报此深仇,随后却要如何?以将军这般煞气冲天的人物,去何处都只会带来祸害,执念纠结愈深,最终结局也不过是痛苦了结自己生命,怨气无法抒发。此事说到底,是天界一方愧疚将军,不可连累六界其他众生,乱了秩序。”

璇玑冷道:“还是借口!你凭什么料定我就会到处杀人,带来祸害?!都是你自己臆测的!”

天帝柔声道:“将军不记得了吗?你前几世为人,都是怨气不消,为害一方,孤苦终老。”

那又是谁害的呢?璇玑没有说话,难道只许他们利用别人,却不许别人怀有愤懑吗?还是说,她应当对他们的利用感恩戴德,只因他们是天界,是神仙,最尊贵的一群,被他们利用,皮肉炼成了锐利的神器,心魂变作了杀戮的凶徒,这是她无上的光荣?

天帝又道:“孤后来将你许拖给后土大帝,嘱咐他悉心教导。将军这一世聪颖通达,终于不再逞凶为害,也有了生命中更为重要的人,孤亦代你欢喜。将军难道不觉得,这样比只懂得屠戮的凶器好多了吗?将军先前问孤,你有何处可去,非神非修罗,天下再无容身之处,然而人间不是将军依恋的故土吗?体悟了做人的真谛,守护属于自己的幸福,将军难道真能抹煞在凡间的一切,宁可令自己沉溺在罪孽怒火中?”

他问得恳切,情谊真挚,璇玑也有些动容,起身拱手道:“不敢,十八年人世生活,令我明白了许多以前未曾想过的问题,所得委实良多。璇玑感谢天帝这般安排。”

说完,她忽然转身,目光冷冽,看着白帝,又道:“但冤有头债有主,纵然明白了许多事理,我也不能原谅某人对我的作为,以及天界后来的默许。天帝若说我还是怨气不消,我也无话可说,但璇玑心中,只认这个理: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擅自摆布他人的生命!罗睺计都也好,褚璇玑也好,或许在天界眼中都不过是个卑微的生命,不值一提,有什么恩怨,也可以用大道理令对方臣服,找不到仇恨的原因。不过,我的命纵然卑微,对我来说也是最宝贵的!应当由我自己掌控,不会交给任何人来玩弄!轻视别人,人也好神也好,都是错误的!我不能原谅!”

她抽出定坤,或许是因为回到了天界,那定坤放大了数倍,青光幽然,冷冽逼人。她的双眸映着可怖的青光,显得十分阴森。她定定看着白帝,低声道:“我不要你让,也不要你引颈待戮!这些姿态对我来说都已经没用了。你身为白帝,自然有一身神力,我们公平对阵一场!生死由命!”

天帝叹道:“将军……”

“我不叫将军。”她坦然道,“我叫褚璇玑!”

白帝脸色苍白,缓步上前,对着帐后恭敬揖首,道:“臣下所犯之错,万死难以辞其咎。臣下最后恳请帝上,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追究璇玑的责任,前因后果,都是臣下一人所为,苦果亦当由臣下一人承担。”

天帝长叹一声,低声道:“他日因,今日果。也罢,孤亦有罪……璇玑,你说的不错,冤有头债有主,天界愧对与你,孤以天界至尊之位,与白帝二人一并承受你的愤怒,了结这段孽缘。”

璇玑点了点头:“很好!”

她转身将放在案上的琉璃盏小心捧起,贴近心口。长久以来,那种孤寂,彷徨在天地间不知如何自处的空隙,似乎被填补了一部分。是的,这琉璃盏里,便是她被人硬生生掏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昔日罗睺计都刚刚动情,便遭遇覆顶,倘若他还活着,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变作了修罗的艳丽女子,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无论她是否与白帝在一起,也一定会比生不如死过得好。那样,就没有褚璇玑,也不会遇到今生那些又恼人又甜蜜的事情。

做人的滋味,她穷其一生,也不会明白。

璇玑按住琉璃盏,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低声道:“我替你报仇了,罗睺。”

她未曾体味过的幸福,便由她来继续。无论多么卑微的生命,亦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做人,又有什么不好。

