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琉璃(三)

大门踹开之后,狂风肆卷,将火焰卷得直冲九霄。璇玑顾不得许多,飘飘然跟着飞进去,只见战神挥剑闯入,慌得殿中侍奉的玉女力士们尖叫连连,抱头鼠窜。有那胆子大而且忠心的,便卯足了劲上前阻拦。然而定坤剑上火焰灼灼,热度惊人,稍稍靠近一些便是烧灼之痛。

战神仗着天火在身,所到之处犹如利刃切入豆腐一般,所向披靡。那些冲上来欲阻拦的内侍,见她这等模样,便觉胆寒,纷纷退开,由着她将琉璃盏打碎,点燃冰绡帐,推倒青铜灯,将殿里砸得一塌糊涂。

“我要见天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回首望向殿内众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答话。

璇玑见她这般狂暴姿态,心中突然有些触动。是为了什么事,能让一个无心之人发作至此?难道说,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学会自己思考了?

“让天帝出来见我!”她又说了一遍,这回终于有一个缩在角落里的玉女战战兢兢地答道:“天帝……不在这里……这会儿是白帝在、在、在午休!”

她似乎是想了想,便道:“那也一样!让他出来!”

一个力士陪笑道:“将军,只有臣下去觐见君王的份,就算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这规矩……也没有喝呼君王天帝的道理呀。”

战神冷道:“今日开始便有这个道理了!哼,臣下!谁是他们的臣下!我倒有几个问题要好好问他们呢!”

璇玑心中又是一惊——她知道!她那会一定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由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天帝和白帝会见她,将一切告诉她?

不,他们一定是没有告诉她,而且还大大惩罚了她,所以自己才会被罚下界,所以他们才说犯下忤逆之罪!

这叫什么天?这叫什么地?如此天地,岂非让人不齿?!

璇玑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她虽然没有身体,却也感到全身犹如火烧一般,一阵炽热一阵冰冷,眼前金星『乱』蹦。

那战神在前殿磨了一会,见始终没有人出来,便抬脚向殿后的玉屏风踹去,只听“咣当”一声,那一整幅半面墙那么大的羊脂白玉的精妙屏风,竟被她一脚踹成了粉末,哗啦啦撒了一地。

殿后的门虚掩着,她纵身跃过废墟,气势汹汹杀向后门,谁知动作突然凝滞了一下,跟着便缓缓退了回来。璇玑定睛朝后门望去,却见外面有人缓缓推开那扇门,其人一身白衣,丰神俊朗,额间一点金印,是个年未及弱冠的俊美少年——白帝。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抑或者是直觉,她本能地望向白帝的双手,他的左右手都在!

璇玑心中又是一凉,隐约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白帝头发还有些凌『乱』,衣襟也是匆忙扣上的,显然方才正在午睡,被战神的大声势给吵醒了。前殿众内侍见到他,呼啦啦跪了一地,有的庆幸有的担忧,不知他会发怎样的惊天雷霆。

他在殿内扫视一圈,见到那凌『乱』狼狈的景象,眉头便是微微一皱,转头朝旁边的战神望去,带着责备的口气:“爱卿何故喧哗?看看!将这里弄成了什么模样!”

她从鼻子里发出微微的哼声,并不说话。白帝看了她一会,面有不愉之『色』,下面有那乖觉的内侍,便大着胆子汇报:“适才战神将军强行闯入,身上带有天火。我等阻拦不住,惊动了白帝陛下……”

话未说完,白帝便将手一挥:“你们退下。”

众人心中万分不愿,他们是今天值日的内侍,若白帝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一起倒霉,轻的就被贬下界,重的就打入地狱受尽刑罚,苦不堪言。这战神看上去杀气腾腾的,万一真要对白帝不利,他们便是有九颗脑袋,也玩不起。虽然他们都知道就算自己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但至少日后被人问起,也好给个交代。

白帝重重一拍手:“还不退下!”

众人只得慢吞吞地退了出去,却不敢把门关死,还留着一道缝,若情况发生变化,也好冲进去。

白帝对战神招了招手:“爱卿,你跟寡人来。”

他领着战神穿过殿后门,原来外面有一块空地小花园,隔着一段才是休憩的内殿。

白帝站在一株牡丹前,定睛看着她,半晌,才道:“爱卿是为了无支祁的事来找寡人?”

不愧是白帝,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璇玑怔怔看着前世的自己,不知她会怎么回答。

“不光是他的事!还有关于我自己的身世……”

“无支祁已被关入天牢,由刑官审问定罪。爱卿此役功劳不小,日后自有赏赐,前途光明,何必为了一只胆大妄为的猢狲大发雷霆之怒。”

仿佛是不愿让她提起身世的事情,白帝飞快打断了她的话。

战神冷道:“前途赏赐都是虚的,我只问你们几句话——为何我名为将军,麾下却无一兵一卒?为何我没有名字?为什么——我与别人有这么多不同的地方!”

