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那涨红的脸上掠过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哦,老天爷!它们是在那儿吗?我以为迪万太太的卷毛狗把它们吃掉了呢;它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精打采的了,我没敢冒险提到我丢了肥皂片。可是,我认为是那可怜的畜生把它给吃了,不管是什么,只要没先把它吃了的,它都吃。不,"朱丝婷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我不愿意看到它完蛋的。"

梅吉一仰身子,大笑起来。"哦,朱丝!你知道你多有意思吗?"她把那只盒子扔到了东西已经堆积如山的床上。"你对德罗海达不信任,对吗?我们竭尽全力使你想起那里是整齐、井井有条的,也不能博得你的信任。"

"我已经跟你说过,那是一个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事业。你想把肥皂片带回德罗海达去吗?我知道我要坐船去,行李是不受限制的,可是我敢说,伦敦有成吨的肥皂片。"

梅吉把那只盒子送进了标着"迪万太太"的纸箱子里。"我想,我们最好把它们赠给边万太太吧,她得为了一个房客把这里修得能住人才行。"桌手尽头放着一摞摇摇晃晃的未洗刷的盘子,盘子上长出了令人嚼心的毛毛。你洗过盘子没有?"

朱丝婷毫无改悔之意地笑着。"戴恩说,我要末不用洗,得给它们刮脸了。"

"你首先得给它们理理发了。你用盘子,为什么不洗呢?"

"因为那就意味着又要在厨房里吃力地干活了,而且,由于我一般是在半夜之后吃东西,谁也不会欣赏我那点残渣剩汤长出的花纹了。"

"把那盘子给我一个。我会把它们带走的,现在我把它们整理整理。"妈妈无可标何地说道。在自愿来履行义务为女儿打行李之前,她就知道会这样的,她渴望来干这些。任何人都很难得找到机会帮朱丝婷干些什么,梅吉不论什么时候想帮朱丝婷做些事,都因为觉得自己完全象个白痴而罢手。但是,在家庭事务上局面正好倒了过来她可以心中有底地帮助她,而不会感到象个傻瓜。

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是干完了,朱丝婷和梅吉便把行李搬上了梅吉从基里开来的牧场货车,动身去澳磊利亚旅馆,梅吉在那里租了一套房间。

"我希望你们德罗海达的人在棕榈海滩和阿威伦买一幢房子。"朱丝婷把她的箱子放在房间的里间卧室里。"正好住在马丁广场的上面,真是太可怕了。你就想想在拍岸的浪花中蹦蹦跳跳的滋味吧!难道这不比你们坐飞机匆匆忙忙地从基里来更有吸引力吗?"

"我干嘛要到悉尼来?过去的七年中我已经来过两次了--给戴恩送行,这次是给你送行。要是我们在这里有一幢房子的话、也是根本用不上的。"

"真笨。"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世界上还有比德罗海达更丰富的东西。哼!那个地方快叫我发疯了!"

梅吉叹息着。"请相信我,朱丝婷,总会有你渴望回到德罗海达老家的时候。"

"戴恩也会这样吗?"

沉默。梅吉不再看女儿,从桌子上拿起了提包。"咱们晚了。罗彻太太说是2点钟。要是你想在启程前买些衣服的话,咱们最好快点儿。"

"我可是安分守己的呀。"朱丝婷咧嘴一笑,说道。

"朱丝婷,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呢?在波兹维尔花园除了迪万太太之外,我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当她们坐在杰曼·罗彻的大厅里,望着那些设精打采的时装模特儿衣着华丽,痴笑着的时候,梅吉说道。

"哦,它们有点儿害臊了……我喜欢那位桔黄色的。你呢?"

"和你的头发不搭色。灰色的好。"

"呸!我觉得桔黄色和我的头发很相配。穿上灰衣服,我那样子就有点儿让人想起猫来,色泽浑浊,陈腐不堪。要随潮流,妈。红头发不一定非配白色、黑色、艳绿或你所欣赏的那些可怕颜色--那是什么颜色,玫瑰灰?维多利亚时代的式样!"

