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上)
倘若依着德罗海达的人,他们会认为罗马和伦敦并不比悉尼远,而已经长大成人的戴恩和朱丝婷仍然是上寄宿学校的孩子。大家都承认,他们在短期假日之中是不能回家的,但是,一年至少可以回家1个月。他们通常在八月或九月回家,看上去和往常一样,非常年轻。15岁、16岁还是22岁、23岁,这有啥了不起的呢?要是早春的那个月份里,德罗海达的人是决不会颠来倒去的总在说,哦,只能一起过几个星期!或,仁慈的老天,他们走了还不到一个月呢!但是,在7月里,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轻松活泼起来了,大家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从厨房到围场,到客厅,都在商量着如何款待他们,送他们什么礼品。
与此同时,还有信件的往来。这些信,大部分都能反映出写信人的个人生活,但有的时候它们是相互矛盾的。譬如说吧,人们会觉得戴恩是个细心的、规规矩矩的记者,而朱丝婷是个散散漫漫的记者,菲是从来不写信的。克利里家的男人一年写两封。而梅吉恨不得每天都要去邮局寄信,至少要给戴恩写信。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每逢生日和圣诞节寄明信片去。安妮·穆勒常常给朱丝婷写信,但从来不给戴恩写。
戴恩的用心是好的,他也确实定期写信。唯一麻烦的是,他总是忘了把他努力写好的信寄出去;结果两三个月过去了,却未有片言,随后,德罗海达将在同一辆邮车上收到十来封信。善谈的朱丝婷,写的信又长又厚,那纯粹是思想意识的直接流露,粗率得足以叫人面红耳赤、惊慌得啧啧而叹,而又使人十分着迷。只有梅吉每两个星期给她的两个孩子写一封信。尽管朱丝婷从来没有接到过外祖母的信,但戴恩却常常收到。他也定期地收到他所有舅舅们的信,谈到土地、绵羊和德罗海达女人们的健康状况;他们似乎觉得向他保证家中确实一切如意平安是他们的责任。但是,他们没有向朱丝婷提及这些,反正她对此会几乎不知其所以然的。至于其他人,史密斯太太、明妮、凯特和安妮·穆勒,则正如预料的那样写信来。
读信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而写信则是负担。除了朱丝婷之外,大家都有此感。而朱丝婷却尝够了由于恼怒而引起的痛苦,因为没有一个人给她寄来她所希望的丰富内容--一大堆唠唠叨叨的话,一大堆直率的话。大部分有关戴恩的情况,德罗海达的人都是从朱丝婷的信中得知的,因为他的信从来不把他的读者们带到舞台的正中去。可是朱丝婷却是这样做的。
雷恩今天飞到伦敦来了(有一次她写道),他跟我说,他上个星期在罗马见到了戴恩。哦,比起我来,他倒常常和戴恩见面,因为罗马在他的旅行日程表上名列前茅,而伦敦是垫底的。因此,我必须承认,每年回家之前我都要到罗马去和戴恩会齐,是因为雷恩在那里。戴恩喜欢到伦敦来,只是我不让他来,如果雷恩在罗马的话。他是我认识的少数几个能给我指出一条花钱途径的人之一,我希望我们的见面更频繁一些。在某些方面,雷恩比我要幸运。他开始见到戴恩的同学了,我却见不到。我想,戴恩认为我会当场强奸了他们。或许他认为他们会强奸了我。哈。只有当他们在看到我穿着查米恩①的戏装时才会发生这种事的。这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亲人们,真的。有几分象现代的西达·巴拉。暗褐色的乳头象是两个圆形的小青铜盾,戴着许许多多的链子和一条我认为是贞洁带的带子--不管怎么样,你得用一对开听刀才能进到带子里去。戴着长长的黑色假发,身体涂成棕黄色,再戴上几块金属片,我俨然象个造出来的妙人。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是的,上个星期雷恩在罗马见到了戴恩和他的伙伴。他们一起出去花天酒地。雷恩执意要会账,挽救了戴恩的窘境。那是某一天夜晚、一应俱全。当然,除了没有女人。你们能想象出戴恩在某个下流的罗马酒吧里,双膝跪在地下,对着一瓶黄水仙说:"美丽的黄水仙,我们急急忙忙来看你,为芳华早谢而哭泣"是什么样子吗?他试图把这种话有板有眼地说上十分钟,可是他没办到,随后,他便作罢了,却把一枝黄水仙叼在牙缝里,跳了一个舞。你们能想象得到戴恩做这种事吗?雷恩说,这无伤大雅,是必要的,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等等。没有女人在场,接下去的最妙的事就是灌一肚子黄汤。大概是雷恩坚持要这样。别以为常有这种事,不是的。我猜想,每当这么干的时候,雷恩一准是祸首,这样。他就能站在一边观察他们这伙天真的、毫无经验的大傻瓜了。可是,我一想到戴恩叼着黄水仙跳吉普赛舞的时候,头上那神圣的光环便不知去向了,总忍不住大笑。
