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旅程虽然稳当,但未免无聊了一些,除了时不时带着孩子下去溜达溜达兜兜风,就只能整日的窝在床上。

章元敬不是在房内教孩子读书,就是带着他在船上钓鱼,鱼能不能钓到另说,倒是能够打发时间,还能锻炼一下孩子的耐性。

一开始劳仲远与章元敬的关系不近不远,他们虽然都是镇北王爷麾下的文官,但其实两个人打过的交道并不多。当年章元敬进入关山之后,因为特殊的身份备受关注,但劳仲远那时候喜好和擅长的时候却不被看中,两人不过是逢年过节打过照面罢了。

对于章元敬,劳仲远也曾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不过随着时间过去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他反倒是能够以平常心对待了。

这时候一个是去海关镇守的高官,一个是出海冒险的特使,虽说这是自己求来的职位,但劳仲远还是有些感叹,却也知道与章元敬打好关系的重要性。

出海功劳是大,但作为顶头上司,章元敬想要把他的功劳抹去还不是挥挥手的事情?

于是随着行程,劳仲远倒是露出几分善意来,他愿意讨好,章元敬自然也不会拒绝,说到底出海冒险的是这位,若能保持良好的关系的话,到时候自然有好处。

这会儿看着章元敬带着箫甯钓鱼,劳仲远拿着一杯水酒在旁边慢慢喝着,一边笑着说道:“章大人,您这不是糊弄孩子吗,这地方水流浑浊,正是三条河流交汇之处,若是能钓着鱼就奇怪了,这里的鱼啊,得用网来捕捞才成。”

听了这话,箫甯立刻用谴责的小眼神看着自家章叔叔,章元敬倒是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反倒是笑着说道:“这里有鱼,有水,我们有钓鱼钩,你怎么就知道钓不着呢?”

说完他摸了摸箫甯的头发,还说道:“凡是啊,别人的教训固然得听,但自己不去尝试的话,永远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这个尝试不过是耽误你一天的功夫,有何不可?”

听了这话,箫甯嘟着嘴巴没有说话,却还是乖乖的坐在那边继续钓鱼。

旁边的劳仲远眼神微微一闪,倒是忽然说道:“章大人所言有理,多少人说出海都是有去无回,外头都是蛮荒之地,但本官却是不信的,非得自己走一遭才成。”

章元敬也点头说道:“可不是吗,世界这么大,大兴之外有匈奴,匈奴之外有楼兰,旁边还有高丽等国,再往远方去的话必定还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国家。”

劳仲远喝了一口水酒,也笑着说道:“可不是吗,前朝的时候还曾有人贩卖昆仑奴,你说说看这人长得乌漆嘛黑的,跟咱们压根就不是同一个祖宗。”

听见这话,箫甯倒是好奇的问道:“世界上还有人长得黑乎乎的?整个人跟炭一样?是因为晒太多太阳了吗?”

章元敬笑了笑,解释起来:“西南海上有昆仑层期国,连接大海岛,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拳发,诱以食而擒之,动以千万,卖为蕃奴。”

箫甯又问道:“那昆仑奴都生活在海岛上吗?”

章元敬下意识的想要回答不是,却还是阻止了自己的话,笑着说道:“这个我就不知了,还得等劳大人去了更多的地方,看了更多的人,才知道是不是。”

劳仲远一听,倒是也笑起来:“是啊,昆仑奴新罗婢,曾经也在大兴的土地上出现过,自从闭关之后,这些人反倒是少了,我曾听闻人间人种多样,不但有黑人,还有白的,黄的,红的,甚至还有五彩多色的,只可惜一直未能得见。”

黑人白人红人倒是也罢了,还五彩缤纷,章元敬不由得庆幸自己没在喝茶,不然的话还不得一口喷出来,他咳嗽了一声,送上自己的鼓励:“那劳大人加油吧,我还等着你带回来各种颜色的人来长长见识。”

客船慢慢的往前行,劳仲远忽然问了一句:“章大人,若是走那一条水路的话,是不是就会到您的老家了,下官记得您是明湖人。”

箫甯一听,倒是好奇的爬起来往外看,只见远远的依稀能够看见一条河流,似乎比他们走的略窄小一些,不过却十分的热闹。

章元敬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个秘密的事情,朝中人都知道备受皇帝宠信的章元敬章大人出生小镇青州,章家只能勉强算是耕读之家,在他之前功名最高的只是个举人。

见箫甯一脸好奇的样子,章元敬索性指着那边说道:“从这条河往上走,路过明湖,再走三日就能抵达青州,那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箫甯从小就没少听姜氏孙氏念叨青州的山水,这会儿忍不住问道:“章叔,青州真的那么好那么没吗,听老太太说,那边有一座山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野蒜花,在青松底下分外的好看,漂亮的不得了,是真的吗?”