天火陨落,星星点点,犹如西谷小镇上的凤凰花雨,风一吹过,漫天纷染绚丽。这绝美华丽的昆仑山神殿,霎时间奔腾在火焰之上,火光冲天,云蒸霞蔚,一时间仿佛整个天空都笼罩在天火之下,烧出了炽烈的红色。

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喧嚣声,留守在昆仑山的诸神为天火坠落的景象吓坏了,纷纷躲闪着冲向这里,叫嚷着天帝和白帝的名字。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冲撞,也撞不开神殿的门——这里被天帝下了界,只能出,不许进。

天火絮絮而落,降在房屋花草上,瞬间就燃烧起来,诸神无处可躲,抱头鼠窜,然而跑了一段,突然发现那火对自己没什么效果,直直穿透身体落在地上,并不会伤及自己分毫,一时又都呆住,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天帝低声道:“璇玑心存良善,孤十分感激。”

璇玑淡道:“这是你和白帝的过错,和其他人没关系,他们也不过是听命行事,不分是非的小丑而已。你现在感激我,回头一定会恨死我。”

天帝先时不解,然而他毕竟有大神通,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是要把昆仑山烧成秃山,让这些神仙再也无法来到下界。那火越烧越高,顺着天顶的祥光窜上去,一直烧到天界。看样子,她还打算把天界也烧个稀巴烂。

天帝又道:“你不伤性命,已是以德报怨,孤依然深深感激。”

璇玑笑了笑,道:“我怎会不伤性命,你躲在帐子后面,火烧不到这个神殿,我也看不到你究竟是什么模样,就算想伤也伤不了你。你是天帝,我动不了你也罢了,但白帝的命,我怎会放弃!”

她放下琉璃盏,执剑下台,一步步朝白帝走去,毫不留情,显然是要将他斩死在剑下。天帝纵然不忍,却也只能在帐后轻声叹息。修罗心有执念,认定的事情便是认定了,纵然她今世为人,这本能却也改不了,天帝有心劝解,又岂能劝动她。

璇玑一直走到白帝面前,定定看着他,道:“拿兵器吧!”

白帝摇了摇头,将衣衫一扬,跪坐在地上,低声道:“寡人引颈待戮,绝不反抗。”他解开外套上的系带,露出胸膛,又道:“卿是要斩首,抑或者是剜心,寡人绝不皱一下眉头。”

璇玑低声道:“拿兵器!你是小看我,还是小看你曾经的兄弟?”

白帝惨然一笑,道:“寡人昔日亦是用卑鄙手段来降伏计都,今日计都何须再谈公平。”

在幻境中,听他叫计都这个名字,还不觉得如何,现在他当面又唤这个名字,璇玑本能地心中生出一股感慨。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说中了心魔的人是她,到最后,有心魔的人却是白帝。倘若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曾经的罗睺计都,他一定会先问他一个问题,譬如:君到底有没有将吾当作过兄弟?再譬如:在君的心里,吾究竟是怎样的地位?抑或者是:君有没有后悔过对吾做得这一切?

可是她什么也不会问,她已经不是罗睺计都了,她是褚璇玑。

“以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啦。”她轻声说着,举起手里的定坤剑,“罗睺计都已经不是当日的他,你却依然是当日的你。你这个可悲的人。”

她手起剑落,便要用定坤饮尽仇人血,忽听殿后传来一个叫嚷声:“哇!这里没火!万幸万幸!”

璇玑不由一愣,急忙回头,只见殿后飞快绕出两个人,个个都是满脸黑灰,狼狈不堪的模样,当头那人看到白帝,脸色顿时一变,再看到举剑站在白帝面前的璇玑,突然瞪圆了眼睛,眼珠子险些滚出眼眶。

“璇玑!”

“臭小娘要做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吼起来,居然是无支祁和腾蛇两人。外面火焰奔腾,他们浑身都发黑,看上去十分狼狈,但很显然没受到半点伤害。璇玑心中一阵狂喜,急道:“是你们!你们没事吗?”

话音未落,突然见到腾蛇身后又绕出一个人,对比着无支祁和腾蛇的狼狈,那人显得神清气爽,连根头发也没乱。

这回轮到她的眼珠子要掉出来,惨叫一声:“司凤——”

声音没停,人已经冲了过去,扑进他怀里,定坤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她哪里还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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