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秦四爷的木桶里,黄加吉翻身摆尾,要一跃升天;黑鲷鱼渐渐没气息,绝望等死;宝石石斑凶巴巴恶狠狠,张大嘴喊救命;还有一条斑点九棘鲈不服输,不认命,扑腾尾鳍卷起一池污水,可惜都做白用工,孙悟空再犀利,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翻不出如来佛手掌。

秦子山在一旁等等等,等得砸电视扔桌椅,等不到秦四爷多说一句话。秦四爷修成了佛,天天同他讲佛语,字字珠玑,句句废话。

他的蓝条纹骚包西装隔夜未熨烫,皱巴巴似一张哭丧的脸,突兀礁石上,吹着腥甜海风同秦四爷喊话,“阿爸——你再不出手,整个龙兴都改姓!你说他没野心,结果全港都知道他是龙兴第一!你说要收山养老,他立刻同田七大猛勾三搭四计划争话事人。阿爸要有一天甩手不做,他一定第一个干掉我。阿爸,你真要等到我死,秦家绝后,才肯出山?”

鱼竿微动,又一条蠢货咬钩,秦四爷提竿收竿,迅捷利落,分毫找不出年迈痕迹。他是老骥伏枥,心智未改。哪轮得到秦子山——未经风雨,纸上谈兵的后背指指点点?

秦子山有好命,投生在老妻肚子里,不然早被人砍死在街头。

秦四爷收竿起身,鱼吃过饵,又沉底,趁他们父子谈话时摆尾溜走。

“用人呢,一半恩,一半威。要他怕你,又要他敬你,不能深交,更不能斗恶。不要以为出身好就一定压得住人,你阿爸我,还不是街头卖字画发家。那时候多穷,卖鱼丸的大妈都看不起,抢铺位抢得打破头,叫差佬,差佬还要你给开门利是。”

秦子山听得头痛,人越老越爱谈论过去,现在是什么时代?卖字花的大利公司十年前倒闭,谁还愿意听他旧得发黄的奋斗故事。

秦四爷提一桶扑扑腾腾海鱼,花白头发威严仍在,“你争不过他,不会息事宁人?不懂忍字怎么写?凡事只会强出头,争一时之气,要你做话事人,龙兴才会鱼变饵,迟早被人吞。”

但是秦子山二十几岁血气方刚年纪,被人捧了一辈子,秦四爷这几句话敲敲打打只会让他更冲动。最后一丁点智商也退减,他信奉暴力金钱,混社团哪需要脑?都是一群没念过书的下层人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蚂蚁一样好对付。

温玉这边,尤美贤的消失众人喜闻乐见,只有大太在饭桌上不咸不淡问一句,“三太去了哪里?这么多天不回,会不会被台风卷走?温妍,去报警,免得人家讲我失职。”

温妍应声,下意识去看慢条斯理夹菜吃饭的小妹温玉。

联想一周前两姊妹低声对话,温玉冷静得可怕的声音,突然间对小自己三岁的七妹生出难以阐明的敬佩之情。她十六岁时在做什么?整日做梦,梦王子梦公主,粉红泡沫满屋。从未想过要跟谁斗,跟谁抢,要给未来留足余地。

尤美贤说的不错,温玉生来不同,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温妍的想法,温玉无从得知。

她缴足学费,每一天睡前预备好校服、书本,每一日清晨七点三十分准时起床,吃过早餐,等小巴在市内闲逛够,慢悠悠经过忠烈祠狭窄入口。

尤美贤在与不在,好与不好,于温玉而言没差别,她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兄弟,她一人来一人去,她是最本埠刚毅女豪侠。

她在床前向星星月亮祷告——我温玉,不需要任何人,任何爱。

校园生活令人忘却烦恼,新来的中文老师清癯俊秀,用袁珊妮的话说,这才是真正“中国人”,有风骨有气派,不似时下男子,大都努力向洋派靠拢,开口英文闭口英文,不三不四不伦不类,哪里像博达老师,是当世李白,再世潘安,哎呀呀,连名字都好迷人,博达博达,比家豪、振邦好听千万倍。

袁珊妮日日对着中文老师发花痴,一只笔记本上全是前一页绞尽脑汁罗列出的学术问题,又是,谈话都是阳春白雪,高端高雅。

且她另结新欢,放课后不同小社团闲逛聊天,神神秘秘不知去哪里。

蔡静怡说,sofia一定是偷偷拍拖,不给我们知道。

温玉忙着准备英文演讲赛,对这些事不放精神,“她想要倾诉的时候自然会开口,她不想说,一定有她理由。与其抱怨,不如好好读书。”

蔡静怡不领情,“读书读书读书,你当心读成段家豪一样的书呆,一紧张,话都讲不清楚。”

温玉拿书脊敲她头,大笑说:“谢你关心啊christy,我变书呆一定靠住你这棵大树,女强人,铁金刚!”