"这种颜色的名称你说对了,"梅吉说道。她转身望着女儿。"你是个怪物。"她嘲讽地说道,但却充满了慈爱。

朱丝婷根本没在意,她不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了。"我要买桔黄色的、鲜红印花的、苔藓绿、勃良第红的衣服……"

梅吉哭笑不得地坐在那里、拿朱丝婷这样的女儿有什么办法呢?

三天之后,"喜马拉雅"号从达令港启航了。这是一艘可爱而又陈旧的轮船,平底,非常适于航海。它是在没有任何人匆匆忙忙的时代,和任何人都承认经好望角到英国有四个星期的路程或经苏伊士到英国需五个星期这一事实的那个时代建造的。而今,甚至连流线型的、船身象驱逐舰的洋定期客轮到英国也要快得多了。但是,它们使敏感的胃口所尝到的滋味,连久经锻炼的海员也望而却步。

"多有意思啊!"朱丝婷笑着。"头等舱的那伙人全都单纯得可爱,所以这不是象我原来想的那样枯燥无味。其中有些人帅极了。"

"现在你对我坚持要订一等舱不会感到不高兴了吧?"

"我想是的。"

"朱丝婷,你对我刻薄之极,一直是这样。"梅吉气冲冲地说着,为她的忘恩负义而大发其火。这不坏蛋这次至少对即将离去不会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了吧?"固执,愚蠢、任性!你真叫我恼火。"

有那么一阵工夫,朱丝婷没有回答,反而扭过头去,好象对那些正在喊叫的、挤满了岸边的人比对妈妈的话更感兴趣。她咬住了在颤抖的嘴唇,朝着那些人开朗地笑着。"我知道我使你恼火。"当她面对着她母亲的时候,她愉快地说道。"别在意,我就是我。正象你一直说的那样,我随我爸爸。"

在梅吉匆忙走进挤在跳板上的人群之中,并消失在那里之前,她们不自然地拥抱了一下。朱丝婷走上了日光甲板,站在舷栏旁,手里拿着一卷彩色飘带。在下面码头的远处,那穿着浅粉色衣服。戴着浅粉色帽子的身影站在指定的地点上,手遮在眼睛上。真有意思,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妈妈已经近50岁了。从别的方面还看不出来,但好站立的资势最能说明她的年龄,她们同时挥起手来,朱丝婷把第一卷彩带扔了出去,梅吉灵巧地接住了彩带的一端。一条红的、一条蓝的,一条黄的,一条粉红的,一条绿的,一条橙黄色的;盘绕着,被微风拉直。

一个管弦乐队在给足球队送行,他们站在飞扬的三角旗和翻滚的方格呢裙之中。风笛吹出了一支古怪的、经过改编的乐曲《时候到了》。船舷边站满了身上挂着、手里拼命攥着那细细的纸彩带的人们;码头上,数百人引领翘首,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行将远去的人们的面庞,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的面孔,他们是要去看看世界另一面的文明中心实际上是个什么样子的。他们会在那里生活、工作,也许三五年中就会回来,也许根本不回来了。人人都明白这个,感到惶惑不解。

瓦蓝的天空布满了银白色的云絮,刮着悉尼的疾风。温暖的太阳照在那些仰起的头上和俯下的肩胛上;一条巨大的、五彩缤纷的彩带摇摇晃晃地把轮船和海岸连接在一起。随后,在陈旧的轮船的一侧和码头的木桩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道空隙,空中充满了喊声和鸣咽声;成千上万的彩带一条接一条地断开了,偏斜地飘动着,款款地下垂,象一片散乱交织的织物杂然漂浮在水面上,和桔子皮、水母一起漂走了。

