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沉默,所有的人都看着博比。斯基普放声狂笑,笑声在斗室中回荡。

“马修,你妈的,”他说,“你说得也太过分了点,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这是真的,斯基普。”

“就因为我是个演员吗,马修?”博比冲着我笑了笑,“你以为演员同行里,每个人都认得每个人吗?光听名字,比利还以为卡萨宾跟多妮真是亲戚呢。我的天,城里的演员可能比亚美尼亚人还要多呢。”

“演员跟亚美尼亚人好像是势不两立的两个族群,而且好像永远都在饿肚子。”基根感叹道。

“我不认识这两个人。”博比说,“根本就没听过阿特伍德跟卡特勒这两个名字。”

我说:“没有用的,博比。你跟加里·阿特伍德是纽约戏剧艺术学院的同学。去年在第二大道的加林达剧院,你跟李·大卫·卡特勒还同台演出过。”

“你是说那出戏是吧?那出全戏院都是空位,就连导演也不知道在演什么的戏吗?哦,演布兰特的那个就是卡特勒吗?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是吗?”

我没吭声。

“我们里面没人叫他李·大卫·卡特勒,大家都叫他戴夫,我想我记得他,可是——”

“博比,你这个王八蛋,你说谎。”

他转过身来,瞧着斯基普:“阿瑟,你在说我?连你也不相信我?”

“我就是他妈的知道,我认识你一辈子,早就看穿你了。你说谎我会不知道吗?”

“人性测谎机。”他叹了一口气,“这次你对了。”

“我不敢相信。”

“你这个人真是难伺候,阿瑟。我说谎,你不信;我说实话,你也不信。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你抢了我的钱,你偷了我的账本,你出卖我!这种事你怎么做得出来?你这狗娘养的,这种事你怎么做得出来?”

斯基普站起来。博比还坐椅子上,手里拿着那个空杯子。基根跟卡萨宾站在博比两边,不过,这两个人向外挪了挪,好像要给博比多点空间。

我站在斯基普的右边,不过,我的眼神可没放过博比。博比陷入沉思之中,慢条斯理,斯基普显然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他妈的。”他终于说话了,“为什么有人要做这种事?他们又不缺钱。”

“他们分给你多少?”

“跟你说实话吧,没多少。”

“多少?”

“最早我是说三分之一,他们差点笑死。我又说一万,他们说五千,最后的成交价是七千。”他双手一摊,“我不大会跟别人讨价还价,我是演员,不是生意人,我哪会跟人斤斤计较?”

“你居然只拿了七千块钱?”

“好啦,相信我,我真的希望能多弄点。”

“你他妈的别跟我开玩笑!”

“那你就不要直来直往地问我,王八蛋!”

斯基普闭上眼睛,汗水一串串地从额头滴了下来,他脖子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双手握紧,松开,又握紧。他喘气的声音很重,好像是中场休息的拳手。

他说:“你到底要钱干什么?”

“我小妹妹要钱动手术,而且——”

“博比,你别耍我。我他妈的会杀人,没骗你。”

“是吗?我真的需要钱。相信我,要动手术的人是我,我的腿断了。”

“你胡说八道。”

“我借了五千块钱投资古柯碱买卖,结果却被人骗了。我在曼哈顿的大银行里没有熟人,借不到钱。我是向放高利贷借的,他说,我只要把我的一条腿押给他就行了。”

“你没事搞那玩意儿干什么?”

“我想弄一笔钱改变生活啊,我想往上爬啊。”

“你做你的美国梦去吧!”

“结果证明这是一场噩梦。我的钱跟掉在马桶里一样,背了一屁股债,光利息一个月就是一百块,本钱我一毛也没还。你们知道高利贷就是这么回事。到头来,我连一百块的利息也还不起了。利滚利害得我弄到的七千块差不多全部都还给那些吸血鬼了。我告诉你我那些钱花哪里去了:六千块还给放高利贷的,从此我跟他们没瓜葛了,然后,我清掉了我自己的一点债务。最后我皮包里就只剩下两百块了。”他耸了耸肩,“来得容易,去得轻快,你说是吧?”

斯基普的嘴上叼了根烟,另一只手在找打火机,找到之后,又不小心掉了,他弯腰去捡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到桌子。卡萨宾伸手扶住了他,掏出一盒火柴,替他点烟。比利·基根趴在地上,一直到找着了打火机才站起来。

斯基普说:“你知道你搞掉我多少钱?”

“我害你赔了两万,约翰三万。”

“我们每个人被你搞掉两万五千块。我欠约翰五千块,你知道我会还他的。”

“随你怎么说吧。”

“你只要七千块,却害得我们赔了五万!”

“我跟你们说过,我没什么生意头脑。”

“你根本就没有头脑,博比。如果你要钱,你不会向莫里西兄弟检举你的朋友吗?莫里西悬赏了一万块,你不但可以拿得心安理得,而且也比他们分给你的多三千。”

“我不出卖我的朋友。”

“哦,那当然啦,不过,你不是出卖了约翰跟我吗?”

博比耸耸肩。

斯基普把烟丢在地板上,恶狠狠地踩了一脚。“你要用钱,”他说,“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我们说一声?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去找放高利贷的人之前不会来找我吗?要不出事之后再来找我也来得及啊。”

“我才不会向你借钱。”

“你不会向我借钱?所以,你就偷我的钱,这样你就不用开口了,对不对?”

