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明月挂于树梢, 池塘里闷了一日,终于等到夜凉之后,想要出来鸣唱几声的青蛙, 呱了两声之后,听到岸上哐啷一声巨响, 连忙又退了回去。

陆宝娟手里的茶碗,随着陈淮誉一指指过去,哐啷一声就掉到了地上。在水榭的地上滚了片刻, 咕咚一声, 入水了。

她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 说道:“我明白了。我的淮安还在河北赈灾,风里来雨里去的,今儿淮誉带回锦棠来, 这是存心要给我难堪了。

我可告诉你, 老二,我与你母亲的死没有一丁点儿的干系,老爷徜或要休妻就休吧,反正您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

余生, 指望陈澈的爱和尊重是不可能的了。

果真陈淮誉揭出余凤林的死因来,人人都是加害者,不止她陆宝娟一个。

她已然活在地狱之中, 倒是很希望陈澈也堕进这求出无期的地狱,和她一起痛苦,绝望,求出无期。

荷塘之中终于渐渐儿有了此起彼伏的蛙鸣之声。

林钦和陆宝琳两个瞧着不大对劲儿,已经告辞了。

此时在场的, 就只有陈府自家的几个人,和罗锦棠。

她是为了自己而来,她得亲眼看着自己的婆婆陆宝娟被送进牢里去,或者给人关起来才行。

否则的话,罗锦棠觉得自己在京城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罗锦棠也不知道陆宝娟这个婆婆与余凤林的死有没有关系,但她看起来很沉着,也很冷静,似乎全然不惧怕陈淮誉会拿出什么证据来一般。

陈淮誉说道:“当初在京城,所有寄给我娘的药材,全是由陆氏一人打理的。而我娘是中慢性毒而亡,她死,陆氏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要说陆氏没有在药材之中下毒,谁会信?”

陆宝娟一听,顿时一笑:“老二,给你娘的药材虽是我采买的,可你问问袁俏,药是不是皆是她焙的,由她炮制过,焙研好了,才发往岭南的?”

陈淮誉顿时愣住。

因为一直以来,他觉得事情当跟袁俏无关。

难道说,真的是袁俏炮制药材的时候,在里面加了微量的毒,才害死余凤林的?

陆宝娟一句反驳之后站了起来,对陈老太太说道:“罢了,母亲,让老二好好查吧,您娶儿媳妇是为的什么,儿媳妇成亲之后又得到了什么,您最清楚不过,儿媳告退了。”

便陈老太太,居然也开始为陆宝娟开托了起来,她道:“凤林走了,我知道二郎难过,但你娘去了就是去了,总把个亡人翻出来,她在泉下都不得安宁,都散了吧。”

陈淮誉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祖母,我娘活着的时候,您每每病倒在床,吃药皆是她先尝,尝过才肯喂给您,她是天底下难得的至孝之媳,她死了,您竟可以如此的无动于衷?”

陈老太太慈详的脸上渐渐蒙上一层愠怒:“老二,有什么咱们一会儿私下再说。”

陈淮誉于是转身望着父亲。

他的母亲死了,含冤而死,死的不明不白,而这一府中所有的人都想的掩盖她真正的死因。

可以想象,若是罗锦棠在云绘楼外不明不白的死了,等陈淮安归来,所有人也会极力隐瞒真相吧。

一个女子,在嫁人的那一天,就成了这陈家的一份子,可是,她们便生儿养女,便在家中尽到全天下最苛责的理学家也挑不出来的孝道。

若是死了,依旧没有人肯为她们多说上一句。

陈家这群男人,到底算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女子得有多爱陈家的男人,才可以忍受这种,非但尊严与屈辱,连性命都能被任意罔顾的人家之中?

