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公尺距离,三百张茫然面孔,无数嘶吼咆哮混杂着罗大佑的沙哑嗓音震碎耳膜,他们他们,为一句口号而厮打纠缠,为一个理想而尖叫呐喊。

一时间电影画面颓然静止,温玉隔着时空屏障,凝望陆显边缘中游走的生活,一霎那清晰懂得,他与她之间何止千山万水悬崖绝壁。

温玉与陆显,最恰当相处方式应当是陌生人。

某一种默契,他与她心知肚明,温玉的故事似乎就要结束,在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七日午后莲花街,她要忘记陆显,以静默凭吊往事。

身边每一个人都有诉求需满足,有怨愤需发泄,这个世纪如此肮脏、腐朽,让人生厌。

转过身,有段家豪在她耳边锲而不舍地叨念,“我会弹钢琴吹长笛,拿过艺术大奖。温玉温玉,我还会写歌,我为你写过一首。你听——”也不等她回答,便啦啦啦啦哼起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总之一个音都听不清。

温玉怕他伤心受挫,要扮演起长辈角色,安慰鼓励,“很好听,谢谢你段家豪。”

段家豪脸红,犹豫三分钟,总算鼓足勇气说:“温玉,你可不可以喊我家豪。就当…………就当我是你朋友……普通朋友,很普通的朋友…………”湿漉漉的眼睛充满希冀地仰望她,不答应也难。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真的吗?真的吗?”

他今天的日记里一定写,好开心好开心,我未来老婆答应同我做朋友,历时三个月,终于跨出成功第一步。

当然,追女仔计划表里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部详尽策划,要满足结婚生子终极目标。

晚上睡觉也乐颠颠,老婆,我来啦!

踏着晚霞回家的温玉在思索,尤美贤能忍到几时,大太撑这个家又能撑多久。

果然只有单纯少男最懂快乐含义。

假期时间飞速流过,临近开学,大太却喊穷,不肯拿出钱来再供温玉读书,温广海终日不落家,就算回来又能怎样,他自己都恨不能在大太手指缝里抠出钞票,哪有时间同温玉多说一句话。

而尤美贤?她满面红光,枯木逢春,幸福快乐得快要忘记自己曾经十月怀胎胜过一对龙凤呈祥,其中一个是瘟神,另一个是痴呆。

谁有她命苦?

夜深人静,红杏爬墙。

一辆捷豹关车灯,停在万年不到的贞节牌坊下。尤美贤的现金珠宝早已经装点妥当,就等这座屋空无一人时神不知鬼不觉溜走。

她全神贯注听阿珊阿红来回间细微脚步声,远了远了,怎么突然又回来!原来忘记一只骨瓷碟,怕配不成套被大太冤枉成家贼。

哼!欧玉芬,你欺我半生,等我改换身份,做成真真正正富太太再回来看你。

男人真是万灵药,就因为查理先生一句话,尤美贤重新抖擞了起来——她的美丽不减,她依然勾得住男人。

咔嚓——

是挂钟,时针终于指向二,抵达凌晨两点。

尤美贤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猛地一下站起身,不料血糖低,头晕目眩。

不管了不管了,为了逃离这幢吃人的屋,逃离眼前如钝刀割肉的生活,这少少晕眩又算得了什么?她有一个伟大炫丽未来在等待,甜蜜的爱情作支撑。

拉开房门,她吓到魂飞魄散。

温玉,尤美贤命中克星,鬼魅一般直直站在门口,耐心沉静,就等她兴奋雀跃要奔出房间这一刻,给她精确沉痛一击。

只差一点点,尤美贤就要被吓出心脏病。

踏着缓慢节奏一步步逼近,温玉神态从容,是辽远荒原中等待的猎手,黑漆漆枪口细微调整,蛰伏,隐忍,为零点一秒的最后冲击。

她笑着问:“三太急匆匆要去哪里?要不要打电话去租车公司叫一辆出租车?”

“我的事情几时轮到你来管?让开!”

尤美贤这个时候想要摆出气势来实属不易,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轻易就被击破。

温玉不退反进,压低声音,目光落在尤美贤手上不大不小行李包上,“三太要去哪里,几时回来,我通通没有兴趣知道。但你要带走全部家当,留我和阿姊在温家自生自灭,我便不能不过问。”

一提钱,尤美贤急忙护住手提袋,警戒地望着温玉,“钱是我的,白养你们这些年已经够仁慈,你这个败家精,还好意思跟我提钱?我烧给先人都不留给你!”

