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9月至12月

战壕里一个人都没有。眼前的一切让菲茨大吃一惊。士兵们都站在无人区那片弹坑累累的荒地上。但他们并非在交战,而是围成几个小圈子,热络地跟敌人在交谈。

菲茨被一阵女人的抽泣惊醒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碧在哭。随后他想起妻子在伦敦,而他现在在巴黎。躺在他旁边的不是二十三岁的大肚子公主,而是一个长着天使般面孔的十九岁法国酒吧女郎。

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低头看着她。一对金色睫毛卧在她的脸颊上,就像是两只落在花瓣上的蝴蝶。但现在,那上面满是泪痕。“我害怕,”她呜咽着,说着法语,“我害怕极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冷静点儿,”他用法语说,“别紧张。”他跟姬妮这种女人学到的法语远远超过他在学校里的学习成果。姬妮是“吉内特”的简称,不过怎么看这名字都像是编造出来的。她很可能有个平凡无奇的名字,比如弗朗索瓦丝。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和煦的微风从姬妮这间房子的窗户吹进来。菲茨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听见鹅卵石上列队行进的靴子声。“巴黎尚未陷落。”他低声用安慰的口气说。

他真不该说这个,这话让她又发出了一阵呜咽。

菲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时间是八点三十分。他必须在十点以前返回自己的酒店,一刻也不得耽误。

姬妮说:“如果德国人来了,你会照顾我吗?”

“当然,亲爱的。”他压下心里的内疚。如果他能做到,那他一定会的,但她绝不是他的首要任务。

“他们会来吗?”她小声问道。

菲茨自己也说不清。德国军队比法国情报部门预言的多出一倍。他们已经攻进法国东北部地区,屡战屡胜。现在,这股大军已经到达巴黎的北部一线——到底那条战线距离多远,菲茨两个小时后就知道了。

“有人说整座城市都不会防守,”姬妮抽泣着,“这是真的吗?”

菲茨自己也无从得知。如果巴黎抵抗,就会被德国的大炮损毁。城中那些辉煌的建筑就会遭受破坏,宽阔的林荫大道会布满弹坑,小酒馆和服装精品店就会变成废墟。这不得不让人觉得还是投降好,以免遭此劫难。“这么做对你们更好,”他装出一副热心的样子对姬妮说,“你会跟一个胖胖的普鲁士将军做爱,他会用德语叫你‘亲爱的’。”

“我不想要普鲁士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得几乎听不见,“我爱你。”

也许她这是真心话,也许只是把他看作离开这儿的一种途径。人们想方设法离开巴黎,但这并不容易。大部分私人汽车已被强行招募。铁路列车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征用,车上的平民乘客被丢在荒郊野外。租辆出租车去波尔多要花一千五百法郎,这笔钱都能买一幢小房子了。

“也许不会那样,”他宽慰她说,“德国人恐怕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一个月来一直在行军打仗。不可能一直这么坚持。”

他自己甚至也有点相信了。法国人边打边撤,士兵一个个疲惫不堪,忍饥挨饿,士气低落,但没有多少人被俘,枪械损失也很有限。一贯沉着镇静的法军总指挥霞飞将军把盟军调集在一起,撤退到巴黎的东南一线重新整编。他还无情地解除了那些不合要求的法军高级军官的职务,包括两名军长、七名团长和数十位各级指挥官。

德国人不了解这一点。菲茨看过被破译的德军往来信息,字里行间充满过度的自负。德军统帅部实际上撤出了在法国的部队,调派他们增援东普鲁士。菲茨觉得此举可能是个失误。法国人还没有彻底完蛋。

他对英国的动向不十分确定。

英国远征军规模很小,只有五个半师的部队,而该地区参战的法国部队一共七十个师。但英国士兵在蒙斯作战英勇,让菲茨备感自豪,可五天之内,他们十万人的部队损失达到一万五千人,不得不撤退。

威尔士步枪团是英国部队的一部分,但菲茨并未跟他们一道作战。起初,他为自己仅作为一位联络官进驻巴黎感到失望,他一直渴望跟自己的军团一起战斗。他确信那些将军们都当他是业余的,就随随便便把他安插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不过,他了解巴黎,又懂法语,很难拒绝这项他能胜任的工作。

事实证明,这项工作比他想象的重要。法国指挥官和他们在英国的盟友关系很是紧张。英国远征军的指挥是一个生性敏感,喜欢小题大做的家伙——约翰·弗兰奇爵士,“弗兰奇”与“法国人”同音同字,让人有点啼笑皆非。早先,他因为霞飞将军与他缺乏沟通而闷闷不乐。尽管两国气氛不友好,但菲茨还是努力保持部队指挥官之间的信息和情报畅通。

作为英国代表,遭受法国军官不加掩饰的轻蔑对待,这种情况令菲茨尴尬,甚至觉得有点丢脸。而一周以前,情况已经开始恶化。约翰爵士通告霞飞,他的部队需要两天的休息。第二天他又更改为十天。法国人大惊失色,一时让菲茨为自己的国家羞愧不已。

他就此事向约翰爵士的那位阿谀奉承的助手哈维上校抗辩,但他的申诉遭到了愤怒的拒绝。无奈之余菲茨只得给陆军部的一位副部长雷马克勋爵打电话。他们曾是伊顿公学的同学,雷马克又是茉黛的朋友,两人经常交流各自的见闻。菲茨很不情愿这样依靠自己的上级军官,但巴黎的这番争斗势均力敌,十分微妙,他认为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他发现爱国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申诉产生了爆炸性的效果。阿斯奎斯首相派新上任的陆军部长基奇纳勋爵火速赶往巴黎,约翰爵士前天被自己的上司训斥了一通。菲茨认为他极有可能被撤换。就算不是,至少也能给他敲敲警钟,改改懒散的毛病。