朱丝婷固执地留在舷栏边上,直到港口变成了远年的几道刺眼的线条和粉红色的小点点;"喜马拉雅号"的拖缆搅得她心神不安,眼巴巴地望着它牵引着她从悉尼港桥熙熙攘攘的桥面下穿过,驶进了这次优美的航程中那洒满了阳光的主流之中。

这次出地和摆渡完全是两码事,虽说他们要走过同样的道路,经过纽翠尔湾、玫瑰湾、克里蒙和范克路斯;但事情还不是不一样。这次要穿过海岬,驶出森搏人的峭壁,拖着泡沫翻腾的扇形划水线,驶入大洋之中。跨过1万2千英里,到达世界的另一面。而且,不管他们是否会重返故里,他们将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边,因为他们将生活在两个大陆上,初次体验那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朱丝婷发现,金钱使伦敦成为一个最诱惑人的地方。她是不会分文不名地附于"伯爵宫"的---他们称它为"袋鼠村",因为许多澳大利亚人都在这里设方自己的总部。她也不会遭罹澳大利亚人在英国那种典型的命运:开小本经营的青年招待会所,为了一份菲博的新俸在某个办公处、学校或医院工作,贫困地住在一间冰冷、嘲湿的房间中,在半温不凉的暖气边上瑟瑟发抖。相反,朱丝婷在紧挨着爵士桥的肯性顿有一套公寓,暖气是中心供暖;她在克莱德·达尔蒂汉。罗伯特公司的一个位置。这家公司属于伊丽莎白·塞恩财团。

夏天到来的时候,她乘火车到罗马去了。此后的几年中,她会含着微笑回忆起这次跨越法国赴意大利的长途旅行中几乎不有看到什么景致,她的脑子里完全塞满了那些她非要告诉戴恩不可的事,回忆着那些简直无法忘记的事情。事情太多了,她肯定会漏掉一些的。

那是戴恩吗?那个站在月台上的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男人是戴恩吗?他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又是如此陌生。他再也下属于她的世界了。她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但却喊不出口来;她在座位上往后退了退,望着他,因为火车停在离他站立的地方只有几码,他那双焦急的眼睛在车窗上扫动着。待她把自己从他离去之后的生活告诉他的时候,恐怕只会是一次一头忙的谈话,因为现在她已经明白,他心中没有和她共享他自己的经历的热切愿望。真该死!他再不是她的小弟弟了;他现在的生活已不象德罗海达的生活那样,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哦,戴恩!一天24小时的生活,你是怎样过来的?

"哈!想想吧,我白叫你到这儿来接我了,对吗?"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他的背后。

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微笑着低头望着她。"大傻瓜。"他快活地说着,接过了她那只大箱子,让她那只空着的胳臂挽着他的胳臂。"见到你太高兴了。"他一把她扶上下他那辆走到哪儿开到哪儿的红色"拉根达"汽车,一边补充道;戴恩总是喜欢开赛车,自从他长大到能领行车执照的时候,便有一辆赛车。"见到你也很高兴。我希望你给我找了一家好饭店,因为我给你写的信是算数的。让我呆在一个梵蒂冈的修道密室里,置身一大堆独身生活的人中,我可不干。"她大笑起来。

"他们还不要你呢,他们不愿意和小魔鬼呆在一起。我已经给你在离我不远的一家小公寓订了房间,他们讲英语,因此你用不着为我不在的时候发愁。在罗马,四处逛逛,讲英语是没问题的;总会有某个人能讲英语的。"

"在这种时代,我真希望我能有你那种语言天才。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我在演哑剧和猜字谜方面很有能耐。"

"我有两个月的假,朱丝婷,这不是太棒了吗?所以,咱们可以到法国和西班牙去看看,仍然可以有一个月呆在德罗海达。我真怀念故土啊。"

"是吗?"她转过脸来望着他,望着那双熟练地驾驶着汽车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罗马大街上穿行的那双漂亮的手。"我根本不想;伦敦太有意思了。"

