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和上校相识的?”根本问。

“他现在住在浦和,离我家不远,我偶然获知,上校穷得叮当响。这还是去年的事,从此以后我不时地去看望他,尽可能安慰他。上校很高兴,甚至当象我这种人去找他聊聊时,他也高兴得不得了。要知道,疾病把他困在床上,寸步难行。”

“在军队里,倔川不是上校的部下,他在宪兵队服设。能帮助一个过去担负着在他看来高不可攀的职位的人,他一定会觉得特别心满意足。”根本想。

在日本战败前夕,根本曾被委任调查田所上校领导的那个处的营私舞弊行为,怀疑他们多次侵吞他们所负责的战争物资。这件案子涉及一整个军官集团。他们盗窃和倒卖卡车,汽车外胎、汽油、枪架枪座。据根本的最低估计,他们盗窃的物资数额是惊人的。

在调查这件案子时,根本首先把注意力集中到卡车司机井户原身上。他负责把战争物资运送到各个仓库里去。根本的打算是,从最下层开始,先把井户原拿下来,然后逐步地揭穿所有其它的军官们。

根本亲自审问了井户原,本以为能较为容易地从他身上打开缺口。但出乎意料之外,井户原却是一个难啃的硬胡桃,坚决拒绝出卖军官们。

根本对那次和井户原的单独谈话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你是否知道,对于这种叛变行为,是可能被判处死刑的!现在士兵们在前线浴血战斗,他们缺少武器、弹药、装备,为了战胜美国,每一枝枪、每一滴汽油都是极其宝贵和需要的。而你,却在盗窃私分这些物资!你还是不是一个日本人?你还有没有一点点军人的爱国主义和效忠天皇的精神?”根本向着井户原大叫大嚷,但井户原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这时根本又换了—种调子说话了:“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干的,而是完成上级的命令,出于被迫。因此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当然,要你说出发生了什么事是难于办到的。但为了祖国,为了日本,我请你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讲出来,并以此来证明你对天皇陛下的一片忠心,而我将向法庭为你请求减刑。我甚至可以争取不把你的案子提交军事法庭。让我们抛开我们军衔上的差别,就象朋友那样,象男子汉对男子汉那样地谈谈吧!”

但是,井户原坐在一张极不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根本的双眼,一再地重复说:“更多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

从他的眼神中,根本看出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决心,一种在任何情况下,甚至被判死刑的威胁下,都不出卖自己上级的决心。这是一个战士在独自和敌人进行殊死战斗,以便掩护自己指挥官安全脱离险境时的决心。当时根本就是这样来评价井户原的行为的。

由于井户原坚强不屈,拒不开口,田所上校才得以避免宪兵队的调查,得以保持清白的名声。而井户原却为此在宪兵队的囚禁室中蹲了一个多月,在审讯中受尽了残酷的折磨。

正当井户原快挺不住而几乎要屈服的时候,正当根本着手准备逮捕和这一舞弊案件有牵连的军官的时候,日本投降了。这一来,轮到根本和他的下属们为自己命运提心吊胆了。他们听到了种种谣传,似乎美军将特别严厉地惩治前宪兵队成员。因此他们都惊慌万分,乱成一团,把所有文件、材料统统收集到一起,堆在空地上付之一炬,全部烧了。

这些文件中,包括对军需部军事物资处成员的审讯记录。之后,宪兵队释放了所有被拘留的人;接着自己也一个个溜之大吉、逃之夭夭。

以后井户原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他们没有重新见面之前,根本并不知晓,但见面时他已经是另一种身分了。

“上尉先生,”倔川的声音打断了根本的回忆,把他拖回到现实之中,“请帮帮田所吧!”

根本看看倔川布消皱纹的脸,想起他也参加了对井户原的审讯。

“既然需要帮忙,我当然义不容辞。”根本说,然后惊奇地看了倔川一眼,“顺便问你一下,倔川,战后田所上校理应过着完全有保证的生活,何以现在竟落到如此艰难的困境呢?”