听着孩子的话,章元敬也忍不住回想起来,桥盘山上的美景,一开始还是他的老师李老爷子带着过去的,那时候李老先生带着他与李子俊爬过桥盘山,喝过后山的甜泉,还跟寺院里头的大和尚喝过茶,唠过磕。

曾有一次,他们站在桥盘山顶上看着还在兴建的怕头,说起过这座运河的过往,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与师兄就开始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了吧。

“是啊,通往寺院的青石台阶两旁都是古松,松树下面埋了许多石蒜,每年春秋的时候都开出来一大片一大片的话,确实是繁华美景。”

箫甯幻想了一下那副美景,但他从小在关山长大,并未见过石蒜成片的风景,自然也就幻想不出来,他伸手抱住章元敬的手臂,笑着说道:“章叔,那以后我可以去看看吗?”

说完,他吐了吐舌头又说道:“李叔叔也回青州去了,我还挺想玉瑶姐姐和玉明的。”

听见这话,章元敬却微微一愣,脸上露出几分惆怅来,他拍了拍孩子的肩头,只能说道:“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便带你去看看那盛景,只是去青州你也是见不到玉瑶和玉明了。”

箫甯听了疑惑的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是跟着李叔叔回青州了吗?”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说道:“他们在青州住了一些时日,给玉明上了族谱,便又回去关山了,如今你李叔叔是关山的通判,怕是要扎根在关山了。”

箫甯听了却又问道:“啊,李叔叔他们回去了吗,哎,他们不留在青州的话去京城多好,这样我们又能在一块儿玩儿了。”

章元敬无法对一个孩子解释其中的事情,当年镇北王爷登基为帝之后,他就为了李子俊求过情,只是当年的罪名是老皇帝定下来的,即使是镇北王爷也不愿意擅自翻案。

不过皇帝到底是愿意给章元敬卖个好,虽然并未翻案,却借着大赦天下的名头赦免了李子俊,并且恢复了他的功名,这已然不错了。

李子俊蹉跎多年,对于功名利禄反倒是不那么执着了,恢复了功名之后他便带着程氏和一儿一女返回青州,毕竟他还为祭拜过去世的祖父祖母。

那时候还是章元敬亲自送了他出关山城,送走了在关山长成了小少女的李玉瑶和茫然无知的李玉明,那一次离别李子俊脸上的是豁达,是解脱。

然而,困扰着他多年的枷锁散去,带来的却不是顺心。

回到青州之后,李子俊的生活并不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顺利,即使他有了功名可以谋得职位,但到底是曾经的罪臣,出门与人交际难免吃亏。

更让他难受的是,李家似乎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在他离家的十年之中,李家又迎来一个嫡子,这个原本不被他看在眼中的庶出弟弟,如今得到了父亲母亲的承认,光明正大的享受着李家的一切。

李子俊的归来,李家夫人自然是欢喜的,但李老爷的态度却有些暧昧,这位渐渐长成,已经有了秀才功名的弟弟对他却饱含敌意。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更让李子俊难受的是钱氏还活着,虽然常常缠绵病榻,却还活着。

当年李子俊娶了程氏,主要原因就是这个女人愿意为了他吃苦,愿意陪他度过艰难的岁月,程氏是柔顺的,柔顺到几乎没有自己的主意,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救了李子俊,最后顶着家人的反对嫁给他做妾氏。

在关山的时候,程氏虽然是妾,但家里头并没有主母,又有孔令芳看顾着,她性格柔顺对李玉瑶也好,两人相处起来并不难,再加上后头还争气的生下了长子,日子也是舒坦的。

但到了青州,她是妾,得伺候大妇,甚至还不能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喊一声娘,这显然是超过程氏预料的,也许在她的心中从未想过有这一日。

若程氏是个厉害的性子,说不定仗着这些年的经历,仗着自己生了个儿子,能够直接踩在钱氏的头上作威作福,但偏偏她是个逆来顺受的。

钱氏看似柔弱,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三两下就把这个妾看了个通透,她心知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丈夫失望,与女儿也不亲近,便打起改庶出为嫡出的主意来。

三言两语的,程氏一边舍不得儿子,一边又觉得这样做是为了儿子好,竟是把自己逼得生了病,整日里愁眉苦脸不得欢颜。

一边是弟弟的敌视,父亲的漠然,母亲的蠢蠢欲动,一边是妻子的算计,妾氏的泪水,女儿的日益沉默和儿子的惊惶,在青州半年之后,李子俊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借了章元敬的路子,索性谋了一个关山的小职位,这倒是并不难,当年他在关山就帮着处理许多事务,虽然没有名分,却是个实干的,对此皇帝也有印象。

出发之前,他只说这辈子就定居在关山了,问家人愿不愿意一同前往,果不其然,除了程氏和李玉瑶李玉明姐弟俩,其余人都沉默了,钱氏更是再一次病了。

此事章元敬只与孔令芳提过,故而几个孩子尚且不知。每次想起,章元敬只觉得造化弄人,当年李子俊在家备受宠爱,从上到下都对他给予厚望,谁知道一场动乱,十年分离,亲戚家人却都变了模样,或许对他而言,留在关山的日子才更加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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