"你别反我当傻瓜。"他说。"我可知道德罗海达和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在衣服下摆上紧攥着拳头,但是没有回答他。

"今天下午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喝茶,你介意吗?"当他们到了地方之后,他问道。"我已经事先把接待你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他们都急于见见你,因为在明天之前我还不是个自由人,所以我不愿意回绝。"

"大傻瓜!我干嘛要介意呢?如果这里是伦敦,我也会让我的朋友弄得你招架不住的,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呢?你给我一个观察神学院里的这些家伙的机会,我很高兴,尽管这对我来说有点不公平,对吗?好,管不了这许多啦。"

她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广场,那铺着路面的上方形小广场上有两棵无精打采的梧桐树,树下点缀着三张桌子;广场的一边,是一座谈不上什么特殊建筑美的教堂,项上覆盖着斑驳的灰墁。

"戴恩……"

"怎么?"

"我理解了,我确实理解了。"

"是的,我知道。"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希望妈也能理解,朱丝婷。"

"妈可不一样。她认为你抛弃了她;她不明白你并没有抛弃她。别为她担心啦。她会及时回心转意的。"

"我希望如此。"他笑了。"顺便提一下,今天下午我要见的人不是神学院的。我不愿意让他们或你受到诱惑,和我们一起喝茶的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你要答应态度好些。"

她的眼睛闪着极有魅力的光芒。"我答应!我甚至会吻伸给我的每一个戒指的。"

"哦,你想起来啦!那天我被你的话差点儿气疯了,使我在他的面前感到羞愧。"

"唔,从那以后,我吻过许多比戒指还要不卫生的东西,在演剧班里有一个长满了可怕的粉刺的小伙子,他还有口臭和扁桃腐烂,我不得不吻之整整29次,都快反胃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伙计,在吻过他之后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了。"她拍了拍头发,从镜子前转过身来。"我有换衣服的时间吗?"

"哦,别为这个发愁。你看上去很好。"

"还有谁一起喝茶?"

太阳偏得太低,无法温暖这古老的广场了,梧桐树干上那象麻疯病似的痕迹显得陈腐、令人作呕。朱丝婷哆嗦了一下。

"还有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

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睁大了眼睛。"唷!你是在一个相当高贵的圈子里活动,是吗?"

"是的。我试图抛弃它。"

"戴恩,这意味着你在这里的其他领域活动的时候,有些人因此此和你过不去吗?"她机敏地问道。

"不,不真正是因为这个。认识某某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其他人也没这样想。"

这房间!这些披着红色的人!当朱丝婷走进那个除了地位低下的修女之外简直没有女人的世界的一刹那,她一生中还从来没感到到过某些男人的生活中女人是这样多余的呢。她依然穿着那件在都灵城外就换上的橄榄绿的亚麻衣服,在火车上时弄得有些皱了。她一边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向前走着,一边骂着戴恩那样急如星火地到这里来;她真希望她当时坚持穿上一件没有旅行痕迹的衣服。

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站了起来,面带微笑;他是个多么美貌的老人呐。

"亲爱的朱丝婷,"他说着,伸出了他的戒指,脸上带着顽皮的表情,这说明他还记得上回的那件事。他在她的脸上细细察看着什么,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你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象你母亲。"

她单膝跪下,吻了吻那戒指,谦卑地笑着,站起身来,那笑容更谦卑了。"是的,我不象。在我选择的职业中,我要是有她的那种美貌就好了,但是在舞台上我想方设法弄得漂亮些。你知道,因为在舞台上的脸模样和实际生活中的脸模样没有任何关系,你和你的艺术能使人们砍信那容貌就是那样的。"

从一把椅子上传来了一声干笑:她又一次吻了戴在另一只上了年纪的、嶙峋的手上的戒指以表示敬意。但是,这次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双黑眼睛,而且奇怪地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爱。这是对她的有,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一个难得闻其名的人的爱。她现在对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的喜爱丝毫不多于她在10岁时对他的喜爱,但是她却喜欢这人老人。

"坐下吧,亲爱的。"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指着自己旁边的一把椅子,说道。

"哈罗,小猫,"朱丝婷说着,抚弄着他那双红色衣襟上的蓝色的猫,"他很好看,是吗?"

