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沿着医院走廊向前走去,旁边是身穿便服的监狱警卫,两步距离的对面是医生。医生已将那人的情况告诉哈利,并替那人做好和哈利会面的准备。

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警卫将门打开。门内是一条走廊,延续了几米,走廊左侧的墙上有三扇门,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卫站在其中一扇门前。

“他醒着吗?”医生问道,警卫正在给哈利搜身。警卫点了点头,将哈利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医生对哈利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在这里等候,然后跟着警卫走进房间。医生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最多十五分钟,”她说,“他的状况好多了,可是身体很虚弱。”

哈利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踏进门内。

他在门内止步,听见房门在他背后关上。房内窗帘紧闭,十分昏暗,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台灯。光线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在床上半坐起来,靠着枕头,头部低垂,长发垂落两侧。

“过来一点儿,哈利。”他的声音变了,听起来像是没上油的铰链所发出的哀鸣声。但哈利依然认得那个声音,他体内的血液顿时冰凉。

哈利走到床边,在他们提供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男子抬起头,哈利不由得屏住呼吸。

男子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他脸上倒了热蜡,热蜡凝固之后形成一张过于紧绷的面具,将额头和下巴往后拉,把嘴巴变成一个没有嘴唇的小开口,四周是凹凸不平的骨头组织。男子发出的笑声是两次短促的吹气声。

“不认得我了吗,哈利?”

“我认得你的眼睛,”哈利说,“这样就够了,是你没错。”

“有什么新消息吗,关于……”那个鲤鱼般的小嘴似乎形成一个微笑,“我们的萝凯?”

哈利已经为了这件事做好准备,仿佛拳击手做好承受疼痛的准备,然而他一听见萝凯的名字从男子口中说出来,就忍不住握紧拳头。

“你同意跟我谈一个男人的事,我们认为这个男人很像你。”

“像我?我想他一定长得比我好看吧。”男子再度发出两次短促的吹气声,“很奇怪,哈利,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虚荣的人,我以为疼痛是这个疾病最可怕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吗?看见身体的恶化,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怪物逐渐成形,才是最可怕的。他们还是会让我自己上厕所,可是我都避免去看镜子。我以前是个英俊的男人,你知道的。”

“你看过我寄给你的资料吗?”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狄勒古医生说我不应该把自己弄得太累,不然很容易感染、发炎、发烧。她是真心为我的身体着想,哈利。很令人讶异吧,毕竟我曾经做过那些事,不是吗?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死亡,所以我嫉妒那些我……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挡了下来,不是吗,哈利?”

“死亡是过于仁慈的惩罚。”

重病男子的双眼中似乎燃起某种东西,从他脸上的裂缝中看来,那似乎是一道冰冷的白光。

“至少我在人类历史上会留下名字,有个位置。人们会读到关于雪人的事。有人会继承我的衣钵,发扬我的理念。你有什么呢,哈利?什么都没有。正好相反,你失去了你仅有的一点点东西。”

“没错,”哈利说,“你赢了。”

“你想念你的中指吗?”

“呃,现在我想念它。”哈利抬起头来,和男子目光相接,直视他的双眼。鲤鱼小嘴张开,发出的笑声仿佛被消音器削弱的枪声。

“至少你没失去幽默感,哈利。你知道我一定会要求一些回报,对吧?”

“没有效果就没有回报,不过你可以说说看。”

男子朝床边桌困难地转过了头,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凑到唇边。哈利看着那只拿着杯子的手,觉得像是白鸟的爪子。男子喝完水之后,小心地将杯子放回原位,开口说话。哀鸣声变得比较微弱,宛如快没电的收音机。

“我想监狱手册一定提到了高自杀风险,反正呢,他们像老鹰一样监视我。他们在你进来之前搜过你的身对不对?他们怕你身上带着刀或尖利物品。可是我不希望看见自己的身体继续恶化下去,哈利。这样已经够了,你不认为吗?”

“不,”哈利说,“我不认为。谈谈别的事吧。”

“你起码可以撒个谎,说已经够了。”

“你宁愿我说谎吗?”

男子不屑地挥了挥手:“我想见见萝凯。”

哈利扬起一道眉毛:“为什么?”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说什么?”

