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初到月末

圣彼得堡四处张贴着动员参军的告示,卡捷琳娜坐在格雷戈里的租屋里痛哭流涕。他真想把她搂进怀里,许诺永远不会丢下她。但他无法作这种承诺,因为她爱的是他的弟弟。

卡捷琳娜烦躁不安。圣彼得堡四处张贴着动员参军的告示,她坐在格雷戈里的租屋里痛哭流涕,心烦意乱地用手捋着她的长发,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我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才好啊?”

面对此情此景,格雷戈里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许诺永远不会丢下她。但他无法作这种承诺,不管怎么说,她爱的是他的弟弟。

格雷戈里服过兵役,因此算是一名预备役军人,按道理必须做好上战场的准备。实际上当初他的大部分训练只是行军和铺设道路。不过他觉得自己会在首批征召名单中。

这实在令人气愤。这场战争跟沙皇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既愚蠢又毫无意义。波斯尼亚发生一宗谋杀案,一个月后俄国竟然跟德国大战一场!两国成千上万的工人和农民就要死在战场上,而且达不到任何目的。事实证明,格雷戈里和所有他认识的人一样,都认为俄国贵族极度愚蠢,没有能力统治国家。

就算能活着回来,这场战争也会毁掉他的所有计划。他正在攒钱买另一张去美国的船票。以他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所挣的工资,这要花上两三年时间,可要是参军去拿军队的薪酬,那他就要永远等下去了。他到底还要在沙皇不公和残忍的统治下忍受多久呢?

他更担心的是卡捷琳娜。如果他上了战场,她怎么办呢?她在寄宿公寓跟另外三个女孩住一间,白天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打工,用纸箱包装步枪子弹夹。等到孩子降生,她就不得不停工,至少一段时间内要待在家里。没有格雷戈里,她如何维持自己跟孩子的生计?真要是走投无路,她肯定会不顾一切想办法的,他知道那些来圣彼得堡的乡下姑娘急需用钱时会干什么。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她去街上出卖肉体。

不过,他并没有在第一天收到征召通知,随后,一周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报纸上说,两百五十万预备役已经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动员完毕,但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一天之内无法召集如此庞大的队伍、发放军服、送上火车奔赴前线,甚至一个月都不可能。这些人都是分批召集的,有早有晚。

八月初最热的几天过去了,格雷戈里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被落下了。这种念头很折磨人。在这个混乱无序、不可救药的国家里,军队是管理最糟糕的机构之一,或许由于他们的无能,成千上万的人被忽略了。

卡捷琳娜已经习惯每天一早在格雷戈里做早饭的时候来他的房间。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他总是提前梳洗完毕,穿戴整齐。

但她来的时候,打着哈欠,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蓬乱,不过还是很迷人。眼下她已渐渐发胖,衣服便显得小了。他推算她大概已经怀了四个半月的身孕,乳房和臀部都更大了,腹部明显隆起。她的美艳丰满令人愉悦,也是一种折磨。格雷戈里尽量不去盯着她的身体。

这天早上,他正在炉火上煎着两个鸡蛋,她走了进来。早饭他已经不再将就,只熬粥是不行的——他弟弟的孩子需要吃些好的才能健康成长。通常格雷戈里都会为卡捷琳娜准备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火腿、鲱鱼,或者她最喜欢吃的香肠。

卡捷琳娜总觉得饿。她在桌边坐下,切了一片厚厚的黑面包,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她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道:“如果士兵战死的话,拖欠他的薪水由谁来领呢?”

格雷戈里想起自己曾登记过近亲的名字和地址,便说:“就我而言,是列夫。”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到了美国。”

“应该到了。已经八个礼拜了,路上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但愿他找到工作了。”

“不用担心。他会没事的。所有人都喜欢他。”格雷戈里一想起弟弟,心里就涌起一股怨恨的怒火。本该是他待在俄国照顾卡捷琳娜和未降生的孩子,担心被征召入伍,而格雷戈里会开始他省吃俭用地筹备了许久的新生活。但列夫攫取了这个机会。卡捷琳娜仍在为这个抛弃了她的男人闷闷不乐,而对留在她身边的人全不在意。

她说:“我相信他在美国会过得很好,但还是希望我们能收到他写的信。”

格雷戈里在鸡蛋上削了一小块硬奶酪,再撒上盐。他很怀疑他们会收到美国那边的任何消息,列夫不太在乎什么感情,他或许打算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就像蜥蜴蜕皮一样。格雷戈里有些悲哀,但出于对卡捷琳娜的善意,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仍然希望列夫会派人来接她。

她说:“你会上战场打仗吗?”

“如果我能做主,就不会去。我们为了什么目的打仗呢?”

“为了塞尔维亚。他们都这么说。”

格雷戈里把煎蛋放进两只盘子,然后坐到桌前:“问题其实是塞尔维亚将由谁来统治,是奥地利皇帝还是俄国沙皇。我怀疑塞尔维亚人对此是否真的在意,我反正是无所谓。”他开始吃了起来。

“那么,就是为沙皇而战了。”

“我会为你而战,为列夫,为自己,或者为了你的孩子……为沙皇?不。”

卡捷琳娜很快吃掉了她那份鸡蛋,又切下一片面包把盘子抹干净了。“如果是男孩,你想取个什么名字?”

“我父亲叫谢尔盖,爷爷叫吉洪。”

“我喜欢米哈伊尔,”她说,“跟大天使同名。”

“很多人都喜欢。因此这名字用得很多。”

“也许应该叫他列夫,或者叫格雷戈里也好。”

格雷戈里有些感动。他很高兴能有个随了他名字的侄儿。但他不愿对她有任何要求。“列夫就很好。”他说。

工厂那边响起了汽笛——整个纳尔瓦区都能听到这声音。格雷戈里站了起来。

“我来洗盘子。”卡捷琳娜说。她七点才去上班,比格雷戈里晚一个小时。

她转过脸来,让格雷戈里亲了一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吻,他不容自己的嘴唇稍作停留,尽管如此,她柔软平滑的肌肤、脖颈上那慵懒的温暖气息仍然让他回味无穷。

随后他戴上帽子,出了门。

夏日清晨,天气温暖湿润。格雷戈里疾步走在街上,很快就开始冒汗了。

列夫离开后的两个月里,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之间建立起一种让人不太自在的友谊。她依靠他,他照顾她,但他们谁都不想这样。格雷戈里希望获得爱情,而不是友谊。卡捷琳娜心里想的是列夫,而不是格雷戈里。但只要确保她吃得好,格雷戈里也就得到了一种满足。这是他表达爱的唯一途径。这种关系不会长久维持下去,但眼下很难做什么长远打算。他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逃离俄国,踏上通往美国的乐土。

厂门口贴出了几张新的动员布告,人们全都围了过去,那些看不见布告的人还央求别人大声念出来。格雷戈里发现伊萨克,那个足球队长,正站在自己旁边。他俩年龄相当,都是预备役。格雷戈里扫视着告示,寻找自己兵团的名字。

今天这上面有它。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看错:纳尔瓦团。

他继续往下看着名单,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但他没法欺骗自己。他今年二十五岁,身强力壮,是当兵的好材料。理所应当被派去打仗。

可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怎么办?

伊萨克大声骂了一句。他的名字也在名单上。

有人在他们身后说:“别担心。”

两人转过身,便看见细长单薄的卡宁站在那儿,这位和蔼的铸造部监察员是个工程师,三十多岁。“别担心?”格雷戈里怀疑地反问道,“卡捷琳娜怀了列夫的孩子,没人照顾她。我能怎么办?”