①埃及皇后克莉奥佩特拉的侍女,见莎土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与肖伯纳的《凯撒与克莉奥佩特拉》。--译注
戴恩在罗马度过了八个春秋,获得了教士的职位;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八年居然还有熬到头的那一天。然而,这八年过得比德罗海达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快。他们除了设想他将返回澳大利亚之外,他们所想到的就是,在他得到圣职之后,他们不知道他将会做什么。只有梅吉和朱丝婷怀疑他将留在意大利;不过,当梅吉回忆起他一年回家一次的情景时,便会少一份疑心。他是澳大利亚人,他会希望返回乡井的。至于朱丝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也不会想象她将一劳永逸地回家来的。她是个演员;她的生涯在澳大利亚会走入穷途末路的。而戴恩无论在什么地方从事他的事业都一样。
因此,在这八年中,当孩子们返家消磨一年一度的假期时,对于他们将来怎么办是没有什么打算的;相反,德罗海达的人们却计划去罗马旅行一趟,看看戴恩被授予教士的圣职。
"我们终于失败了。"梅吉说道。
"你在说什么,亲爱的?"安妮问道。
她们正坐在外廊的一个暖洋洋的角落中读着书,可是梅吉的书却落在了膝盖上,被忘到一边去了。她心不在焉地望着草坪上两只黄(脊鸟)(令鸟)的滑稽动作。这是一个多雨的年头;到处都是蠕虫,人们从未见过鸟儿这样肥,这样快活。从黎明到迟暮。四周总是充满了鸟儿的啾啁。
"我说,我们终于失败了,"梅吉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一个受了潮的爆竹。这个指望全都落空了!当我们1927年到德罗海达的时候,谁能够猜想得到呢?"
"你的意思是什么?"
"总共有六个儿子,加上我。一年之后,又多了两个儿子。你会怎么想呢?会有十来个孩子,五十来个孙辈吗?现在看看我们吧。哈尔和斯图死了,活着的似乎没有一个打算结婚。而我,这个唯一没有资格延续姓氏的人,成了唯一给德罗海达生了继承者的人。即使这样,诸神还是不乐意,对吗?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你也许会想,至少会有一个孙辈孩子的。可是怎么样呢?我的儿子接受了教士的圣职,我的女儿是一个当职业妇女的老姑娘。是一个德罗海达的死胡同。"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奇怪的,"安妮说道。"你能从男人们那里指望到什么?腼腆得象袋鼠似地死钉在这个地方,从来不和他们有可能娶来的姑娘见面。至于詹斯和帕西,他们又打过仗。当詹斯和道帕西不能结婚的时候,你能看到他结婚吗?他们太相敬相爱了,不会结婚的。此外,这土地需要一种中性状态。它把他们所给予的都接收了,因为我并不认为他们有多少东西。我是说从一种体力的角度来看。梅吉,它不是也曾使你无力他顾吗?直截了当地说吧,你们的家庭并不是一个性感十分强烈的家庭。这也使戴恩和朱丝婷受了影响。我是说,有某些人就象雄猫似地非追求性生活不可,但你们这些人不是。尽管,朱丝婷兴许会结婚。世上还有雷纳这个德国小伙子,她好象非常喜欢他。"
"你说在点子上了,"梅吉说道,她并没有感到宽慰。"她好象非常喜欢他。不过如此而已。她毕竟认识他七年了。要是她想嫁他的话,几年前早就嫁了。"
"是吗?我相当了解朱丝婷,"安妮如实地答道,因为她确实是这样的;她比德罗海达的其他人,包括梅吉和菲,都要了解朱丝婷。"我认为,因为她害怕使自己承担恋爱结婚所必须承担的那种责任。我得说,我很欣赏雷纳。他好象很理解她。哦,我并不是说他肯定爱上了她;但如果他真爱她的话,他至少会有一直等到她准备采取断然行动的想法的。"她向前一俯身,她的书落在了花砖地上,被忘到一边去了。"哦,你在听那只鸟的叫声吗?我敢肯定,夜莺也比不上它哩。"随后,她便开始说起了几个星期来就一直想说的话。"梅吉,你为什么不到罗马去看戴恩接受圣职呢?那不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事吗?戴恩--授于圣职。"
"我不会到罗马去的!"她从紧咬着的牙关说道。"我决不会再离开德罗海达。"
"梅吉,别这样!你不能让他这样大失所望!去吧!要是你不去的话,那里就连一个德罗海达的女人都没有,因为你是唯一的一个年龄尚可以乘飞机的女人。但是我告诉你,要是我有一分钟认为我的身体能熬下来。我马上就会上飞机。"
"到罗马去,看到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吗?我反倒会死的!"
"哦,梅吉,梅吉!你为什么要把你的挫折归罪于他和你的儿子呢?你有一次曾说过--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所以,收起你的自尊心,到罗马去吧。求求你!"