"确实很好看。"

"她叫什么名字?"

"娜塔莎。"

门打开了,但时来的不是茶车,而是一个男人,穿着宽大的衣服,象一个俗人;如果又是一件红法衣,朱丝婷想,我会像公牛那样吼起来的。

但是,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尽管他是红尘之中的人。他们也许在梵蒂冈有一幢专门把俗人挡在外面的小房子,朱丝婷不由自主地继续想道。他的个头不矮,体魄强壮有力,这使他似乎显得比他实际的样子更矮粗,他两肩宽厚,胸膛宽阔,硕大的狮子头,两臂很长,象剪毛工。他浑身洋溢着聪颖。他的步态使人觉得这是一个想得到就干得出的人。除此之外,他就象一头类人猿了。他能够抓住一样东西,把它撕成碎片,但决不会毫无目的,决不会掉以轻心,而是老谋深算的。他长得很黑,但那头浓密的头发却和钢丝绒的颜色一模一样,而且也差不多是那样韧,钢丝绒也能够卷成那样细小、整齐的波浪纹的。

"雷纳,你来的正是时候。"维图里奥红衣主教说着,指了指他另一边的椅子,他仍然在说英语。"亲爱的,"当那人吻了他的戒指,站起身来的时候,他转向朱丝婷,说道。"我愿意让你见一位非常好的朋友,赫尔·雷纳·莫尔林·哈森。雷纳,这位是戴恩的姐姐,朱丝婷。"

他弯了弯腰,拘谨地碰了一下鞋跟,向她毫无热情地微微一笑,便坐了下来,正好坐在那一侧很远的地方,看不到他了。朱丝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尤其是当她看到戴恩随随便便地按照习惯坐在拉尔夫红衣主教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正在她的视线中;在她能看到她认识的人和她喜欢的人时,她感到心安理得。但是,这房间、披红袍的人和那个皮肤黧黑的人比安静地呆在那里的戴恩更让她逐渐感到枯燥;她对他们把甩在一边的方式感到不满。于是,她歪向一边,又逗起那只猫来,心里明白维图里奥红衣主教会觉察到,而且会被它的反应逗乐的。

"她被阉过了吗?"朱丝婷问道。

"当然喽。"

"当然喽!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操心,但是,仅仅长期住在这地方就足以阉割掉任何东西的卵巢了。"

"正相反,亲爱的。"维图里奥红衣主教说道,对她的话感到很开心。"在心理上阉割自己的是我们这些男人。"

"恕我难以苟同,阁下。"

"这么说,我们这小小的天地使你感到烦恼了?"

"哦,还是说我感到自己有一点儿多余的好,阁下。我拜访了一个美好的地方,但是我可不想住在这儿。"

"我不能怪你。我也怀疑你愿意拜访这地方。不过,你会对我们习惯起来的,因为你得常常来看我们了。"

朱丝婷露齿一笑。"我讨厌举止斯斯文文的,"她说出了心里话。"这把我的坏脾气暴露出来了--我用不着看戴恩就知道他对我的坏脾气担心呢。"

"我不知道这坏脾气不要持续多久。"戴恩毫不恼火地说道。"只要稍微研究一下朱丝婷,你就会发现她是个叛逆者。这就是为什么她是我的一个好姐姐。我不是叛逆者,可是我确实欣赏他们。"

赫尔·哈森把他的椅子挪了挪,这样,在她直起身子,不玩猫的时候,也能使她保持在视线之中。就在这工夫,那漂亮的小动物对这只带着一种古怪的女人香味的手感到厌烦了,毫不客气地从红衣主教上爬到了灰衣服上去,在赫尔·哈森那有力的大手的抚摩下倦起身子,大声地呼噜着,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请原谅我的存在。"朱丝婷说道,甚至她作了它的牺牲品的时候,也拦不住她开个玩笑。