“我跟这个区征兵动员处的负责人见过面,”卡宁说,“他答应免除我所有工人的兵役。只有那些捣乱分子才去。”

格雷戈里一下子又有了希望。竟然有这样的好事,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伊萨克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要别去军营。你们就没事。已经安排好了。”

伊萨克咄咄逼人,这种性格让他成了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也让他不满足于卡宁的答案。“怎么安排好了?”他问道。

“军队把不去报到的人列了名单交给警方,警察就会把他们抓起来。你们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名单上。”

伊萨克不满地哼了一声。格雷戈里也对这种半官方的安排很反感——很多环节都可能出问题,但跟政府打交道一直是这样。卡宁为这件事打点了某个官员,或者许诺了别的好处。真不应该对他摆出粗鲁无礼的态度。“这实在太好了,”格雷戈里对卡宁说,“谢谢你。”

“不要谢我,”卡宁温和地说,“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也为了俄国。我们需要像你们这种熟练的工人制造机车,而不是去挡德国人的子弹——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以做这件事。政府还没有搞清状况,但到时候他们会的,到头来还得感谢我。”

格雷戈里和伊萨克穿过大门。“我们不妨相信他的话,”格雷戈里说,“再说,我们能有什么损失呢?”他们排队登记进厂,每人将一个带编号的金属方块丢进一个盒子里。“这是个好消息。”他说。

伊萨克仍心存疑虑:“我就是想落实这件事。”

他们直奔制轮车间。格雷戈里把他担心的事情放在一边,开始准备自己一天的工作。普梯洛夫机械厂生产的机车比以前更多了。军方认为机车和车厢有可能被炮击摧毁,一旦开战他们就需要备用车辆。格雷戈里的小组压力很大,必须加快生产速度。

一进车间他就挽起了袖子。工棚很小,冬天时熔炉让这里很暖和,现在是盛夏,里面整个变成了烤箱。在车床下定型抛光的金属部件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这时,康斯坦丁正站在格雷戈里的车床前,这位工友的姿势让格雷戈里眉头一皱。对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发出警告——大事不好。伊萨克也看出情况不妙。他的反应比格雷戈里更快,马上止步,抓住格雷戈里的胳膊,说:“怎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一个穿着黑绿色制服的身影从熔炉后面蹿了出来,挥起一把大锤就朝格雷戈里的脸上砸了过去。

他想躲开这突然的一击,但还是慢了一秒,尽管身子闪了一下,可木制的大锤还是砸中了他的颧骨上方,将他打倒在地。一阵剧痛钻进了脑子,格雷戈里发出一声惨叫。

几分钟后他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至少他躺着看见了米哈伊尔·平斯基敦实的身影,就是那个巡警。

他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对发生在2月的那场争斗,他实在太掉以轻心了。而警察从来不会忘记这类事情。

他还看见伊萨克正在跟平斯基的搭档伊利亚·科兹洛夫,以及另外两个警察厮打。

格雷戈里仍躺在地上。就算起得来他也不想还手。他想:让平斯基报了这个仇,也许他就满意了。

但片刻之后,他便没办法再躺下去了。

平斯基举起了大锤。残存的洞察力让格雷戈里发现那件工具正是他的,用来把模板敲到塑型砂里。紧接着,锤子就朝他脑袋落了下来。

他往右一偏,但平斯基斜着一挥,沉重的橡木锤头砸在了格雷戈里的左肩上。他痛苦地号叫起来,瞬间被激怒了。趁着平斯基恢复平衡的当口,格雷戈里从地上跳起来。他的左臂发软,使不上力气,但右手没事。他攥紧拳头,狠命朝平斯基挥了过去。

这一拳没能打出去。两个穿黑绿制服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他两侧,把他的胳膊紧紧抓住,格雷戈里根本挣脱不开,愤怒中只见平斯基抡起锤子砸了下来。这一击正中前胸,几根肋骨被敲碎了。随后一击偏向下方,打在格雷戈里的肚子上,他猛地抽搐着,早上吃下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下一次打击落在了他的脑袋侧面,让他两眼一黑,昏死过去,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四肢瘫软,被两个警察架着。伊萨克也被另外两个警察扣住了。

“现在平静点了吧?”平斯基说。

格雷戈里吐出一口鲜血。他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脑子没办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平斯基跟他有仇,但总该有什么事情触发这次报复。再说,平斯基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在工厂里动手,还对着周围这些痛恨警察的工人。他总该有什么理由的。

平斯基掂着手中的大锤,看上去若有所思,似乎盘算着再给他来一下子。格雷戈里打起精神,勉强克制住不去求饶。这时平斯基说:“你叫什么名字?”

格雷戈里想开口说话,可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血。最后,他勉强说道:“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

平斯基又朝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格雷戈里呻吟着,口吐鲜血。“撒谎,”平斯基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再次举起了大锤。

站在车床边的康斯坦丁上前一步:“警官,这人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他抗议道,“我们都认识很多年了!”

“别跟我撒谎。”平斯基说着,举起了锤子,“你想尝尝这个的滋味吗?”

康斯坦丁的母亲瓦莉娅过来打圆场:“没人撒谎,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她用父名称呼对方,表示她认识平斯基,“他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她肩膀宽厚,双手抱胸站在那儿,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那你就解释一下这个,”说着,平斯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两个月前乘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圣彼得堡了。”

监察员卡宁出现在他们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干活?”

平斯基指了指格雷戈里:“这个人是列夫·别斯科夫,格雷戈里的弟弟,谋杀警察的通缉犯。”

立刻,所有人都嚷嚷起来。卡宁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警官,我认识别斯科夫兄弟,格雷戈里和列夫,这些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俩。他们长得很像,亲兄弟一般都有很多共同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人是格雷戈里。你们把整个部门的工作都耽误了。”

“如果这个是格雷戈里,那么,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的又是谁呢?”平斯基亮出最后的杀手锏。

其实,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片刻之后,平斯基明白过来,顿时一脸蠢相。

格雷戈里说:“我的护照和船票都被偷了。”

平斯基使出吓唬人的伎俩:“那你为什么不向警方报案?”

“有用吗?列夫已经出国了。你们也不能把他抓回来,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那你就成了同谋,帮助他逃跑。”

卡宁再次进行干预:“平斯基警官,一开始你指责这人谋杀。也许这个理由还足以让制轮车间停工。但你承认自己弄错了,现在,你又指控他没有报告什么证件被盗的事。要知道我们国家正在打仗,你在耽误俄国军队迫切需要的机车生产。如果你不想让我们下次向军方高级统帅报告时提及你的名字,我建议你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

平斯基看着格雷戈里:“你是哪个预备队的?”

格雷戈里想也没想便回答说:“纳尔瓦编成团。”

“哈!”平斯基说,“正好今天他们应召。”他看了看伊萨克:“你也是吧,我敢打赌。”

伊萨克什么也没说。

“放开他们。”平斯基说。

两个警察松开了格雷戈里的胳膊,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站定了。

“你们最好按命令去征兵站报到,”平斯基对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说,“否则,我会一直盯着你们。”他转过身,带着所剩不多的威严走出车间。几个随从也跟着他离开。

格雷戈里重重坐在凳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肋骨和肚子都阵阵作痛。他很想蜷缩在哪个角落里,昏死过去。让他保持清醒的是彻底毁灭平斯基和他所属的制度的欲望。他不停地想,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平斯基,把沙皇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统统消灭。

卡宁说:“军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但警察那边我就没办法了。”

格雷戈里点了点头,表情冷峻。这也是他担心的。平斯基最狠的一手就是确保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被征入伍,这远比他的大锤来得更凶残。

卡宁说:“没有你的话我会十分遗憾。你是个好工人。”他显得有些激动,却对此无能为力。停顿了片刻,卡宁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随后离开了车间。

瓦莉娅走到格雷戈里面前,拿着一碗水和一块干净的抹布,帮他把脸上的血污擦掉。瓦莉娅身形高大,但她手上的动作很轻。“你该去厂棚那边,找张空床躺上个把钟头。”她说。

“不,我要回家。”格雷戈里说。

瓦莉娅耸了耸肩,挪到伊萨克那边,他的伤并不重。

格雷戈里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厂房在他眼前旋转了起来,见他摇摇晃晃,康斯坦丁连忙过来搀扶他。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终于觉得自己能够独自站立了。

康斯坦丁从地上捡起格雷戈里的帽子递给他。

虽然迈开两腿的时候还有些不稳,但他摆了摆手不让别人继续搀扶自己,试着走了几步后便感觉能够正常行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但肋骨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小心移步。格雷戈里慢慢从长椅、车床、熔炉和压力机组成的迷宫中,一步步挪到了厂房外面,继续朝工厂大门走去。

他在那儿遇到了来上班的卡捷琳娜。

“格雷戈里!”她叫了一声,“征召名单上有你,我看见布告了!”接着她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出了什么事?”