"这不是自尊心的问题。"她颤抖着。"哦,安妮,我害怕到那儿去!因为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一想到要到那里去,我就汗毛直竖。"
"在他成为教士之后,他要是回不来该怎么办?你没有想过吗?他很可能不会被赶走,离开他在神学院的生活的,所以,倘若他留在了罗马,你还是得亲自到那里去,假如你想看望他的话。到罗马去吧,梅吉!"
"我不能去。要是你知道我有多恐惧就好了!这不是因为自尊心,不是因为拉尔夫会因此比我高一头,也不是因为我会说出什么使人们不再诘问我的事情来。天知道,我是这样思念我的两个男人,要是有一分钟我想到他们需要我的话,我愿意用膝盖爬着去见他们。哦,戴恩见到我会很高兴的。可是拉尔夫呢?他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了。告诉你,我害怕。我打心眼里就知道,要是我到罗马去,会发生某些事的。所以我不打算去。"
"天可怜见,会发生什么呢?"
"不知道……要是我去了,我会和某种东西搏斗的。一种感情。我怎么能和感情一争高低见?因为这感情从未泯灭。这是一种预感。就像诸神在聚拢着。"
安妮笑了起来。"你真的变成一个老太太了,梅吉,算了吧!"
"我不能去,不能!而且我是一个老太太了。"
"瞎扯,你恰当风华中年。实在是年轻得足以跳上飞机。"
"哦,让我独自呆一会儿!"梅吉粗鲁地说道,拿起了她的书。
偶或会有一群人为了一个目的而在罗马聚会。他们不是为了旅游观光,从现存的遗址中窥见往昔鼎盛繁荣时期荒淫的场面;也不是为了从甲地到乙地时,把罗马作为一个消磨中途暂停时间的地方。这是一群有着一致的感情的人:他们充满了自豪,因为他们是来看儿子,看外甥,看表兄弟或朋友在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教堂的长方形大教堂中被授予圣职。这群人有的住在低等的公寓里,有的住在豪华的饭店里,有的住在朋友或亲戚的家中。但是他们都非常和睦,彼此相安无事,与世无争。他们克尽本份地做着一系列的事情;参观梵蒂冈博物馆尽头的西斯廷教堂①就象是对人们路途之苦的一种奖赏;还有古罗马市镇广场,圆形剧场,罗马和军用大道,西班牙台阶,贪婪无度的特莱维泉,古迹声光表演。他们消磨时日,等待着那一天。他们将得到教皇亲自接见的殊荣,对他们来说,罗马没有比这更精彩的东西了。
①梵蒂冈著名的教堂,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雕刻家兼画家米开朗琪罗的天顶山及其他艺术家的壁画著称。--译注
正如以前一样,这次地月台上接朱丝婷的不是戴恩;他已经开始静修了。接她的是雷纳·莫尔林·哈森,他象一头大兽一样在花砖地面上徘徊着。他迎接她的时候没有吻过她,从来没有吻过,他只是把一只胳臂搭在她的肩上,紧紧地压着。
"雷纳就象一头熊。"朱丝婷说道。
"一头熊?"
"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象是一个人与猿之间的过渡生物,可是,我最后断定,与其说你象猿,倒不如说象熊。猿是一种刻薄的对比。"
"比作熊就宽厚了吗?"
"嗯,也许它们也能迅速地把人弄死;不过它们要笨得多。"她用胳臂勾住了他的胳臂,步幅和他一样大,因为她几乎和他一样高。"戴恩怎么样了?在他静修之前你见过他吗?要是不让我尽快去,我会宰了克莱德的。"
"戴恩还和往常一样。"
"你没有引他走邪道吗?"
"我?当然没有。你显得很漂亮,好姑娘。"
"我可行为极其检点,我把伦敦每一个时髦女服商店的老板娘的产权都买下了。你喜欢我这条新裙子吗?他们管它叫超短裙。"
"走到我前面去,我会告诉你的。"
那条金丝的裙子折边在半大腿之上;当她转身走回他身边的时候,那条裙子在扭动着。"雷恩,你觉得怎么样?丑吗?我发现在巴黎还没有人穿这种长度的裙子呢。"
"好姑娘,它证实了一个观点--以你这样漂亮的腿,裙子就是长一毫米也会显丑的。我相信罗马人会同意我的观点。"
"这就是说,我的屁股在一个钟头之内而不是在一天之内就会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滚他们的吧!不过,你知道一件事吗?雷恩?"
"什么事。"
"从来没有一个教士捏过我一下。这些年来,我在梵蒂冈进进出出,根本就没有挨一下捏,使我脸上增增光。所以我想,也许穿上超短裙,我还能勾引上某个可怜的高级教士。"
"你倒让我神魂颠倒了。"他笑了笑。
"真的吗?穿这种桔黄色的裙子?我以为,由于我的头发是桔黄色的,你讨厌我穿桔黄色的东西呢。"
"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使人的感觉变得炽热。"
"你在取笑我。"她讨厌地说道,匆匆忙忙地爬上了他那辆"莫斯迪斯"牌轿车,车子前罩的饰物杜飘着一面德国的小三角旗。"你什么时候弄了这面小旗子?"