菲茨很快就会弄清情况了。

他转身下了床。

“你要走了?”姬妮说。

他站起身来:“我有工作要做。”

她踢开身上的床单。菲茨看着她那对完美的乳房。见他看着自己,她那双泪眼笑了起来,迷人地分开两腿。

他抗拒着这一诱惑。“煮点儿咖啡吧,亲爱的。”他说。

她穿上一件浅绿色的丝绸罩衣,烧了一壶水,菲茨这边也穿好了衣服。昨晚他在英国使馆用野战餐具吃的晚饭,但一吃完就脱下那套惹眼的猩红色军用夹克,换上晚礼服来了贫民区。

她用一只大得像碗的杯子倒上浓浓的咖啡递给他:“我今晚在阿尔伯特开的夜总会等你。”夜总会已经被正式关闭了,剧院和电影院也是如此。就连著名的“疯狂牧羊女”剧院也是一片漆黑。咖啡馆八点就关门了,餐馆九点半停业。不过,让偌大一个城市的夜生活完全停止也不容易,像阿尔伯特这种善于钻营的人很快就开了非法经营点售卖香槟,价格自然是贵得离谱。

“我尽量在午夜前赶到。”他说。咖啡很苦,但立刻冲走了残留的睡意。他给了姬妮一枚价值一英镑的金币。一晚上就付这么多算得上慷慨,再说,眼下金子远比纸币值钱。

他与她吻别。她抱住他:“你今晚一定会去的,对吗?”

菲茨为这个女孩感到惋惜。她的世界已经崩溃,让她不知所措。他真希望自己能保护她,许诺永远照顾她,但他做不到。他有个怀孕的妻子,如果碧情绪受到影响,她就可能流产。就算他单身,跟一个法国妓女纠缠也会被人耻笑。总之,姬妮只是千百万人中的一个。现在人人自危,只有死亡能够结束这种恐惧。“我会尽我所能。”说完,他便从她的怀抱里抽身而出。

菲茨的蓝色凯迪拉克正停在路边。前盖上插着一面小小的英国国旗。街上很少有私人汽车,车上大多插着旗子,通常是法国三色旗或者红十字会的旗子,表示用于重要的战争工作。

把汽车从伦敦运到这儿来,让菲茨动用了不少人脉,还花了一笔小钱疏通关系,但他认为这些都很值得。他每天都需要在英法两国的指挥部穿梭往来,自己有车就没必要到处求人借车或从资源紧缺的部队调用马匹了。

他按下自动曲柄,引擎转了起来,汽车点火发动了。街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就连公交车也被部队征用送上了前线。一大群羊正穿城而过,他不得不停在路边等。这些羊大概是去火车东站,用火车运给部队当给养的。

路过波旁宫的时候,他看见一小群人围在一张刚贴的海报前,他好奇地停了车凑过去看。

致巴黎军人

及巴黎市民

菲茨的目光往下移,告示末尾赫然署着巴黎卫戍司令加利埃尼将军的签名。那是位脾气暴躁的老兵,退休了又被召回部队。众所周知,他召集开会不许任何人坐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快作出决定。

这张告示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内容简洁明了。

为进一步推动国防,共和国的政府人员已离开巴黎。

菲茨失望极了。政府竟然逃跑了!这几天一直有传言说部长们要逃到波尔多,但这帮政客是犹豫的,他们不想就这样放弃首都。不过现在人还是走了。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号。

告示后面的话则充满斗志。

我一直肩负着保卫巴黎、防范侵略者的责任。

这么说,巴黎最终不会投降,菲茨想。这座城市会抗争到底的。好!这肯定符合英国的利益。哪怕法国首都最后失守,征服它至少也会让敌人耗费大力气。

我会将这一责任履行到最后一刻。

菲茨不禁笑了。感谢上帝,我们还有这些老兵。

周围的人看上去情绪复杂。有人用钦佩的口吻评论着,满意地说加利埃尼是个战士,他不会让巴黎落入敌手。其他的人则更为现实。一个女人说,政府已经抛下我们不管了,这意味着德国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进城。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说,他已经把自己的妻儿送到乡下弟弟家了。一个精心打扮的女子说她在厨房的碗柜里储藏了三十公斤的干豆。

菲茨觉得英国对这场战争的贡献,以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会变得更加重要。

带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他驾车前往丽兹大饭店。

进入他最喜欢的酒店大堂后,菲茨径直朝电话亭走去。他拨通了英国大使馆的电话,给大使留了条消息,把加利埃尼发告示的事情告诉他,以防圣-奥诺雷近郊还没有得到这一消息。

他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碰上了约翰爵士的助手哈维上校。

哈维打量着菲茨的燕尾服,说:“菲茨赫伯特少校!你穿成这样是要干什么?”

“早上好,上校。”菲茨故意不去回答这个问题。显然他彻夜未归。

“现在是上午九点钟!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在打仗吗?”

这又是一个不需回答的问题,菲茨冷静地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先生?”

哈维横行霸道惯了,最恨别人不怕他。“不要那么傲慢,少校,”他说,“我们应付伦敦来的那帮倒霉碍事的访客已经够忙的了。”

菲茨眉毛一挑:“基奇纳勋爵是陆军部长。”

“政客们应该让我们做自己的工作,但有人利用位高权重的朋友干涉我们。”他看上去像在怀疑菲茨,但没胆量把话挑明。

“陆军部惹来注意没什么稀奇的,”菲茨说,“德国人已经兵临城下,可这边竟然要求十天休息!”