“碰见你最喜欢的那位警官了。”

“平斯基那头猪?你受伤了!”

“是瘀伤,不会有事的。”

“我送你回家。”

格雷戈里有些惊讶。两人似乎来了个角色互换。卡捷琳娜以前从没有主动提出照顾他。“我自己可以走。”他说。

“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她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穿过狭窄的街道,逆着成千上万蜂拥前往工厂上班的人潮。格雷戈里身上带着伤很不舒服,但能跟卡捷琳娜手挽手走在一起仍让他感到高兴。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照耀在破旧的屋宇和肮脏的街道上。

不过,这段熟悉的路让他疲惫不堪,实在出乎意料。他们终于到家后,他便重重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我藏了一瓶伏特加在姑娘们的房间里。”卡捷琳娜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是喝点茶吧。”

他屋里没有茶炊,不过她用锅煮了些茶,倒在杯子里,又放了一块砂糖端给他。喝了茶后他感觉好一点。他说:“最糟糕的是,我本来可以避开征兵,但平斯基发誓让我逃不过去。”

她坐在他身旁,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宿舍里的姑娘给我的。”

格雷戈里瞥了一眼,是那种枯燥的官方宣传品。上面的一行标题是“援助军人家庭”。

卡捷琳娜说:“如果你是个军人的妻子,就有权每月从部队领取津贴。这不只是给穷人的,每个人都能拿到。”

格雷戈里恍惚记得听人说过这个。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他并不符合条件。

卡捷琳娜接着说:“下面还有。你家能得到便宜的煤火,便宜的火车票,他们还会帮助孩子上学。”

“还不错,”格雷戈里说,他想睡觉了,“军队能这么明智,倒是很少见。”

“但必须是已婚的人才能得到。”

格雷戈里开始明白过来。她会不会是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像现在这样,我什么都得不到。”

格雷戈里用胳膊肘撑着身子,抬头看她。突然间他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她说:“如果我嫁给了一个军人,就能过得更好。我的孩子也能有吃有穿。”

“可是……你爱的是列夫。”

“我知道。”她哭了起来,“但是,列夫在美国呢,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样,连封信都不写。”

“那……你想怎么办?”格雷戈里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想亲耳听见那句话。

“我想要结婚。”她说。

“就为了拿到军人妻子的津贴?”

她点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心里瞬间燃起的微弱、愚蠢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熄灭了。“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又说,“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能有一点点钱,尤其你又去了部队,不在身边。”

“我明白。”他心里沉甸甸的。

“我们能结婚吗?”她说,“求你了。”

“当然,没问题。”他回答。

圣母教堂同时有五对夫妇结婚。主持仪式的牧师很快念完祝词,格雷戈里气愤地发现他都懒得抬头看别人一眼。就算新娘里头有只大猩猩,这人大概也不会注意。

格雷戈里自己倒是不那么在乎。每当他走过教堂,就会想起那个要跟十一岁的列夫发生性行为的牧师。在康斯坦丁的布尔什维克讨论小组听了无神论的讲座后,格雷戈里对基督教的蔑视又加深了一层。

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的结婚仪式草草结束,其他四对新人的婚礼也一样。所有男人都穿着军服。动员令促使人们匆匆结婚,让教堂疲于应付。格雷戈里讨厌穿制服,认为这是一种受奴役的象征。

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结婚。他不觉得这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卡捷琳娜明确表示这纯粹出于实际的考虑,是种让她获得津贴的方式。这的确是一个绝好的主意,这样一来,她在花销上有了保障,格雷戈里随部队离开后,自然也不会那么担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自觉地认为这场婚礼是一出可怕的闹剧。

卡捷琳娜没那么腼腆,寄宿公寓的所有女孩都来参加婚礼了,此外还有几位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工人。

随后大家都聚到寄宿公寓女孩子们的房间里,喝着啤酒和伏特加,小提琴手拉着人们熟悉的民间曲调。等他们一个个醉意阑珊,格雷戈里便溜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靴子,穿着军裤和衬衣躺在床上。蜡烛被吹灭了,但街上的灯光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平斯基的毒打仍然让他浑身疼痛——左胳膊一用力就觉得疼,每次在床上翻动,碎裂的肋骨都会让他经历刀扎般的剧痛。

明天他就要坐上西行的火车。眼下任何一天都可能发生交火。他有些害怕,只有疯子才会不以为然。但他头脑聪明,意志坚定,会想方设法生存下去,自从母亲死后他一直就是这样在困境中求生的。

卡捷琳娜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开聚会了。”她抱怨道。

“我不想喝醉。”

她开始脱掉身上的裙子。

他很惊讶,紧盯着她的身体,路灯的光映出了她的曲线,修长的大腿,以及那头优美的卷发。他既感到躁动不安,又有些迷惑。“你在干什么?”他问。

“上床啊,这还用问。”

“你的床不在这儿。”

她踢掉鞋子:“你说什么呢?我们已经结婚了。”

“可这是为了让你拿到津贴。”

“就算是这样,你也该得到点儿回报。”她躺到床上,去吻他的嘴,呼吸里带着伏特加的气味。

他的体内欲火上涌,实在是不由自主,这让他脸上发烧,又激动又羞愧。尽管如此,他还是喘息着说出那个“不”字。

她扯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她,轻轻捏着那块柔软的地方,指尖透过粗布衣服寻到她的乳头。“看见了吧?你是想干这个的。”她说。

这种得意的腔调激怒了他。“当然,我想,”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但你爱的是列夫。”

“天啊,你干吗总是想着列夫?”

“这是个习惯,在他又小又脆弱的时候就养成了。”

“好吧,可他现在是个大人了,在他眼里,你和我,还不值两个戈比。他把你的护照、船票和钱统统拿走了,除了他的孩子什么都没给我们留。”

她说得有道理,列夫从来都只想着自己。“不过,一个人爱自己的家人,不是因为家人善良体贴,你爱他们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

“哎呀,算了,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儿吧,”她恼火地说,“明天你就参军了。现在你有机会和我上床,要是不做,临死的时候会后悔的。”

这诱惑太强烈了。虽说她已经喝得半醉,但她身子暖烘烘的,躺在身边让人心动。难道他真的没资格享受一夜的幸福吗?

她的手在他大腿上游走,抓住了他坚挺的阴茎:“来吧,你已经娶了我,最好还是行使一下你的权利吧。”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想。她不爱他。她献出自己来报偿他所做的一切。这是卖淫。他深感羞辱和愤怒,而他渴望屈服的事实让这种感觉变得更糟。

她开始上下摩挲他的阴茎。他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没想到力气使得太大,她从床上掉了下去。

她又惊又疼,大叫了一声。

他本没打算这样,但愤怒的情绪让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她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咒骂。他狠下心不去扶她。她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两腿因为伏特加而不听使唤。“你这头蠢猪!”她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遮住那双漂亮的腿。“一个女孩在新婚之夜被她的丈夫踢下了床,这算怎么回事啊?”

