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淋浴一般的大雨,已经下了一个多小时了,这会儿好像停了。

在这期间里,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在距离房间的窗户三、四米远的密林深处,被朦胧的夜色所包围着,树林中分不清树干还是树叶……

正面的飘窗两侧,细长的陪窗,被打开了细细的一条缝,从那儿流进了丝丝微风,多少有些寒意。

那是真理子自己开的,但上面的合叶,已经生满了铁锈,所以只能推开20厘米的样子,人是无法钻出去的……

无力地坐在满是污渍的地板上的神谷真理子,平静地盯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心中的现实感越来越远,自己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眼前看到的景象,和自己的记忆,已经没有了任何联系感,她只是意识朦朦胧胧,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反应了……

过去,在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由于自己过于逞强,而多次受到处分。真理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这些事情,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而此时此刻,仿佛一切都离开了自己一样,真理子感到,自己突然陷入了无助的境地。

她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于是,产生了一种竭力要出去的冲动。她用力敲打着门窗,并从刚才悄悄打开一点的窗户的空隙中,大声喊叫着。

“谁能来一下!……混蛋,让我出去!从这里出去……”

她大声哭喊着,不停地敲打着门窗。但仍然没有任何回答。

这时又下雨了。眼前被神秘般的静谧包围着,连雨声也听不到。只是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叫声。

真理子累了,她坐在地板上,仿佛喉咙被人紧紧地扼住了,一般的恐怖感和绝望感,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一定会疯掉的。可是,自己就算在这里疯癫起来,外面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吧……

忽然,一种奇怪的念头,掠过了真理子的心底,她拼命地抓住了这个念头:也许摄影组一行人,的确扔下了睡成死猪一样的自己,外出工作去了。由于自己这么疲劳的状态,拍不出质量好的照片,所以,他们打算让自己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到拍摄现场吧?

而且拍摄现场不是这里,就在附近一处更好的地点,把自己锁在这里,不会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那么,这么晚了,他们还不回来?于是她想和羽川联系一下。

真理子马上想起了手机。她不知道身在国外,应该怎么使用手机,但是,由于出发前商量的时候,羽川嘱咐自己,一定要带上移动电话,那么它也肯定带在身上了,于是,真理子马上在身边,找了起来。在窗边右侧的办公桌下边,她找到了自己的旅行箱和女式挎包。

真理子迅速打开了坤包,里面只有手机套,却没有了手机;她又慌忙伸到坤包里面去找,但还是没有。

她歪着头,慢慢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又找出了旅行箱的钥匙,用它打开了锁着的旅行箱。

她打开了坚固的旅行箱,仍然没有找到手机,而且在自己的记忆中,手机没有放到这里面,是放在了随身的挎包里。

于是,一个可疑的念头,渐渐地浮现在真理子的脑海里:有人翻了自己的挎包。而且她还发现:坤包中放旅行箱钥匙的口袋,被拉开了一个大口子。

那么,手机到哪儿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真理子心头一惊,马上又传来了问话。

“阿凛小姐,起来了吗?我是羽川。对不起,这么晚了……”

确实是羽川的声音。真理子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但她又感到,有一个不知名的黑影,向自己扑了过来。

开锁的声音和脚步声,从门口传了过来。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门开了。

“你怎么待在这么黑的房间里?”

说话声的同时,灯被打开了。真理子忘记了开灯。

“你去哪儿了……干吗这会儿才……”真理子半恼半哭地质问道。

“啊,因为你睡得太死了。”

“摄影结束了?”

“是啊,路上出了点意外……”

羽川润进来以后,迅速关上了房门。突然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了床上,疲惫地坐了下来。他皱着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刚到,这里就接到了电话,说摄影小组的人又晚到了。”

“怎么?……”真理子一脸茫然。

“他们是比我们,早些时候离开饭店的,但是,已经去其他地方拍摄了,而且,中途发生了车祸……从山上滚到了山沟里,是与对面驶来的车相撞了……”

“什么……?”真理子惊讶得张大了眼睛,嘴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当时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你已经在车里睡过去了,我不能带你去事故现场。于是,我就暂且把你放下,一个人先去了现场。”

真理子默默地听着羽川说着,“我赶到现场以后,听说模特受了伤,送到医院里去了,其他人员也去医院帮忙。我和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后来警察来了,听取了事故经过,所以这么晚我才回来。”

羽川说完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那么,预订的计划怎么办?”

“反正摄影任务暂时停止了,从明天开始,只拍你一个人了。”

“那么,今天还回饭店吗?”

“不了,先住在这儿……”羽川润又皱了皱眉头说,“因为车辆都堵塞了交通,根本无法通车,好像到明天早晨,才能清除障碍。这是国外的乡村,他们可没有国内那么快。”

“怎么会这样!……”真理子一脸不高兴。

“你饿了吗?……中途我看到一家超市,于是就买了些吃的东西。”

羽川还是平静地打开了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了法式面包、香肠、果汁等。

真理子的目光,被果汁吸引过去了。这是一种在日本没有见过的、圆柱形状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的是颜色很重的橘子水。

中午饭时喝的也是这个。当时在进山路前的小镇子的公园前,羽川润停下了车,一起吃的午饭。在自己去附近的洗手间回来时,羽川已经打开了橘子水,在等着自己。当时由于十分口渴,于是,她非常想喝冰冻的饮料,但喝了不久,就在车中睡着了,自己醒来时,才知道一觉竟然睡了六个小时……

“你在胡说。”真理子十分冲动地说了一句,“胡说……全是骗人的!”

“什……什么?”