她霍拉一声扯开黄金甲,里面只有一层薄软的中衣,少女姣好的轮廓忽隐忽现。她完全不知羞,竟又扯碎了中衣,雪白的赤『裸』上身便犹如初开的花朵一般,显现在日光下。她的肌肤莹润白皙,曲线纤柔,实在是美丽之极,然而在肩膀、脖子、肘弯、心口各处,却有着明显而且狰狞的伤疤,那些伤疤像一条条粗大血红的蜈蚣,盘曲在她各处关节上,令人『毛』骨悚然。

璇玑心口仿佛被人重重砸了一拳,眼前阵阵发黑,忍不住想抬手按住心口,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没有身体,这一按,自然没有成功。

当初璇玑刚刚出生,全身各处关节都有着明显的血红胎记,就如同眼前战神的**一样。何丹萍初见之时吓了一大跳,和褚磊二人啧啧称奇,两人还开玩笑说自己这个女儿前世不知是什么罪犯,死的时候大约是用了五马分尸的刑罚,一块块倒也分得干净。

后来她年纪渐长,胎记也缓缓变淡,到了今日,若不十分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她曾有那么多胎记。她听说胎记的事情,只觉有些触动,但从未仔细想过,今日见到战神的身体,各种猜想便再也压不住,洪水决堤一般地冒了出来。

白帝看着她少女的**,连一根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淡道:“爱卿这样赤身『露』体,成何体统,速速将衣服穿上。”

战神指着心口硕大的伤疤,低声道:“回答我!这是什么?”

白帝道:“将军长年征战边疆,沙场上的神将,谁没有伤疤?你若觉得难看,回头让御医替你上『药』,去除了便是。”

战神按住心口的伤疤,惨然道:“你是不敢回答。”

白帝沉默半晌,脱下身上的白衫,走过去披上她的肩头,低声道:“爱卿回去吧,你最近确实辛苦了。回头寡人禀明天帝,求他放你几日大假,好好休息才是。”

战神笑了笑,道:“你们对我,还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将军!”白帝终于沉下脸。

她丝毫不惧,坦然道:“难道不该叫我罗睺计都吗?”

白帝皱眉不语,她自顾自地说道:“这个身体,每一块,都是谁替我拼凑的?我将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不成体统?昔日拼凑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有说不成体统的话?”

她手腕开始微微发抖,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继续说道:“那天我在花园里,听到了两个神将在说我的事情。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嘿,战神将军,好风光,好威风吗?你们——整个天界,都利用了我!”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要紧,我来回答你。我麾下没有一兵一卒,是因为你们虽然要仰仗我的能力,却又忌讳我,生怕我想起了什么,领兵造反。我没有名字……是你们不愿提起那个名字!我之所以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因为我根本不是我!你们就这样笃定,认为我永远任由你们摆布?”

白帝不等她说完,淡道:“将军,你累了,说了许多胡话,寡人体谅你征战劳累,你下去吧。”

她摇头笑了起来,低声道:“我没有说胡话。这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过来啦!我从未像今天、此刻这般清醒过!”

她拍了拍胸膛,发出砰砰的响声,跟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喃喃道:“琉璃做的心就不会明白世事吗?”

白帝脸『色』陡变,突然高声道:“吩咐刑官!今日便将无支祁处斩!丢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他还在转移话题!璇玑几乎要尖叫出来,战神果然成功地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厉声道:“不许杀他!”

白帝森然道:“将军是要与寡人讨价还价吗?”

战神脸『色』煞白,白帝先前披在她肩头上的白衣随风飒飒作响,很快就被风吹走了,落在地上。她沉默着,没有说话。白帝放柔了声音,道:“为何要为一个妖魔求情?”

她随口道:“因为我和他是朋友!我和你们不同!我知道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朋友不是拿来利用的!”

白帝说道:“寡人不杀他,你下去,今日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战神浑身猛然震动,抬头瞪着他,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白帝竟为那目光所慑,退了两步,沉声道:“下去!寡人不想说第三遍!”

她定定看着他,喃喃道:“就是你!我想起来了!当日取了琉璃盏过来的人——就是你!”

白帝脸『色』剧变,抬手似是要抓住她,不防耳边传来“铿”地一声锐响,眼前寒光闪过,他的左边肩膀骤然一凉,鲜血犹如下雨一般落下。

他的左手被硬生生斩断,飞出很远。

第二十四章 琉璃(四)

白帝脸色苍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闷哼,倒退数步,终于还是跪在了地上,右手死死按住左肩伤口,鲜血如泉涌一般,从指缝里倾泻而出。

战神眼怔怔地看着他,大口喘息,神色未定。半晌,她微微动了一下,转身走了几步,将他的断臂拾起,用力砸进他怀里,凄声道:“还给你!你们待我如何,自己清楚!又岂是区区一个断臂所能还得起的!”