她的话刺痛了格雷戈里,但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没说。

“没想到你这么狠心,”她咆哮着,“去死吧!去死吧!”说完,她捡起鞋子,踢开门冲出了房间。

格雷戈里坠入了痛苦的深渊。这是他身为平民的最后一天,但他跟自己所爱慕的女人吵翻了。如果现在战死疆场,他可能死不瞑目。多么腐朽的世界!多么可恶的生活!

他起身去关门。这时听见隔壁卡捷琳娜假装高兴地说:“格雷戈里那东西立不起来——他醉得太厉害了!”她说,“再给我来点儿伏特加,我们继续跳啊!”

他摔上门,一头倒在床上。

最终,这一夜他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洗漱后,他穿上军服,吃了些面包。

他探头朝隔壁姑娘们的房间看了一眼,她们全都呼呼大睡着,酒瓶子散落一地,污浊的空气里全是烟味和酒气。他愣愣地看着卡捷琳娜,她张着嘴巴睡得正香。他随后离开了家,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同时不断暗示自己他不在乎。

之后,他来到自己的编成团报到,拿到了配发的枪支弹药并找到了自己该上的火车,跟新伙伴们见了面,心情稍稍好了起来,既兴奋,又有些迷茫。他不再去想卡捷琳娜,注意力集中到了以后的事情上。

他跟伊萨克,以及几百名穿着灰绿马裤和束腰上衣的预备役士兵登上火车。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携带一杆俄国造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杆带尖刺刀的步枪跟他的个子一般高。大锤留下的瘀伤几乎覆盖了他的半张脸,让别人以为他是那种为非作歹的家伙,都对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火车开出圣彼得堡,轰隆隆穿过一片片森林田野。

一开始夕阳出现在正前方,接着到了右侧,这就说明他们正奔赴西南方向,在朝德国进发。格雷戈里觉得这一点显而易见,可当他说给战友们听时,他们一个个都十分惊讶,对他很是佩服——这些人几乎都不知道德国的具体方位。

这是格雷戈里第二次坐火车,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的情形。当时他刚满十一岁,母亲带着他和小列夫去圣彼得堡。父亲几天前刚被绞死,格雷戈里幼小的心中充满恐惧和悲伤,但孩子就是孩子,坐上火车让他兴奋不已——庞然大物般的车头散发的机油味,巨型的车轮,三等车厢热情友好的农民,还有飞掠乡村田野的惊人速度。这些快乐的记忆重新涌上来,让他不禁感到自己在经历一场既兴奋又可怕的冒险。

不过,这一次他坐的是拉牲口的车厢,除了军官,所有人都是这样。车厢里大概有四十个人:皮肤苍白、目光狡诈的圣彼得堡工厂工人,留着长胡子、说话慢条斯理、看什么都新奇的农民,还有五六个黑眼睛、黑头发的犹太人。

格雷戈里旁边就坐着一个犹太人,他自我介绍叫大卫。他说,他父亲在自家后院制作铁桶,然后拿到各村去卖。他还说现在军队里有很多犹太人,因为免除兵役已经越来越难了。

他们都归加弗立克中士领导,这个正规军人焦躁不安,咆哮着发号施令,满口污言秽语。他把这些人一概当成农民对待,骂他们是“牛屎棍”。

中士跟格雷戈里年龄相仿,这种岁数不可能参加过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格雷戈里猜想他这样大呼小叫是在掩饰心里的恐惧。

每隔几个小时火车就在乡下的某个车站停一下,士兵们统统下车。有时候给他们菜汤和啤酒,有时就只有白水。列车行驶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车厢地板上。加弗立克教他们如何擦枪,如何跟不同级别的军官打招呼敬礼。见到中尉和上尉要说“长官”,更高级别的将领还有一系列递进的尊贵称呼,直到被称作“我最高的荣光”——这些人都是贵族。

第二天,格雷戈里估计他们已经到了俄国统治的波兰境内。

他问中士他们到底属于哪个部队。他知道同来的这些人属于纳尔瓦编成团,但没人告诉他们到底被安排到哪个作战部队。加弗立克说:“这他妈的跟你没关系。让你去哪儿就去哪儿,吩咐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格雷戈里猜测他自己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天半,火车停在一个叫作奥斯特罗伦卡的镇子上。这地方格雷戈里从未听说过,但他看出铁路线已经到了尽头,猜测这地方一定离德国边境很近。几百个货车车厢正在卸货。装卸工人驾着马匹把巨大的枪炮抬下火车,一个个汗流浃背。成千上万名军人围聚在四周,脾气暴躁的军官正在竭力把他们召集在一起,以连或排为单位分组。与此同时,大量物资必须搬到马拉的大车上——切成半扇的肉、麻袋装的面粉、啤酒桶和装满子弹的板条箱、整箱的炮弹,还有成吨的燕麦,那是所有马匹的饲料。

格雷戈里在一个集合点见到了安德烈王子那张让人厌恶的脸。他穿着一身华丽的制服,但格雷戈里还看不懂那些徽章和条纹,弄不清他所属的军团和官阶。王子高高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身后跟着一名下士,提着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格雷戈里想:我现在该一枪打死他,替我父亲报仇。不过这是个愚蠢的念头,但他还是忍不住摸了摸步枪的扳机,看着王子和他的鸟笼消失在人群里。

天气炎热干燥。当天晚上,格雷戈里跟同车厢的人一起睡在地上。他发觉自己跟这些人组成一个排,即将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第二天早上他们见到了负责的军官,一个名叫托姆恰克的少尉,年轻得让人有点不放心。他领着他们走出奥斯特罗伦卡,沿着大路朝西北方向行进。

托姆恰克少尉告诉格雷戈里,他们被编在克留耶夫将军指挥的第十三团,属于萨姆索诺夫将军统帅的第二集团军。格雷戈里把这消息传达给其他人,他们听了都害怕起来,觉得“十三”不吉利。加弗立克中士说:“别斯科夫,我说过少管闲事。”

出了镇子不远,铁路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通向森林的沙土路。载运给养的马车走不了了,几个马夫很快发现一匹马根本无法将沉重的军需物资拉过沙地。他们解开所有马匹,重新配成两匹马驾辕的马车,另一半没有马拉的大车只得丢在路边了。

他们走了一整天,晚上依旧露宿野外。每晚临睡前,格雷戈里都对自己说:又过了一天,我还活着,还能照顾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

这天晚上托姆恰克没有收到任何指令,所以第二天上午大家都坐在树荫底下待命。格雷戈里挺高兴,昨天的行军让他两腿生疼,新靴子也很不合脚,现在可以好好歇息了。那些农民倒是习惯这样整天走路,嘲笑城里来的士兵。

中午时分一个通信兵送来指令,要求他们上午八点,也就是四个小时以前出发。

没人为行军的战士供水,因此他们只得喝井水,或者从路上经过的小溪里取水。很快他们就学会一有机会就喝个够,把军用水壶装满。他们也没有任何炊具,唯一的食物是配发的一种硬面饼。每隔几里地,他们就会被派去帮忙把带轮的大炮拖出沼泽或者沙坑。

一直行军到太阳西沉,然后又是在树下过夜。

第三天晌午,他们终于走出了树林,成片熟透的燕麦和小麦展现在眼前,田间还立着一幢小巧漂亮的农舍。这是幢两层小楼,有个陡峭的斜坡屋顶。院子里还有水泥砌成的井台,那个低矮的石头建筑看着像是猪舍,但十分干净。这地方就像是有钱地主的家,或许是某位贵族的小儿子。但院门紧闭,冷冷清清。

沿着这条穿过整个村庄的道路,又往前走了三里多地,大家吃惊地发现到处都是这样被遗弃的房子。格雷戈里恍然大悟——他们已经越过边界进入了德国,这些奢华的房子都是农户的住宅,他们举家带着牲畜逃亡,躲避大举压境的俄国军队。可怎么没看见穷人的破烂窝棚呢?猪和牛的排泄污物哪儿去了?为什么没有那种摇摇欲坠的木板牛棚、打补丁的围栏、带窟窿的棚顶?

