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县和京都的警察已经解除了对我的限制,我的身体状况也开始恢复。二月二十日早晨,我得到准许,回到了东京。虽然仅仅是一周的时间,但回家的路却好像走了一年一样。

当我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门锁时,忽然感到如芒在背。邻居家的主妇正在偷偷地注视我。这一带的人会怎样议论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呢?

家中意外地整洁……不,不能说意外,这里与我出发时相比没有丝毫改变。丈夫似乎不曾回来过——可井非如此——信报箱里的报纸都拿出来了,厨房里的咖啡和砂糖也有所减少。神经质的丈夫就是独自一人生活时也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把大衣挂好,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我只感到身心俱疲。对于这栋房子,以及这栋房子的主人而言,我难道不是可有可无的吗?

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因为睡眠不足和疲劳,我关节疼痛,肠胃也很不好。看来,我离开自己的家就会寝食不安。

我的身体,衣服,还有头发,都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就是这次旅行留下的纪念,真令人不堪回首。甚至可以说,这是犯罪和龌龊的痕迹。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我昏昏欲睡。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而自由的睡眠了,让世俗污垢的讨厌气息都随噩梦远去吧!

我强打精神,抵抗着睡魔,结果还是想起了阳子。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阳子,使我这位二十来年的朋友陷入了如此悲惨的境地?我是否也要为此负些责任?

似乎是在阳子通过收音机窃听邻居家主妇和情夫电话的前后,她向我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脸上的皱纹增加了——因为抑郁,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双眼的左右两侧,也就是眼睛下面一厘米左右的眼袋部位,皮肤十分松弛。可是,她发现,只要把这部分皮肤向上推五毫米,脸上的大部分皱纹就消失了。

看她那滔滔不绝的兴奋程度,绝不亚于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法则。接着,她就问我丈夫能否施行这样的手术。我丈夫是内科医生,不了解这方面的问题。可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充耳不闻。

“都是医生,也能知道一些吧?如果实在不知道,也可以问一问外科的医生嘛!我讨厌美容整形,但是,真的没有这种把眼袋向上提五毫米的手术吗?”

那不就是美容整形嘛?!

“我讨厌除皱,那太可怕,方法也过于平庸。真的,女人真是可悲,我可不想经受那么可怕的手术。只在这里向上提五毫米就行。我可不想让手术刀在脸上划来划去,或者在皮肤下面塞进什么东西,只要这里向上五毫米……”

那不就是除皱手术嘛?!

我非常理解阳子的这种执著心情。她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每天顾影自怜。这个女人究竟怎么了?初中时代的那个阳子哪里去了?

我进入了恍惚的睡眠状态,再次惊醒的时候,太阳稍稍有些偏西。我起身换了一身衣服,打开旅行包,把脏衣服都放进了洗衣机,然后将旅行包收进壁橱,又收拾了一下厨房。

摘下围裙,锁好门窗,我从后门出去买东西。汽车的噪声穿过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我感觉自己很幸福。阳子已经无法这样自由地生活了。

我想做两个人的晚饭,却有点担心丈夫今晚是否回家。我有心打电话到医院去问一问,但在电话亭前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进去。医院会怎样议论我呢?丈夫也不会有好态度吧?我畏缩了。

虽然丈夫也可能在外面吃过饭之后回来,但我想留一点晚饭也没什么——只需把油倒进锅里翻炒就可以了。

过了七点,眼看就要到八点了,丈夫还是没有回来。一般情况下,他星期一往往回来得比较早。

将近十点,外面的大门处传来声音。我摘下围裙,兴冲冲地到走廊里去迎接。

丈夫的脸色微微泛红,我一下子想起了阳子的丈夫。他今天没有喝醉吧?

“你还回来干什么?!”丈夫劈头劈脑就是一句,匆匆换上鞋,踏进门。

“上衣……”我说。

“行了,我自己来。”他烦躁地摆摆手,快步进了走廊。

“你不会是真的相信我和小濑川有私情吧?”我跟在丈夫后面说,“我是被冤枉的,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尽量拿出沉着的口吻。

“这话不错,但问题不在这里。”丈夫进了房间,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你知道吗?我们医生靠的就是名声。一旦有风言风语,就会名誉扫地,影响我们的生意。事实究竟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别人的看法。这就是社会上的规则。”

丈夫重重地关上了衣橱,衣橱里面传出什么东西翻落的声音。

“所以我们必须谨小慎微。哪怕是去了银座,也不敢多喝,对女人更是敬而远之,因为不知哪个角落里都可能有来路不明的人在注视着你,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你不配做社会精英的妻子,最近的事不管真相如何,你都是错的。”

他快步走出房间。我打开衣橱,把翻落的衣架重新整理好。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不必,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他说着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我追过去,打开房门。“那么,我怎么办才好呢?”

“我不知道。拍拍胸脯,想一想你的心思在哪里?!”