她说完,又从地上拾起他先前披在自己肩头的白衫,顿了一下,当即套在自己身上,系好,又道:“一衣之恩,也是要谢谢的。”

白帝额上满是冷汗,沉默良久,忽而颤声道:“你快走吧,不要留在天界!此番举动乃大忤逆,若继续留下,只怕死罪难免。”

战神轻蔑地笑了一声,“不需要你假好心!你们对我的举动便是仁义,我若不服,就成了忤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道理!何况我逃出去了,你们就敢说不追究?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白帝低声道:“寡人担保无人敢来责你,此事乃天界有错在先,你且下去吧,不要再回来!”

战神退了一步,还是笑,此番却笑得风轻云淡:“我若是害怕责罚,今日便不会大闹一场。纵有天大的罪过,你们一并加在我头上便是!我总是孑然一身,又有何惧。”

她转身便走,推开殿后的门,外面喧闹不堪,想来门口早已聚集了众多的神将前来缉拿她,只是碍于白帝先前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闯进来。她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低咒一声:“鼠辈!”

白帝知她一旦发作,那便是狂态毕露,倘若杀到天帝面前,便绝对是死路一条,自己无论如何保不住她,当下说道:“你且留住。你恨天界负你欺你,总是要报复的,对不对?”

她转头,目光灼灼,未置可否。

白帝咬牙站起,浑身战栗不止,血流如披。他抬手在断臂处按了两下,使神力封住伤口,不再流血,跟着却解开衣衫,露出胸膛,坦然道:“负你欺你皆是寡人一人所为,出谋划策的亦是寡人,顺手取了琉璃盏给你做心的同样是寡人,与他人无碍。有昔日因,便有今日果,寡人日夜内疚,等的也许就是这一刻。你来,将寡人杀了,了结这段孽缘。寡人神识自会护你终生平安,不被天界所恚。”

战神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殿外喧哗声震天,那些神将显然憋不住,打算冲进来了,他的血滴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这一切的声音,听在她和璇玑的耳中,竟是万分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战神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为何……想到将我化成这女子?昔日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白帝惨然一笑,“你连你我曾相识一场都记起了?”

她轻喟:“我虽身在修罗道,为修罗魔神,然感君雅达高洁,与君倾心相交,原以为得一挚友,谁想……罢了,这些旧事提它作甚,你且回答我。”

白帝怅然道:“昔日我在天河畔长大,是姑姑将我抚养。她每日在桑椹树下织布唱歌,最终化为河畔的青石,再无神识。我此生也忘不了她。”

他提到古早的旧事,再也不自称寡人,而用了“我”。

这个回答令人出乎意料,战神没有说话。原来这容貌,是他一心挂念女子的模样,看着她,便譬如看到了那人的音容笑貌,聊此为慰。原来他常常去天河畅游,捡来稀世材料,众人皆以为他专心此道,谁想竟是个幌子,采铸剑材料是假,探望姑姑化身的青石是真。

战神长笑一声,推门走出,道:“我可不是你姑姑!你这窝藏私心,擅自玩弄旁人的帝王!”

白帝急道:“不可出去……”

但话却说迟了,门一推开,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神将们一拥而入,眨眼就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自然也见到了断手的白帝,与战神手中染血的定坤剑。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居然敢动手伤害白帝,这是罪无可恕的逆行,足以将她立毙当场。

然而见着她丝毫不惧,冷冷站在人群中的模样,谁也不敢先动手,以免无辜成为她剑下的亡魂鬼。众人只能将她围堵起来,不放她走,另一些人过来扶住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的白帝,场面一时尴尬之极。

白帝自觉坚持不了多久,只怕马上便要晕死过去,便喃喃吩咐道:“不得伤害她……且放她离去吧。”

谁又敢听他吩咐,事情已经闹大了,白帝面子再大,也不能纸里包火,众人只得喏喏称是,应付过去,远远将他扶走。

正慌乱时,忽听钟楼传来当当的钟鸣声,祥云四起,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是天帝来了,顿时胆量大增,包围战神的圈子也越缩越小。战神冷笑一声,当即拔剑相向,她今日已是摆明了态度,宁可死,也要讨回这个公道,杀一些天兵天将,她又岂会顾忌。

天界本没有骁勇善战的神将,纵然如青龙腾蛇之辈,已算佼佼者,然而面对众多的阿修罗,也只有束手无措。战神已一己之力面对无数魔神,毫不逊色,说要在天界叱咤风云,也不会费多少力气。定坤剑本是白帝从天河中寻来的珍稀材料打造而成,专为她的兵器,鲜少有兵器能与它匹敌,这把曾在沙场上饮尽修罗鲜血的宝剑,今日反过来屠戮天界的神,白帝当日若是知道此事,可还会自告奋勇替她打造稀世神器?