“什么挑选模特,根本没有这回事儿!……什么摄影小组,谁也没有来!全部是你编的,是你故意骗我的……”

“我被他骗了!……”在说出口之前,神谷真理子的心中,仿佛被恐怖贯穿了全身。此时的感觉,与漠然的恐怖不同,是一种身临其境的、直接威胁到生命的、一种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感——

真理子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朝房门冲过去。还没等她摸到门把手,羽川润便一个箭步,冲到了她的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真理子的双肩,被他紧紧地抓住了。

在接触到羽川润的脸,和从他身上发出的化妆品气味的一瞬间,真理子剧烈地扭动着身子。

“我要回家!放我回家!……”她哇哇大哭,死命挣扎。

“冷静点!干什么这么冲动!……”

“我要回家!……”

“明天就要开始拍摄了!”

“不,我什么也不参加了!我……只想回家!求求你,放我回去吧……”真理子大声哭喊着。

羽川紧紧地盯着大声哭泣着的真理子,一副十分可怜的表情。像要安慰般地,把身子凑了过去,但真理子立刻摆出了防备的架势,目光垂落了下来。

“怎么办?……”羽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思考了一下。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十分冷静的表情,面对着真理子说道,“好吧,你回家吧。但你先安静下来。”

“这里是远离城镇10多公里的山里。在你睡着了的时间里,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所以,你多大声音的喊叫,也不会有人听得到。你自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只要安静下来,我一定送你回去。”

“但今天是走不成了。从明天开始算,四个星期以后,我们就送你回去。”

羽川润的目光在移动着,最后落在了窗户对面,稍稍发黄的墙壁上,那儿挂着一份小小的年历。他撕下两、三页后,用手指着让真理子看着。虽然上面都是法文,但星期日也都是红字。

“今天是6月28日星期三,从明天算起,一共四个星期……”他指着一页说着,“7月27日是星期二,那天你就自由了!……我向你保证,你就先忍耐四个星期。所以,你别让我把你捆起来。”

6月28日星期三,神谷正义走上了本乡三丁目的地铁台阶,此时是晚上7点不到。今天是白天最长的一天,但东京的天色,已经被黑色笼罩起来,道路上又被高峰时间的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法官的工作时间,是上午9点半至下午5点,但这段上下班的时间,都是道路拥挤的时段。

星期三是神谷正义单独开庭的日子,今天上午和下午,平均审理了各两个案件,审理完最后一件“诈骗案”之后,已经是下午5点钟了。随后他又和阿星他们,商量了一下明天的合议事宜,接着又和主任书记官,讨论了一下下个月的开庭日期。

神谷正义离开办公室的时间,是6点半钟。由于正好能搭上审判长的车,于是,他没再要车,半路下车后乘地铁回家了。

他在已经很鼓的公文包里,又塞进去了几份杂志,然后夹着包走了。

“量刑评价主义将毁灭司法!……”

神谷正义的脑子里,反复地回忆着刚才在地铁里,看到的这个标题的文章内容。这是最近颇有人气的、鹰派记者的评论文章。

这是神谷最反感的论点,但这又是法官界,自古以来的量刑评价的观点。对于任何犯罪的量刑标准,都被称之为“评价”,这也是务实者之间的共识。普通的“求刑八原则”,也被业内人士称为“评价”。

而且,将判决尽可能地,放在“评价”的范围内进行,显示了与其他判决的明显的不同,也不必由上一级法院,进行审议,而且,这种做法,居然平安无事,所以,在业内的人们,便送了他这个“评价主义者”的称号。

另一方面,在评价的场合下,对于同样的案例,应当以同样程度的刑期,包括了法官的公平、平均化的含义在里面。

但是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即量刑的评价固定性。法官也会往往拘泥于此,没有对不同的案件,采用不同的结论,其结果不能对国民的生命,进行真实的意识和价值观的客观反映了。

在评价中,例如:在今年2月28日,东京的最高法院一审判决中,就被放弃了无期徒刑的判决,同意了检方提出要求,判决罪犯死刑的“报复杀人”案的事例。

那个事件是这样的:一名57岁的男子,因为对妇女的暴行,而被警方逮捕。当时被判决7年徒刑,而在出狱后不到两个月,就对告其入狱的妇女进行报复,在其外出的中途,突然袭击并剌杀了该名女性。

而且,这名男子在此之前,也有因为勒死一名女子高校的女生,因此入狱的前科,出狱后又发生了若干次入室盗窃案件。

该文批评了在一审判决中,因为“评价主义”的影响,因此从轻判决了罪犯,导致后来的多次犯罪,造成了社会和公民的安全问题。

于是,检方对于一审判决否定了死刑,而仅仅判处了15年徒刑进行控诉。因此,最高法院认定一审判决不当,考虑到社会与公民对报复的恐怖,从而导致举报质量下降,便宣布判决罪犯以死刑。因此,评论者对这样的结果,也给予了积极的评价。

这样说来,1983年日本著名的最高法院小法庭中,审判“永山案例”以来,这个案件对死刑的判决,便被置于“经典案例”之中。即以被害者数目为基准判决罪犯。具体地说,就是凡是以单纯杀人目的杀害三人以上、以抢劫杀人为目的杀害两人以上、以赎金绑架人质为目的杀害一人以上,就需判处死刑的要求。但最近社会舆论,对这样的判决基准,提出了异议。

1999年11月至12月,一共有50个杀人抢劫案件,在二审时宣判了无期徒刑,因此检方上诉“量刑不当”。对此,最高法院这样宣判,即维持原判。但是,在那之后的两个月,最高法院对这种报复杀人案,判处了死刑。难道这不是向保守的政法界,吹进的一股时代新风吗?

观察大众媒介,他们在最近,也经常出现“量刑”这个词。“量刑评价”是以前在政法界内部的人士,才知道的一句

行话,而最近,连外行人也在对此品头论足。人们把目光投向了法院判决的量刑,那么这个评价,是不是和市民的认识,产生了不同的意见?