"它的运动神经还是象以住那样好。"赫尔·哈森说道,这个逗人的场面使他的脸上换上了一副迷人的表情。他的英语说得极好,几乎没有什么怪味,不过是一种美音的变音,在发的时候是卷舌音。

大家还没有平静下来,茶就送上来了,奇怪的是,倒茶的人是赫尔·哈森;他把朱丝婷的杯子递给了她,脸上的表情比刚才介绍见面时要友好得多了。

"在英国社会中,"他对她说道,"午茶是一天茶点中最重要的一次。事情都是在喝茶的时候进行的,对吗?我想,由于它的特性,在2点到5点半之间几乎随时随地都可以要茶,喝上一杯,说话是一件令人口干舌燥的事。"

随后的半个小时似乎证实了他的观点,尽管朱丝婷并没有加入他们的聚会。谈话从教皇危险的健康状态扯到了冷战,随后又扯到经济衰退。四个人轮流说着、听着,朱丝婷被深深吸引住了,暗中捉摸着他们共同的素质,甚至连戴恩都包括在内,他是如此陌生,具有这样多未知的东西。他积极地谈着自己的看法,这一点也没逃地朱丝婷的眼睛。那三个年长的男人带着一种令人难解的谦卑的神情倾听着幼稚,似乎他对他们感到敬畏。他的评论既不是得显得无知也不显得幼稚,而是别具慧眼,见解独到,至善至圣。是由于这种圣洁他们才如此一本正经地注意他吗?他具备这种圣洁,而他们不具备吗?这实际上是他们的赞赏的一种美德,他们渴望自己也有这种美德吗?它是如此珍贵吗?这三个男人相互之间区别甚大,然而,他们任何人之间的联系都比和戴恩的联系远为密切得多。能象他们这样认真地看待戴恩真非易事!在许许多多方面,他的行为举止与其说是象一个上了年纪的兄弟,倒不如说是象个小弟弟;这倒不是她不有意识到他的才能、智力或他的圣洁。但是,在此之前,他曾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她不得不习惯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他不再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了。

"如果你希望直接去做祈祷的话,我会照顾你姐姐向她的旅馆的。"赫尔·雷纳·莫尔森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便要求道。

于是,她发现自己开口不得地在这位矮胖有力的男人的陪伴下走下了大理石楼梯。在一派罗马夕阳绚烂的金光中,他挽着她的肘部,领着她上了一辆"莫斯迪斯"牌大型高级轿车;司机侍立在一旁。

"喂,你不希望单独一个人度过你在罗马的头一个夜晚,而戴恩又抽不出身来。"他跟着他坐进了汽车。"你又十分疲乏,不熟悉情况,反以为你最好有个伴了。"

"看来你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赫尔·哈森。"

"我倒情愿叫雷纳。"

"你有这样一辆豪华的汽车和自己的司机,一定是个重要人物吧。"

"要是我当上了西德总理,还要更显得贵哩。"

朱丝婷哼了哼鼻子。"你居然还不当上,真使我吃惊。"

"放肆!我太年轻了。"

"是吗?"她半转过身来,更切近地望着他,发现他那黧黑的皮肤肤上还没有皱纹,显得很年轻,那双深陷的眼睛的周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肉眼泡。

"我长得胖,头发也白了,可是我从16岁时头发就白了,从我能吃到足够东西时我就发胖了。眼下我只有31岁。"

"我会相信你的话的,"她说着,踢掉了自己的鞋。"可对我来说还是太老了--我风华正茂,21岁。"

"你是个魔鬼。"他微笑着说道。

"我想我一定是的。我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只是我不敢肯定,你们俩说的魔鬼是什么意思,所以,请你把你的高见告诉我好吗?"