力量的悬殊使得她只要一挥剑,便叮叮当当断了满地的兵刃,硬生生从密密麻麻的包围圈中杀出一大块空地,为剑器利风扫中的神将立仆倒地,命是留着了,然而伤筋动骨之痛却在所难免。

众人正拿她毫无办法之际,忽听头顶传来“叮”地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器皿上轻轻一敲,战神却脸色立变,面露痛苦之色,手捂心口,扑倒在地,动弹不得。众人先时还发愣,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捆起来呀!”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浑身瘫软的战神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这下饶是她有惊天动地的能力,也乖乖不能动。

战神被众人用兵刃架起来,勉强抬头望去,却见半空中停着一座巨大华丽的辇车,周围祥云笼罩,内侍林立。车前蒙着紫纱,随风舞动。而紫纱后坐着一人,面容虽然看不清,但璇玑知道必定是天帝。

此刻紫纱被天帝轻轻撩起,他的双手抓着一样物事,稳稳不动。

璇玑一见到那东西,只觉全身像被巨锤狠狠捶中,再也动弹不得。很显然,被人捆起来的战神反应更加激烈,全身瑟瑟发抖,犹如筛糠一般。

那并不是恐惧的发抖,而是一种……不明原因的激动,近乎原始的冲动。

那双手里,捧着一只三尺高的琉璃盏,盏角缺了一块,切口十分光滑,像是被人砍下来了一块。那又并不是普通的琉璃盏,因它光华万丈,散发出烈烈火焰般的色泽,夺人神魂。就像盏中盛了一个宝物,灵动鲜活,见之忘魂。

那双手还抓着一根铜击子,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敲在琉璃盏上,又发出“当”地一声脆响。

璇玑胸口如遭重击,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隐约只觉战神发出痛苦的尖叫,然后渐渐地什么也看不到了。

耳边依稀听得天帝低声道:“战神忤逆犯上,押入天牢,等候审问发落。”

于是,她便是这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关入天牢,被贬下界,历经三四世,皆因怨气不消,浑浑噩噩过了去,最后不是自裁便是孤苦一生,动辄杀人如麻,最后被拷到阴曹地府,由后土大帝出面,封了她先前所有的神识,要她犹如琉璃新生一般,重新过活。

好一个重新过活!他们对她做的一切,也因此抹杀了。

什么睿智的后土大帝,什么教导用心的周判!什么雅达高洁的白帝!什么博爱的天帝!

他们竟全部选择无视对她犯下的罪行,如今居然还高高在上的宣称她有罪!

璇玑猛然睁开眼,入目依然是那个偏殿,眼前冰绡帐,帐前青铜鼎,鼎中烧着莫名的香木,氤氲芬芳。帐后人影依稀,正是天帝。

他低声道:“将军都看明白了吗?”

璇玑吸了一口气,抬手在脸上轻轻一抹,全是泪水。

她颤声道:“是你们……骗了我!”

天帝轻轻叹息一声,道:“天界有错在先,确实不能辩解。”

璇玑厉声道:“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再次谋反行凶吗?!还是说你先放低了姿态,便以为我会原谅你们?!”

天帝默然不语,她忽又冷笑道:“我忘了,你有法宝在手,那琉璃盏只要敲一下,我便动弹不得。如今你就不打算用那个来对付我?”

天帝柔声道:“昔日用那物事,乃情非得已,如今将军下界历劫,心智通明,孤自然不会再用那物,相反,孤还打算将它还给将军。”

“花言巧语!”璇玑越想越恼火,一步上前,抬手便去扯那冰绡帐,厉声道:“你隔着帐子,算什么!”

第二十五章 琉璃(五)

整幅帐子为她一扯之下刺啦一声裂开,轻飘飘地摔落在地上,而帐后的景象却让璇玑大吃一惊——没有人!那龙椅上半个人影也没有,空空如也!

龙椅前有一张案桌,上面放着一只三尺高低的琉璃盏,光华灼灼,夺人神魂,就像里面藏着一团无声冰凉的彩色火焰。琉璃盏上缺了一个小角,切口光滑细腻,下手的人动作极快,斩下一个小角,竟没在脆弱的琉璃上留下一丝裂痕。

璇玑心中大震,喉头微微发紧,死死盯着那琉璃盏看,仿佛暌违了千年,终于又找回了某件重要的物事。

她伸出手,手指颤抖着,想轻轻触摸一下琉璃盏,忽听前方帐后又传来天帝的声音:“此物今日便还给将军吧。”

她又是一惊,急忙抬头,只见四面全是纱帐,每一面后面都是人影幢幢,天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莫可捉摸。纱帐后还是纱帐,无论她撕扯多少幅,也见不到他的模样,璇玑不由冷笑道:“狡兔三窟!连脸都不敢露出来!”