神谷正义像是被变化了的时代之风,推动着一样向前走着……他回到家后,按响了门铃,随着“来了”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看到与真理子十分相似的双眼皮、和肌肤嫩滑白晳的和可子,神谷一下子回忆起女儿外出旅游的事情。

“爷爷怎么样了?”神谷一边脱鞋,一边问道。

“啊……没什么。今天早上也打了针,出去散步了一个小时。”和可子笑容可掬地说。

神谷正义放心地点了点头。这是他对妻子,表达谢意的习惯表情。这一个月里,和可子已经习惯这种表情了。

因为这是5月末的星期六,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当时,伦太郎下午外出散步,在和可子担心回来太迟了,外出寻找公公的时候,他见到了过去的被告人。那个人可能是对自己被判为缓刑执行,表示了感谢吧,伦太郎听了十分高兴。但听着听着,才听出来现在住在熊本的外孙龙太郎,和这个人还经常有来往。

神谷正义有两个妹妹:大妹妹名叫律子,和一名叫须藤的银行职员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银行职员的工作特点,也和法院差不多,经常调转工作。伦太郎在就职期间,分别去过爱知、岐阜、三重等,东海地区三县的总万和各分厅。那时候,他偶尔和须藤走动得比较近一些。另外,当时,神谷正义的母亲还健在,律子也常常带着孩子到娘家来。在孙子辈当中,伦太郎最溺爱的是小妹典子的长子龙太郎,他在名石区地方法院工作期间,龙太郎大约是10来岁的样子。那时候,他每年至少要见龙太郎一次。退休后,伦太郎一家人又回到了东京。

由于伦太郎非常想念孙子龙太郎,于是和可子便在那天晚上,给住在熊本的典子打了电话。

“龙太郎都28岁了,现在是关西电力公司和歌山分店的技师,昨天就去大阪出差了……”典子对和可子说道。

当年在职的伦太郎,以为人憨厚、诚恳,受到人们的尊敬。因此有的被判了刑的人,也来信表示敬意,而且,还有不少服刑人员或家属登门送礼,所以,至今还有不少人,常常提起他做过的善事。

但令神谷正义不安的是,随着伦太郎的痴呆症不断发展,他常常把别的男孩子,错看成是自己的外孙子龙太郎。虽然他平日不说,但他的心里只有龙太郎。

神谷正义走进了这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把公文包放在了桌子下面。今天送到的邮件,就摆在桌子上。晚饭以前,把今天的材料都看一遍,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神谷正义脱去了西服,坐在了桌子前面。今天,一共有三封书信和印刷品邮件。他先从信封的背后,看了一下来信的地址和姓名。然后先打开了一封信。

最后看的一封,是比明信片略大一些的白色的信封。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是用打印机打的,收信人是“神谷正义先生”,但背面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

里面似乎只有两页信纸,不像还有其他异物的样子。于是,他用剪刀剪开了信封。

从信封里掉出了一页叠了四折的白纸。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文字:“请看一下真理子小姐的邮件。”仅仅这么一句话,信纸的背面也是什么都没写。

神谷稍稍想了一下,便拿着它去了厨房。他冲着正在餐桌上,摆饭菜的和可子问道:“今天有真理子的邮件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电子邮件了?”

和可子看了一眼神谷手中的信纸,说了一句“肯定是了。”

“为什么写给我们?”和可子看了信封,歪着头问道。

“是不是她的同学来的?因为她不在家嘛!……也许要我们转告她?”神谷正义如此推测。

“让她带上掌上电脑不就好了吗?”他们边说,边摆好了餐具和饭菜,并让伦太郎先吃。

吃过晚饭后9点钟,神谷来到了真理子的房间。他一踏进女儿这间有五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才发现里面比平日出奇的整洁。

笔记本电脑就放在桌子上。神谷插上了电源,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在法院里,每人配发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是在公判日使用的,但不可以上网,神谷自己的那台,也不能够上网。

后来,神谷正义看到女儿真理子和同学,在网上来来往往,十分羡慕,并让女儿教会了自己上网。

他打开了电脑,并输入了密码。

他上了网,打开了邮箱后,上面果然显示着“有一封未读邮件。”同时在上一行中,还有好几个邮件的标题。

未读的邮件,是用加粗的字体标出来的,所以十分醒目。它的标题是:《关于母子车祸逃逸的杀人案件》

一开始,神谷正义只是苦笑了一下,因为他认为:说不定是真理子的那个同学,写来了意见邮件。女儿的一名中学同学,现在就在东京的大学法律系上学,他常常就司法制度及判决方面的意见、建议向神谷提过不少问题。标题用的是目前社会上,通称的“母子车祸逃逸杀人”,也许是为了营造一种紧张的气氛吧……

神谷正义按动鼠标,打开了邮件。于是文件被打开了。

标题:关于母女车祸逃逸杀人案件的审判日期:6月28日

来自:未知者神谷正义阁下

真理子被绑架了。如果你希望她平安无事,请按下面的要求办理。

1、不得回避上村岬子案件的审理;

2、不得延期此案件的审理;

3、在7月27日的审判中,判决上村岬子有期徒刑;

4、不得将绑架事件,报告警方以及对外透露。

警方内有我们的人,所以你有任何动向,我们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得知。而你一旦违反我们的要求,真理子即会被杀死。

如果听从我们的要求,判决生效后,真理子马上就会被释放。目前她处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我们保证,不对她进行任何伤害。

送上真理子的照片。今后的联系,我们通过邮件传递,所以,要注意邮箱。希望所有交易都私下解决,为此我们期待你的合作。

神谷一移动画面,正文后面便出现了一副彩色照片。真理子一个人,站在像是平原的一处地方。身穿紫色的T恤衫,深色的运动裤,白色的凉鞋,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歪着脑袋,一边微笑着,一边把右手举在胸前。

照片有信用卡那么大,但色彩艳丽,连细微处都描绘得十分清晰。仔细一看,原来真理子在胸前的右手,摆成了一个“V”字的形状。她那稍稍向前撅起的上唇,显示出天真的笑容,强烈地刺激了神谷正义法官的泪腺。

“混蛋,这是真理子走之前买的T恤衫!裤子也是!……所以,这是她离家出走后拍的!……”和可子用颤抖的声音吼道,“啊……我的女儿……怎么办呀……”

她想用双手去拥抱电脑照片的真理子,但双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昏了过去。

“不,这是个恶作剧!……肯定是的!……”神谷虚张声势地说道,“是谁发来的?”