陈澈坐在那里,以肉眼可见的,他的胡须在不停的往外生长。

这一点,他倒是和陈淮安很像,似乎一生气,那胡子就会管不住的往外冒。

他一掌拍在桌上,愠声道:“说,母亲,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究竟从京中寄药时给凤林下毒的人是谁。此时说出来,儿子保证不追究任何人,儿子也只是想知道个真相而已。

只想知道,我的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陈老太太默了半晌,亦是拍着桌子道:“行了。药材是我寄的,有些药材里面是加了些礜石,但量并不重,娘只是想,只是想让她虚弱一点,不要跟着你上京城才好,毕竟京里不是还有宝娟嘛。”

礜石,是一种石粉,也是如今制作老鼠药的主要原料。它本身也是一味药材,有慢毒,但若服用的少,并不会致人死,但会长时间的,损害人的健康,直至人慢慢死去。

陈澈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

陈老太太索性也不隐瞒了,反问起陈澈来:“便当初皇上肯让你回来,你知道朝廷之中,文武百官的阻力有多大?

你知道旭亲王为了能让你回来而奔走了多少,你又可知道,若非是娘把宝娟娶进门,就是浙东一派,也不会同意你回朝。而淮安的身世就更不必说了,他一生为了受苦,娶宝娟进门,他才能是你正大光明的嫡子,否则的话,你要那孩子永远背负着外室子的身份不成?”

这就对了。

余凤林不是一个人杀死的。

她先是从大儿子的信中,知道了与自己恩爱着的丈夫养着外室,还有一个只比陈淮誉小着几个月的外室子。

然后,她的婆婆,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寄给她的药材之中,全部搀杂着礜石之毒,常年累月,就坏了她的身体。

而她本已了无生意,在明知丈夫与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已然千疮百孔,想弥合都弥合不了的情况下,陪他走完他人生最艰难的历程,然后便死在了岭南。

陈澈忽而想起来了。

她死的那日,他分明不想出去的,但她执著的把他赶了出去,还让他尽量晚点回来。

若非他叫她赶出去抓药,又回去的太晚的话,临死的一面当是能见到的。

此时再回想,若是在他飞黄腾达,位居高位的时候余凤林知道他养着外室,养着外室子的话,当也会大哭大闹,甚至和离的吧。

但是那时候他落魄,贫穷,起复无望。

是以,她便知道了,也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故,一丁一点儿也不表露出来,反而是一直陪伴着他,鼓励着他。

真到她死的那日。

那一天,她让他出去替她抓药,然后还特地交待,一定要他晚点再回来。

是为着这个,他在外与友人吃了回子酒,谈了回子天,确实回的晚了点。

等回到家,她头倚在窗框上,就已经没有鼻息了。

如今再想,那时候她其实是恨他的吧。

前二十年她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奉献给了孩子,然后余生最后的三年,给了处在人生最灰暗的岁月里的他,想来想去,自从成亲之后,只有最后那一日是属于余凤林自己的。

难怪她要化上最艳丽的妆容,然后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就那样过完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日呢。

那是一生之中,唯独属于她自己的一天啊。

她的死换来的是什么呢?

因为陆宝娟的进门,旭亲王四处替他网罗群臣,造势。而陆宝娟的挚友黄爱莲,其父是首辅,黄启良当时稍有松动,浙东派便也放下隔阂,不再阻拦他还朝。

于是,陈澈才能从岭南顺利的回来。

还有,陈淮阳当是知道此事的,但是他得到了郭兰芝这样的高门之妻,那亲事还是敏敏王妃撮合的,所以,他便知道,也选择闭口不言。

而余凤林死的另一重,更大的好处,就是陈淮安的嫡子身份,只有余凤林死了,陆宝娟进门,陈淮安才能拥有嫡子的身份。

完美无缺的,人人都是加害者,可最大的主犯,却是他的母亲。

若非亲眼所见,锦棠都不敢相信,陈澈会有那么像陈淮安的一面。

他们生气的时候,似乎都不会大吼大叫,也不会吵来吵去,只会默默的站着,能消磨就消磨那份愤怒,徜若不能消磨……

锦棠也不知道这个公公到底要作什么。

他临着水榭的红柱而站,宫灯照在头上,胡茬横生,两目狰狞,好不吓人。

“凤林初丧之后,曾托梦予我,说自己的牌位不想呆在府中,让我寻处安安静静的尼庵将她供养了即可。”