根本有根据认为,田所及其同伙在倒类盗窃来的战争物资中发了一大笔横财。如果按当时照市上难以置信的高价计算,仅汽车轮胎一项,他们就能赚到许多钱。只要把这笔钱投到买卖上去,田所就能变为一个大有成就的企业家。井户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您知道,”倔川结结巴巴地显得犹疑不决,难以开口。根本明白他知道田所过去的某些勾当。“详细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有段时间,上校确实是一无所求,他的事业也进行得很顺利,他甚至自个儿办了一家公司,当了公司的董事长,雇了一大批职员。但后来,显然是股东们骗了他,所以他落得个一无所有,身无分文。您知道,田所不愿把这一切细节告诉我,我只是从他某些无意中的闲谈话语中知道一星半点。”

“啊,原来这样。”根本完全想象得出,一个前军人如何开办了一家公司,经营盗窃来的军用物资,而又被其他伙伴欺骗的那种情景。

“田所为人善良而轻信,因此很容易就被人给骗了。”倔川深表同情地说。

“为人善良……”根本心中不由冷笑了一下,“一个大量盗窃战争物资的善良人!”

“你说田所收过破烂?”

“是的,当他被骗之后,公司破产了,他就成了个收破烂的旧货商,以后就病了。他没有孩子,无亲无故,没有人能帮他的忙,所以他也就一贫如洗,完全垮了。”

倔川抬头望了望根本,眼中充满了尊敬的神色。显然,倔川认为,一个最有能力的宪兵军官在现在也卓有成就,那是理所当然的。即便现在,他依然觉得,他和根本的地位是迥然不同的。因此他对根本毫无妒忌,也不抱怨,只有尊敬。

“对不起,数目不多,拿着吧。”根本从钱夹中抽出五张万元券交给倔川。

“上尉先生,”倔川惊叫了一声,“难道能拿您这么多钱吗!”

“算了吧,区区小数,算不了什么。咱们都别再提过去我和田所之间的那些事了。现在所有我们这些过去在军队里服务过的人,都被一种兄弟般的情谊联结在一起了。当我们的朋友身处困境时,难道我能袖手旁观吗?倔川,你对这个人的命运如此热情关心,使我深受感动。”

“谢谢,太谢谢您了。”前军士收起了五万元钱,眼中噙着泪花。显然,他没有料到根本会如此大方。“我立刻把钱给他送去,再向您报告一切。”

“不值得专门向我报告,无非是我现在的境遇好些,有可能帮忙罢了,仅此而已。”

根本略感奇怪的是,倔川对他和井户原的关系如何并不关心。要知道,他也是清楚当时宪兵队为什么要审问井户原的。不仅如此,而且他对根本现在在他的公司供职也毫不奇怪。也许,倔川头脑简单,他完全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井户原的,因此他不觉得井户原当了东方运输公司董事长是件怪事。不久前当根本和前军士见面时,倔川曾告诉他看见井户原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显然,他当时还不知道井户原目前的状况。但现在,在和根本见面后,他应该已经知道井户原是东方运输公司的董事长了。然而在谈话中他却连井户原的名字也没有提起。也许,日本战败后,社会秩序的突然变化对倔川来说是如此地不可思议,以至除了如同过去那样顺从地接受这个强加于他的社会之外,别无他法。因为低能儿和不愿积极思考的人还为数不少。

“倔川,你什么时候去看田所时,顺便向他打听一件事。”根本打断自己的思路。

“上尉先生,我将完成您的一切命令。”

“只是别说是我要你做的,要装成是你自己随便问问的。”

“遵命!”

“有一个人名叫田所哲夫,他在保险公司做事,你了解一下,他是不是上校的亲戚,如果是,那么他去不去看望老头,他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怎么样。”

“一定完成。”倔川做了个立正姿式,然后掏出记事本,把名字记下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到上校那儿去?”

“钱这么多,我不愿把它搁在自己身边太久。最好我现在就直接给他送去。因为我是夜班。”

“那么说,今天晚上我能得到回答了,是吗!”

“甚至还要早些。过三个小时左右我向您报告……是去找您呢,还是打电话说呢?”

“最好打电话。”

当天,倔川就打来了电话。

“田所很高兴,他不知道该怎样来感谢您。至于哲夫先生,他是上校的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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