“没有我们,你哪有资本离开西江,堂堂正正进温家门?三太你敲过多少富商房门你自己记不记得清?有几个回头记住尤美贤三个字?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阿妈,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尤美贤被这一席话触到伤口,关门关窗歇斯底里,“你看不起我,十几年,从你出生起就是一副三角眼讨债样,谁谁谁都中意你,看顾你!可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自以为是,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鄙夷我?我尤美贤不过是不想再过穷人生活,为一件裙哭一整晚,为三百块外债给全村人下跪磕头。阿爸读一辈子书,最后怎样?被人打得在轮椅上过后半生,阿妈天未亮就醒,凌晨还在厨房斩她的卤水鹅,累断腰又怎样?从年头到年尾,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温玉,你现在过得衣食无忧,不是该感谢我当初大胆付出?到现在居然要恩将仇报,挡我的路!你是逼我去死吗?你点头,阿妈立刻从窗口跳下去——”

温玉被她锤炼得冷血漠然,尤美贤一番深情并茂血泪控诉洋洋洒洒抛在空中,温玉不过淡淡说:“食得咸鱼抵得渴,三太这些年,不也是穿金戴银风风光光走过来?互相利用而已。顺带,三太,二楼跌不死人,下回要演天台跳楼以死相逼,记得爬高一点。”

尤美贤恼羞成怒,冲上来就要用艳红色指甲同温玉拼命。

温玉利落闪身,尤美贤闷头撞在电视柜上。

她好心劝告,“你再闹大声点,大太二太立刻下来,逮住你携款私逃。”

尤美贤恨透她万事无忧姿态,后槽牙咬碎,告诫自己忍下来,忍忍忍,忍一时风平浪静,“你到底要做什么?”

温玉道:“我要什么?我跟三太一个样,都只要钱而已。亲子女不能不管,三太手里收着的还有爹地留给我们三姐弟的份额,怎么能说带走就带走,一分钱都不留?”

尤美贤心急如焚,迟则生变,她只想尽快脱身,“你要多少?”

“三太留一半家财,我们母女间则好聚好散。”

“你做梦!我疯了才留钱给你!”

温玉双手抱胸,平心静气同眼前暴躁如雷的猎物玩耍。

“三太不肯,我只好去叫醒大太二太,问问大太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爹地债务缠身,三太大义凌然割肉放血,拿出五千块救急。大太当时都快气到吐血,不过没办法,三太靠演技上位,哭哭啼啼说钱都拿去买楼花,谁料到一分一厘都赔光光,没得剩。”她嘴角挂着轻蔑的笑,伸手从尤美贤手中取过手提包,“你说大太如果发现,你私藏数额惊人,会不会全都拿去‘充公’还债?断臂求生还是固执等死,三太你慢慢选。不着急,反正你选a选b,我都没损失。”

三五分钟时间轮转,尤美贤最终咬牙,“你够狠!”

温玉谦虚,“哪里哪里,比不过三太。”

尤美贤猛地坐起身,冲到温玉面前,一身怒气都发泄在皮包上,“你要什么,你要什么,你根本是在要我的命!”

“不错,钱就是三太的命。”

存款单与债券都折现,千元大钞一卷卷捆扎好,整整齐齐三十只。现金拨给温玉一半,珠宝也留一半,尤美贤眼睛在滴血,福仔走丢都没有这样痛过,她恨不能当即掐死温玉,“满意了没有?可否放我一马,温小姐?”

温玉不肯轻易罢休,“外婆留给你的翡翠首饰在哪里?”

“你神经,一半就一半,逼急我,大不了一起死。”

温玉强调,“那是外婆的陪嫁,绝不能让你带走。”

尤美贤反问:“你凭什么拿走?”

温玉理所当然,“因为我守得住财,你轻易受骗。”

尤美贤恼羞成怒,长方形首饰盒砸在温玉身上,“我等你这一生,能有几多风光!”小孩子赌气,转过身,逃离索命鬼温玉。

尤美贤一辈子不肯长大,三十几岁依旧做少女梦,爱憎极端,不知悔改。

瞬时空旷的房间,留着温玉惨淡笑容。

她靠在窗台,静静享受一支烟的时间,看她母亲一路奔逃流窜,冲向一辆拉风捷豹车,犹如远航的船只终于回港,星光下的渺小背影渐行渐远,温玉却能感受到尤美贤满载的快乐与憧憬。

但未来时好时坏谁能猜中剧情?

她唯一能做的是祝福,愿她特立独行的母亲尤美贤,从此后求仁得仁,顺心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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