“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椅子发出刮擦声,哈利站了起来:“办不到。”

“等一下,先坐下。”

哈利坐了下来。

男子低下头,拉过被子:“别误会我,我对其他女人的事一点儿也不后悔,她们是荡妇。可是萝凯不一样。她……不一样。我只是想跟她这么说而已。”

哈利看着男子,哑然失声。

“所以说,你认为呢?”雪人说,“请你说好。如果有必要的话,请你说谎。”

“好。”哈利说了谎。

“你真不会说谎,哈利。我想先跟她说话,然后才帮你。”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因为你别无选择。因为在必要的时候,贼会相信贼。”

“是吗?”

哈利挤出一丝微笑:“我在香港买鸦片的时候,有一阵子用的是德辅道上置地广场购物中心里面的故障厕所。我先进去,掀开厕所贮水槽的盖子,把一个奶瓶放在水槽右上角,然后出去逛一圈,看看假表,回来的时候我的奶瓶依然会在那里,里面总是会有正确分量的鸦片。这就叫作盲目的信任。”

“你说你‘有一阵子’用那间厕所。”

哈利耸了耸肩:“有一天奶瓶不见了,也许是药头骗了我,或是有人发现我们的举动,拿走了钱或鸦片。这是一件没有保证的事。”

雪人陷入沉思,看着哈利。

哈利和医生走在走廊上,警卫走在前面。

“你们没花太久时间。”医生说。

“他讲得很扼要。”哈利说。

哈利经过接待区,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看着自己拿钥匙插进发动器的手簌簌发抖。他靠上椅背,感觉衬衫后背全被汗水浸湿。

雪人确实讲得很扼要。

“假设他像我好了,哈利。我能不能帮到你,这个假设是关键。最重要的是动机。动机是恨意,火红炽烈的恨意。这是生存的动能,是他体内让他保持温暖的岩浆。而且就跟岩浆一样,恨意是生命的先决条件,这样一切才不会结冻成冰。在此同时,内部高热所产生的压力无可避免地会导致喷发,释放出破坏性元素。岩浆越久没喷发,它就越暴力。现在它完全喷发了,而且充满暴力,这告诉我,你必须追溯到很久以前才能找到起因。只有恨意的起因才能替你解开谜团,而不是因为恨意而做出的行为。少了起因,这些行为看起来会完全不合情理。恨意需要时间累积,但起因非常简单。有件事发生了,一切都关于这件事。找出这件事,你就可以逮到他。”

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拿来比喻,怎么雪人会拿火山来做比喻?哈利驾车离开贝兰姆医院,驶下陡峭多风的道路。

“八起命案。现在他是国王了,高高在上。他打造了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一切都必须听命于他。他是个傀儡大师,他在玩弄你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你,哈利。很难看出为什么他会选上你,可能纯粹是巧合吧。可是当他逐渐控制住他的傀儡,他会想寻求更多刺激。他会跟傀儡说话,靠近他们,跟那些被他打败的人在一起,在最能享受胜利的地方,享受他的胜利。可是他伪装得非常好,他不会像傀儡大师那样突出,甚至看起来可能是卑屈的,是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他被每一个人低估,没有人想象得到他竟然可以导演出这么一出复杂的剧目。”

哈利经由E18高速公路返回市中心。路上堵车,他把车开上公交车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可是警察,而且这件事非常、非常、非常紧急。他口唇发干,肚子里的嗜酒犬高声吠叫。

“他非常靠近你,哈利,这一点我非常确定,他就是不能放手。但他是经由你的一个盲点来接近你。他悄悄进入你的生活,在某个时间点赢取你的信任,因为这时你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或者这时你很脆弱。他在他所在的地方非常自在。他可能是你的邻居、朋友、同事,或某个只是存在在那里的人,可是他存在于一个对你来说非常明显的人的背后,他是个你甚至不会去多想的影子,你只会觉得他是前面那人的附属品。想想那些曾经出现在你眼前的人,因为他曾经出现在你眼前,你早就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了。他可能没跟你说过几句话,但如果他像我的话,一定无法克制自己,哈利。他已经跟你攀上交情了。”

哈利将车子停在萨沃伊饭店外,走到吧台。

“请问要点什么?”

哈利的目光徘徊在酒保后方玻璃架的各种酒瓶上。

必富达金酒、尊尼获加威士忌、布里斯托尔奶油雪莉酒、绝对伏特加、占边威士忌。

他在找的是一个有炽烈恨意的男子。这个人不泄露半点儿情绪。这个人的心包覆了一层盔甲。

哈利的搜寻目光倏然停住。他往后跳了一步,嘴巴大张。他的脑子里像是闪现一道灵光,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道灵光之中。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先生?不好意思,先生?”

“是。”

“决定了吗?”

哈利缓缓点头。

“对,”他说,“是的,我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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