士兵们高兴地欢呼起来。一个农民兵嚷道:“他们都被我们吓跑了!他们害怕俄国人。我们不用一枪一弹就能拿下德国!”

格雷戈里在康斯坦丁的讨论小组里了解到不少情况,他知道德国的计划是先征服法国,再回过头来对付俄国。德国人没有投降,他们要选最佳的时机开战。即便如此,他们毫无抵抗就放弃了大片上好的疆土,实在让人惊讶。

“长官,这是在德国的哪个地区?”他问托姆恰克。

“他们把这儿叫作东普鲁士。”

“是德国最富的地区吗?”

“我看不是,”少尉说,“我没看见这儿有什么宫殿。”

“普通的德国人就这么富裕,住这种房子吗?”

“应该是吧。”

托姆恰克看上去刚出校门,不比格雷戈里更有见识。

格雷戈里继续走着,但心情有些低落。他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但没想到德国人竟然住得这么好。

还是伊萨克道出了他的疑惑。“我们的部队已经养不活我们了,虽说连一枪一弹还都没放呢,”他平静地说,“可看看这儿,到处整齐有序,猪都有石头房子住,我们这副德性怎么打得过人家?”

欧洲事件的进展让沃尔特欢欣鼓舞。预计战争不会久拖不决,德国人胜利在望。圣诞节前后他就能跟茉黛重聚。

除非他死了。但即使他战死沙场,也是带着快乐赴死的。

每次回想起他们共度的那一夜,他就会感到一种令人震颤的喜悦。他们没有把那珍贵的分分秒秒浪费在睡觉上。他们不停做爱,一连做了三次。开始时困难重重,令人心碎,但这恰恰强化了随之而来的愉悦。中途停下来的时候,他们肩并肩躺着闲聊,相互爱抚对方。这种交谈跟其他任何场合下的都不一样。所有沃尔特能跟自己说的话,他都能跟茉黛说。他从未有过如此接近另一个人的感觉。

拂晓前后,他们吃光了一大碗水果,以及整盒巧克力,然后,他们就必须离开了——茉黛要偷偷溜进菲茨的大宅,在仆人面前装出一副清早外出散步的样子;沃尔特要回自己的公寓,换掉衣服,收拾行囊,嘱咐他的随从把没带走的东西运回柏林。

他们坐上出租车,驶过从骑士桥到梅费尔那段很短的路。两人紧紧拉着手,只说了几句话。沃尔特让车在菲茨宅邸的拐角停下,茉黛在绝望的激情中一再亲吻他,之后,她匆匆离去,顿时让他黯然神伤,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见到她。

战争开始时事态良好。德国军队狂风暴雨般穿过比利时。南部的法国一怒之下入侵了洛林,却毫无作战策略,被德国的大炮打得落花流水。现在他们已全线溃退。

日本与英法两国结成盟友,却刚好把远东的俄国士兵解放了出来,调派到了欧洲战场。不过,美国人宣布他们保持中立,这让沃尔特备感安慰。他不免感叹起来:世界实在是太小了。日本地处远东,而美国则在最西面。这场战争波及了整个地球。

据德国情报部门的消息,法国人的电报雪片般发往圣彼得堡,乞求沙皇进攻德国,以此牵制德国兵力。俄国人的调遣速度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他们的第一集团军仅在开始调集后的第十二天便穿越了德国边境,让世人震惊。与此同时,第二集团军深深插入南部地区,以铁路的终点站奥斯特罗伦卡为起点形成夹击,在一个名叫坦能堡的小镇附近合上钳爪。两支部队均所向披靡。

德国人对此听之任之,显得超乎寻常的迟钝,但这一切很快就终止了。该地区的驻军总司令普里特维茨将军马上被统帅部解职,退休的保罗·冯·兴登堡被召回,还有埃里希·鲁登道夫——资深军官中很少有他这样,名字中没有表示贵族身份的“冯”字,这两人取代了普里特维茨。而且,四十九岁的鲁登道夫也是最年轻的将军之一。沃尔特钦佩他仅仅凭借自身的努力和建树荣升高位,也很高兴成为他的情报联络人。

从比利时去普鲁士的途中,他们在星期日,也就是8月23日那天,在柏林短暂停留的几分钟里,沃尔特得以跟母亲在站台上见了一面,她的尖鼻子因为害了热伤风而涨红着。她紧紧拥抱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你没事。”

“是的,母亲,我没事。”

“我特别担心祖瓦尔德。那边离俄国太近了!”祖瓦尔德是冯·乌尔里希家的乡村庄园。

“我觉得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放心不下:“我跟凯瑟琳谈过这件事。”她跟皇帝的妻子关系很好,“还有其他几位夫人也去找过她。”

“你不该去打扰王室,”沃尔特责备地说,“他们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庄园让给俄国军队!”

沃尔特也有同感。一想到那些粗鲁的俄国农民和他们只会抡鞭子的野蛮领主,横行在冯·乌尔里希家那精心养护的牧场和果园里,他就恨得牙根儿直痒。那些勤奋的德国农民、他们结实能干的妻子、白净的孩子和肥壮的家畜,都该得到保护。战争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计划有朝一日带茉黛到祖瓦尔德,让他的妻子见识一下这块土地。“母亲,鲁登道夫会想方设法阻止俄国人的。”他希望事情确实如此。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一声汽笛长鸣,沃尔特只得吻别母亲,登上火车。

沃尔特心里一阵隐痛,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扭转德国东线的战事。情报专家们曾预测俄国发出动员令后不会如此快速出击,他也是其中之一。一想起这件事,他便感到羞愧难当。不过他怀疑自己并不完全错误,俄国只是匆忙派出部队,既准备不足,又缺乏补给。

当他星期日下午与鲁登道夫的随从一道抵达东普鲁士时,这种怀疑变得愈发强烈。有报告说北面的俄国第一集团军已经停下了。他们刚进入德国境内几公里,按照军事逻辑应该继续向前推进。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沃尔特猜测他们断了粮草。

不过南面夹击过来的部队仍在前进,鲁登道夫的首要任务是截住他们。

第二天是8月24日,星期一,沃尔特在早上向鲁登道夫呈递了两份十分重要的报告,都是德国情报部门截获并翻译的俄国无线电通信。

第一份是连内肯普夫将军在早上五点三十分发出的,命令第一集团军进军。连内肯普夫终于又动弹了——但他并非向南挺进,与第二集团军会合形成包围,而是莫名其妙挥师向西,那一线对任何德国部队都不构成威胁。

第二条消息是半小时后俄国第二集团军指挥萨姆索诺夫将军发出的。他下令他的第十三、十五军团追击德国的xx军团,他认为德军是在撤退。

“这实在太了不起了!”鲁登道夫说,“我们是怎么获得这些信息的?”他一脸狐疑,好像沃尔特在骗他。

沃尔特有种感觉,鲁登道夫并不信任他,因为他是军中贵族的一员。

“我们掌握了他们的密码吗?”鲁登道夫质问道。

“他们不使用密码。”沃尔特告诉他。

“他们用明文发布命令?老天爷!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俄国士兵没有受过太多教育,无法破解密码,”沃尔特解释说,“我们的战前情报评估认为他们缺少有文化的人,无法操控无线电发射机。”

“那他们为什么不使用野战电话呢?电话又不能被截获。”

“我想他们的电话线已经用光了。”

鲁登道夫嘴角下弯,下巴突出,平时总是一副皱着眉头、气势汹汹的样子。“这可能是一出鬼把戏,对不对?”