"我在政府中就任新职的时候。"
"难怪我有幸在《世界新闻报》上被提了一笔呢!你看到了吗?"
"你知道,我是从来不看报的,朱丝婷。"
"哦,我也是的;是有人拿给我看的。"她说道,随后,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死要面子的音调。"某个极有希望的、红头发的澳大利亚女演员希望和西德内阁的某个成员结成异常真挚的情谊。"
"他们不可能了解我们互相认识有多久了。"他平静地说着,伸了伸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朱丝婷带着赞同的眼色上下打量着他的衣服;非常随便,很有意大利味。他浑身上下颇带欧洲风格,敢于穿一件鱼网纹的衬衣,这种衬衣能使意大利的男人显露出他们的胸毛。
"你不应该再穿西服,露着硬领,打着领带了。"她突然说道。
"是吗?为什么?"
"你肯定是富于男子气概型的人--你知道,你现在就是这样,毛茸茸的胸前挂着金光闪闪的团花和链子。西服使你显得象是有一副水桶腰,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有那么一阵工夫,他惊讶地望着她,随后,当她称他具有"聚精会神、富于思想性的外貌"时,他的眼睛变得警觉起来了。"破天荒第一回。"他说。
"什么第一回?"
"我认识你七年了,以前你从来没有评认过我的相貌,也许除了蔑视我的相貌之外。"
"哦,亲爱的,是吗?"她显得有些惭愧地问道。"老天爷,我是常常这样想的,从来没有蔑视的意思。"由于某种缘故,她又急忙补充道。"我是说,从来没有蔑视过象你穿西服后的外貌之类的事。"
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在微笑着,好像在想着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和雷纳一起骑马似乎是几天中最后一件闲适悠然的事情。他们拜访过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和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后不久,雷纳租的轿车把德罗海达来的一小队人马送到了他们的旅馆。朱丝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雷纳对她家人,对她所有的舅舅们的反应,直到眼下,她的眼睛还没有找到她母亲的面孔,朱丝婷本来确信她会改变主意,到罗马来的。然而她没有来,这真是一个无情的打击;朱丝婷不知道她是对戴恩感到更痛心呢,还是对母亲感到更痛心。但是,舅舅们却都到这儿来了。毋庸置疑,她是他们的女主人。
哦,他们多腼腆呐!分不清谁是谁了,他们年龄愈大,长得就愈象。在罗马,他们引人注目的就象--嗯,象澳大利亚的牧场主在罗马度假。每个人都穿着富裕的牧羊场主们进城进穿的那种制服:棕黄色的,侧面有弹性的马靴,灰不溜秋的裤子,非常厚重的棕黄色运动夹克,侧面的开气处露出毛绒绒的羊毛,缝缀着许多革饰片,穿着白衬衣,针织的毛领带,平顶宽边灰帽子。在东部大博览会期间,这套服装在悉尼的大街上是平平常常的,但是在罗马的夏末,却显得十分奇特。
我可以带着两倍的真诚说,谢天谢地,多亏了雷恩!他和他们处得多融洽呀。我本来是不相信谁能引得帕西开口说话的,可是他却办到了,赞美他吧。他们就象老朋友似地谈个没完,他是从哪儿给他们搞来的澳大利亚啤酒?他喜欢他们,我想,他也感兴趣。一切到一个德国工业家兼政治家那里都会磨得粉碎的一对吗?象他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坚持他的信义呢?一个不可思议的人。这就是你,雷纳·莫尔林·哈森,教皇和红衣主教的朋友,朱丝婷·奥尼尔的朋友。哦,倘若你不是这么做的话,我会吻你的,我真是感激不尽哪。上帝,想想吧,没有雷恩而和舅舅们呆在罗马该是什么样啊!你真是及时雨。
他靠在他的椅子中,倾听着鲍勃向他讲关于剪羊毛的事;没有任何其他事好做,因为他把一切都照顾到了。朱丝婷难以索解地望着他,大多数情况下,她能够马上注意到别人身体上的一切,但是,只有很偶尔的情况,她的警惕性会放松下来,让人们钻了空子;还没来得及做出极其重要的最初的估价,便被人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了划痕。假如放过了做出这种最初的估价,有的时候,当他们重新作为陌生人闯进她的思想时,几年的时间便一晃而过了,就象现在注视着雷恩这样。当然,这要怪第一次见面,周围都是教会人员,敬畏仰止,战战兢兢,她是厚着脸皮在那里混的。她只注意到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他那强壮有力的体魄,他的头发,他有多黑。随后,当他带她去吃饭的时候,矫正的机会已经失去了,因为他强迫她去注意除了他身体特征之外的品质;她当时对他那张嘴讲的东西兴趣甚大,反而不注意那张嘴了。
