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就在这时, 对岸的小戏子们忽而乐声一转,柔柔的唱了起来“

相携手,瓷婚酒, 岭南一逢伴圣柳。

狂沙恶,情无薄, 空谷传音,永不离索。

悦,悦, 悦。遂人愿, 永连理,二十年甘苦同浇透……

陈澈顿时愣在原地, 而林钦也怔住。

这首《钗头凤》是陈澈在岭南见到妻子时写的,应当说除了余凤林,再无人知。

而在林钦看来, 那缓步而来的女子, 恰是他琢磨着明儿要给送个冰鉴的罗锦棠。

跟在林钦和陈澈身后的陈淮阳忽而就吼了起来:“哀哀怨怨,唱的这都是什么?都快给我退下。”

“大哥,您都不知这诗为何人而作,又是为何人而书, 为何就要叫她们都退下?”

陈淮誉宴席的时候不在,此时倒是出来了,他本中气不足, 此时声音倒是极大,非但陈澈与林钦听到了。

便在屏风后面吃酒的一府的女眷们,也俱皆走了出来。

陈淮阳道:“我管他是谁写的,好好的家宴,叫她们这哀哀怨怨的乐声给弄的凄惨无比, 一个和和美美的人家,谁要听这些哀音?”

陈淮誉于是又道:“父亲,我母丧去,你可有哀伤过?到如今,你可还记得你一个人凄凄惨惨,到达岭南,只觉得人生,官途,所有的东西全部都灰暗的时候,见她亦渡穷山恶水而来,俩人相拥到一起时,挥洒而毫时的喜悦?”

有客人在,就不是扬家丑的时候。

陈澈对陈淮阳说:“二郎大约吃酒吃醉了,淮阳,把他扶下去。”

陈淮阳于是来拧自己这瘦弱的弟弟,厉声斥道:“府中宴客,处处皆是人,你大呼小叫的什么?”

陈淮誉身子不好,力量也小,叫大哥扭上了腕子便挣扎了起来。

这俩人一打起来,坐在游廊上的小戏子们便不敢再奏乐了,个个儿抱着乐器,吓的哭的哭,散的散,全跑了。

环绕着整个池塘而建的游廊汇成一个半圆,陈淮阳兄弟在东边打架,老太太在西边吼:“都愣着作什么?青鸾,快带人把大郎和二郎两个分开,好好儿的怎么能打起来?”

陆宝娟和陆宝琳俩姐妹则是冷冷儿的看着,她们全然不敢想象,到最终,战火会引到她们俩身上,此时还是一幅隔岸观火的样子。

终于,陈淮誉还是挣开了陈淮阳,此时衣裳也被拉扯开了,披头散发,往前走了两步,又高声道:“您非但忘了当初挥毫时的喜悦,甚至也忘了她于您整整三年的陪伴,任她知道你养着外室,最后还叫人毒死也就罢了。

如今甚至冷漠到,放任那些贱/人去欺负,谋害罗锦棠。而罗锦棠之错,仅仅就是,她生的像您的亡妻余凤林。”

陆宝琳一声尖叫,陆宝娟也吓的往后退了两步。

瞬时之间,陈澈回头,隔着一座池塘,她也能感受到他冷毒的目光从她脸上狠狠剜过。

于是他喝道:“淮阳,放开,让老二说。”

既是要说家丑,丫头婆子们就全退下去了。

林钦身为客人,走到一半,没人送,不好冒然离去,倒是因为罗锦棠在,他兴致勃勃的就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端起杯茶吃了起来。

而陈老太太和陆宝娟,陆宝琳,并儿媳妇郭兰芝几人也俱皆围簇了过来。

至于陈淮阳和陈淮誉两兄弟,则同时跪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罗锦棠也提步到了老太太跟前儿,跪了说道:“孙媳入京两年多,从不曾来拜过祖母,是孙媳妇的不肖,还请祖母原谅。”

“哪里,祖母也是看你操持酒坊太忙,才未好叫你入府的,酒坊可忙?”

两兄弟红头对眼的时候,老太太和罗锦棠居然闲聊了起来。

郭兰芝亲自搬来鼓凳,锦棠也就坐下了。

她道:“酒坊还好,不过,前几日在英国府,当着众人的面,母亲与姨母二人指责孙媳不肖,孙媳前几日忙于公务,今儿好容易把一项大单争取下来,就急着来拜老太太您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直勾勾的就对上陆宝娟的目光。

永远阴沉,温默,内心百转千回,像条毒蛇一样的,陈淮安的另一个母亲。

真正躲避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仿如润无细无声的,一直在不停的想着各种办法,想把她从京城赶走,想让她离开京城,离开陈府。

今天她索性亲自上门,主动挑衅,倒要看看,她陆宝娟还有什么阴招要使。

要说不准罗锦棠入府,并任由陆宝娟和陆宝琳败坏她的名誉,陈老太太自己其实是纵容了的。但是,陈老太太可没有让陆宝娟在外作践过自己的儿媳妇。

须知,若非在英国府的时候,罗锦棠被作践的狠了,也不会这样直冲冲的就杀进府来的。

这可真是,陆宝娟自以为自己捏了只软柿子。

却没想到,捏爆了柿子,中间竟藏着一只苍耳,这眼看就要扎她个满手流血了。

陈老太太于是说道:“你和淮安虽说早过了新婚之期,但你今日也是头一回入咱们府,新婚总有三天没大没小的,兰芝,搬把杌子来,叫锦棠坐下。至于淮阳和淮誉想吵吵什么,今儿索性当着众人的面吵吵出来,咱们大家一起听着。”