“军队已经疲惫不堪了!”

“十天之内战争可能就结束了。我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不是来救援巴黎的吗?”

“战斗正在关键时刻,基奇纳却把约翰爵士调离了总部。”哈维咆哮道。

“我看约翰爵士并不急于返回自己的部队,”菲茨回敬道,“那晚我看到他在丽兹酒店用餐。”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傲慢无礼,但实在忍不下去了。

“从我眼前滚开。”哈维说。

菲茨转身上了楼。

他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漫不经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向哈维这种白痴低头,对他来说,在军队里成就一番事业才是关键。他讨厌别人说自己比不上父亲。哈维这种人在军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笼络人心、打击对手上面。但他同样可以毁掉别人专注的事业,比如赢得这场战争。

菲茨思考着这些的同时,洗了个澡,刮了刮胡子,穿上了威尔士步枪团少校的卡其制服。想到自己大概到了晚上才能吃上正餐,便点了一份煎蛋,又要了些咖啡,让人送到套房里。

他一天的工作在十点整开始,不再去想那个恶毒的哈维。穆雷中尉是个热心的苏格兰小伙,从英国总部风尘仆仆赶来,给菲茨呈送早上收到的空中侦察报告。

菲茨马上把文件翻译成法文,用清晰优美的字体写在淡蓝色的丽兹信纸上。每天早上英国飞机都要飞越德军阵地上空,侦察敌军部队的活动。菲茨的任务就是尽快将这些信息转发给加利埃尼将军。

穿过大厅往外走的时候,菲茨被门房领班叫住了——有电话找他。

电话另一端传来的遥远声音有些失真:“菲茨,是你吗?”但他还是惊讶地听出那是茉黛的声音。

“见鬼,你是怎么把电话打到这儿来的?”只有政府和军方能从伦敦往巴黎打电话。

“我是在陆军部,在约翰尼·雷马克的房间打的。”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菲茨说,“你怎么样?”

“大家都非常担心,”她说,“一开始报纸上全是好消息。但有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每一次法国胜利后,德国好像反而更深入了近百公里。不过上周日《泰晤士报》刊发了特别版。这不是很奇怪吗?报纸上每天都充满了谎言,等他们想说真话的时候,就推出一个特别版。”

她想要表现得诙谐和玩世不恭,但菲茨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恐惧和愤怒。“特别版是怎么说的?”他问。

“它说我们部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阿斯奎斯气急败坏。现在大家都觉得巴黎随时会沦陷。”她装不下去了,说话带了哭腔,“菲茨,你不会有事吧?”

他不能对她撒谎:“我也说不准。政府已经转移到波尔多去了。约翰·弗兰奇爵士已经被警告,但他还是指挥官。”

“约翰爵士向陆军部抱怨,说基奇纳去巴黎穿的是元帅军服,说这违反礼仪,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政府部长,是平民。”

“天啊,这种时候他还考虑礼仪!怎么还不撤他的职呢?”

“约翰尼说,这样做就像承认了失败。”

“如果巴黎沦陷了,那又像什么呢?”

“哦,菲茨!”茉黛哭了起来,“碧到时候生了孩子,可怎么办啊?”

“碧怎么样?”菲茨对刚度过的那一晚感到些许内疚。

茉黛吸了一下鼻子,稍稍镇静了些,说:“碧看上去很丰满漂亮,早上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恶心了。”

“告诉她我想她。”

电话里出现一阵干扰,传出另一个声音,持续几秒钟后消失了。这意味着他们的通话可能随时会被切断。茉黛又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十分哀婉:“菲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几天之内吧,”菲茨说,“无论如何都会了结的。”

“你要照顾好自己!”

“当然。”

电话断了。

菲茨挂上听筒,给门房领班塞了小费,走向旺多姆广场。

他自己开车出发了。路上,茉黛电话里提及的碧怀孕的事,让他心神不宁。菲茨愿为国捐躯,希望自己死得英勇,但他很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他渴望以父亲的身份,将孩子迎接到这个世界,看着他学习、成长,扶持他成为一个大人。他不愿自己的子女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

菲茨开车穿过塞纳河,进入一片被称作“荣军院”的军事设施。加利埃尼把自己的总部安置在附近一所大树掩映的学校——维克多-杜卢伊公立中学里。正门岗哨森严,哨兵们的浅蓝色上装、红色军裤和军帽,远比英国的土色卡其制服时髦。但现代步枪的精准性意味着士兵必须在野战中足够隐蔽才能存活,这一点法国人还未能领会。

警卫全都认识菲茨,他径直走了进去。这是一所女子学校,到处是宠物和花卉的图案,写着拉丁语动词变格的黑板被推到了一边。哨兵的步枪和军官的靴子与此处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菲茨直奔学校的教研室。一进屋他就感受到令人振奋的气氛。墙上挂着一张法国中部的大地图,上面用大头针标记出各军的据点。加利埃尼个子高大,虽然身形瘦削但腰杆笔直。此前他因身患前列腺癌,而于2月退休。但现在他又重新穿上军装,透过一双夹鼻眼镜紧盯着墙上的地图。

菲茨敬了个礼,然后跟他的法国同僚迪皮伊少校按照法国礼仪握了握手,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正在跟踪冯·克鲁克。”迪皮伊说。

加利埃尼有个九架旧飞机组成的空军中队,用来监视进犯敌军的行动。冯·克鲁克将军是德国第一集团军指挥,他的部队离巴黎最近。

“你们有什么收获?”菲茨问道。

“收到两份报告。”迪皮伊指了指地图,“我们的空中侦察显示,冯·克鲁克正在向东南移动,也就是马恩河方向。”

这证实了英国方面的报告。按照这条路线,第一集团军将经过巴黎东部。而且,由于冯·克鲁克指挥的是德军右翼,这意味着他的整支部队都将绕过这座城市。巴黎最终能逃脱一劫吗?