其实他根本不丑,现在她断定。也许,他的外貌就是那样子,一种最佳与最糟的混合。就象是个罗马的皇帝。难怪他热爱这座城市呢。这是他的精神故乡。他的脸庞很宽,颧骨又高又大,鼻子小而呈勾状。两届浓黑,直直的,而不是随着眼眶的曲线而弯曲。黑睫毛非常长而且富于女性感,一双黑眼睛相当可爱,通常都能掩饰他的思想。最好看的是他的嘴,双唇不厚不薄,不大不小,但是形状非常好,嘴唇的轮廓清晰,他使那嘴唇带着一种坚定的神态;就好象他把那股劲一放松,也许就会把他的真实面目的秘密暴露出来似的。把一张既熟悉又完全不熟悉的脸仔细剖析一遍,真是有趣。
她从自己的出神发怔中清醒了过来,发现他觉察到了她在注视着她。她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把一切都暴露无遗了。有那么片刻,他的眼光停留在她的眼睛上,睁得大大的,充满了警觉;他倒不完全是感到吃惊,而是被她吸引住了。随后,他镇定地把眼光转向鲍勃,在剪羊毛方面提了一个十分贴切的问题。朱丝婷心里震动了一下,告诫自己不要意马心猿。但这真是太迷人了,突然之间把一个多年朋友的男人当成情人来看,而且毫无憎厌之感。
在阿瑟·莱斯特兰奇之后曾经有几个步其后尘者,但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乐趣可言。哦,自从那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夜以来,我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但是,我不知道我实际上是否前进了?有一个男人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但是象戴恩说的那样,应该跟一个男人,那太可怕了。我可不打算把这事弄成只跟一个男人,所以我不打算和雷恩睡觉。哦,不。这将使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变化,我就会失去了我的朋友。我将象享有戴恩那样享有他,这个对我来说没有任何肉体意义的男性。
教堂能够容纳两万人,所以并不拥挤。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在建造一座上帝的庙堂之上投入了如此之多的时间、思想和创造才能它使非基督教的古代建筑相比之下黯然失色。它就是这样的。恣肆洋溢着爱,沛然弃盈着柔情。布拉曼特长方形教堂,米开朗琪罗的天顶画,帕尼尼柱廊。这不仅是上帝的纪念碑,也是人的纪念碑。在一个小石屋的下面埋葬着圣徒彼得;查理大帝就是在这里加冕的。苍老的声音似乎在倾泄进来的银白色的光线中低低徊响着,在高耸的祭坛后面麻木的手指把青铜磨得发光,抚弄着华盖上扭曲的青铜柱。
他正躺在台阶上,头低垂着,好象死了似的。他在想什么?是因为他母亲没来,他没有权利到那儿去而感到痛苦吗?拉尔夫红衣主教透过泪水望着他,他知道,他并不痛苦。在事前,是痛苦。事后,当然也痛苦。但是现在却没有痛苦。他全心全意地投入了那伟大的一刹那。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的地位。这一天和往常是一样的,除了眼前担负的艰苦工作--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献给上帝--之外,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他也许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其他许多人实际上都是怎样的呢?拉尔夫红衣主教没有做到全心全意,尽管他依然以充满了圣洁的惊异之情回忆着他自己的圣职授任。他竭尽全力试图做到这一点,然而他总是有某种保留。
我的圣职授任不像这次这样庄严、隆重,但是在他身上我又体验了一次圣职授任。不知道他实际上是怎样的人,虽然我们为他担心,但是他在我们之中生活了这么久,没有和任何人恶颜相向,更别说有一个真正的敌人了。人人都热爱他,他也热爱大家。他的头脑中连一刻也未曾想过,这个上层社会的事情有什么特珠之处。然而,当他头一次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他对自己并不是这样有把握的;我们给了他信心,对此,也许我们的存在被证明是正确的。这里造就了许多教士,成千上万;然而对他,总是有些另眼相待。哦,梅吉!为什么你不来看你奉献给我主的这个礼品--这个我无法亲自奉献的礼品?我想,这就是今天他能在这里摆脱痛苦的原因。因为今天已经能够由我来代他受苦,使他从中解脱出来了。我为他而挥泪,我替他而哀痛。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望着那一排穿着异国情调的黑衣服的德罗海达人。鲍勃,杰克,休吉,詹斯,帕西。一把空椅子是梅吉的,接下去是弗兰克。朱丝婷那火红的头发在一条黑花边的头巾下隐约可见,她是克利里家唯一在场的女性。雷纳在她的旁边。随后是一群他不认识的人,但是他们也象德罗海达人那样全体都来了。只有今天是不同的,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今天他几乎感到好象他也有一个儿子似的。他微微一笑。叹了一口气。把戴恩的教职给他,维图里奥会做何感想?