“不知道。”

神谷正义也不太明白电脑。画面上的邮件地址,只有那么几行字。他指着发件人处说道,“‘来自:未知者!’査看一下就会知道的。万一真理子真的被绑架了呢?……对,看一下手机!……”

神谷没有关电脑,和妻子来到了起居室。幸好刚才他们大声喊叫时,伦太郎正在自己的房间里。

神谷马上关了电视机,从书架上取下电话听筒,并迅速按了一下真理子手机号码的缩编键。

神谷看着和可子紧张的神色,也把听筒凑到她的耳边。

“她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要不就是没电了,反正没有应答……”

“真理子去北海道了?因为那儿最远。”

“可能吧,她常住在富良野的直美家的别墅,也许正在北海道转呢吧?”

“知道那个别墅的电话吗?”

“哎呀,她从来没有讲过,不过有直美家的电话。”

于是,和可子马上从书架的下边,找出了电话号码本。神谷正义记得女儿说过,直美是她女子大学的同学,她的父亲在某大学法律系当教授。

于是,和可子马上给丰岛直美,在东京的家打了电话,并从她母亲那里,问清楚了富良野别墅的电话号码。

“看,直美还是去富良野了,好像是她约了不少同学呢。”

和可子说着拨动了电话。可能是直美接的吧,和可子寒暄了几句,就紧张地问了起来。

“没有到吗?……啊……今天住在什么地方?什么……我有点急事,想马上找到她……”

放下电话的和可子,顿时面色苍白,又是有了希望,又是十分担心的样子。

“6月26号,她的确到了富良野,今天和另外两个朋友出去玩了,不知道住在哪家饭店了,但她说了7月2日,乘飞机从钏路回东京……她是这么说的。”

“到钏路去转什么呀!以前没有听她讲过呀!”

“是没有听说过,不过……”和可子悔恨地咬紧了嘴唇说,“反正我一直叮嘱直美,一旦真理子来了电话,让她马上给家里回电话……”

“也许不久就有消息了吧。”神谷正义苦笑着说道,但心中还是被不安,重重地压抑着。

仅仅从字面上来看,看不出是恶作剧,还是女儿真的出了什么事。如果是离家出走,何必要发回一张照片呢?

他来到了真理子的房间里,妻子也紧紧地跟了进去。电脑旁边放着那张打印的信。

神谷正义拿起了那个信封,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他十分小心,不让自己的指纹粘在上面。

邮政编码、门牌号码都没有错。信封上贴着80日圆的邮票,邮戳是“东京中央区——12,6,27;12,18”的字样。这表明这封信,是东京的中央区邮局,于昨天中午至下午6点钟期间收到的,并于今天递到的。

“是什么时间送来的呢?”神谷正义好奇地问道。

“啊,我记得是她爷爷的,和晚报一块儿拿来的。”

和可子打开了真理子的衣柜,检查着里面的东西。

“反正她是前一天的星期日出门的,说去新宿买东西。照片上穿的T恤衫和运动裤,还有那顶宽槍的帽子,说是怕太阳晒买的。哎呀……真像刚刚发生的事情啊!……”

神谷正义再次凑到电脑前,仔细端详着女儿的照片。真理子站着的脚下是野草,远处是一片树林。再远一些是绿色的山脉,看来肯定是乡村。但分不清是不是北海道。

神谷把邮件和照片复制了下来。由于真理子常常用照片,制作个性的贺年卡,所以,电脑连接着打印机。

神谷看着电脑复制着邮件,和可子在一旁说道:“两天以后,从钏路返回东京,那么,她们就得在钏路住一晚上。”

“也许吧。”

“如果她们住进了钏路的饭店,那么,三个女孩子在一起,饭店还会很明显的。要不我们一家一家地问一下?”

这时,神谷正义也突然想起了,这样的一个主意,但这又是一个相当费力的办法。

“除了她和两个女同学外,我们什么线索也不知道。不过,也许直美家有详细的日程表什么的吧?”

“是啊。我倒是从真理子那里,听说过她的同学的名字,不过还是问一下直美……”

这时,起居室里的电话铃响了。神谷正义快步走了过去。拿起听筒前他在想:会不会是女儿打来的?

“喂、喂。”

“喂,是神谷先生的府上吗?”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但不是真理子。

“我是……”

“啊,那您一定是真理子小姐的父亲吧?”

“是的。”神谷正义急忙答应。

“噢,我是刚才打过电话的丰岛直美。”

“啊!……”神谷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对不起,这么晚了打扰您。是这样的,我因为有急事,必须和您联系一下。”

“什么?……”

“刚才伯母说,要是有真理子的消息,就马上和您联系一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神谷静了静后说道:“是的。是因为家里有了重要的事情,我们希望马上和她见面。”

“真理子晚回来也来不及吗?”

“对,因为事情非常着急。”

对方顿时沉默了。

“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请讲赶快出来吧。”

“这个……嗯?……”丰岛直美吞吞吐吐地犹豫

着,“对不起,我……真理子曾经嘱咐过我……”

对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犹豫起来。

“什么,嘱咐过你?什么事?……”

“6月26号上午11点左右,真理子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要外出旅行一个星期,万一她的父母打来电话问,就说去北海道了……于是,我20号就来富良野了,我在等她来和我见面……”

“可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那我没有问。她只是说,如果她父母知道了,肯定不会让她去,所以,只能等她回来以后才能讲。反正她说,她7月2日回来后找我,住在富良野。然后再转转北海道,我答应在这里等她,但她又一下子挂断了电话,当时好像没有时间了,特别慌张……”

“26号上午11点……”神谷正义在口中反复念叨着。

那天正是真理子出发的星期一。那天早上,神谷正义在餐厅里,和女儿匆匆见了一面,他就上班走了,平时,神谷都是8点15分吃早餐,8点40分坐上来接他的车上班去。他那天进餐厅时,真理子正好出餐厅。

“你今天什么时候走?”