迪皮伊接着说:“我们从骑兵侦察队得到的报告也暗示了这一点。”

菲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德国人的军事策略是先行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其后才去接管城市。”

“可是你没看出来吗?”迪皮伊兴奋地说,“他们暴露了自己的侧翼!”

菲茨并没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一直在担心巴黎的命运。现在他才明白迪皮伊说的有道理,这正是大家感到兴奋的原因。如果这情报是正确的,冯·克鲁克此举堪称典型的军事失误。军队的侧翼比其前锋更脆弱。袭击侧翼就如同在背上插了一刀。

冯·克鲁克怎么会犯如此荒唐的错误?想必他以为法国已十分虚弱,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大错特错了。

菲茨转身对将军说:“我想这个你会非常感兴趣,先生,”说着,他递上手里的信封,“这是我们今天早上进行的空中侦察报告。”

“嗬!”加利埃尼惊呼一声,连忙接了过去。

菲茨走到地图那里:“我可以说几句吗,将军?”

加利埃尼点头准许。英国人在此并不受待见,但提供任何情报都是受欢迎的。

菲茨一边在脑海中对比着英文原图,一边说:“我们的兵力把冯·克鲁克赶往这里。”他在地图上插了一根大头针,“正在朝这个方向行进。”这话证实了法国人已确信的事实。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迪皮伊平静地说,“他们暴露了自己的侧翼。”

加利埃尼将军的双眼在夹鼻眼镜后面炯炯有神:“看来,轮到我们出击了。”

凌晨三点,菲茨正在经历最为悲观的时刻——他躺在苗条的姬妮身边,刚结束了一番温存,他开始思念起妻子。接着,他又沮丧地想到冯·克鲁克可能会发现失误,改变行进路线。

但到了第二天,也就是9月4日星期五的早上,法国的守卫者们又欢欣鼓舞起来——冯·克鲁克继续向东南方向挺进。这对霞飞将军来说已经足够。他命令法国第六集团军次日清晨从巴黎出发,袭击冯·克鲁克的后卫部队。

但英国军队继续撤退。

这天晚上菲茨在阿尔伯特夜总会见到姬妮时,情绪十分低落。“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他对她解释道,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鸡尾酒,却丝毫没有让他振作起来,“如果我们现在能打击德军,消耗他们的补给,就能拖住他们。但如果这次反击失败,巴黎就必定落入敌手。”

她坐在高脚凳上,纤长的双腿交叠起来,让丝袜发出一阵轻轻的飒飒声。“可你为什么这么悲观呢?”

“因为在这种关键时刻,英国军队却在撤退。如果巴黎现在沦陷了,我们就永远摆脱不掉这一耻辱。”

“霞飞将军必须和约翰爵士当面谈谈,让英国人应战!你应该亲自去找霞飞将军!”

“他不会听一个英国少校的话。他还会以为这是约翰爵士的某种诡计。那样的话,我就会陷入麻烦,我倒是不介意。”

“那么,跟他的顾问谈谈。”

“那也一样成问题。我不能直接走进法军指挥部,宣布英国人正在背叛他们。”

“但你可以私下跟卢索尔将军谈谈,不让任何人知道。”

“怎么谈?”

“他就坐在那边。”

顺着她目光的方向,菲茨看到另一头的桌子边坐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法国人,穿着便服,旁边坐了个年轻的红衣女郎。

“他人很随和。”姬妮补充道。

“你认识他吗?”

“我们认识一段时间了,但他更喜欢利泽特。”

菲茨犹豫了。他在考虑是不是该越过上司行动。但是时间紧迫,现在确实不是讲究形式的时候。巴黎危在旦夕,他必须做所有能做的事。

“把我介绍给他。”他说。

“稍等一下。”姬妮优雅地滑下高脚凳,朝夜总会另一端走过去的同时,随着钢琴奏出的拉格泰姆曲调轻轻摆动,最后来到了将军的桌前。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对他的同伴微微一笑,然后坐了下来。短暂交谈了几分钟后,姬妮向菲茨这边招了招手。

卢索尔站起身来,两个男人握了握手。“很荣幸见到你,先生。”菲茨说。

“这不是进行严肃谈话的地方,”将军说,“但姬妮向我保证你有十分紧急的事情相告。”

“的确十分紧急。”菲茨说着便坐了下来。

第二天,菲茨前往英军在默伦的营地,位于巴黎东南方四十公里处。他亲眼看到远征部队仍在撤退,心中不免沮丧。

也许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霞飞的耳朵里。也许传到了,但霞飞对此也无能为力。

菲茨走进沃勒贝尼,这座路易十五时期的城堡气势磅礴,现在被约翰爵士当作指挥总部。他在前厅见到了哈维上校。“先生,协约国部队正在发动进攻,我们却在撤退,能问一句为什么吗?”菲茨尽量让自己客气一些。

“不,你不能问。”哈维说。

菲茨不肯罢休,按着心里的怒火:“法国人认为他们跟德国人势均力敌,我们只要出动一小部分兵力就能扭转战局。”

哈维轻蔑地笑了起来:“我猜到他们会这样想。”听他的口气,就像法国人无权要求自己的盟友提供帮助似的。

菲茨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克制力了:“就因为我们畏首畏尾,巴黎有可能落入敌手!”

“你竟敢这样说话,少校!”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救援法国。这可能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菲茨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如果丢了巴黎,整个法国也就丢了,我们回家的时候要如何解释?说我们一直在休息吗?”