也许是由于戴恩强烈地感到了他母亲的缺席,在维图里奥红衣主教和拉尔夫红衣主教为他举行的宴会上,他想方设法把朱丝婷安排在紧靠他的位置上。她想,他穿着黑法衣,衬着高高的白领,显得极其动人,根本不象是一个教士。在没有看他的眼睛之前,他就象是一个演员在扮演着教士。那双眼睛中有一种内在的光芒,这光芒能使一个非常俊美的男子变成一个无可匹敌的人。
"奥尼尔神父。"她说道。
"朱丝婷,我还不是名符其实的神父呢。"
"这没什么难理解的。我从来没感到自己以圣徒彼得的方式行事,所以,这对你是个什么滋味我无法想象。"
"哦,我认为你是能够想象到的,在你内心的某个地方。要是你真的想象不出的话,你就不会成为这样一个好演员的。不过,朱丝婷,在你身上它是无意识地发生的;在你需要运用它之前,它不会进入你的思想。"
他们坐在屋子尽头角落中的一个小长沙发上,没有人走过来打扰他们。
过了一会儿,他说:"弗兰克来了,我真高兴。"他望着弗兰克正在和雷纳谈话的地方,他的脸上的勃勃生气是外甥女和外甥前所未见的。"我认识一个避难的罗马尼亚教士,"戴恩接着说道,"他说话有个特点,哦,可怜的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悯……我不知道是怎么的,我莫名其妙地发现我总是这样说咱们的弗兰克。可是,朱丝婷,这是为什么呢。"
可是,朱丝婷没有搭这个话碴,她径直向十字架走去。"我真能把妈给杀了!"她从牙缝里说道。"她没有权利对你这样做!"
"哦,朱丝婷,我能理解。你也得设法理解才是。如果这事是由于怨恨或对我进行报复,我会感到伤心的、但是你对她的了解和我一样。你知道这并不是由于这两个原因。不久我就要到德罗达去。那时,我会和她谈谈,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想,作女儿的决不象作儿子的那样,对母亲如此耐心。"她沮丧地往下拉了拉嘴角,耸了耸肩。"也许,我还是当个索然离群的人好,以免当了母亲得受那份罪。"
那双湛蓝的眼睛显得非常慈善,柔和;朱丝婷觉得她的火气来了,她认为戴恩是在怜悯她。
"你为什么不和雷纳结婚?"他突然问道。
她的下颚落了下来,她感到透不过气。"他从来没开口问过我。"她无力地说道。
"这只是因为他认为你不会答应。不过,也许可以安排一下。"
她连想都没想,便揪住了他的耳朵,就象他们童年时那样。"你还敢不敢,你这个该死的大傻瓜。一个字也不准提,听见没有?我不爱雷纳!他只是个朋友,我就想让事情保持这个样子。要是你为这件事瞎忙乎的话,我发誓,我会坐在那里,把眼一闭,痛骂你一顿。你还记得你以前是多么害怕充满生气的白昼离开你吗?"
他把头挣了回来,大笑着。"那不灵了,朱丝婷!这些天我的魔力比你大。不过,你没有必要为此这么挖苦人。我搞错了,就是这样。我以为你和雷纳之间有事呢。"
"不,没有。在交往了七年之后吗?算了吧,无奇不有。"她顿了顿,好象找话说,随后,几乎是腼腆地望着他。"戴恩,我真为你感到幸福。我想,要是妈在这儿,她也会有同感的。让她看看你现在这样了,这是完全必要的。你等着吧,她会回心转意的。"
他很快地用双手捧起了她那尖尖的脸,情真挚爱地微笑着低头望着她,以至她抬起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这种爱透过了每一个汗毛孔,她象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沛然而来,令人珍重。
但是,从他那双眼睛的背后,她意识到了一种隐隐的疑虑;也许疑虑这个词太夸张了,更象是一种忧虑,他相当有把握,妈妈最终会理解的,但是,他是一个人,除去他打算忘记这个事实以外,他具备人的一切特点。
"朱丝婷,你能为我做点儿事吗?"他一边放开她,一边说道。
"什么事都行。"她说道,这并非虚言。
"我已经得到了一个短期的休息时间,思索一下我将来要做些什么,有两个月。在我和妈妈谈过之后,将要在德罗海达的马背上苦思苦想一番--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在我和妈妈谈过之前,无法把任何事整得有条有理。可是,首先,(口母)……我不得不鼓起回家的勇气。所以,如果你能想想办法的话,就陪我到希腊半岛去两三个星期,把我的怯懦痛痛快快地指责一通,直到我对你的声音感到厌倦,我就坐上飞机离开那里。"他冲她微微一笑。"此外,朱丝婷,我绝对不想让你认为我打算把你从我的生活中逐除出去,我更不愿意妈这样想。你需要偶尔唤醒你旧日的道德心。"
"哦,戴恩,我当然会这样做的!"
"好。"他说道,随后露齿一笑,调皮地看着她。"我确实需要你,朱丝婷。有你揪我的耳朵,就象回到了从前似的。"
"喂--喂--喂!别说难听话了,奥尼尔神父!"