沃尔特摇摇头:“您无法想象,先生。俄国人几乎无法组织起正常的通信联络。利用虚假的无线信号来欺骗敌人,那就好比要飞向月球,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鲁登道夫低下他的秃头,去看摊在桌上的地图。他工作起来不知疲倦,但生性多疑,因此备受折磨,沃尔特觉得他在被一种失败的恐惧驱策着。鲁登道夫用手指在地图上一指,说:“萨姆索诺夫的第十三、十五军团形成了俄国防线的中心,一旦他们向前推进……”

沃尔特立刻明白了鲁登道夫在想什么:可以把俄国人引入一个口袋形的陷阱,从三面将他们包围起来。

鲁登道夫说:“我们右侧有冯·弗朗索瓦和他的第一军团。中心地带是肖尔茨和××军团,他们已经撤退但并不是逃跑,和俄国人认为的刚好相反。而在左侧,距离北面仅仅五十公里的方向上,我们有马肯森和第十七兵团。马肯森正在密切关注北方的俄国军队,但如果这些俄国人走错了方向,倒可以暂时忽略他们,让马肯森向南挺进。”

“这是个绝佳的策略。”沃尔特说。整个思路虽然简单,但直到鲁登道夫说出来,他才彻底看清这一点,这让沃尔特十分佩服。这就是鲁登道夫当上将军的原因吧。

鲁登道夫继续说:“不过,只有连内肯普夫和俄国第一集团军继续按错误的方向行进,这个计划才能奏效。”

“您看到了被拦截的电文,先生。俄国人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

“让我们指望连内肯普夫别改变主意吧。”

格雷戈里所在的营没有吃的了,但眼前驶来一辆装满铁锹的大车,他们只能挖起了壕沟。战士们轮流干活,每半小时就替换歇息,因此并没有干太久。壕沟挖得不太齐整,但总算可以凑合用了。

这天一早,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跟随其他战友占领了一个废弃的德军阵地,格雷戈里发现他们的战壕呈锯齿状,每隔一定距离就会拐弯,这样一来就看不太远。托姆恰克少尉说这种锯齿叫作Z字形壕沟,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少尉并没有下令让自己的部下按照德国人的样子挖沟。不过,格雷戈里确信这种设计肯定有用处。

格雷戈里还没开过一枪。他听过各种枪炮声,他的部队已经占领了大片德国领土,但到现在他还没开枪打过任何人,也没人朝他开枪。无论第十三军团走到哪里,都发现德国人刚刚逃离。

这太不合情理了。他慢慢发现战争中一切都陷入了混乱。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敌人在什么地方。格雷戈里的排里死了两个人,但不是被德国人打死的——一个是不小心用自己的步枪击中了大腿,失血过多而死,快得让人吃惊,另外那个则是被一匹因受惊而脱缰的马踩踏致死。

他们好几天没见到伙夫的马车了。应急口粮已经告罄,甚至连硬面饼也吃光了。从昨天早上开始就没人吃过东西。挖完壕沟,他们便空着肚子睡觉了。好在正值夏季,至少没有受冻。

射击是在次日天亮时响起的。

枪炮声从格雷戈里的左侧传来,尽管有些距离,但他看见榴霰弹在空中炸开了花,看见弹壳落地时突然飞溅的泥块。他知道此时应该害怕,但他并没有。只觉得饥渴、疼痛、无聊,却不觉得害怕。他很想知道是不是德国人也有同感。

右侧火力也很猛烈,就在朝北几公里的方向,但眼前还算平静。“就跟待在暴风眼里似的。”那个卖铁桶的犹太人大卫说。

很快上面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士兵们一个个拖着虚弱的身子爬出壕沟,步行向前。“我们真该感谢上帝。”格雷戈里说。

“为了什么?”伊萨克问道。

“行军总比打仗好吧。虽然脚上磨出了水泡,可我们还活着。”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座小镇,托姆恰克少尉说这里是奥尔什丁。他们在近郊列队,随后进入镇中心。

让人吃惊的是,奥尔什丁城里到处是衣冠整齐的德国居民,他们正在照常干着周四下午的事情,邮寄书信、购买食品杂货、用童车推着婴儿散步。格雷戈里的部队在一个小公园里停下,那里有不少男人坐在大树下乘凉。

托姆恰克走进附近一家理发店,出来时胡子已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好了。伊萨克去商店买伏特加却空手而返,他说军队已经在所有卖酒的店铺外面布设哨兵,把士兵挡在门外。

终于有辆马车运来干净的饮用水。战士们排队把自己的水壶灌满。傍晚来临,午后的炎热褪去,又来了几辆大车,装着从镇上面包房购买或强征来的面包。夜幕降临,他们靠着大树睡下。

黎明时连早饭也没吃,他们留下一个营把守镇子,格雷戈里和第十三军团其他人继续前进,离开了奥尔什丁,一路向西南方向的坦能堡进发。

虽然格雷戈里没看到有什么事发生,但还是注意到了军官们的情绪变化。他们在队伍前后跑来跑去,焦急地聚在一起秘密协商着什么。他们提高嗓门吵来吵去,少校指着一个方向,上尉却指向相反的方向。格雷戈里还能听到南北两个方向传来的隆隆炮声,尽管第十三军团正向西进发,炮声却好像移向东面了。

“这是谁打的炮啊?”加弗立克中士说,“是我们的,还是他们?我们正往西走,可为什么它却往东了呢?”这次他话里没带脏字儿,格雷戈里觉得他是真的担心了。

出了奥尔什丁几公里,他们留下一个营的人断后,这让格雷戈里很吃惊,因为他认为敌人在正前方,而不是在后面。第十三军团的人因此减少了,他皱着眉头琢磨起来。

中午前后,他所在的营从大部队分离出来。大拨人马继续向西南进军,而他们取道东南,上了一条穿过森林的大路。

正是在这儿,格雷戈里第一次遭遇了敌人。

他们在一条小溪旁歇息,士兵们纷纷灌满水壶。这时,格雷戈里走到树丛里解手。他刚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前站定,就听见左侧一阵响动,仔细一瞧,吓呆了——几米外,一个德国军官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戴着一顶尖刺头盔,全副武装。

德国人正用一架望远镜朝他们营歇脚的地方瞭望。格雷戈里不明白他在看什么——有树林挡着,他根本看不远。或许他想弄清这些穿军服的到底是俄国人还是德国人。他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就像圣彼得堡广场的纪念碑,但那匹马没那么安静,它来回挪动着,弄出的细碎响动,提醒了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小心地系上裤子,拿起步枪向后退,躲进了树丛。

突然,那人动了一下。格雷戈里吓得打了个哆嗦,生怕他发现自己。不过,那个德国人熟练地掉转马头向西,那马扬起四蹄,一路小跑而去。

格雷戈里匆匆跑回加弗立克那里,报告说:“我见到了一个德国人!”

“在哪儿?”

格雷戈里指了一下:“那边,我在撒尿,正好看见他。”

“你肯定是个德国人?”

“他戴着有尖刺的头盔。”

“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骑在马背上,用望远镜往我们这边看。”

“是个侦察兵!”加弗立克说,“你没开枪打他?”