哈维没有回答,视线越过菲茨落在他身后。菲茨扭过头,发现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正朝他们缓慢走来——黑色制服没系纽扣,露出宽阔的腰身,不合体的红马裤下是紧裹的绑腿,红色和金色相间的将军帽低低压在前额。花白眉毛下的浅色的眼睛正扫视着菲茨和哈维二人。菲茨认出来人便是霞飞将军。

将军步履沉重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位随从紧跟其后。哈维对菲茨说:“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菲茨的骄傲不允许他说谎:“也许。”

“这件事还不算完。”哈维说着,便转身匆匆跟上霞飞。

约翰爵士在一个小房间里接待了霞飞,只有少数几位军官在场,菲茨并不在其列。他在军官食堂里等待着,想知道霞飞到底说了什么,是否能说服约翰爵士结束英军可耻的撤退,投入进攻行动。

两个小时后,他从穆雷中尉那里知道了答案。“他们说霞飞什么招数都试了,”穆雷汇报说,“他又是恳求,又是痛哭流涕,还暗示说英国的荣誉面临被永久玷污的危险。他的目的达到了。明天我们就转向北线进军。”

菲茨开心地笑了:“感谢上苍!”

一分钟后哈维上校走了过来。菲茨礼貌地站了起来。

“你做得太过分了,”哈维说,“卢索尔将军把你的所作所为都告诉我了。当然,他认为是在表达对你的赞赏。”

“我不否认这一点,”菲茨说,“结果表明,这样做是正确的。”

“听我说,菲茨赫伯特,”哈维压低了声音,“你完蛋了。你背叛了自己的上级军官。这个污点,永远别想抹去。你别想得到提升,哪怕这场战争打上一年。你现在是少校,以后也永远是少校。”

“谢谢你的坦诚,上校,”菲茨说,“不过,我参军是为了打胜仗,不是为了获得提升。”

约翰爵士星期日开始的推进行动十分谨慎,菲茨为此感到尴尬,但他欣慰的是这足以促使冯·克鲁克调动兵力应对这一威胁。现在,德国人要同时应付西面和南面两条战线,对任何一位作战指挥来说,都不啻一场噩梦。

星期一菲茨一早就醒了,裹着条毯子在城堡地板上将就了一宿之后,他倒是仍很乐观。在军官食堂吃罢早餐,菲茨便开始焦急地等待一早出动的侦察机返航。战争就是这样,要么是疯狂的进击,要么就是徒劳无益的等待。城堡下面是一座据说建于公元一千年前后的教堂,他去看了一眼,不过他一直不理解人们到底去古老的教堂看什么。

侦察行动汇报会在大客厅里进行,这里可以俯瞰公园和河道。军官们坐在露营椅上,围在一张简单的木桌边,周围是十八世纪的奢华装饰。约翰爵士下颚前凸,那张嘴巴在海象般的白胡子下面总是扭曲出一种委屈而自负的表情。

飞行员报告说,英军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田野,因为德军纵队已经向北部进发了。

菲茨很是得意。协约国部队的反击出乎意料,看来给德国人来了个措手不及。当然,他们很快会重新集结起来,但目前似乎陷入了困境。

他期待约翰爵士下令快速推进,但令人失望的是,这位指挥官只是重申了一下先前设定的有限目标。

菲茨用法语写下他的报告,然后钻进自己的汽车。他尽量加快速度朝四十公里外的巴黎开去,迎着出城的卡车、小汽车和马拉大车组成的车流。各种车辆都挤满了人,车顶高高堆放着行李,人们逃往南部,躲避入侵的德国人。

到了巴黎,菲茨被一队黑皮肤的阿尔及利亚部队耽搁了一会儿,他们穿城而过,从一个车站转往另一个车站。部队的军官骑在骡子上,身上披着大红色的斗篷。沿途有女人向他们献上鲜花水果,咖啡馆老板给他们送来冷饮。

等他们过去,菲茨继续往荣军院开,去学校送报告。

英国的侦察再次证实了法国收到的报告。一部分德军正在撤退。“我们必须加紧进攻!”老将军说,“英国人在哪儿?”

菲茨走到地图前,指出英国部队的位置,以及约翰爵士下达的当天即将完成的进军目标。

“这根本不够!”加利埃尼气愤地说,“你们应该更加主动!我们需要你们进攻,让冯·克鲁克忙于应付,无暇去增援侧翼。你们什么时候渡过马恩河?”

菲茨答不上来。他为此深感惭愧。他赞同加利埃尼说出的每一句刻薄的话,但他不能当众承认,所以只是说:“我会强烈向约翰爵士建议这一点,将军。”

但加利埃尼已经想出办法抵偿英国部队的倦怠状态。“今天下午,我们将从第四军团中派出第七师去增强在乌尔克河的莫努里部队。”他果断地说。

他的参谋们立刻写下命令。

迪皮伊上校随后说:“将军,我们没有那么多火车,无法把他们在天黑前全部运到那里。”

“那就使用汽车。”加利埃尼说。

“汽车?”迪皮伊一脸困惑,“我们从哪儿弄那么多汽车呢?”

“去雇出租车!”

房间里的人全都盯着他。将军这是疯了吗?