“马上。”

“那就小心点吧。”

“是!我走了!……”真理子把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挥了挥。

“6月26号上午,那真理子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电话?”

“哎呀,我可不知道。反正是一个乱糟糟的地方,是车站或机场吧?我也没有仔细想过。”

“后来再没打来过电话?”

“没有。”

这次神谷一下子没话了,直美紧张地问道:“那……真理子出了什么事?”

“噢,是别的。只是家里有点事儿。”

神谷正义竭力装出十分轻松的口吻答道。然后,他拜托直美,今后真理子再来电话,务必让她给家里打个电话。

“还有关于真理子,在外面旅行的事情,你对谁也不要说,拜托了。”神谷再次叮嘱了一句。

放下电话后,他意识恍惚地坐在了椅子上。他的手又放在了电脑屏幕的“复制”功能上。

他的脑子里,全部是刚才丰岛直美所说的话。很明显,这次真理子是瞒着家里人出走的。

“因为父母听说后,不会让去,所以,我回来后再对他们说。”女儿真理子曾经这样对同学丰岛直美说。

“是男人!……”神谷正义呻吟般地说道。

她一定是被一个男人,刻意骗出去旅行的。真理子的魂被这个男人勾走了,她什么都没有见过,没有对人和事物的分辨能力。

“千万不要对我父母讲。”

难道她要和那个男人结婚吗?愤怒之火渐渐地从心底升腾起来!

可是,那个男人和上村岬子的事情有关吗?……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把真理子当作人质,才和她接近的?如果是的话,难道这不是一起性质十分恶劣的计划犯罪吗?……他欺骗了涉世不深的女儿,使她轻信了这个男人,并且跟着他走了!……

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神谷正义不敢再想下去。愤怒使他头昏目眩,头脑像裂了一样剧痛。心底产生的怒火,使他全身痉挛了。

“畜生!……”他突然抓起了话筒,这时,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

“你要往哪儿打?”和可子站在他的身边。

“有一个男人!真理子被男人骗了!”

“你要报警?”

“对,而且要快!……”

“可万一让对方知道了,真理子怎么办?”

“要秘密地调查……”

“不是说警方内部有他的人吗?”

“真的有吗?……要是一般的为钱绑架,肯定要报警的……”

“可他不要钱,他要你的判决。”

“难道让这个卑鄙的罪犯,左右我的判决吗?”

“不这样真理子怎么办?要是他杀了真理子……甚至用残忍的方法呢?……”

和可子呜咽地哭着,站了起来,并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神谷正义。

“你的判决,就那么重要吗?要是真理子也被人判了死刑,你……你也得判死刑!……老猪狗!……”

那会是哪一天呢?……

神谷正义紧紧地盯着,与法院相连的公有住宅,和律师会馆之间的空隙处,脑子里却在无意识地回忆着。从楼群的间隙中,已经可以看到日比谷公园里,那新鲜的嫩绿色了,但在神谷的眼睛中,却什么也看不到。

对了,那是6月23日,上周的星期五的傍晚,是第一次的合议的日子。他在平日接送的车上下来时,真理子正好从身边走了过来。

“爸爸,我想在本月26号休假去旅行。”

突然说出这句话的真理子的表情中,有一种明显的紧张神色。神谷只是惊讶了一瞬间。女儿当时的表情,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那时他是第一次,从女儿口中听“旅行”两个字。但奇怪的是,当女儿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意识到这两个字了。

如果当时自己,采取一种十分认真的态度,转过身来听一下女儿的言语的话,也许女儿就会把全部事情说出来了;尽管不会是全部,她也会让自己看到,她心中的那一部分啊!

但是,那时候自己还陷在临行前,在合议时左右陪审员的议论当中,并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思考当中,以至于根本没有理会女儿的话……

胸中无尽的懊悔,熊熊烧灼着他那颗烦躁的心。

不管怎样,女儿和那个男子相识,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对于女儿来说,这是她第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直到她被骗去旅行,至少也得有一到两个月吧?

在这期间里,自己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发觉呢?……和可子呀和可子,连你也蒙在鼓里!……神谷正义暗暗悔恨着,但自己不是每天,也见到女儿的面,和她有过交谈吗?

畜生,偷走了女儿芳心的男人,是没有资格做人的!……

痛恨、激愤、自责以及自嘲,纷纷充斥在神谷正义的心间,如同磨盘一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同时,他对真理子此时此刻的安危冷暖,产生的恐惧、焦躁的感情,也在深深地撼动着他的心。

诚然,即使是一名法官,脱去法袍之后,自己也是一名普通公民。身穿法袍的时候,他意气风发地,投入到他的事业中去,然而,他又比任何人都明白:作为一名法官的各种滋味。

“你还要判什么死刑吗?”老婆和可子瞪着一对宛如牛眼一般的眼睛,愤怒地质问道。

说实在的,没有一名法官,是喜欢死刑和判决别人死刑的。法官必须坚守正义的审判。自己的量刑严格,也是等于实现最终的正义。但是……

今天,自己不是掉入一个圏套里了吗?

