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在克里波开的会议很长。

侯勒姆回报达柯工厂的鉴识调查结果。并未发现精液,也没发现任何犯罪的具体证据。凶手用过的房间被完全烧毁,计算机化为一团废铁,没有机会救回任何资料。

“他可能是用当地的不安全网络上网,那种网络尼德兰区到处都有。”

“他一定留下了某些电子踪迹。”亚尔达说,但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从别处借来的,他只能说出“一定怎样”的猜测,无法深入说明。

“我们是可以申请进入那里的上百个网络系统,找寻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侯勒姆说,“可是我不知道要花几个星期才能找到,或者能不能找到任何线索。”

“交给我吧,”哈利说,他已经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拨打手机,“我有人选。”

哈利让会议室的门微微开着,他等候对方接听时,听见有个警探说,他们查访过的人都没看见有人进出达柯工厂,但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工厂藏在树木和草丛中,而且现在是冬天,天色都很阴暗。

哈利听见对方接起电话:“我是卡翠娜·布莱特的秘书。”

“哈喽?”

“布莱特小姐正在用午餐。”

“抱歉,卡翠娜,吃饭可能得等一等。听着……”

卡翠娜聆听哈利说明他要什么。

“白马王子在墙上贴的照片可能是从新闻网站打印出来的,你用搜索引擎可以进入该地区的网络,查看服务器记录,看看谁看过命案的报道。一定有很多人……”

“不会像他那么频繁,”卡翠娜说,“我只要列出一张根据下载次数排列的清单就好了。”

“嗯,你学得很快。”

“跟家族血统有关。我叫卡翠娜·布莱特,布莱特就是陡峭的意思,陡峭的学习曲线,懂吗?”

哈利回到会议室。

他们正在播放哈利从东尼手机里收到的信息,这段信息被送到了特隆赫姆市的挪威科技大学进行语音分析。挪威科技大学曾利用银行抢劫案的录音取得了相当有用的成果,效果比监控摄像还好,因为声音就算被刻意扭曲也很难伪装。但挪威科技大学告诉侯勒姆说,难以辨认的声音、咳嗽或笑声等不良录音是无用的,因为无法用来做成声音侧写。

“可恶,”米凯说,用手拍击桌子,“有了声音侧写,我们就有了立足点,可以开始排除可能嫌犯。”

“哪儿来的可能嫌犯?”亚尔达咕哝说。

“基地台信号告诉我们,使用东尼手机的人,打电话时很靠近沃斯道瑟村的中心,”侯勒姆说,“后来信号就消失了,电信业者的网络只覆盖沃斯道瑟村附近的区域,不过单从信号消失这一点来看,就提高了白马王子拿着这部手机的可能性。”

“为什么?”

“手机就算不使用,基地台每隔两小时也都会收到手机信号,收不到任何信号的话就表示这部手机在通话前或通话后,都位于沃斯道瑟村周围的荒凉山区,可能凶手在引发雪崩、施以酷刑和进行其他活动时都带在身上。”

没有回应。哈利知道之前的兴奋心情已蒸发不见,他回到座位上。

“只有一个方式可能让我们取得贝尔曼所说的立足点。”哈利柔声说,知道他不用再努力赢取众人注意,“想象一下你来到东尼家,走了进去,并假设凶手侵入东尼家,打电话给艾里亚斯,也假设我们的白衣鉴识员在现场搜索得非常彻底。就好像当我抵达的时候,不小心……碰上了侯勒姆……”侯勒姆侧过头看了哈利一眼,意思是说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们不是应该已经在霍门路的东尼家采集到可能是……白马王子的指纹了吗?”

阳光再度照亮会议室。众人面面相觑,几乎感到羞愧。如此简单,如此明显,却没有人想到……

“这场会议开了很久,分享了很多新信息,”米凯说,“大家的脑子显然已经开始有点儿迟钝了,不过你对指纹的事有什么看法,侯勒姆?”

侯勒姆拍了额头一掌:“我们当然采集了现场所有指纹。我们把东尼当成凶手,把他家当成可能的犯罪现场来进行调查,希望能找到符合被害人的指纹。”

“你们手上有很多还没辨认出来的指纹吗?”米凯问道。

“这就是重点所在,”侯勒姆说,微微一笑,“东尼雇用了两个波兰清洁妇,每周打扫一次,六天前她们去打扫过,清洁工作做得非常彻底,所以我们只找到东尼、莲娜·高桐、两名波兰清洁妇和一组身份不明的指纹,这组指纹不符合任何被害人。东尼提出不在场证明并遭释放之后,我们就没再继续比对指纹,可是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无名指纹是在哪里采集到的了。”

“我记得,”贝雅特说,“我有那份报告,里面有略图和照片。X1指纹是在一张很华丽又很丑的桌子上采集到的。就像这样。”她站起来,左手撑着桌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室内电话就摆在那张桌子上。就像这样。”她用右手比出打电话的国际手势,大拇指对着耳朵,小指对着嘴巴。