天帝并没生气,只温言道:“孤有千万种形态,随心而动,将军希望见到孤如何模样?”

璇玑厉声道:“我对你的模样没有半点兴趣!我只问你一句——此事如何处?!”

天帝叹道:“事已至此,天界并无说话的立场,将军欲如何?”

狡猾!居然还把问题推给她!璇玑正要发作,突然想到柳意欢他们的事,心中一凉,急道:“你将司凤亭奴扣住,是打算要挟我!”

天帝说道:“将军今世也终于有了重要的人,孤怎会扣住他们来要挟将军。将军不必担心,孤很快便将他们毫发无伤地送回下界。”

“谁知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手脚!当年你们将我强行定罪,打入下界,亭奴便是连坐之罪,这次又来这套,连坐的范围都是我亲密的人,其心可诛!你便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想要的结果是什么,无非是希望把这些人全部还给我,什么罪也不定,然后我便开开心心地带着他们回去,继续做个无心的傻子。你们先用谋反之名诱我自己送上门,等我来了又放低姿态,是要做什么?乞求我的原谅吗?哈哈!这事情说来不觉得好笑?”

天帝柔声道:“将军可曾想过,孤可以选择不让你知道过去,正如你所说,花言巧语糊弄你一番,再让你带着众人回去,你心中只怕还要感谢孤。”

璇玑勃然大怒,不等他说完,铿地一声拔出定坤剑,只一挥,四面的纱帐尽数燃烧起来,九根盘龙金柱霎时断了三四根,殿中一阵剧烈的摇晃,扑扑簌簌落下无数砖块瓦片,点着香木的青铜鼎也为她踹倒在地,火星撒了一地,落在帐子上,浓烟直冒,好好的偏殿,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璇玑在火光中挥剑乱砍,一言不发。她心中怀着最深沉的怒火,只觉若不发泄出来,便要爆裂而死。她面上被火光蒸腾,遍布泪痕。甚至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哭,或许她不光是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毁灭,更想毁灭的是自己。那冲天的大火,最好立即将她吞没了去。

都忘了,所有的都是假的。回去吧,回去吧!只有她和司凤,坐在西谷小镇,笑看凤凰花开了又落,漫天纷然似火。小声谈谈过去的趣事,放眼想象一下明天的日子,要去什么地方玩,日子犹如流水,眨眼便过去。他们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血红的凤凰花落了满身。

“将军请息怒!”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喊声,璇玑茫然转身,却见火光中一抹白衣分外显眼,正是白帝来了。

见到他,对璇玑来说不啻于火上浇油,她厉声道:“好!你来了!今日取你头颅以慰我心!”她挥剑便要上去,却听白帝惨然道:“将军要杀寡人,寡人绝不抵抗,但还有些往事,想让将军了解。”

璇玑将剑一偏,险险擦过他的耳边,咣地一声砸进柱子里,扑簌簌落下一串火星——偏殿已经被烧得快塌了,浓烟四卷,两人的身影在火光中忽隐忽现。

白帝低声道:“将军即使作为修罗魔神,也是一位英雄人物。对修罗们屡屡侵犯天界的事情自然也深恶痛绝,其实这法子是将军自己提出的。”

“你胡说!”璇玑只觉荒谬。

白帝沉声道:“是的,将军当日其实是说的玩笑话,但寡人却一直记在了心里。在寡人心中一直存着侥幸,只盼将军是自愿的……其实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寡人这些年一直倍受愧疚之煎熬。但只盼将军明了,出谋划策,乃至动手,都是寡人一人所为,与他人毫无干系,天帝更是不明就里。”

天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清朗温和:“爱卿何须将过错全部推在自己身上。凡间有一句俗话,百闻不如一见,你我二人在这里说得越多,对将军而言反而越是不好。过往究竟如何,何不让她自己去看一眼呢?”

白帝叩首于地,哽咽道:“臣下胆大妄为,给天界带来此等无妄之灾,恳请帝降罪与我!所有罪过,臣下一力承担。”

天帝柔声道:“爱卿起身,此事说到底还是天界对不起将军。究竟如何,还是看将军的意思。将军,孤送你去看看当年的光景,可好?”

璇玑低声道:“看了……又如何?看了,这一切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天帝说道:“非也,孤是想,将军应当明白整件事的经过。”

璇玑怔了半晌,才缓缓点头。天帝朗声道:“他日因,今日果,诸般恩怨,尽归尘土。”

话音一落,漫天大火的偏殿一瞬间火灭烟消,层层纱帐坠下,香风袭过,将她的长发盘卷而起。琉璃盏中那团冰冷五彩的火焰灼灼跳跃,散发出夺人的光芒,像是要将人的神魂都吸进去一般,周围一切都暗了下来,犹如浓墨的黑夜。

璇玑极力想把眼神从琉璃盏上移开,然而那上面似有神力一般,无论她怎样用劲,目光竟半点也移不开。恍惚中,只见一双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微微发着白光,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那双手里抓着一根细长的铜击子,高高扬起,作势要敲下来。

璇玑大惊失色,急道:“不可以敲!”