这时格雷戈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一枪干掉那个德国兵,而不是慌忙逃回来。“我觉得应该回来报告。”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个窝囊废,你他妈拿着步枪是干什么用的?”加弗立克大声嚷道。

格雷戈里看了看他手里上膛的步枪,以及顶端那把寒光闪闪的刺刀。当时的确应该开枪,他到底在想什么?“对不起。”他嘟囔着说。

“可现在你把他放跑了,敌人就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格雷戈里觉得羞愧难当。他当预备役时从未应付过这种情况,不过他自己本该能做好的。

“他往哪边跑了?”加弗立克问道。

这问题格雷戈里倒是能够回答:“西面。”

加弗立克转身快步走到托姆恰克少尉跟前,后者正靠着大树吸烟。片刻后托姆恰克扔了烟头,跑去找波布罗夫少校。这位军官年纪稍长,面目英俊,长着一头飘逸的银发。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他们没有大炮,但机枪部队把他们的武器卸下了车。一个营六百人的兵力从南到北铺展成长达近千米的战线。一部分士兵打头阵,其余跟在后面,慢慢向西迎着落日的余晖移动。

几分钟后第一发炮弹落了下来。它在空中呼啸而过,穿过森林的树冠,最后落在格雷戈里身后不远处,“轰”的一声炸开,大地随之震颤。

“侦察兵报告了射程,”托姆恰克说,“他们瞄准了我们刚才的位置。幸亏我们及时离开。”

不过德国人也很有头脑。他们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第二颗炮弹便在俄军队伍前端稍远的地方落下。

格雷戈里身旁的战友都慌了神。他们不停看着四周,端着步枪准备射击,稍有不满便互相咒骂。大卫直瞪瞪看着天上,好像要提前发现落下的炸弹以便及时躲开。伊萨克则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像在足球场上遇到对方暗中作弊似的。

一想到有人正想尽办法杀掉自己,格雷戈里就如遭雷击,就像是得到了某种致命的坏消息,却苦于记不起这消息到底是什么。他愚蠢地幻想着在地上挖个洞,躲进去不再出来。

不知炮手们到底能看见什么。是不是山上有个瞭望哨,用强大的德国望远镜穿透树林,已经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林子里藏个把人很难被发现,但若是六百人成群移动,就算隔着树林也能看得见。

似乎有德军炮手觉得找到了正确的射程,随后几秒钟内接连好几发炮弹飞落下来,有的命中了目标。格雷戈里左右两边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泥土喷泉般掀了起来,战士们尖叫着,炸碎的肢体横空飞过。格雷戈里吓得魂飞魄散。现在什么都干不了,连自保都困难——除了等着炮弹击中你,或打偏落在别处。他加快脚步,好像这能管点儿用似的。其他人看来也是这样想的,他们没听到任何命令,但全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格雷戈里汗津津的手紧握步枪,尽量让自己不要慌。一颗又一颗炸弹落在他的前后左右,他跑得更快了。

炮火越发密集,很快他就分辨不出单个的炸弹了——耳边的轰鸣持续不断,就像驶过上百列火车。随后,整个营似乎跑出了炮手的射程,因为炮弹纷纷落在他们身后。

不久,炮击逐渐停歇。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才明白为什么——前方出现了一挺机枪,正朝他们开火,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冲到了敌军阵地上。

机枪子弹朝向树林狂扫过去,打烂了树叶,劈开了树干。格雷戈里听见旁边一声尖叫,只见托姆恰克一头栽倒在地。他蹲下去查看少尉,后者的脸上、前胸全是血,一只眼球被打掉了。托姆恰克挣扎着,疼得大叫。格雷戈里也慌了:“这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他知道如何包扎伤口,可子弹打穿了眼睛应该怎么处理呢?

他感到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抬头看见加弗立克从旁边跑了过去,对他大声喊着:“快跑,别斯科夫,你个蠢货!”

格雷戈里又盯着托姆恰克看了一会儿,后者似乎已经断气了。尽管他拿不准,但还是站起身来朝前跑了。

火力更加猛烈了。格雷戈里的恐惧变成了恼怒,敌人的子弹让他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他渐渐开始失去理智,再也无法克制。猛然间他想杀死那些浑蛋。在一两百米以外的空地上,他能看见灰色的军服和带刺的头盔。他单膝跪地躲到一棵树后,借着树干的掩护向外窥探,然后举起步枪瞄准一个德国兵,第一次扣动了扳机。

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他才想起自己没有打开保险栓。

他无法扛着莫辛-纳甘的同时打开保险栓。他放下步枪,就地坐在树干后面,把枪托放在肘弯上,这才拧动那个大大的圆形旋钮,打开枪栓。

他看了看周围。他的战友已经不再四下乱跑,也跟他一样躲藏起来,有的已经在射击,受伤的人在地上疼得翻滚,还有些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已经死了。

格雷戈里把步枪扛上肩,视线越过树干,半眯着眼开始瞄准。他看见灌木丛中探出一支步枪,上方有个带尖刺的头盔。他满腔仇恨,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那杆枪飞快缩了回去,但并未被打倒,格雷戈里估计自己没有打中,心里既失望又挫败。

莫辛-纳甘只能装五发子弹。他打开弹仓重新装弹。现在他一心想着竭尽全力,多杀几个德国人。

他再次靠着大树向外察看,一个德国人跑过树丛间的豁口,他嗒嗒打光了弹夹,但那人仍在跑,然后便消失在几棵小树后。

格雷戈里想,看来这么打枪不起作用。击中敌人不太容易,实战的难度远远超过他不多的几次打靶训练。他必须使出全身的本事。

他再次装弹,这时机枪响了起来,周围的树枝树叶到处飞溅。他后背紧贴着树干,同时缩起双腿让自己的目标变小些。听声辨位,他觉得那挺机枪的位置在左侧两百米开外的地方。

枪声停了,他听见加弗立克喊着:“瞄准那挺机枪,你们这些蠢猪!趁他们装子弹的时候射击!”

格雷戈里探出头,寻找着敌人的藏身之处,终于看清两棵大树之间立着一个三脚架。他端着步枪瞄准,然后又中止了。他提醒自己:这么瞎打根本不管用。他稳住自己的呼吸,端平沉重的枪身,对准那顶头盔。他把枪筒稍稍放低,以便击中那家伙的胸膛——他的束身军服领口敞开,显然是打枪打得不亦乐乎。

格雷戈里扣动了扳机。

没打中。德国人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它。格雷戈里不知道子弹去了哪儿。

他又开了几枪,打空了弹膛,但对面毫无反应。他简直快气疯了。这些猪一心想杀死他,可他连一个都打不中。或许是他离得太远了,要么就是他太笨,根本无法打中任何目标。

机枪又开火了,所有人又都一动不动了。

波布罗夫少校出现了,他匍匐着爬过树林。“你们几个!”他大声喊道,“听我的命令,冲到机枪那边去!”

你大概疯了吧,格雷戈里想,随你便,但我还没疯。

加弗立克中士把这命令重复了一遍:“准备好了,往机枪那边冲!等待命令!”

波布罗夫站起身,弓着腰沿火线跑了过去。格雷戈里听见他在那边喊着同样的命令。你这是白费力气,格雷戈里心想,你觉得我们都想自杀吗?

机枪的突突声停了,少校站直身子,把自己整个暴露出来。他早丢了帽子,银色的头发成了十分显眼的靶子。“跟我来!”他大喊着。

加弗立克也重复着命令:“冲,冲,往前冲!”