"你已经知道你妈妈的意见了吗?"

"要是我问她的话,我会被她的痛骂弄得发窘的。"

"你不认为你在使我进退两难吗?"

"我非常怀疑,赫尔·哈森,你也是个魔鬼,所以,我疑心是否会有使你发窘的东西。"

"一个魔鬼,"他又摒着呼吸说道。"那好吧,奥尼尔小姐,我试着为你给这这个词下个定义吧。这就是某个使他人恐惧的人;能压倒人们;感情如此坚定,只有上帝才能挫败他;没有道义上的顾虑,道德观念很少。"

她咯咯笑了起来。"听起来这就像是你。我的道德观念和顾虑太多了。我可是戴恩的姐姐呀。"

"你看起不一点儿也不象他。"

"这尤属憾事。"

"他的面孔和你的个性对不上号。"

"毫无疑问,你是对的,但是,即使我长着他那样的面孔,我也可能有不同的个性。"

"那要看先有什么了,呃,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穿上鞋吧;我们要走路了。"

天气暖洋洋的,天气渐黑;但是灯火通明,不管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似乎都有拥来挤去的人群,街道上塞满了响声刺耳的低座摩托车,横冲直接的小菲亚特汽车,而高戈莫比尔汽车看起来就象是惊惶失措的青蛙。终于,他在一个小广场中停了下来。数百年来,无数只脚把广场的鹅卵石踩得十分光滑;他领着朱丝婷走进了一家饭店。

"你愿意在户外吗?"他问道。

"你带到哪儿就算哪儿,我不太在乎是室内、室外或者是半室内半室外。"

"我可以为你点菜吗?"

也许,那双浅色的眼睛闪动着几分厌倦,但是,朱丝婷心里还是有斗争的。"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那些专横傲慢的男人们的事情,"她说道。"此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呢?"

"别胡闹,"他嘟囔着。"那么,你就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吧。我保证使你高兴、要鱼?不是小牛肉?"

"和解了吗?好吧,我就迁就你吧,为什么不这样呢?我要馅饼,来一点大是,一大盘蔬茶,在这之后,我要一份果仁冰淇淋和一份加奶咖啡。如果你行的话,咱们就在这儿穷泡时间吧。"

"我应该给你一巴掌。"他说道,他的幽默设引起什么反应。他一丝不差地把她点的菜吩咐给了侍者,但说的是很快的意大利语。

"你说过,我长得一点儿也象戴恩。我就丝毫没有象他的地方吗?"她喝咖啡,略带几分忧郁地问道,当桌上摆满了食物的时候,她饿坏了,不想在谈话上浪费时间。

他给她点上了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了烟,靠在阴影之中,静静地望着她,回想着几个月之前他头一次看到见戴恩的情形。活脱是德·布里在萨特红衣主教减去40岁的模样,这一点他马上就看出来了;后来,又听说他们是郎舅,那孩子和这姑娘的母亲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妹妹。

"有的,有相似之处,"他说道。"有时,面部也象,表情比相貌要象得多。至于睛睛和鼻子周围,你睁眼闭嘴的时候神态有些象他。真是够怪的,你和你那红衣主教的舅舅没有共同之处。"

"红衣主教的舅舅?"她茫然不解地生复道。

"就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他不是你舅舅吗?我肯定人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那个老秃鹫吗?谢天谢地,他和我们可没有亲戚关系。许多年之前,他是我们那个教区的教士,在我邮生之很久的时候。"

她非常聪敏;但她也太疲劳了。可怜的小姑娘--因为她就是这样的,是个小姑娘。他们之间10岁之差就象差100岁似的。怀疑全使她的世界遭到毁灭的,而她却哪此勇敢地保卫着怀疑一切的观念。也许好拒绝明白这一点,尽管已经直截了当地向她讲明了。怎样才能使这种怀疑一切的观点显得无足轻重呢?她是不会为这种观点地分耗精力的,肯定不会的,但是也不会马上抛弃这种观点。

"那么,这就说明这个问题了。"他轻轻地说道。

"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戴恩和红衣主教基本相象的事实--身高、肤色、身材。"

"噢!我外祖母跟我说过,我们的父亲外貌和红衣主教很相象。"朱丝婷宽慰地说道。

"你见过你父亲吗?"