陈澈初时只是缓缓的说着,忽而一只手拍上桌子,顿时茶碗翻砸,咣啷啷的一片:“却原来,她早就看到这府中所有的人,从她耗尽心血养大的儿子,到她尊了一世,孝敬了半辈子的婆母,都为了虚荣,权势而坏透了心肝。

而她的丈夫,是个蠢透了的糊涂蛋,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没用的东西。”

他吼道:“打折陈淮阳的双腿,把他关起来,没我的命令就永远不准放他出来。”

陈淮阳只当父亲牵怒到老祖母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没想到陈澈居然要人打断他的双腿,他吼道:“父亲,好歹我让我娘明明白白的去了,您何故要打我?”

陈澈见府中仆人还不来,再度高声吼道:“人了,都死哪里去啦?”

终于来了几个家人,将陈淮阳一捆,给拖走了。

郭兰芝一开始只是看热闹的,那知道自己的丈夫到最后居然要被打断双腿?

但是同为陈家儿媳,对于婆婆所受的屈辱与不公而生的同情心,在短时间内替代了对于丈夫的关心。

便是陈老太太,她一直当成亲祖母一般尊着的,哪里能想得到,她为了公公的前途,居然敢亲手下药,害死儿媳妇。

她又恼又气,当然也不好指责陈老太太,索性一指头指在陈淮阳的额头上,骂道:“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亲生了你的娘,你居然敢这样对待,我的世宁和佑宁要敢像你这样子,我趁早一把掐死他们。”

虽说嘴里这样说着,见家里的老仆们来捆陈淮阳,却又不停的小声哀求:“捆轻些,捆轻些,没看着勒到他的肉了?”

……

陈老太太似乎也知早有这一日,坐在那里揉了半天的鬓额,终于道:“罢了,我也早知此事有声张出来的一日。你们皆在为官,娘此时若去了,就是断了你们的官途,娘背负所有的罪过,从明日起,娘就到慈悲庵去为凤林念经,超度她,吃斋礼佛,这总行了吧。”

“娘,您想要为宰为辅的儿了,如今有了。您想要儿孙绕膝,如今也有了,就叫淮阳孝敬着您不好吗?出的甚家,礼的甚佛?您可礼佛,您觉得佛祖会同意吗?”陈澈反问道。

陈老太太扬头望着儿子:“明洞!”

陈澈道:“这是你们的家,与我和凤林无关。从今往后,老夫出家,老夫去陪着凤林,至于母亲您,身为儿子没有打折您腿的道理,但儿子想着,您应当会很愿意陪着淮阳的,是不是。”

这就是说,儿子不由分说的,也要把她给关起来了。

陈老太太粗喘了几口气,道:“罢了,恶人我作,只要你们父子前途无量,我便今日死,又有什么呢?”

要不是她全力以赴的活动,此时那里有陈府这一切,那里有他们父子的今日。

但为人父母者,只付出,不求回报,便被骂了恨了,也只能忍着,谁叫她爱自己的儿子,爱自己的孙子,恨不能以自己为基,好为他们铺平道路了。

陈淮誉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本来直挺挺的跪着,此时颓然一松,瘫坐在地上便浅浅细细的抽噎了起来。

男人哭起来是很怪异的。

尤其是这样浅浅细细,像女子似的哭。

此时水榭中凉凉,周围蛙声一片,陈淮誉哭来,只让人听着觉得格外的悲伤。

陈澈忽而屈膝,跪到儿子面前,抵上他的额头抵了抵,默了半晌,将儿子扶起来,这是准备要走了?