她还是说迟了,那铜击子轻轻敲落下来,刚好敲在琉璃盏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当”地一声。她心头一震,奇异的是,并没感到任何痛苦,只觉眼前一阵狂风刮过,瞬时就迷了眼睛。她急忙抬手捂住脸,耳边只听风声不绝,犹如鬼哭狼嚎。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立绝,璇玑犹豫着放下袖子,眼前陡然大亮,却见周围景色十分奇特,一条银光闪烁的宽阔长河将两岸分开,河对岸是茫茫荒漠,雾气笼罩,杳无人迹,她所在的另一边却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分外美丽。

那条宽敞的银河更是奇异,其中的水竟然是凝滞的,远远地,河边有一个木头搭成的桩子,上面系着一叶扁舟。璇玑走过去一看,却见那扁舟并没有船底,就这样轻飘飘地浮在凝滞的水面上,动也不动。

这幅景象对她来说,有些熟悉,有些陌生。璇玑犹豫着走了一段路,只觉山路崎岖盘旋,满眼都是青翠之色,上了一段,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她急忙要躲,然而转念想到这是过去的景象,没人能见到自己,便放下心来,循着人声走去。

山路上建着一座玉白凉亭,宝光四射,璇玑一眼便看出那是用整块玉石雕琢而成,典型的天界手笔,只有他们才会这般穷极奢侈。

亭中两人对坐,一人着白衣,丰神俊朗,神采飞扬,正是当年的白帝。另一人……璇玑揉了揉眼睛,只觉恍惚一片,怎样也无法看清那人的模样,隐约中,却觉那人身量极高,遍体赭红,十分狰狞,想来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这一定是曾经的她了。

当日她耳边响起一人的声音,带着戏谑地问她:这模样太丑了,不如做个琉璃美人吧?难怪那人有此一说,她委实难看的紧。璇玑苦笑一声,眼中似乎又有泪水涌出,万般不甘,千分委屈,最后还是擦了擦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亭中两人似是喝酒喝到尽兴之处,不知笑谈些什么,白帝一口喝干杯中酒,笑着笑着,突然叹了一口气。身边那人心思玲珑,立时便猜出他的心事,当即安抚道:“如今两界交战,君心中忧虑,何不与吾分担?”

璇玑听那人声音沙哑粗嘎,不男不女,难听的紧,不由苦笑得更厉害了。难不成她曾经是个男人?不过据说修罗们是没有性别的,这样倒好,她真的成了不男不女的人妖。若是让司凤知道了,他会不会笑话她?

白帝叹道:“计都兄是修罗界的英雄,想必夹在中间,十分困难吧。倒是小弟连累了你。”

那罗睺计都大笑道:“君太小看吾了!君与吾的交情,又怎会因为两界交战而有损!”说罢突然咂了咂嘴,皱眉道:“可恨他们都不听从与吾,修罗道长久不打仗,便觉不如死了好。这回怎么竟犯到天界这里来了。吾从上到下都劝过,奈何叫战呼声太响,吾不得不避让,来和君喝上一杯,聊以解愁。哈哈!来!干了这杯!”

他又斟了两杯酒,两人十分感慨,所谈皆是两界交战之事。无论罗睺计都怎么安抚,那白帝都是愁眉不展。

无支祁曾说过,当年修罗天界交战,那些阿修罗们都是骁勇善战的战士,对比那些软趴趴成天只知道淡漠避世的天界神仙,压根不是一个档次的,天界被揍得很惨很惨……至于怎么个惨,谁也不知道,后来战神出现了,天界才就此扬眉吐气,反过来把修罗们揍得很惨很惨。

璇玑眼见两人酒越喝越多,罗睺计都已经有了八分醉意,说话都开始含含糊糊,字不成句,白帝大约是因为心事重重,反而更清醒一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笑道:“倘若计都兄是我天界之人就好了,以计都兄的神勇,那些修罗就是千军万马地冲来,我等亦有何惧?”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亦是一句醉话,若在平时说,只怕罗睺计都心中要嘀咕老半天,但这一回,他却醉得一塌糊涂,非但没生气,居然还大笑起来,举着酒壶一跳而起,朗声道:“君这个主意倒是很妙!可惜吾生得这般五大三粗,不似尔等天界人美貌细致,否则,吾就助君一把又能如何?!”