波布罗夫和加弗立克带头冲在前面,他们穿过树林冲向机枪藏匿的地方。突然之间,格雷戈里发现自己也在跑,他穿出树丛,越过倒伏的树干,半蜷着身子,抓紧手中笨重的步枪。机枪还是没有动静,但德国人在用手中的其他武器射击。十几杆步枪同时开火的情况也同样糟糕,但格雷戈里继续跑着,好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他能看见几个机枪手在拼命装弹,他们的手摸索着弹仓,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几个俄国士兵开火了,但格雷戈里没那么镇定,他只是跑着。

离机枪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发现三个德国兵躲在树丛里。他们看上去年龄很小,正一脸惊慌地盯着他。他像挺举一杆中世纪的长矛一样,举着带刺刀的步枪朝他们冲去。他听见一声尖叫,然后发现是自己发出的喊声。三个小兵掉头就跑。

他在后面追赶他们,但身子饿得发虚,几个小兵轻易就甩掉了他。几百米后他停了下来,感到精疲力竭。四周都是溃逃的德国兵,俄国人在追赶他们。机枪手们丢下武器逃命了。格雷戈里觉得他该射击,但这会儿他连举起步枪的气力都没有了。

波布罗夫少校又出现了,他冲在最前面,大声喊着:“前进!别让他们逃了,统统干掉,否则他们就会掉头回来杀你!冲啊!”

格雷戈里疲惫不堪,但他又跑了起来。接着,眼前的一切发生了变化——他的左侧一阵骚乱:射击声、喊声和叫骂声乱成一团。眨眼之间,那边就出现了一群匆忙逃命的俄国士兵。波布罗夫正站在格雷戈里旁边,说:“见鬼,怎么回事?”

格雷戈里意识到他们的侧面遭到了袭击。

波布罗夫喊着:“站住别动!寻找掩护射击!”

没人听他发号施令。这帮新兵慌忙穿过树林,跟格雷戈里的队友混在一起掉头向右,往北狂奔。

“守住!别乱跑!”波布罗夫一边喊,一边掏出手枪,“我命令你们守住阵地,听见了没有!”他用枪指着从他身边冲过去的俄国士兵。“我警告你们,谁想当逃兵我就枪毙谁!”这时只听“叭”的一声,一股鲜血染红了他的头发。他扑倒在地。格雷戈里弄不清他是被德国人的流弹击中,还是挨了自己人的子弹。

格雷戈里也转身跟着其他人跑了。

现在到处都是枪声,格雷戈里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朝谁射击。俄国士兵四散奔逃,散落在树林各处,他也渐渐远离了战场的喧嚣。他竭尽全力跑得更远,直到体力耗尽,最后瘫倒在一大片厚厚的树叶上,无法动弹。

他躺了很长时间,浑身瘫软无力。步枪还在他的手上,这让他惊奇不已,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丢了它。

最后他终于能慢慢站起来了。他觉得右耳有点疼,用手一碰立刻痛得叫了起来,这才发现手指上染了血迹。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惊骇地发觉自己的大半只耳朵已经不见了。他受了伤,却浑然不知。混乱中一颗子弹削掉了他耳朵的上半部分。

格雷戈里开始检查手里的步枪。弹膛是空的,他重新装上子弹,但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好像谁也打不中。随后他合上了保险栓。

他猜测俄国人一定是中了埋伏。他们被一步步引进来,直到进入了包围圈,接着德国人就收网了。

他该怎么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无法向军官征求指令。但他绝不能待在原地。他们的军团在撤退,这毫无疑问,所以他应该掉头往回跑。如果俄国部队没有全军覆没,那么余下的人一定是朝东面跑了。

格雷戈里转身背朝夕阳的方向,开始往东走。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悄悄穿过树林,天晓得德国人会从哪儿冒出来。他怀疑第二集团军整个被打垮了,全线溃逃。最后他可能会一个人饿死在森林里。

走了一个小时,他在一条小溪边停下喝水。他琢磨着要不要洗洗伤口,最后决定还是不去管它。他喝饱了水,蹲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歇息。天很快黑了下来。幸好天气干燥,他可以直接睡在地上。

就在他开始打瞌睡时,耳边传来一阵窸窣声。他睁眼一看,吃了一惊——一个德国军官骑在马背上,在距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正慢慢穿过树林。这人并未发现蜷缩在小溪边的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悄悄抓过他的步枪,扳开保险栓。他跪在地上,把枪扛在肩上小心地瞄准德国人的后背。他刚好在十五米开外、步枪的最佳射程之内。

最后那一瞬间,德国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在马鞍上转过身来。

格雷戈里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宁静的树林里震耳欲聋。马向前一跃,德国军官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但他的一只脚卡在马镫里。马拖着他在矮树丛里跑了一百米左右才放慢步子,停了下来。

格雷戈里仔细听着,看看枪声是否引来了其他人。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温和的晚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他朝那匹马走过去。快到跟前时把步枪端在肩上,对准那个军官,但这番小心并无必要。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脸向上,双眼大睁,带尖刺的头盔滚在一边。他一头齐刷刷的金色短发,绿色的眼睛相当漂亮。这大概就是格雷戈里先前在树林里看见的那个人,但他不能肯定。要是换了列夫,他就会记得那匹马。

格雷戈里打开鞍囊。其中一个有一张地图、一架望远镜,另一个里面有一根香肠和一大块黑面包。格雷戈里饿得发慌,见了香肠便咬下一大口。香肠里辣椒太多,还放了各种香料和大蒜,立刻辣得他两颊发烫,热汗直冒。他胡乱嚼了几口吞下肚去,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面包。吃到食物的美妙感觉让他几乎流下眼泪。他靠在马上,狼吞虎咽地吃着。

地上,他杀死的那个人正用那双僵死的绿眼睛瞪着他。

沃尔特跟鲁登道夫说:“将军,估计有三万名俄军被歼灭。”他尽量不显得太得意,但德国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让他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笑容。

鲁登道夫冷静如常:“俘虏呢?”

“据最新统计,大约有九万两千名俘虏,先生。”

这一数字十分惊人,但鲁登道夫沉着地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问道:“有没有俘获将军?”

“萨姆索诺夫将军开枪自杀。我们弄到了他的尸体。马托斯,俄军第十五军团的司令被俘。我们还缴获了五百部火炮枪械。”

“这么说,俄国第二集团军全军覆没,不复存在了。”鲁登道夫终于从战地办公桌上抬起眼睛。

沃尔特禁不住笑了笑:“是的,先生。”

但鲁登道夫没有笑。他挥舞了一下正在研究的那张纸。“这样一来,这个消息就更显得讽刺了。”

“你在说什么,先生?”

“他们在向我们派兵增援。”

沃尔特吓了一跳:“什么?对不起,将军,你是说增援?”

“我也跟你一样惊讶。增援三个军团和一个骑兵师。”

“这些兵力从哪儿调集呢?”

“从法国,如果启动施里芬计划的话,我们那里必须人人上阵才行。”

沃尔特记起鲁登道夫曾参与筹划施里芬计划的细节,他一贯精力充沛,周到细致,知道法国那里该如何部署,细化到每个人,每一匹马,每一颗子弹。“但是,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沃尔特问道。

“不知道,但我能猜出个一二来。”鲁登道夫的语气里带着苦涩,“是政治上的事。公主和伯爵夫人们在柏林跟德皇哭哭啼啼地诉苦,说她们的家产遭到俄国人的践踏。最高统帅部受到巨大压力,只能低头。”

沃尔特脸红了。他的母亲就在这些跟皇帝纠缠的人中间。女人们因为担心财产而期望得到保护,这倒是情有可原。但一支军队向她们的要求让步,从而冒险背离整个战略计划,那将是不可饶恕的。

“这是否正是协约国想要达到的目的?”他气愤地说,“法国说服俄国出动还未做好准备的军队大举入侵,指望我们陷入恐慌,急于增援东线,从而削弱我们在法国的力量!”

“没错。法国人在溃逃。他们兵力不足,又缺乏武器,注定落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分散我们的力量。现在他们的愿望达成了。”

“所以,尽管我们在东部取得了重大胜利,俄国人的盟友却获得了他们急需的西部战略优势!”沃尔特绝望地说。

“是的,”鲁登道夫说,“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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