事实上,锦棠依稀记得上辈子,府中大闹过一场之后,袁俏当时已经死了,而陈淮誉出了家,至于陈澈,也是甚少回府,多一半的时间都是呆在龙泉寺做居士。

他在十年后,是文官一派的领袖。

当然,那时候他已然冷酷无情到,连父子间的亲情都罔故了,陈淮安将死,他不闻,不问,不置一言,任其赴死。

是不是也就是在当时,余凤林的死被陈淮誉查了出来,并且也告知了陈澈,然后,陈澈才会到龙泉寺去做居士的?

当然,她到龙泉寺去上香,能被陈澈拘在龙泉寺中整三日,也是因为陈澈一直是龙泉寺中的常驻居士的缘故。

这辈子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了。

首先,袁俏未死,再者,陈淮誉没有选择独自吞下母亲的死因出家,而是把它揭露了出来,揭露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这大约和她此时的处境有关,因为上辈子,陆宝娟和陈淮阳没有威胁过她的人生安全,而这辈子,是因为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陈淮誉才选择挺身而出的。

但是,所有人都有罪了,陆宝娟反而是清白的?

她踩着余凤林的尸骨得到了正室之位,儿子成了嫡子,拥有相府的一切资源,甚至学着陈老太太的样子,想不动声色把自己这个正室也除掉,从而给他儿子一个更好的前途与将来。

这一通吵之后,陆宝娟反而没人管呢?

锦棠站了起来,也没有任何迂回的,只问了陈澈一句:“父亲,您觉得您自己牺牲的够多吗?您牺牲掉了妻子,自己的爱人,才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否淮安也得牺牲掉他自己的生活,才能获得像您一样的成功?”

这身量不算太高的公公,便上辈子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叫锦棠觉得骇人。

他声音略有几分沉哑:“你讲。”那目光中的怒火,让锦棠觉得他此刻便吃人都是正常的。

锦棠壮着胆儿,指着陆宝娟说道:“陈淮阳约我在云绘楼外整整等了半日,其间我在慈悲庵还吃到一只会让鱼翻肚子的馒头,然后,袁晋身着便衣而至。

后来在英国府于后海边的法事之中,尊夫人故意让儿媳一个人去买青蒿油。而就在栈桥上,两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尾随而至,若非二哥相救,只怕儿媳妇就得溺死。难道父亲不觉得,尊夫人这是要效仿祖母的手段,让淮安也来一个丧妻?”

陆宝娟终于强硬了一回,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放屁,没有任何证据的胡言乱语,你全是在揣摩,果真乡间泼妇,什么屎盆子都敢我身上扣。”

说白了,她作人作事向来谨慎。

便袁晋在私底下作的任何事情,都本着见好就收几个字,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当然也会立即扫去。

所以,她才敢理直气壮,毕竟陈澈向来,是个讲理的人。

陆宝娟已然叫丈夫恨了,如今手中独揽最大的,大约就是这相府的家权,随着婆婆要被关起来,相府之中可就属她独大了。

失去一切,拥有一座府第,拥有宰相夫人的权威,她依旧可以找机会,慢慢除掉罗锦棠这个眼中钉不是?

但是随着罗锦棠这据理力争的一句,陈澈转过身来,就冷冷的望着她。

对于母亲的愤怒,对于儿子的失望,陈澈一切蕴在心头的愤怒在这一刹那被点燃。

他大步走了过来,照着陆宝娟的脸就是一巴掌。

瞬时便是四指的印子,从她白皙,而又颇大的面颊上凸了起来。

那种突然胀起之后热辣辣的剧痛,激着陆宝娟流了几滴眼泪出来。

不等她还想回避,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太过用力,陈澈一巴掌飞过去,甩过陆宝娟的脸庞之后,还打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哐的一声响。

府中的婆子们,丫头们,甚至连外院的粗仆们,此时其实都挤在暗处默默的望着。

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这斯文的首辅大人动怒。

男仆们倒还罢了,有个才入府不久的小丫环,正在捧着块发糕吃,因陈澈那一巴掌一巴掌的甩着,没有停的时候,吓的一口糕噎在喉咙上,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于是不停的打着咯。

咕唧一声,连忙捂上嘴,过了半晌,再咕唧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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