“给警察局长打电话,”加利埃尼说,“让他命令他的人拦下城里的所有出租车,甩掉里面的乘客,命令司机把车统统开到这儿来。我们让战士坐上汽车,把他们送上战场。”

菲茨意识到加利埃尼在动真格的,脸上露出笑意。这正是他喜欢的做事态度。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赢得胜利就行。

迪皮伊耸了耸肩膀,拿起了电话:“请立即接通警察局长的电话。”

菲茨心想:我一定要亲眼见证一下。

他走到外面,点燃一支雪茄。他并没有等太长时间。几分钟后,一辆红色的雷诺出租车经过亚历山大三世大桥,绕过那片栽满观赏花草的绿地,停在了主楼前面。紧接着又是两辆,然后是十几辆、上百辆。

几小时内,数百辆清一色的红色出租车停在了荣军院前面。菲茨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

司机们靠在车边,抽着烟斗,热烈地交谈着,等待着进一步指令。究竟为什么让他们来这儿,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推测。

最后,迪皮伊走出学校,来到街对面,一只手拿着扩音器,另一只手里是一叠军方征用单。他爬上一辆出租车的引擎盖,司机们一个个安静下来。

“巴黎的军事统帅需要五百辆出租车,从这里开到布拉尼。”他用扩音器喊道。

司机们怀疑地看着他,全都默不作声。

“每辆汽车要搭载五名士兵,把他们送到南特伊。”南特伊在约五十公里以东,离前线很近。司机开始明白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点头,咧开嘴笑。

菲茨猜到他们很愿意为战争出一分力,尤其是以如此特殊的方式。

“离开前请拿一份表格填好,以便回来索取你们的报酬。”

人群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他们会得到报酬!这下就肯定赢得司机们的支持了。

“五百辆汽车先离开,然后我再给另外五百辆车发布指令。巴黎万岁!法兰西万岁!”

司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围住迪皮伊要表格。菲茨心情激动,上前帮忙分发单子。

很快,小汽车一辆辆发动起来,在大楼前面拐了个弯,朝着洒满阳光的大桥驶去,起劲儿地按着喇叭,一条鲜红的生命线源源不断,奔赴战斗的前沿。

英国部队用三天时间行军四十公里。这让菲茨备感羞辱。他们的进军基本上毫无阻碍——若他们加快行进速度的话,本可以发动一场决定性的打击。

然而,到了星期三,也就是9月9日的上午,他发现加利埃尼的手下一个个变得乐观起来。冯·克鲁克正在撤退。“德国人害怕了!”迪皮伊上校说。

菲茨不相信德国人会害怕,从地图上更能看出问题。虽然英国人小心翼翼地缓慢行进,但他们已经进入了德国第一和第二军团之间的空当之中,这块空当是冯·克鲁克向西推进迎击巴黎方向的进攻时造成的。“我们找到了一个薄弱点,应该好好利用。”希望产生的激动让菲茨声音发抖。

他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目前为止,德国人打赢了每一场战斗。但他们的补给线越拉越长,战士疲惫不堪,人数也因增援东普鲁士而大幅减少。相比之下,法国在这一区域已获得大量增援,因为是在自己的地盘,实际上也没有补给线方面的麻烦。

英军在马恩河北面八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这让菲茨的希望落了空。约翰爵士为什么要停滞不前?他没有遭遇任何阻力!

不过,德国人似乎并未发现英国人如此胆怯,因为他们在继续撤退,学校这边又开始有了希望。

窗前的大树拖长了影子,当天的最后一份战况报告送达指挥部,一种稍显克制的喜庆气氛在加利埃尼和参谋人员中间弥漫开来。傍晚时分,德国人开始溃逃了。

菲茨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星期前的绝望又变成了希望。他坐在窄小的椅子上,盯着墙上的地图。七天前德军的行进路线像一块发动进攻的跳板,现在,却像是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不得不后撤的一堵墙。

太阳在埃菲尔铁塔后面沉下时,协约国部队实际上还没有赢得任何一场胜利,但几周来这是第一次让德军的推进陷于停顿。

迪皮伊上前跟菲茨拥抱,又左右亲了亲他的脸颊,这一次菲茨一点儿都没有介意。

“我们阻住了他们。”加利埃尼说。让菲茨惊讶的是,透过那双夹鼻眼镜,他看见这位老将军的眼里闪着泪花。“我们阻住了他们。”

马恩河战役后不久,双方都开始挖开了战壕。

九月的炎热已过,转眼间到了凄风苦雨的十月。战线东端的僵局无可抵挡地扩展到了西部,就像瘫痪症在垂死的人身上蔓延。

秋天的决战在战线最西端、距离海岸三十多公里的比利时小镇伊普尔展开。德军发起猛攻,他们孤注一掷,试图从侧翼包抄英军部队。战斗持续了四个星期。与前期所有战斗不同,这一次是静态的,双方都躲在战壕里避开对方的炮火,只有在敌人机枪扫射时才不得不逃出阵地,作自杀式的突围。英军最后靠增援得救,增援部队中包括一个军团的棕皮肤印度士兵,他们穿着热带军服,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这一战结束时,七万五千名英军士兵阵亡,远征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过协约国部队完成了从瑞士边境到英吉利海峡一线的防御屏障,入侵的德军停了下来。

12月24日,菲茨待在离加莱不远的圣-奥马尔镇的英军总部,心情十分郁闷。他还记得自己和其他军官信誓旦旦地对战士们许诺一定会回家过圣诞节。现在看来,战争似乎会持续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双方军队日复一日蜷缩在战壕里,吃变质的食物,饱受痢疾、战壕足病和虱子的折磨,胡乱扑杀那些被扔在无人地带的尸体上繁衍出来的老鼠。菲茨曾十分清楚英国为何必须参战,但现在他已记不清原因了。

这天雨终于停了,天气转冷。约翰爵士向各部发出警告:敌人正在考虑在圣诞节发动袭击。菲茨知道这完全是虚构的,因为没有收到任何相应的情报。事实是,约翰爵士不想让部队在圣诞节时放松警惕。