于是,锦棠也就起身,旋开裙摆,坐到了杌子上。

一圈子人围着,正是看热闹的时候。

郭兰芝生来最喜看热闹,为了不叫婆婆赶走,她连忙张罗着撤去屏风,撤去席上的菜码,一人换了一杯茶来。

给锦棠送茶的时候,她还顺势握了握罗锦棠的手,悄声道:“上一回不知道你要去,连个礼物也没给你,这只镯子就当大嫂给你的见面礼,不要嫌弃啊。”

锦棠笑着接了过来,应了声好。

可怜的郭兰芝,她大约不知道,今夜陈淮誉的矛头,对准的就是她的丈夫呢。

俩兄弟跪在地上,陈淮誉抬起头来,轻轻唤了声父亲,再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又一封的信来递给陈澈,低声道:“当初,你们在岭南的时候,母亲曾寄了多封信于儿子。那时候,儿子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罗锦棠生的相貌与她肖似,也不知道她为何会那般沮丧,明明儿子们在此盼穿双眼,等着她归来,她却了无生意,似乎要绝意赴死一般。”

陈澈接过信来,疾速的翻阅着。

“而后,儿子只当母亲是因为病才会了无生意,才会立志求死。直到两个月前启棺,重整她的尸骸,儿子才发现有些异常,一进,儿子以银针刺她的肌肤,想要辩别毒理。您瞧,这是曾经,儿子用过的银针。”

显然,陈淮誉是有备而来的。他说着,就把银针奉过来了。

陈澈接过银针的同时闭了闭眼,银针上有半截乌黑,这是唯独砒石、鹤顶红等毒才会有的迹象。

所以,他一直以为妻子是病亡,却原来不是,她是中毒而亡的?

放下银针,陈澈依旧翻阅着书信。

这些信,是当初余凤林在岭南的时候,写给儿子陈淮誉的。就好比在他面前,她总是在鼓励他,让他抱有希望,让他不要心灰气馁一般。

在给儿子的信里,她亦是不停的在鼓励儿子,让他按时服药,让他振作起来。

但同时,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那种灰败,那种一心赴死的绝决之意,当时他并未觉得有什么,此时再看,才能读得懂。

字里行间,她是早就准备好死在岭南的。

默了半晌,将信纸缓缓放下,陈澈道:“淮誉,再讲,究竟是谁干的?”

陈淮誉道:“六年前,陈淮阳去过一回秦州,回来之后只说自己未见到三弟,然后此事也就了了。但事实上,他到了之后非但见过三弟,应当还曾见过三弟妹,而后,他出于愤慨,便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写信告诉了远在岭南的我母亲,让她知道,在她的婚姻里,有一个只比我小着七八个月的外室子,还有一个与她两头作大,在京城充当夫人的外室。”

该来的终将还是会来的。

但陈淮阳没想到弟弟竟能查到这个。

他断然道:“二弟你胡说,我何曾……”

陈淮誉冷笑:“当初兰芝说她房中遭窃,有许多贵重首饰不慎丢失,但这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父亲问你要你和母亲来往的书信,你说这些东西一并儿丢失了。

首饰算不得什么,是什么原因丢的你自己清楚。但是书信,才是真正你想栽赃给俏俏,然后毁掉的东西。”

确实,书信之中,有许多于凤林问陆宝娟其人,又问陈淮安,问京城之中种种事情的言语,陈淮誉在母亲死后,怕父亲发现后要怪罪自己,就借故丢失而给烧掉了。

至于首饰,确实唯有他自己清楚都拿到了哪里,陈淮誉还算君子,为了哥哥的婚姻幸福,没有把这事情当众揭出来。

陈淮阳是真没想到,陈淮誉居然能翻出这些事来。

陈澈站了起来,还当着林钦和陆宝琳的面大步走到陈淮阳面前,刷的一巴掌就搧了过来,搧了一巴掌,再一巴掌,他似疯了一般,见什么便砸什么,往陈淮阳身上不停的砸着。

郭兰芝先是看不过眼,摇着陈老太太,道:“祖母,这干淮阳什么事儿,父亲难道要打死淮阳?”

要说,总是陈澈自己的错。

徜若不是他惹祸,又哪里来的陈淮安,又哪里来的外室,起是祸是起自于他。

陈老太太于是说道:“明洞,凤林都去了,便淮阳告诉了她这些事情,我觉得很好,至少她去的时候明明白白,清清白白的。

你又何苦打孩子?”

陈澈气了半晌,到底这是妻子最疼爱的儿子。

他还是收了手。

默了半晌,他说道:“明儿起,淮阳告个病,不准再上朝了。你给我在你自己的院子里反省,反省到你自己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才准出来。”

便打便骂,陈淮阳早知有这一日,可是真叫他称病,就是要废了他的官途。

他一把拂开正在他头上拿个帕子揩着的郭兰芝,吼道:“爹!”

陈澈道:“家虽小,与国是一样的,你个败类,非但经营不好自己的小家,还为了一丁点儿负气就害死你母亲,正叫你再作官,只怕江山朝廷都要叫你祸害。”

“来人,还不把他给我绑出去?”说罢,他又吼道。

“压死骆驼的或者是最后一根稻草,但在此之前,它所背负的重负,一点一滴,都是它走向死亡的加害者。”陈淮誉淡淡说道:“您以为,就仅仅是陈淮阳告诉了她你养了外室她才死的?”

锦棠眉头一挑,才明白,今天的重头戏要开场了。

若她猜得不错的话,那另外一个加害者就是陆宝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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