第二十六章 琉璃(六)

罗睺计都再也想不到,这一句酒后的玩笑话,竟从此将他的命运完全改变了。

两人大醉一场之后,各自回去,那晚白帝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前线不断有战败的消息传来,这样下去,只怕不出一个月,整个天界都要被修罗们吞没。那条宽广鹅毛不浮的弱水河,本是隔开天界与修罗界的天险屏障,却隔不开他们的凶猛进袭。

当白帝得知修罗们是驾着无底的薄木船渡河的时候,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法子他只告诉过罗睺计都一人,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说出去,只因修罗界一直对天界虎视眈眈,多亏了有一道天险隔开两边,令他们无法得逞。

白帝与罗睺计都交好,有金兰之义,时常相约去下界喝酒。但罗睺计都为修罗,扮凡人不甚像,白帝亦不可能去修罗界与他相见,他去那里等于是羊入虎口,好在罗睺计都并不忌讳这些,得到了渡河的法子,两人便时常在那凉亭中饮酒笑谈,倒也惬意。

如今这法子竟然泄露了出去,所有的修罗都知道了,纵然白帝理智上提醒自己不可怀疑罗睺计都,然而感情上已经认定是他说漏了嘴。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修罗,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殊,面子上纵然交好,谁知他心中如何想?此为拓展疆土之大计,个人感情在其中,比蚂蚁还小。

白帝一直提醒自己不可这样想,但这种念头一旦兴起,便犹如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到最后,他几乎认定就是罗睺计都说出去。

他动了野心!他要吞并天界!

白帝想到这些,背上登时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既然如此,他亦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个法子才是。天帝对修罗界来犯并不甚在意,他是讲究因果缘法之人,但他白帝绝不能也讲究什么因果缘法,难道眼睁睁等着修罗们将天界屠戮个干净?

前线来报信的探子见他神色古怪,一阵白一阵绿,不由心中栗六,试探着张口问道:“白帝有何吩咐?”

他怔了很久,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最后勉强定神,说道:“你去……秘密探查一下,是谁将渡河方法泄露出去的。”至少先从天界这里排除,也可能是天界哪个神仙一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让那些修罗们知道了。

探子答应一声,匆匆离开。白帝再也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想着罗睺计都,他要吞并天界,他野心狂妄,一刻也不得安宁。

罗睺计都是修罗界的英雄人物。那里野蛮尚未开化,修罗们成日想的只有打架与侵略,群群乌合之众聚在一处,合则来不合则散,并没有天界这般严谨的尊卑秩序,谁强谁就是英雄,其未开化之处,连凡人也不如。

故而千万年里难得生一个罗睺计都这般神勇与智慧并存的阿修罗,自然是耀眼之极。他若是帮着自己的故土来侵略天界,天界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白帝眉头紧蹙,只觉心头乱糟糟,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想到那日与罗睺计都喝酒时说的玩笑话,他笑称倘若罗睺计都是天界的人,那他便什么也不操心了。罗睺计都的回答让他眼前一亮,然而想到此计终不可行,后来便放弃了。

但此刻他像着了魔一样,脑海里不断想着要如何将他变成天界的人,还不能让他发觉。

俗话说得好,你不仁我不义。他认定了是罗睺计都背叛在先,那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算有错。甚至他拒绝去想那秘密不是他说出去的,大约是从本能上,他竟希望那秘密就是他泄露出去的,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打着反击的旗号,将他为天界所用,自己也不会有愧疚感。

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自己那一刻,只觉是心魔来袭,完全的堕落,为了他所谓的良心,放弃另一人的未来,他也曾试着安抚自己,这是为了天界众生的安危,牺牲一个修罗,却换来长久的安宁,这种牺牲自然是十分值得的。

然而无论是怎么样的众生,也没有理由让别人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何况,是用另一个多数生命的死亡来换取的安宁,被牺牲那人甚至完全不知情。

没错,他骗了他,罗睺计都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信赖的好兄弟在那个晚上转过多少可怕的念头,招招都是置他于绝境。

白帝就那样枯坐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手背上的金印不断跳动,他才陡然惊觉,待发现那是罗睺计都来联系他,他竟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遍体尽湿。

他要来先下手为强了!白帝猛然从床上跳下,一把推开了门,门外站着许多内侍,还有守在天界没有去前线的众多神将。众人见了他,都不说话,或许他们从来也没见过这么狼狈的白帝,头发散乱,衣冠不整。他们只有静静看着他。

这一整个天界的担子都扛在他肩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充满了希冀与信赖——白帝一定会有办法!纵然修罗们的铁蹄一再前进,但白帝一定能有办法——他们的目光这样告诉他。

白帝在心中苦笑两声,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大吼几声,抑或者冲到天帝面前抱着龙椅的腿痛哭一场。但他只是微微将嘴角抿起,淡道:“寡人要出去一趟,众卿守在这里,不得妄动。”