“各位先生女士,”米凯说,露出大大的笑容,同时摆动手臂,“如果这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线索,就真的是见鬼了。继续比对,查出X1指纹是谁的,侯勒姆。答应我,不要比对出来结果指纹属于某个波兰清洁妇的老公,他只是一起去东尼家打长途电话而已。”

众人走出会议室,鹈鹕侧过身子,走到哈利旁边,甩了甩她新留的长发绺:“你可能比我原本想的还要厉害,哈利。不过当你说明你那些推论的时候,不妨在句子里多加一些‘我认为’。”她露出微笑,轻轻推了推哈利的臀部。

哈利收到鹈鹕的微笑,感到高兴,至于臀部受到轻推,那就……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振动。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不是国立医院打来的。

“他称呼自己为纳什维尔。”卡翠娜在电话上说。

“就是那个美国城市的名字?”

“对。他上过各大报纸的网站,读遍所有关于命案的报道。坏消息是我只查到这样。‘纳什维尔’这个用户名称只在网络上用了几个月而已,他只搜索关于命案的消息,几乎像是这个纳什维尔就在那里等着被调查。”

“听起来像是我们要找的人。”哈利说。

“这个嘛,”卡翠娜说,“你得去找戴牛仔帽的男人。”

“什么?”

“纳什维尔是乡村音乐的圣地。”

一阵静默。

“哈喽?哈利?”

“我还在。我知道了,谢啦,卡翠娜。”

“不亲我一下?”

“亲遍你全身。”

“那就不必了,谢谢。”

两人结束通话。

哈利分到一间面对布尔区景观的办公室,正在观察当地一些不可爱的小地方,这时传来敲门声。

贝雅特站在门口。

“嗯,与敌人共枕有什么感觉?”

哈利耸了耸肩:“敌人的名字叫白马王子。”

“很好。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们已经把桌上的指纹跟数据库比对过了,他不在里头。”

“我没期望他会在里头。”

“你爸怎么样了?”

“只剩几天。”

“我感到很遗憾。”

“谢谢。”

两人彼此对望。突然间,哈利发现贝雅特的脸是一张会在丧礼上看到的脸。这张小脸他在其他丧礼上见过,脸上犹有泪痕,挂着一对悲伤大眼,像是专为丧礼打造的。

“你在想什么?”贝雅特问道。

“我只知道一个杀人犯用过这种方式杀人。”哈利说,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景观。

“他让你想到雪人对不对?”

哈利缓缓点头。

贝雅特叹了口气:“我答应过绝对不会说的,萝凯打过电话来。”

哈利凝望赫斯菲区的公寓群。

“她问你好吗,我说你很好。我把这事告诉你是对的吗,哈利?”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当然对。”

贝雅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去。

她好吗?欧雷克好吗?他们在什么地方?夜色降临之后,他们都做些什么?谁会照顾他们、守护他们?哈利将头倚在双臂之中,用双手盖住耳朵。

只有一个人知道白马王子在想什么。

午后阴霾毫无预警地来到。自封为“上尉”的过度热心接待员打电话来,说有人去电询问《晚邮报》上的澳大利亚女子伊丝卡·贝勒是不是住在他们饭店。哈利回答说可能是记者吧,但上尉认为即使是最下流的媒体寄生虫都明白游戏规则,懂得报出姓名和服务单位。哈利跟上尉道谢,正要请他有其他消息再打电话来,却又想到他如果这样说,不知会招来什么麻烦。米凯打电话来说要举行记者会,问说如果哈利想参加,那么……

哈利加以婉拒,听见米凯松了口气。

哈利的手指在桌上轮敲着,拿起电话想打给卡雅,却又放了回去。

他再度拿起电话,打给市中心的几家饭店,对方都说不记得有人问过伊丝卡·贝勒的事。

哈利看了看表。他想喝酒。他想走进米凯的办公室,问米凯究竟把他的鸦片弄到哪里去了,然后扬起拳头,看着米凯蜷缩起来……

只有一个人知道。

哈利站起来,踢了椅子一脚,抓起羊毛外套,迈步离开办公室。

他驾车前往市中心,毫无顾忌地将车子违规停放在挪威剧院外头,穿越马路,走到布里斯托尔饭店的柜台前。

上尉是在布里斯托尔饭店担任门房时得到这个绰号的,原因可能来自他身上的红色俗丽制服,以及他不断对周遭所有人与事发出批评和命令。此外,他视自己为市中心一切重要事务的交叉路口,他的手指就搭在这座城市的脉搏上,他什么都知道。他是重要网民,是警方维护奥斯陆安全极为贵重的机器。

“就在我的脑袋后方,我听见一个非常特别的声音传来。”上尉说,非常满意自己的措辞,咂了咂嘴。哈利看见柜台内站在上尉旁边的同事翻了个白眼。

“感觉有点儿像男‘同志’。”上尉做出结论。

“你是说他声音很高吗?”哈利问道,想起奥黛蕾的朋友曾经提过她男朋友只要一开口说话,就让她想到她的男“同志”室友,令她倒尽胃口。

“不是,比较像是这样。”上尉摆出兰花手,猛眨睫毛,模仿高声说话的男“同志”皇后,“你真是把我气炸——了,瑟伦!”