我的内心不禁隐隐作痛。或许,我的心思的确在津本治那里。

“这么说,你无论如何不肯放过我了?”我也忍不住怒吼起来。

“浑蛋!跟我嚷什么?!”丈夫大叫着,转过身,将手中的杂志朝我扔了过来,“你知道这些天我在医院是怎么熬过来的?护士们都在窃窃私语,我一过去又都鸦雀无声。同事和患者都用同情和怜悯的目光看着我。院长每天都找我。我如坐针毡,成了大家的笑话,你对我这么大喊大叫有道理吗?!”

丈夫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差点儿就被人害死了,现在总算回来了,你就不能招呼一声?这像是夫妻吗?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死在外边!”我叫喊着,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说得对!还是死了好。和人偷情居然还觍着脸回来,拿我当空气吗?人家会怎么说?肯定说我戴着绿帽子!”

“人家?又是人家!你没有自己的判断吗?人家和我哪个重要?”

“别对我颐指气使的,女人就是这样!人不能生活在空气里。人这种动物的地位和价值是由他和周围的关系决定的。”

“这是什么世道!怎么可以这样认为呢!要堂堂正正走自己的路!”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阳子和津本的面容。我对着丈夫,同时也对着阳子和津本大声喊道。

“说得倒漂亮!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一个月能挣一百万日元吗?能吗?”

“又是工资!又是钱!都是什么东西?都是废纸!”

“钱难道是废纸?钱就是一切!看看小濑川阳子吧,穷得发疯了!”

我的嘴唇颤抖着,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

“历尽千辛万苦也要让世人认识自己,哪怕是一块钱,也要努力去争取。这个世界就像职业垒球比赛一样,所以日本人才这样喜欢职业垒球,你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丈夫将阳子发疯的原因剖析得淋漓尽致。对,就是这么回事,但我却不能同意。难道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就只有这些吗?

“你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所以你才感到幸福。而我要拼命赚钱,来维持你的生活。

“如果大家都变得贫困,那么文化就会一文不值。正是因为奴隶们保证了所有工作的完成,然后才产生了诗歌和哲学——这绝不只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如果没有新技术和新发现,医学也不会有丝毫进步。这就是世界的生存法则。

“所以你的生活都要列到我每个月一百二十七万日元的收入里来。如果出现风言风语,你就必须受到惩罚,就像职业垒球比赛一样。”

“难道你不肯接受我清白的事实?”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问题不在这里!你刚才难道没听见?我所追究的是丑闻本身!”

“你这是什么道理!”

“所有一切都是你不对,你给我回自己娘家去,过个一年半载,等这场风波彻底平息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啊!不用说什么一年半载,干脆就此分手吧!”

“我也考虑过这一点,但是离婚传出去很不好听。不如说是回了娘家,众人就会理解成这是男人对妻子不忠的惩罚,可以被人家接受。”

“人家人家,你只为人家活着?人家不会按照你的意愿去思考的。”

“推测一下你的那些朋友,她们肯定会这么想。所谓世间,实际上充斥了平静的暴虐,这就是现实。哼!谁也逃脱不掉。在通常的评判里,善意从来都是暂时的,只要稍有疏忽,立刻就变成了恶意和诅咒。

“你怎么也像个主妇似的,真让人受不了!简直和阳子一样。”我大叫着,摔门而出。

继续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回到厨房开始炒菜,油溅到了我的脸上,可是我感觉不到疼痛。

我早已饥肠辘辘,但坐在餐桌前,手持筷子,面对着饭莱,只有泪水潸然而下。

对了,还要切生菜。我站起身打开橱柜,拿出菜刀。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死。一死了之吧……如此在意世人态度的丈夫面对妻子的死,会是什么反应呢?他是会拍手称快还是会更加气恼?

干脆捅了他,一起死吧!

不!那样的男人,杀了他也于事无补。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随他去吧。他就是和阳子结婚也无所谓。

对了!丈夫和阳子还真是很般配呢,他们都有着相同的人生观。我已经深深痛恨这个世界,身心俱疲,只想一了百了。人终有一死,不管多么痛苦,也比现在这个状态强。

我慢慢举起菜刀,压到颈动脉上。柔软的肌肉感受到了刺痛,动脉在咕咚咕咚地跳动,死亡的痛苦诱惑着我。我感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远。

“永别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电话忽然锐利地鸣响起来。

我的手停住了。电话放在玄关处,我等待了一会儿,可丈夫丝毫没有去接电话的意思。

我手持菜刀走出厨房,穿过走廊,拿起了听筒。

最初我并没有说话。

“喂?”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模糊的声音,好像是女声,有些耳熟,听上去像是一个十来岁孩子的声音。

“喂?我是森冈。”我说。

“嗯,我……是小濑川。”

“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是小濑川的儿子,是阳子的儿子。

“秀和?”