神谷正义一下子沮丧了起来,仿佛身边一切的事物,都成了虚构的一般。然而,这一切不像是恶作剧,这绝对是一次有计划的犯罪。而取证困难,结局的不可预测,又使得神谷束手无策起来。

“对方不是要赎金,而是要判决结果!……”前天夜里,和可子也这样说过。

“如果是赎金,还可以在缴纳赎金时,产生抓捕罪犯的机会,但是这次,他仅仅要一纸判决书……所以,对方也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在私下解决……”

当时和可子处于狂躁的境地,她大哭大嚎,说万一女儿有了不幸,她也活不成了,而此时此刻,她又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在度过了激烈的不安后,她又慢馒地恢复了理智。

“我们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这样大的事情,对方不管成败与否,就敢这么干!……”和可子带泪激动地说着,“对方说:如果服从他们的要求,就可以保证真理子平安无事,并不会对她实施任何暴行;而如果不同意他们的条件……”和可子边哭边说,突然,她激动地冲着丈夫神谷大吼,“你的、绝对地要服从他们的要求!……女儿的安危是第一重要的!一点都不能伤害到她!……你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是法官就可以做到,对不对?……”

和可子的感情,完全可以理解。对方要求的几条,她也清清楚楚地记着。她也知道一名法官,在这个问题上的作用。

在日本国宪法第76条第3款中,是这样规定的:“所有法官必须依据良知,独立行使权利,而这些权利,必须基于宪法及法律之内。”一名法官可以在任何时候,依据个人的判断,独立做出判决,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因此,法官的独立自由判决权,是始终存在的。

神谷正义不必向任何人汇报、请示,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合议,根据犯罪的要求,独立地做出判决,即在私下解决这个案件,并使女儿获得自由。

和可子直觉相信,自己的丈夫会这样做的,所以,她拼命地向神谷施加着压力。

“对方不是要赎金,他们仅仅希望能从轻判决。而且,还牵扯到上村岬子年迈的母亲!你必须保证女儿能平安归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罪犯,做母亲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所以,如果你还爱着自己的女儿,你就饶恕被吿人一命吧!”

难道如此直白的语言,是出自一个母亲的本能?

于是,神谷正义手握着电话听筒,也失去了报瞥的勇气,当然,他还仅仅存着一点点打算:和地方法院的所长商量一下。

但是,神谷正义同样也和和可子,所担心的那样,这名所长会报警的。警方行动起来,一旦被对方察觉,那么,真理子的死期也就临近了。

“绝对不可以!……”神谷正义紧紧地咬着嘴唇,浑身在颤抖着。

星期三的夜空,已经泛白了,神谷一夜也没有睡着,也许和可子担心,丈夫会报警吧,因此,她也是躺在神谷正义的身边,一夜没合眼。

昨天是星期二,是合议法官的开庭日,和往常一样,上午、下午都有开庭的案件。神谷正义由于睡眠不足,心情不佳,庭审一结束,他就回到了家中。

和可子也时时通报他:罪犯一直没有消息。

为了确保第二天的工作,神谷在临睡前,服下了两片安眠药。如果第二天头脑还不清醒,庭审就不能保证,做出正确的判断。

今天是6月30日星期五,这天从下午1点开始,审理上村岬子一案,并且是第二次的合议。

“下次将决定量刑”,上次庭审结束时,自己已经答应了左右陪审法官。今天已经是庭审的第四周了。

如果都在私下了结,那么,谁也不会受到伤害;即使是伤害,也是在最小的范围内,这也许是和可子希望的。也许这是女儿获救的一次机会。但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神谷正义在中午的时候,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法官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忘记了午饭。他陷入了沉思之中,反复权衡着利害关系。

实际上,他已经决意,彻底保守女儿被绑架的秘密,进行判决。如果此后,也不能保证向外泄露的话,那么,这次事件任何结果,也都不得而知呢。

但是,难道自己一辈子,就要背着这个“黑锅”了吗?女儿会怎么样?女儿在这个事件里受到的打击,是否可以痊愈?

不,就是自己和女儿,可以保守这个秘密,罪犯一方,可以完全保证,不向外界透露吗?如果事后,真相果然大白于天下,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

法院的威信何在?……

首先,服从了罪犯的要求,如何让对方保证女儿平安回来?但是……

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一旦向警方报了警,警方是否可以保证,女儿平安回来呢?如果这个案件,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而扩大化,投入了大量的警力,一旦被罪犯获知,那么,招致最坏结果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真理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做父亲的一定要让女儿平安回家!……”直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罪犯是否会遵守诺言,没有对女儿横加暴行吧……

想着想着,神谷的脑子里,不禁燃起了激愤的怒火。

“如果从内脏加入的话,那么,用混合激索加盐最好。牛舌、激素、混合激素、稍微加以烘焙,在它还软的时候……”

忽然一段对话,打断了神谷正义的思绪。

“嗯一不过我不太喜欢吃内脏……”

这是刚刚吃过午饭的星升,和由佳丽回来了。他们和平时一样,每天饭后,都像美食家一样,对午餐品头论足。

“要是直接蘸着作料辍笔的话,那么,牛里脊和韩式烤牛排的味道,就非常浓,我特别喜欢。”

“是啊,其实烧烤好了,也不那么容易。我去过的店子里,都是把肉片放在铁丝的网上用火烤,一边烤热了,就发出‘嗞嗞’的响声……”

主审法官神谷

正义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打着,虽然并不太响,但也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听到。于是,他们停止了交谈,回过头看着神谷。由佳丽的目光,一下子看到了桌子上,几乎没有动的盒饭;而阿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会儿正好是一点十二、三分钟,午休还没有结束呢。

这样一来,就不必再谈论什么话题了,不过,神谷也不好再动肝火了。

“在左右人命的重大合议之前,还只顾说什么‘激素牛排’的!……”

神谷正义真的有点火了,但这会儿不仅有由佳丽,还有阿星,因此,神谷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否则,阿星肯定会用无所谓的眼神,嘲笑自己的神经质。