他木然离开了众神之殿,往平日与罗睺计都相见的那个小凉亭走去。他心里藏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可是面上居然没有露出半点风声。这便是白帝的性格了,一旦决定要做什么,那不管对错,他都会做到最好,并且绝不会瞻前顾后。或许就是性格中的那种稳,令他端坐白帝之位,掌管东方,人人称道。

罗睺计都早已等在凉亭里,一见他来了,便立即招手:“来得好迟!吾还以为君要事在身,今日来不得。”

白帝悠然笑道:“小弟纵然有要事在身,计都兄的邀约,又岂敢不来。”

他走进凉亭,突然发现罗睺计都脚下踩着一个人,身穿藏青袍子,观其身形容貌,正是天界中的人,想来是被他胖揍了一顿,此刻满面乌青晕死过去,动也不动一下。

他神色微变,失声道:“这是做什么!”

罗睺计都嘿嘿一笑,用脚将那人踢翻过来,道:“吾昨日听闻修罗们知晓了渡弱水河的法子,大惊失色,询问他们是如何得知的。原来他们擒了这人过去作为战利品,谁想他贪生怕死,待众人承诺日后攻陷天界也绝不杀他,他便将渡河的法子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吾想这等叛徒留着也是祸害,便偷偷将他带了出来,一顿好打。不过到底是天界的人,吾不好擅自杀他,便交给君处置吧。”

“哦?原来是这样。”白帝低头去看那人,依稀辨别出那是看守西花园苗圃的一个守卫。西花园那里靠近修罗界,是最先被攻陷的地方,他被抓了去,也是正常。

白帝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酒壶酒杯,满满斟了两杯酒,端到罗睺计都面前,温言道:“多谢计都兄!为我天界擒拿叛徒,一雪耻辱。”

罗睺计都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吾……其实也没什么。总是要君来请喝酒,让吾好生过意不去。”

白帝笑道:“你我是兄弟,说这等话就见外了。计都兄,小弟敬你一杯。”

那罗睺计都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啜了一口,突然笑了一声,道:“吾今日来,除了送回叛徒,还有一事想告诉君。君素来雅达宽宏,想必不会笑话吾。”

白帝心不在焉地说道:“计都兄又见外了,有何事,但说无妨。”

罗睺计都涩然道:“为何总叫吾计都兄?吾莫非看上去比君大很多?”

白帝倒是愣了一下,想不到他会问这等刁钻问题,犹豫了一会,才道:“这是小弟的尊称……并没别的意思……你若不喜,我日后只唤你计都便是。”

罗睺计都笑了一声,似是对那声计都好生欢喜,隔了半晌,又道:“吾等修罗没有阴阳雌雄之分,两情相悦之后,便可自行选择牝牡,修罗界女子容貌艳丽……君应当有所耳闻。”

白帝听他絮絮叨叨尽是说些废话,心中早已不耐烦,然而又不好置之不理,便只得微微一笑作为回答。罗睺计都见他似是不信,便又道:“吾亦可选择牝牡,倘若身为男性,那这付容貌便没有变化,倘若身为女性,吾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要脱胎换骨……到时君还要与吾兄弟相称?”

白帝心中烦乱,随口笑答:“到时便唤你计都妹妹也可。”

罗睺计都爽朗大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吾去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君自来凉亭,吾新生后来与君相会。”

白帝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当即急道:“四十九日之后,天界便已遭遇覆顶之灾!生死都无法断定,岂能再说来这里喝酒谈天?!”

罗睺计都一愣,回头见他神色阴郁,满腹心事的模样,便明白先前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心里。他叹了一声,道:“君不必过虑,吾既然与君有生死契约,共同进退,自当相助于你。”

白帝怆然道:“你要如何相助?莫非要用嘴巴去劝?修罗皆是未开化之野蛮种族,你能劝到什么地步?”

罗睺计都微微有些恼怒,冷道:“君何必苦苦相逼!君希望吾能怎么劝?”

白帝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沉寂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抬头对他微微一笑,温言问道:“计都,你还记得上次喝酒,你说过什么吗?”

罗睺计都又是一愣,上次他喝高了,与他说了也不知多少话,他哪里能每句都记得。

白帝慢悠悠说道:“计都答应我,要为天界效力。此等恩情犹如山高海深,小弟永远也不会忘记,铭刻心中。”

罗睺计都最后一愣,紧跟着却见白帝宽敞的袖袍飒飒一展,眼前似有无数花瓣飘落,香气氤氲。他心头有根弦猛然抽紧,然而到底是不相信的,怔怔看着对面那丰神俊朗的少年,此人面沉如水,竟看不到半点心事。

花瓣层层叠叠摔落,将他埋在最深处,罗睺计都高大的身体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香甜地睡死过去。

白帝抓着他的领口,将他提起,看了良久,面上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又欢畅,又释然。又好像——马上就会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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