“我是。”声音高亢而轻柔。

“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在神户的亲戚家。”

“是吗……”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个孤单的少年,父母都不在身边了,他一定无比忧伤。

“怎么了?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十一点了。这不应该是初中生打电话的时间。

“我睡不着……”少年说。

“是吗……”我嗫嚅着。即便我想安慰他,也同样找不出话题。少年也沉默着。他有什么事情要向我倾诉吧?他的确需要帮助。我深深了解他的悲伤,因为此时我的心情和他一样。

“于是,你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反应过来。这一家有阳子那样的主妇,恐怕对电话费很在意吧?

“嗯。我用的是外边的公共磁卡电话。磁卡上有很多钱,可我不知打给谁。”

我又一次流下了眼泪。可以给周围的亲友打电话,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发生在这个家庭里的一连中事件,所以秀和找不到一个可以交谈的人。我现在的境遇和这个少年一模一样,所以我能深切地理解他的内心。能够打电话倾诉的人,恐怕只有算不上很亲近的我了。他与我见面的次数虽然屈指可数,但从母亲阳子口中,他应该把我当做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嗯,阿姨,我妈妈怎么了?”

我语塞了。

“我还能见到她吗?”

“这个……你当然还能见到她。提起精神来,好吗?提起精神!”

“嗯……”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最近学习努力吗?”

“很努力啊!”

“学习成绩没有落后?”

“没有啊!阿姨,你说话很像我妈妈啊……”

是啊,女人都是一样的。

“阿姨的意思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也要用功学习,考进一所好大学。身正不怕

影子歪。秀和,你今后可能要吃些苦,但只要自立自强,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你只有自强,明白阿姨的意思吗?”

“嗯……”少年还是低沉的声音。

说是自立自强,但具体怎么做呢?我也在扪心自问。像我丈夫那样吗?丈夫的家子女众多,生活贫困,所以他刻苦学习,考上了一流的高中,然后考进医科大学,最后成为医生。他正是我现在所说的努力学习的样板。

努力的目的是什么?说起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居然和我刚才恨不得杀掉的丈夫如出一辙——就如同孙悟空永远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人类也无法超越世俗的功利。将这种思想付诸实施的结果,就出现了丈夫这种人,就出现了阳子这种人。

不对!不能这样……

我责备自己。为了这个站在人生岔路口的孩子,我应该教给他更积极的东西。

“但是,秀和,学习本身并不是目的,学习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找到符合自己的正确的生活方式。作为男子汉,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要挺起胸膛走自己的路。我希望你能找到正确的生活方式,长大成人。为了这个目标,你要提起精神,顽强拼搏。”

“是!”这一次,少年的回答充满了生气。

看来他接受了我的话,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你想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来。”

“嗯。”

“那好,现在早点休息吧。”

“嗯,我现在就回去睡觉。晚安!”

“晚安!”

我放下了听筒。虽然我失去了一位可以通过电话聊天的朋友,可现在我又找到了一位新朋友。

今天的事情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思考。我手抚电话,慢慢回味着自己刚才的言语。我的发言意外地为自己目前的问题做出了解答。先前的暴躁情绪因为阳子的儿子而烟消云散,现在反倒产生了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

我又想到了女人的一生,以及性别的差异。我意识到在女人这个概念里,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性别差异。虽然我努力想挣脱这种性成分,但在这人世间作为女人的种种好处却使我无法自拔。

这是一种绝望中的喜悦,是泪水中的欢笑,是自恋的厌烦情绪中仅存的善意。这就是女人的本质。

关于女人的问题,无法简单地作出结论。它是综合一切可能的因素所形成的有机化合物。

忽然,电话又一次鸣响起来,震动着我的手指。

还是秀和吧?他还有什么话忘记说了?我匆匆拿起听筒。

“喂?辉子吗?是我!”听筒里传出尖利的大阪腔。

“阳子?!”我吓了一跳,“怎……怎么啦?”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个津本治,一直在追我……”她又开始喋喋不休。

我全身都僵住了。

“他说我是最理想的女人,他说只要十年,也许还用不了十年,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他还是无法放弃我这样的女人,我也无法放弃像津本那样的男人。”

我开始浑身颤抖。阳子在说什么?她现在从哪里打来的这个电话?

“阳子,你现在在哪儿……”

“你不要管我在哪儿!辉子,别以为你能逃掉,不论到哪里你我都拴在一起,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女人,我们简直就是双胞胎。说真的,我不曾动过津本一个手指头,我们就是这么纯洁!我总是早你一步,真的,休想小看我!我和别的女人可不一样,我是真正的极品。辉子,你休想小看我!我不可玷污……”

接着,电话就“咔嚓”一下挂断了。

过了许久,我慢慢放下电话,然后是长时间地呆坐。

当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里还握着菜刀。我不禁害怕,惊慌失措地把菜刀放下。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起事件的本质。在日本,两名女性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必须共同拥有同一种人格——是灵魂合二为一,而身体则仍是两个。而这两个身体,必须享有同等的环境。

两个身体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地下的连通管,其中的水就是两个身体的灵魂。只要水位有差异,在某种强大力量的作用下,一边的水就会向另一边流动。连通管两侧的水位差异过于巨大的时候,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破坏整个连通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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