上尉旁边那名同事的制服上别着名牌,上面写的正是“瑟伦”。瑟伦在一旁咯咯笑。

哈利向上尉道谢,差点儿又再说出“如果还想到什么事请跟我联络”之类的话。哈利走出饭店,点燃香烟,抬头朝饭店招牌看去,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在此时,他看见一辆交警的车停在他的车子后面,身穿全套制服的交通警察正在抄他的车牌号码。

哈利越过马路,拿出警察证:“我是警察,来查案。”

“没有差别,禁止停车就是禁止停车。”交警说,继续开单,“去申诉啊。”

“呃,”哈利说,“你知道我们也有权开交通罚单吧?”

交警抬起头来,露齿而笑:“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自己开罚单,你就错了,老兄。”

“我想的是那辆车。”哈利伸手一指。

“那是我的车,而且交警……”

“禁止停车就是禁止停车。”

交警愠怒地看着哈利。哈利耸了耸肩:“去申诉啊,老兄。”

交警重重阖上罚单簿,转动脚跟朝他的车子走回去。

哈利驾车驶上大学街,手机响起。是哈根打来的。哈利听见犯罪特警队队长的声音异常兴奋,却又异常克制。

“马上过来,哈利。”

“发生了什么事?”

“快来就是了,到地下通道来。”

哈利尚未走到水泥通道尽头,就听见说话声,并看见闪光。哈根和侯勒姆站在他的旧办公室门边,一名鉴识中心的女子正在刷拭门板和门把,采集指纹,另一名跟侯勒姆一样身穿鉴识员服装的人,正在角落拍摄半个靴印。

“那个靴印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哈利说,“我们还没搬来之前就有了。发生了什么事?”

鉴识员询问侯勒姆,他点了点头,说这样就够了。

“一名警卫在门边的地上发现这个。”哈根说,扬起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褐色信封。哈利透过透明的证物袋,看见贴在信封上的地址标签上印着他的名字。

“警卫说这个信封躺在这里最多只有几天,地下通道不是每天都有人走来走去。”

“我们正在测量纸张上的湿气,”侯勒姆说,“我们在这里放了一个类似的信封,看要花几天才会吸收到同样程度的湿气,然后再往回推算。”

“这种做法很有CSI的样子。”哈利说。

“不过就算知道是几天也帮不了什么忙,”哈根说,“我想他走的一定是没有监视器的地方,这条路线非常直接,走进繁忙的接待区,搭乘电梯来到这里,一路上门都没锁,要一直到上楼进监狱的门才有锁。”

“对啊,这里何必上锁?”哈利说,“有人反对我抽烟吗?”

无人响应,但他们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哈利耸了耸肩。

“我想差不多该有人告诉我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了吧?”哈利说。

侯勒姆拿起另一个证物袋。

此地灯光昏暗,不容易看清楚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因此哈利踏前一步。

“哦,该死。”他说,向后退了一步。

“是中指。”哈根说。

“这根中指看起来像是先被折断,”侯勒姆说,“伤口平滑干净,没有锯齿状的肌肤。它是被砍断的,用的可能是斧头或大型刀子。”

地下通道另一端传来跑步的回声。

哈利细看那根中指,只见它十分苍白,血已流干,指尖有一抹蓝绿色。

“那是什么?你们已经采集指纹了吗?”

“对,”侯勒姆说:“如果运气好的话,结果就快出来了。”

“我猜是右手。”哈利说。

“你说得没错,观察力很敏锐。”哈根说。

“信封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没有,现在你知道的跟我们一样多了。”

“也许吧,”哈利说,玩弄手中烟盒,“但我还知道这根手指的其他事情。”

“我们也想到了。”哈根说,和侯勒姆对看一眼。又重又响的跑步声越来越大。“右手中指,就跟雪人让你失去的手指一样。”

“我这里有个发现。”女鉴识员插口说。

其他人都转头朝她看去。

她蹲在地上,拇指和食指拿着一样东西,那是个灰黑色的物体:“这看起来像不像我们在博格妮的陈尸现场发现的小石头?”

哈利靠近了些:“对,火山石。”

从地下通道另一端跑来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胸前的衬衫口袋挂着一张警察证。他跑到侯勒姆面前,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不住地喘气。

“怎么样,基姆·艾瑞克?”侯勒姆说。

“比对出来了。”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说。

“让我猜猜看。”哈利说,嘴唇夹着一根香烟。

众人都朝他望去。

“是东尼·莱克。”

基姆看起来非常沮丧:“你……你怎么……”

“我看见从雪地摩托下方突出来的那只手是左手,而且五指俱全,所以这只手一定是右手。”哈利朝证物袋点了点头,“这根手指没断,只是扭曲,罹患了常见的关节炎,来自家族遗传,不会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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