每个士兵都会收到国王和王后十七岁的女儿玛丽公主的一份礼物。这是一个带浮雕装饰的铜烟盒,里面装了香烟,还有公主的照片和一张国王送的圣诞贺卡。不吸烟的人,以及锡克教徒和护士收到的是巧克力或者其他糖果。

菲茨帮忙把礼品盒分发给威尔士步枪团的士兵。到了傍晚,他来不及赶回相对舒适的圣-奥马尔,便留在了四营指挥部,那是一处潮湿的防空壕,离前线阵地不过四百米。他读着福尔摩斯的故事,抽着一支细短的雪茄,虽说比不上他的宾利,但这些天也没时间抽大雪茄。穆雷跟他待在一起,伊普尔战役后他被提升为上尉。菲茨没有得到提升——哈维倒是说话算话。

夜幕降临后不久他就听到零星的步枪射击声,觉得很吃惊。后来才弄清楚,战士们看到了灯光,以为德军打算偷袭便开了火。实际上那灯光不过是几只染了色的灯笼,是德军用来装饰防护墙的。

穆雷在前线待过一段时间,跟他谈起守卫下一个防御区的印度部队。“这帮可怜的家伙穿着夏天的军装就来了,因为上面告诉他们,天气变冷之前战争肯定会结束。”他说,“不过我要告诉你,菲茨,这帮黑鬼可是挺机灵的。还记得我们跟陆军部要德国人迫击炮吧,能把榴弹抛过防御墙的那种?那帮印度人用铸铁管子七拼八凑自己弄出了一架,看上去就像酒吧厕所里修补过的抽水马桶,但它居然能用!”

早上到处弥漫着冻雾,脚下的地面变得坚硬。天刚放亮,菲茨和穆雷便给大家分发公主的礼物。一些士兵围在火盆周围取暖,不过他们都说要感谢这场霜冻,这总比到处是烂泥要好,由其是对那些患上战壕足病的人。菲茨注意到有些士兵互相用威尔士语交谈,但他们跟军官说话时总是用英语。

三百多米外便是德军的阵地,隐藏在与其军服同样颜色的晨雾中,那是一种毫无光泽的银灰色。菲茨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乐声——德国人在唱圣诞颂歌。他对音乐不怎么在行,但还是听出唱的是《平安夜》。

他回到防空壕,跟其他几位军官一道吃下那难以下咽的早餐——变了味的面包和罐装火腿。随后他便走到外面抽烟。他想起在泰-格温由仆人侍候着吃早餐的情形:热香肠、新鲜的鸡蛋、配了香料的羊腰子、烟熏鲑鱼和奶油吐司,还有香气四溢、加了奶油的热咖啡。他渴望穿上干净的内衣、熨烫挺括的衬衫、柔软的羊毛外套。他也向往坐在晨间起居室的熊熊煤火旁,无所事事地读《潘趣》杂志上那些乏味无聊的笑话。

穆雷跟着走出了防空壕,对他说:“少校,有你的电话。是总部打来的。”

菲茨一惊。竟会有人费尽周折找到他,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但愿他在分发圣诞礼物这会儿,法国跟英国之间没有再闹出了什么乱子。他皱着眉头钻进战壕,拿起那台野战电话的听筒:“我是菲茨赫伯特。”

“早上好,少校。”菲茨辨认不出电话里的声音,“我是戴维斯上尉。您不认识我,我现在受人之托,向您转达家里的消息。”

家里的消息?菲茨希望别是什么坏消息。“太感谢你了,上尉。是什么消息?”

“您妻子刚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先生。母子平安。”

“哦!”菲茨一屁股坐到了一只箱子上。孩子还没到预产期,时间早了一两个礼拜。早产儿会很脆弱。不过消息说孩子很健康,碧也很好。

菲茨有儿子了,伯爵的封号有了继承人。

“您听得见吗,少校?”戴维斯上尉问。

“是的,听着呢,”菲茨说,“有点吃惊。孩子是早产。”

“正好是圣诞节,先生,我们觉得这消息会让您高兴。”

“的确,我很高兴!”

“那就让我第一个向你表示祝贺吧。”

“太感谢了,谢谢你。”菲茨的话还没说完,但戴维斯上尉已经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菲茨才发现防空壕里的其他军官一直默默地盯着他。最后,其中一个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消息!”菲茨说,“事实上,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做父亲了。”

大家都来跟他握手,拍拍他的后背。穆雷拿出一瓶威士忌,尽管是在早上,大家还是为宝宝喝了祝福酒。“孩子叫什么名字?”穆雷问。

“阿伯罗温子爵,在我活着的时候该这么叫。”菲茨说,随后他意识到穆雷并不是问宝宝的封号,而是问他叫什么名字。“乔治,随我父亲的名字,威廉是随我爷爷。碧的父亲叫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所以我们也会加在名字里面。”

穆雷觉得很有意思。“乔治·威廉·彼得·尼古拉斯·菲茨赫伯特,阿伯罗温子爵,”他说,“这么多名字该够用了!”

菲茨点点头,幽默地附和说:“尤其是他的体重大概也就六七斤。”

他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喜悦,有一种要跟别人分享的冲动。他们喝光了威士忌后,他说:“我要沿着前线一路走过去,给大家分发雪茄。”

他离开了防空壕,沿着交通堑壕往前走。他难以抑制心中的那阵喜悦。四周没有枪声,空气清爽,除了经过厕所时有些不一样。他发觉自己心里在想的不是碧,而是艾瑟尔。她生下孩子了吗?住在用勒索菲茨的钱买下的房子里,是不是高兴呢?虽然她用一种强硬的方式跟他讨价还价,让他颇为震惊,但还是忍不住想到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希望她能像碧那样,平安生下自己的宝宝。

他走到最前沿的时候,所有杂念都没了。当他转过拐角进入前沿战壕时,一下子惊呆了。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沿着战壕,转过一个弯,再拐向另一截壕沟。这里就像鬼故事里描述的那种漂浮的幽灵船,船体完好无损,却空无一人。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遭到了攻击,却鬼使神差没有汇报给菲茨?