他用胳膊揽住了她的头,满意地往长沙发上一靠。"我就是!这不是妙极了吗?也许,在我见过妈之后。我就能一心一意侍奉上帝了。你知道,我认为这正是我爱好之所在。一心只想着上帝。"
"戴恩,你应该拥有一个教团。"
"我还能办到,我也许会这样的。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不用着急。"
朱丝婷是和雷纳一起离开宴会的。在她说到她要和戴恩一起去希腊之后,他说他要去在波恩的办公室。
"该到时候了,"她说道。"作为一个内阁部长你好像没有做多少工作,是吗?所有的报纸都管你叫花花公子,昏头涨脑地和红头发的澳大利亚女演员周旋,你呀,你这个老狗。"
他冲她挥了挥硕大的拳头。"我得到乐趣的办法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呢。"
"咱们走一走你在意吗,雷恩?"
"要是你穿鞋的话,我就不在意。"
"这两天我不得不穿鞋。超短裙也有缺点,可以轻而易举地脱掉的长统袜时代结束了。他们发明了一种极薄的演戏用的紧身衣裤,由于高达娃太太的缘故,一个人要在公共场合把它脱下来而又不引起极大的愤怒是办不到的。因此,除非我想毁掉五个几尼①一条的紧身衣裤,否则我就得受鞋的约束。"
①旧英国金币,一几尼合现在的二十一先令。--译注
"至少你使我在妇女服装方面的教育水平得到了提高,这方面的知识我既不够标准又是门外汉。"他温和地说。
"再胡编!我敢打赌,你有一打情妇,而且你还给她们脱衣服呢。"
"只有一个,象所有的好情妇一样,她是穿长睡衣等我的。"
"你知道吗?我相信咱们以前从来没说起过你的性生活。真有意思!她是什么样?"
"又白又胖,40岁,很自负。"
她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噢,你在戏弄我,"她慢慢地说道。"我看不出你有那样一个女人。"
"为什么呢?"
"你的口味很高。"
"各有所好嘛①,亲爱的。我本人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为什么你认为我能迷住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使她成为我的情妇呢?"
①原文是法文"Chaeunsonogot"。--译注
"因为你能!"她愤慨地说道。"哦,你当然能!"
"你指的是我的钱财吗?"
"不,不是你的钱财!你在捉弄我,你总是这样!雷纳·莫尔林·哈森,你非常清楚你的魅力,要不然你不会穿金色团花和网纹衬衫的。外貌并不是一切--倘若是的话,我会感到奇怪的。"
"你对我的关心是令人伤感的,好姑娘。"
"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我似乎永远在后面赶,可总赶不上呢?"她那突然爆发的怒火熄灭了;她站在那里,拿不准地望着他。"你不是认真说的,对吗?"
"你认为我不认真吗?"
"不,你并不自负,可是你确实知道你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管我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没什么了不起的。重要的是,你认为我是有吸引力的。"
她想说:当然,我是这样认为的;不久之前,我在内心试图把你当作情人,但是后来我断定,这是行不通的。我宁愿把你当作朋友。要是他让她把这番话讲出来,他便会推论时机尚未成熟,行动也就会不一样了。事情正如发生的那样,在她没有说出口之前,他已经搂住了她,正在吻着她。她至少站了有60秒钟,一动不动,张开了嘴,完全垮下来了;那欣喜若狂地喊叫的力量被另一种足以之匹敌的力量所代替。他的嘴--真漂亮啊!而他的头发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充满生气,某种东西强烈地支配着她的手指。随后,他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微笑着望着她。
"我爱你。"他说。
她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但并不是轻轻地搂着,象攥着戴恩的手腕那样;她的指甲嵌了进去,猛地嵌进了他的皮肉里。她往回退了两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胸脯起伏着。
"这行不通的,"她气喘吁吁地说着。"这是决行不通的,雷恩!"