“都来了,咱们就开始吧。”神谷正义主审法官用不快的语气说道。

三个人在走向走廊、来到法庭之前,和往常一样,先去了那间没有窗户的休息室。

神谷正义法官说了句“开始吗”,松本由佳丽立刻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材料,还有她委托当司法进修生的女学生,送来的矿泉水。平时在法官的工作室里,经常有三、四名实习的学生,他们都要在法庭上进行见习。一般的案件在合议时,他们都可以在场,而今天这样重大的案件,就让他们回避了。

阿星和由佳丽,都坐在了堆放了厚厚的审判记录、和合议笔记的资料旁。这次又加上一份《量刑调査表》。这是为了便于统计,而要输入计算机的量刑表,内容仅仅局限于杀人和遗弃尸体案件中的被害人数、犯罪手段、犯罪动机等条目,以及审理过程和量刑等。由于是一案一表,所以,由佳丽在第一次合议后,就赶快制作了一份,并将填好的表格复印后,分别给了神谷法官和星升法官。

“上次争论的第一个焦点,是白幡清香的死因问题,即是否为扼杀;第二个焦点,是关于澄子死亡的过程,被告人证词的随意性和可信度,当时被认为是随意性。”

神谷正义稳重地对两个人说道。由于刚才他表示出了情绪上的不快,所以,这会儿室内的气氛有些僵硬。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似乎竭力要缓和似的,但他的语音,还是有些抑郁。

“关于她的坦白的可信度,也就是被告人在供词中,所说的那样,是否是对澄子,抱有杀意,而故意杀死了她的看法有分歧,目前对此还持保留意见。我想今天从这一点,重新进行审清。”

另外两个人听罢,谨慎地点了点头。

“阿星啊,你看行吗?”神谷正义首先征求星升的意见。

“我也是重新查阅了一下有关资料,就像上周提出的那样,上村岬子不仅勒住了澄子的脖子,而且,一直堵住她的口鼻。她选择了这么费事的做法,而且,从被告人工作态度,以及尽力服侍病中的母亲的生活态度来看,我看她是不是更接近‘非蓄意杀害’呢?我对这一点的看法,到现在没有改变。”和平时一样,星升口齿清晰地回答着。

神谷正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把头转向了左侧问道:“那么,松本小姐的意见呢?”

“啊……是这样的,上次我和部长、阿星的意见没有异议,但事情过去了一个星期。今天,我想听完了您二位的意见后,再做出我的判断。”

她这样一说,当然就轮到神谷正义提出自己的看法了。而且,他们两个人都在等待着,神谷正义的重要表态。而且,他们在内心里,都反复地揣摩了神谷的心态。

神谷正义绷紧了嘴唇……

大概感到沉默的时间太长,不太合适吧,于是,星升一边扶了扶眼镜,一边说道:“这个嘛,和部长讲的一样,我们没有确凿的客观证据,仅仅凭她不实的口供,只能称其为‘心证’。所以,我们说‘杀人’必须是有确定的杀意,如果被害人死了,也不能够因此就确定是他杀。不知道上村岬子明白不明白这一点,也许就在检察官的追问下,她茫然间承认了,自己有意杀死了受害人,并形成了口供。上个星期,我就提出了这个可能性。关于这一点,是不是显示了部长对于被告人,过分的同情?但实际上我也有同感。”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对供词的随意性,大家产生了怀疑,即使看上去可信,那么,解释起来是不是十分妥当?死因是一致的,即使认为具有随意性,是不是可以怀疑其可信性?……我到现在,也还坚持我的意见。”

星升的口吻中,流露出了妥协的意思,大概他是希望合议阶段,尽快结束吧。

他紧紧地盯着神谷正义,意思是希望神谷法官能够早一点,表达他的意见。

神谷有点坐立不住的样子,他把目光落在了《量刑调查表》上。他一边用手慢慢地翻动着,一边说道:“过去有过这样的案例:年轻的丈夫在家,和妻子发生争吵后,一怒杀死了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然后把三个人的尸体,遗弃在河里……”

神谷正义的声音,听上像个病人在病床上一祥,显得那么有气无力,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死者是三个人,但被害的手法是一样的。检方要求判处死刑,一般人也认为,结果是这样的。但判决的却是无期。”

神谷正义说罢,用手指着调査表中“量刑事情”中,“有利”的一栏。

“判处无期的最大理由,之一是认为:如果被告人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会感到更加残忍;加上经过审问,确认了被告人的杀人行为,属于一时冲动,而非预谋杀人。我记得是这样的。”

“是这样啊……”星升犹豫着,举眼望着窗外。

“如果是一时冲动的杀人,就和上村岬子的案情类似,是确定非故意杀人,当然接近非杀意杀人,至少不能排除这种怀疑,所以,我的看法和上次有所不同。”

一直紧紧盯着神谷正义的两个人,听到了神谷的这番表白之后,不觉一怔:上个星期,他还坚持,上村岬子具有明确的杀人动机呢……

关于量刑的判决,杀意的确凿性,是决定死刑的重大要素,反过来说,如果杀意为不确凿性,就成为减轻刑事责任的重要计算了,“哎呀,目前可是到了微妙的阶段了!……因此,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从这个量刑调查表中,就判处当事人死刑,还是无期徒刑,需要进行案情的详细分析,也就是要重新进行检査。”

这次,两个人都显示出了明确的赞同表情。

“那么,在这个时间里,就把今天的量刑,最终确定下来吧?”星升问道。

“啊……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希望这样了。但是,这是个重大问题,必须花费充分的时间才可以。就是在以前的案件中,也有审判到中途以后,又重新回到开始的合议中去。所以,我不想急于表态,放一段时间,再冷静地讨论一下。”

神谷正义的心里,其实根本冷静不下来,但他还是敏捷地,接着星升的话茬说下去。

“还有一个重大案情的分歧点。”神谷转移了一个话题,喝了一口杯中的矿泉水,继续说道,“在上村岬子致澄子死亡的这段时间里,上村岬子到底知不知道,澄子怀孕的事?松本女士认为怎么样?”