他打算越过墙头看个究竟。

干这种事绝不可掉以轻心。第一天战场上死了不少人,就是因为越过墙头向外张望让他们丧了命。

菲茨抄起一把短柄铁锹,把锹头慢慢举起来,让它高过墙头。然后,他登上射击塔台,一点一点抬高身子,直到可以从锹头和胸墙上端的窄缝中向外窥视。

眼前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

士兵们全都站在无人区那片弹坑累累的荒地上。但他们并非在作战,而是围成几个小圈子,互相交谈着。

他们的举止显得有些异样,过了一会儿,菲茨发现有些军服是黄褐色,另一些则是浅灰色。

这些士兵在跟敌人交谈。

菲茨放下铁锹,把头整个探出胸墙,紧盯着前面。无人区里有好几百士兵,成群结队向左右两侧延伸,直到看不见的地方,英国人和德国人混在了一起。

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找到一架堑壕梯,爬上了胸墙,大步跨过被炸翻的土地。士兵们拿出家人的和恋人的照片互相传看,还拿出香烟给对方,想方设法说清楚意思,菲茨能听到这样的句子:“罗伯特是我,谁是你?”

他看到两个中士正聊得起劲,一个英国人,一个德国人。他拍了拍英国兵的肩膀:“你……你这到底在干什么?”

那人用加地夫码头的那种喉音回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生。有些德国兵越过那边的战壕,没拿枪,朝这边喊叫‘圣诞快乐’,随后我们这边也有人这么喊了起来,他们朝对面走过去,大家就都跟着这么做了。”

“可战壕里连一个人都没有!”菲茨气愤地说,“难道你们不觉得这可能是一个诡计?”

中士左右望了望整条战线。“不,先生,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诡计。”他冷冷地说。

这家伙没有说错。双方的前沿部队成了朋友,这一事实怎么可能被敌人利用?

中士指了指那个德国人。“这人叫汉斯·布劳恩,先生,”他说,“他以前在伦敦的萨沃伊酒店当侍者。他会说英语!”

德国中士向菲茨敬了个礼:“很高兴认识你,少校。”他说,“圣诞快乐。”他说话不像加地夫中士那样带有口音。说着,他递上一个小酒瓶:“要不要尝尝这种烈酒?”

“天啊,饶了我吧。”菲茨回了一句,转身走开了。

眼下的情况他无能为力。就算有威尔士中士这些底层军官们的支持,也很难阻止。而没有他们的帮助是绝对办不成的。菲茨决定还是把情况向上级汇报,让别人来处理这个麻烦。

他正要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菲茨!菲茨!难道真是你吗?”

这声音很耳熟。他转身,看见一个德国人正朝这边走过来。等这人靠近了,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冯·乌尔里希?”菲茨又惊又喜。

“正是在下!”沃尔特满面微笑,伸出手来。菲茨不假思索地一把握住了。沃尔特使劲摇晃着他的手。他看上去更单薄了,菲茨想,白皙的皮肤变粗糙了,大概我自己也变了不少。

沃尔特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真是太巧了。”

“看见你健健康康的,我很高兴,”菲茨说,“虽然我不应该这么想。”

“一样的,一样的!”

“我们该怎么应付这种局面?”菲茨指着这些正在缔结友谊的士兵,“我觉得这很成问题。”

“我同意。到了明天,他们大概就不愿意朝自己的新朋友开枪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必须尽快来一场战斗,让他们恢复正常。如果一清早开始互相炮击,他们很快就会互相仇恨了。”

“你说得对。”

“你怎么样,我的老朋友?”

菲茨想起他刚收到的好消息,心情愉快起来。“我当上父亲了,”他说,“碧刚生了一个男孩。抽支雪茄吧。”

他们点燃雪茄。沃尔特透露,他曾到过东部战线。“俄国人腐烂透顶,”他鄙夷地说,“军官把军需物资卖到黑市,让那些步兵挨饿受冻。东普鲁士的一半人口都穿着他们捡便宜买来的俄国军靴,而俄国士兵却光着脚。”

菲茨则说了一些巴黎的情况。“那家你最喜欢的霍依辛餐馆仍然开着。”他说。

战士们开始了一场足球比赛,英国队对德国队,他们把军帽堆在一起当球门。“我得把情况向上汇报了。”菲茨说。

“我也一样,”沃尔特说,“不过我想先问问你,茉黛她怎么样?”

“应该好吧,我想。”

“我特别请求你转达一下我对她的问候。”

菲茨很惊奇沃尔特为何要强调这样一个原本寻常的客套。“当然,”他说,“有什么特殊原因?”

沃尔特移开目光:“在我离开伦敦之前……我跟她在韦斯特安普敦夫人的舞会上跳过舞。那是我在这该死的战争之前做的最后一件文明事。”

沃尔特看上去很动感情,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他几乎从不像现在这样,把英语和德语混在一起说。或许这是受了圣诞节气氛的影响吧。

沃尔特继续说:“我非常希望她能知道,我在圣诞节这天想着她。”他两眼湿漉漉地看着菲茨,“你一定会告诉她吧,我的老朋友?”

“我一定转告,”菲茨说,“相信她听了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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