她脱掉了鞋,弯腰捡了起来,转过身去,跑了;在两秒之内,她那脚拍打地面的轻柔而迅速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他根本没打算去追她,尽管她显然认为他会这样的。他的两只手腕都渗出了血,它们受伤了。他用手绢在一只腕子上按了按,又在另一只腕子上按了按,耸了耸肩膀,拥掉了那块沾了血迹的手绢。他站在那里,精神都集中在那疼痛上。过了一会儿,他掏出烟盒,取了一支烟,燃着,然后开始慢腾腾地走着。从身边经过的人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他的感情。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又失去了。愚蠢的姑娘。什么时候她才能成熟起来呢?她感受到了它,对它作出反应,又拒绝了。
但他是个赌徒,是那种赢得起,也输得起的人。在尝试运气之余他已经等了七年,在这次圣职授任的时候才感到时机到了。然而,他的行动显然太早了。啊,好吧。总会有明天的--或许要了解朱丝婷得到明年、后年。当然,他并不打算放弃。要是他谨慎地看住她,总有一天他会走运的。
大声的笑使他身上直颤。又白又肥,40岁,自负。不知道是什么神使鬼差地叫他说出这些话来的,除了很久之前,他的前妻曾对他讲过这个。这四个"F"①描画出了典型的胆结石患者的样子。她就是一个胆结石的长期患者,可怜的安妮莱斯,尽管她皮肤黑,骨瘦如柴,50岁,象瓶子中的阿拉伯妖怪那样受着管制。现在我想安妮莱斯干嘛?我多年来捺性定心的活动被搞成了一团糟,我所能做的几乎和可怜的安妮莱斯一样。好吧,朱丝婷·奥尼尔小姐!咱们走着瞧吧。①英语中"皮肤白皙"(Fair),"肥胖"(Fat),"四十岁"(Forty)和"自负"(Flatulent)都是"F"开头。--译注
宫殿的窗子里依然灯火通明;他要上去呆几分钟,和拉尔夫红衣主教聊聊。他显得苍老了。他的身体不好,也许应该说服他去做一次医学检查。雷纳心头在发疼,但并不是为了朱丝婷,她是个年轻人,还有的是时间。他是为拉尔夫红衣主教心疼,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儿子得到了圣职,可是还不知底蕴呢。
天还早,旅馆的门厅里人来人往。朱丝婷已经穿上了鞋,快步穿过门左向楼梯走去,低着头,跑了上去。随后,有那么一阵工夫,她那只发抖的手在提包里找不到房间的钥匙;她想,不得不再下楼去,鼓起勇气挤进服务台旁边的人群中。可是钥匙在这里;她的手指一定在上面来回摸了十几遍。
终于进了房间,她摸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来,逐渐恢复了思想的条理。她告诉自己,她感到了厌恶、恐惧和幻灭,她一直忧郁地呆望着透过窗户投进户内的长方形的苍白的夜光,她想要咒骂,想哭。再也不能重演了,这是一场悲剧。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这是背叛。
空洞的言词,虚假不实;突然之间,她一下子全然明白是什么使她如此恐惧,使她连吻都没吻他,便从雷纳的身边飞跑而去,就好象他有杀人企图似的。这是由于这件事是正当的!是因为她觉得返回故乡和承担爱情的责任都差不多,这时候她反倒起了归家的感觉。家是令人灰心丧气的,爱情也同样如此。还不仅是这样,尽管承认这一点使人觉得丢脸;她不敢肯定她是否能爱。如果说她能爱的话,那肯定是有那么一两次她的警觉性放松了;肯定是有那么一两回她在她那有数的情人那里体验到的是某种肉体的痛苦,而不是某种能够容忍的钟爱之情。她从来没想到过,她所选择的情人对她没有任何威办--她想分手就分手,她能够完全自主地保持着自认为很重要的独立判断。她觉得失去了主心骨,这在她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过去,能使她从中得到慰藉的时刻是没有的,不管是她还是那些不明不白的情人一次都没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德罗海达的人们帮不了她的忙,因为她自己一直拒绝他们的帮助。
她不得不从雷恩身边跑开。让她表示赞同,使她对他承担义务,随后,当他发现她爱的程度不充分的时候,让她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他甩手而去吗?这是不能容忍的!她要告诉他她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那样就能斩断他对她的爱了。以明确的答应开始,以终生的冷漠而结束,这是令人不能忍受的。她还是拒绝此事要好得多。这种作法,至少可以满足自尊心,而朱丝婷一分不差地继承了她母亲的自尊。雷恩一定是从没发现在她那表面的轻率浮躁之下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爱上的是他眼睛所看到的那个朱丝婷;她不允许他有任何机会去觉察到她内心深处那种多疑泛滥的禀性。这些只有戴恩觉察到了,--不,是了解到了。
她向前一俯身,前额顶着床边那张冰冷的桌子,泪落滔滔。当然,这就是她为什么这样爱戴恩。他了解朱丝婷其人,但依然爱她。他倾力相助,同样分享一生中的回忆、难题、痛苦和欢乐。然而雷恩却是个陌路人,不会象戴恩那样对待她的,甚至象她家里的其他人那样对待她都办不到。没有任何东西非要他爱她不可。
她直起了身子,用手掌在脸上擦着,耸了耸肩,开始做另一件不同的事,把她的困恼推回到她头脑中的某个角落中去,在那里它可以平平安安地呆着,不会被记起。她知道她可以办到这一点;她用了一生的时辨纯熟地掌握了这种技巧。它仅仅意味着不停地活动,持续不断地沉溺在身外事中。她伸出手去,打开了身旁的灯。
一定是一位舅舅把这封信送到她房间里来的,因为它放在桌子旁边。这是一封淡蓝色的航空信,信封的上角印着伊丽莎白女王的头像。
"亲爱的朱丝婷,"克莱德·多廷汉姆-艾伯特的信写道。"赶快归队,需要你!立刻!新的演出季节的剧目中正在征求一个角色,一个瘦小的姑娘告诉我说,你正想扮演这个角色。是苔丝德蒙娜,怎么样,亲爱的?由马克·辛普森演你的奥赛罗如何①?主角排练下个星期开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①苔丝德蒙娜和奥赛罗是莎土比亚的悲剧《奥赛罗》中的主角。--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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