“这个……坦白书中倒是写着,第五次公审的时候,调查取证的警察,也有这样的证词……”

向来一丝不苟的由佳丽,把自己观点根据的资料,全部都拿到了手边。

“在后备箱睁开眼睛的澄子,大喊‘杀人了’并拼命反抗,所以,被告人才产生了杀意。上村岬子在坦白了这些以后,当调査人员问及澄子除此之外,还喊了什么的时候,上村岬子又交代,当时澄子大喊:‘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已经有孩子了!……’‘但是,我不想让她从后备箱中爬出来,于是,接着又堵住了她的嘴,闷死了她。’上村岬子的供词,就是这样写的。在审判的法庭上,证人田上警部补这样做证:‘被告人突然交代的这些,足以致命的供词,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坦白。’这些记录我的印象很深。”

将这几点归纳起来,于是,松本由佳丽非常自信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也就是说,如果上村岬子没有察觉,澄子已经怀孕的话,那么,无论怎样逼问,恐怕她也说不出,这么多细节的事情吧?因此,我认为,她的这个口供,不能认为是具有随意性的性质。”

神谷正义又转向了星升,星升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从客观上讲,澄子怀孕了24周,因此,腹部不会特别大,她说人与人不一样,但大概也是、大抵也是,一般的肿大的样子……”

星升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自己的肚子上,做了一个夹腹状。他已经有了一个1岁半的男孩。

“我还翻了翻医学书,确实因人而异,可以从外表推测出,一名妇女的妊娠时间来。另外,坦白书中也是这样写道,上村岬子在把澄子往后备箱里装时,她认为澄子比自己个头小,手脚也细一些,所以,应当很容易装进去,但一搬动才知道,她比自己预想的要沉得多。因此,我认为:她在恢复了意识的澄子,大喊‘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已经有孩子了!……’之后,才意识到澄子已经怀孕的供词是不对的。”

“嗯!……”在神谷正义开口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室内的气氛有些不自然的寂静。

“‘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已经有孩子了!……’的具体的话,不应当不是上村岬子自发的供词。在公审时检察官,主张认定是自主的坦白,你们也有同样的看法。”

神谷正义大法官看了看左右两个人,星升和由佳丽两个人,也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神谷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了“没有异议”的表情。

于是,神谷正义翻开了“尸体解剖鉴定书”附带的澄子的全身照片,放在了桌子的中央。这是事情发生8天后,在青梅的山林中发现的尸体、在运到青梅警察署,立刻拍摄的照片。她穿了一件休闲的小碎花的连衣裙,以及全裸的各一张照片。腹部的隆起,的确十分明显,但穿连衣裙那张照片,似乎不太明显。

“从这张照片上来看,澄子是不是还不是那样,明显的腹部隆起呢?”

“这个嘛,她的供词和实际有误差,我认为还不可以马上下结论。也就是说,调査人员罗列了一些事实,以此为突破口进行定性,我想,这样得出的坦白,还值得商榷……”

星升和由佳丽两个人,不解地互相对视了一下。

“罗列了一些事实?具体讲是怎样的……”由佳丽反问了一句。

“这个意思就是说:澄子因为穿着连衣裙,手腿的纤细比例,显然与隆起的腹部不成比例,而且在托起她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她的身上很重。如果把这些事实,一一回忆起来,那么,作为同样是女人的被告人,应当意识到:被害人已经怀孕的事实;特别是当被害人在反抗中,明确地说出了‘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已经有孩子了!……’的话,那么,作为―个母亲,也会说出‘救救我的孩子’这类话的。如此说来,当时澄子生存下来的可能性是有的……”

“事实也许就是那样的!……”这个念头,闪电般地从神谷正义的脑中掠过,他突然中断了陈述,因为他并不打算这样认为。

然而,在事实的调査取证中,被告人在步步紧逼的质问,和巧妙地逗引之下,谁敢保证: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被告人,不会“主动”地坦白出这些话来呢?

“这么说,那篇供词的随意性,也值得怀疑了?”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因此,星升有些冷淡地问道。

“啊,关于随意性嘛……在公审大会上,被告人反复陈述,自己是受到了调査人员的诱导,几乎是在无意识中,承认了供词中的内容。重要的是供词是不是任意的,至少是不是在犯罪的时候,有过那样的念头?”

星升双手扼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由佳丽一边用手捋了捋,掉在前额上的刘海,一边为难地歪了歪头。两个人的表情,都似乎不同意神谷正义的意见。神谷感到了身心的极度疲惫。

“因为这一点事关重大,我们下次再合议一下吧。”

“下次?……”星升惊讶地一下子松开了双手,眼望着主审法官神谷正义问道,“不是今天就要决定下来吗?这与量刑没有关系嘛……”

“我觉得还不彻底。”

“但延期了怎么办?不是7月27日吗?……可还不到四个星期了。”

“对,所以才要再慎重一点。”神谷冲着由佳丽说道。

一般的案件,只在判决前,法官们互相商量一下,就可以判决了,而重大事件,至少要在正式量刑之前一个月,就得取得共同的意见。

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之一、本次的左陪审由佳丽,开始撰写判决书了。这是她在一个月前完成的,然后又让右陪审席的星升、主审法官神谷正义依次审阅,并进行了增删,直到前天才完成。特别的案件,也有延期的时候。但这次不

可以延期。

必须遵守的时间,已经临近了,“合议一结束,就得马上撰写。犯罪过程及犯罪与事实,这两个方面,都要在论点上,和白幡清香被勒死的这段写清楚,然后……”

“哪个为先呢?”由佳丽问了一句。

“这和您的决心有关系呀!……”

神谷正义仿佛听到了和可子的声音,他不禁感到了深深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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