躁动不安的夏天即将过去,天生眼盲的小狗晶晶渐渐长大,旧时光翻过一页,她等待的故事始终没有开始。

走失的福仔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六姐温妍的恋爱对象不够成熟,关系时好时坏,一周必然有一两次躲在被子里哭。

温玉冷眼看,好几次想要劝她分手,你的男人既然不能让你快乐,又何必像盲肠一样留住他?当断则断,斩仓止损,股票几千几百支,本埠男子可达三百万,换一个又如何?继续纠缠,除开哭哭啼啼浪费体内水分子,外加打扰睡眠之外,没有任何效用。

温玉这段心理活动如果折现,一定把温妍吓得退避三舍,坐实“怪物”这两个字。

不管有多么充分理由,你不可以挑战既定框架,女人是怎样,就一定怎样,不可以高声说不。

好在温玉没有一对多,单挑整个社会的计划。

或是一个秋雨连绵夜晚,温玉伴着同房间温妍的细微哭声与窗外淅淅沥沥小雨入睡。睡前读完亦舒所写(注),这位冷漠残忍拒绝亲子的女人写道,“而那个时候,却像发了狂似的半夜跳起来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气驾车去敲门,为了说一句:“爱伦娜!我想你。”那里来的勇气?这个勇气后来又跑到基么地方去了?想起来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但心中仍然牵动。”这令温玉惊诧,她的书里竟还能写这样温柔而壮烈的爱情,如同一团火,油泼进去,火舌轰然上窜,一口气烧掉你眉毛额发,仍觉甜蜜。

这必然是属于不计后果的年轻人,未经沧桑,靠激情与恋爱生存。

温玉的心已老,不是怪物,而是老古董。

但人生总有惊喜,不然不敢叫自己“命运”。

凌晨时分,温玉隐约听见悉悉索索声响,以为是隔壁床温妍睡醒后继续哭,懒得多嘴,温妍近来变身祥林嫂,一段恋情翻来覆去讲个没完,他对不起她,她一次又一次原谅,给他机会受爱情感化。老天爷,快颁给她诺贝尔和*平*奖,堵住她哭求怨忿的嘴。

温玉想一想,决定翻个身继续睡。

无声无息,恐怖片场景,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掌心些微冷汗,紧紧捂住她口鼻。

瞳孔放大,心脏紧缩,她吓到浑身冰冷,正要挣扎呼救,一对温柔炽热唇瓣便贴过来,吻在她小小耳骨处,夜半爬墙的匪徒嗓音嘶哑,喝过酒又抽过烟,还嫌不过瘾,要见到她才知满足,他说:“有没想我……嗯?伊莎贝拉…………”

他喊她伊莎贝拉,从来不用英文连贯发音,他舌尖上翘,触碰上颚,一点点挑动情绪,微微的痒,久久的困惑,成为她——伊——莎——贝——拉——

男人独有的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充满力量,却又沁满缠绵思绪,是温柔婉转的夜风,是苍茫大海的孤灯,尾音徐徐,侵入她心口。

等不到她回答,他恼怒,咬她耳垂,舌尖一卷,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温玉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清他身形,是谁?是否真是他?

能否假设,她内心深处,期待是他?

她预感自身堕落,抓不住握不紧,事件发展已超出可控范围。

她甚至有些恨陆显。

他从她身后绕过,黑暗中寻找她的唇,口中烈酒遗迹、香烟余味,途经口舌之间,全然渡给她——是他的夜晚,纸醉金迷,由**做主,污染她的人生,循规蹈矩,安稳平和。

他爱过她,更要毁灭她。

宽大的手掌从她睡衣下摆探入,抚过一身玉做的外皮,感受皮下血管细胞点点颤栗,最终握住少女圆润饱满胸房,小小白鸽一般惹人爱的物件,任他紧握放松,揉搓成各式形状。粗糙温热掌心磨过细细软软两颗珊瑚珠,一瞬而已,男人的呼吸沉重急促,赤*裸*裸**难忍难耐。

不必邀请,他自发躺在她身边。

从后将她纤瘦身躯环抱,得馨香满怀,多好,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他一个不落都达到。

“不想我?”

高高突起的欲念顶住她后腰,强壮的手臂一点点收紧,昭示他的绝对占有欲。

“我想你——”

他重复,魔咒一般,“我想你,温玉,我的温玉——”

为什么雨还在下,为什么温妍仍未醒,为什么他在身旁,为什么她的心跳陡然加速…………

一千一万个为什么,该去哪里寻找答案。

今夜,小船出港,偏离轨道。心与情通通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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