博比转过头去,“是啊,没错,我不会向你借钱的,阿——瑟——”

“我拒绝过你吗?”

“没有。”

“我让你难堪过吗?”

“有。”

“什么时候?”

“一天到晚。你不是一天到晚说,叫那个演员去演一下酒保,叫那个演员到吧台后面去,希望他不会把整个店送掉。我最讨厌别人拿我的演技开玩笑。我就像你的玩具,是你开玩笑的小丑。”

“你觉得我不把你的戏剧生涯当回事?”

“你当然没有。”

“我真他妈的不相信我的耳朵。你在第二大道,在那个什么破烂剧场演戏的时候,我带了多少朋友去看?如果酒吧里有二十五个人,我起码带了二十个。”

“那还不是带人去看小丑?‘带你们去看个破烂玩意儿。’你说这叫做当回事吗,斯基普?谢谢你帮这种忙。”

“我真他妈的不敢相信。”斯基普说,“你恨我。”他环顾室内众人,“他恨我!”

博比只是看着他。

“你做这种事来害我。你他妈的。”

“我做这种事是为了钱。”

“钱我会借给你。”

“我不想跟你借钱。”

“你不想跟我借钱?那你的钱从哪里来?是上帝赏给你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觉得是我赚的。”

“你说什么?”

博比耸耸肩,“我说过了,我觉得是我赚的,我花了工夫。从我拿到那本账本开始,我就一天到晚跟你们在一起。我星期一晚上跟你们去拿账本,干这个,干那个。你们怀疑过我吗?这对一个演员来说,演得还不坏吧?”

“这不过是场戏而已,是不是?”

“你也可以这么看。”

“那犹大也是圣贤了。他不是也被提名角逐奥斯卡金像奖吗?只不过是没出席颁奖典礼而已。”

“你的表现挺差劲的,阿瑟,这个角色并不适合你。”

斯基普死命瞪着他。“我不明白。”他说,“你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如果我装作很羞耻的样子,你会比较舒服吗?”

“你觉得这对吗?偷你老朋友的钱对吗?陷害你的哥儿们,害他赔了一大笔钱对吗?”

“你以前没偷过东西吗,阿瑟?”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那两万块钱是从哪里来的,阿瑟?是你不吃午饭省下来的?”

“我们逃税啊,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说我偷了政府的钱吗?纽约收现金的行业,哪一个不这样干的?”

“你开酒吧的钱是哪里来的?你跟约翰是怎么起家的?是你逃税逃来的吗?你收的小费没申报是不是?”

“那又怎样?”

“你放屁。你的钱还不是从杰克那里偷来的?你偷了一大堆东西,然后再拿到杂货店换钱。你偷了那么多东西,杰克的店居然没关门,真是奇迹了。”

“他赚钱啊。”

“是啊,你也赚了下少吧。你偷,约翰还不是也偷?你看,偷到的钱足够开一家自己的酒吧。讲到美国梦,这就是美国梦——从老板那里偷钱,偷到你可以跟他一较长短为止。”

斯基普不知道嘟哝些什么。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阿瑟。”

“我说,酒保偷东西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有本事就说实话吧。”

“我没有偷杰克的东西,我是帮他赚钱。花言巧语是没用的,博比,你不管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你作贼的事实。”

“没错,你他妈的是个圣人,阿瑟。”

“天哪。”斯基普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不用做吗?”

博比摇了摇头,“你说你要怎么办?从吧台后面把枪拿出来,一枪把我干掉?你不会这么做吧。”

“我应该干掉你!”

“是啊,不过,我想你不会动手的。你想杀我吗?你又不是疯子。我知道你应该生气,但还不至于气到这种地步,你脑子不会动了吗?”

“我——”

“听我说好吗?”博比说,“如果没人反对的话,我想大家都早点回去休息吧。兄弟们,相信我,我会想办法把五万块钱还给你们的。总有一天我会是个明星,我知道,五万块算得了什么?”

“博比——”

“再见啦。”他说。

我们三个向墙角的斯基普说声晚安。约翰·卡萨宾找了辆出租车到上城去了。我把比利·基根拉到一边去,跟他说,我觉得我好像不该把博比的事和盘托出。

“你没错。”他说,“你应该说的。”

“现在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我转身,眺望窗外的凡登大厦,“他住在很高的地方,不会跳下去吧?”

“他不是那种人。”

“我想也不是。”

“你应该跟他说清楚的。”比利·基根说,“要不然你怎么办?让他一直以为博比是他的好朋友吗?没错,你的确是把一桶热油泼在他身上,把他弄得跟丧家犬一样,但是伤口终究会愈合的。你闷不吭声,结果只会更糟。”

“你说得对。”

“当然对。如果博比这次逃过了,下次他还会再干的。斯基普迟早还不是会知道?更何况斯基普这次虽然损失惨重,但终究没有动摇根本。我看博比还是会再打斯基普的主意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明白。”

“我说的没错吧?”

“可能吧。比利,我想听首歌。”

“啊?”

“不是有一首什么关于酒吧的歌吗?你放给我听过的。”

“《最后的召唤》。”

“可以吗?”

“来吧,顺便喝两杯。”

我们没喝多少。我跟他回到他的公寓,他把那首歌放了五六次。我们没说什么话,多半是在听唱片。他一直告诉我,我做的没错,但我却不确定他说的到底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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