"连照片都没见过。在戴恩出生之前,他就和妈分开了。"她召唤着侍者。"请再给我来一份加奶咖啡。"

"朱丝婷,你真是个蛮子!让我给你点吧!"

"不,该死,我不愿意!我完全有能力为我自己思考,我不需要某个该死的男人告诉我,我想要什么,我什么时候得到它。你听见了吗?"

"只可稍微了解一下,就会发现一个叛逆者;这是戴恩讲的。"

"他说得对。哦,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样讨厌让人家宠爱、娇惯和为我瞎忙就好了!我愿意自己行动,我不愿意让人家吩咐我!不我不会请求宽恕,但也决不让步。"

"我能看出这一点,"他干巴巴地说道。"是什么使你这样的,我心爱的姑娘?在家里也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想,家里没有什么女人好说的。一代只有一个。姥姥,妈妈和我,虽然有一大堆男人。"

"你们这一代可没有一大堆男人,只有戴恩。"

"我想,这是因为妈妈离开了父亲。她似乎从来没对另外的男人发生兴趣。我觉得这真可惜。其实,妈是个以家庭生活为中心的人;她本来是愿意有个丈夫让她瞎忙乎的。"

"她象你吗?"

"我不这么想。"

"这一点更重要,你们互相喜欢吗?"

"妈和我吗?"她毫无任何怨意地笑了笑,正如任何人问她母亲是否爱她女儿时,她母亲也会这样做一样。"我不敢肯定我们是否相互喜欢,但是还是有某种东西的存在。也许是一种简单的生物联系,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充满了善意。"我一直希望她能用和戴恩说话的那种方式和我说话,希望能以戴恩的那种方式和她相处,但是,二者在她身上都有某种不足,或在我身上有所不足。我想,是我身上有所不足吧。她是个比我好得多的人。"

"我没有见过她,所以我无法赞同或是反对你的判断。如果这对你是一句可以理解的安慰的话,好姑娘,我倒宁愿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我不愿意改变你身上的任何东西,甚至连你那种可笑的好斗。"

"这使你很不高兴吗?因为我冒犯了你?实际上我并不象戴恩,是吗?"

"戴恩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象。"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想是这样的。"他向前一俯身,从阴影中出来了,奇安蒂瓶中那小蜡烛的微光照亮了他。"我是一个天主教徒,我的宗教信仰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使我失望的一样东西,尽管我多次使它失望。我不愿意谈戴恩,因为我的心灵告诉我,有些事情最好是置吃不论。当然,你对生活或上帝的态度和他不一样。咱们不谈它,好吗?"

她好奇地望着他。"好吧,雷纳,如果你愿意这样的话。我和你定个契约吧--不管咱们讨论什么,都不要讨论戴恩或宗教的本质。"

自从1943年7月雷纳·莫尔林·哈森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见过面以来,他经历了许多事情。一个星期之后,他的团开到了东部前线,这场战争剩下的时间他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在战前和平的日子里,他由于年龄太小没有被吸收进希特勒青年团,因而感到烦恼,心里没着没落的。他们已经弹尽粮绝,困在冰天雪地之中,面临着希特勒的穷途末路,战线拉得如此单薄,以至上百码的阵地上只有一个士兵。这场战争给他留下了两个记忆:凄寒苦雪中艰苦的战斗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面庞,恐怖和美好,魔鬼和上帝。一半狂热,一半冰冷,毫无防御地眼巴巴看着赫鲁晓夫的游击队从低飞的飞机上不用降落伞落在雪堆上。他曾捶胸顿足,咕咕哝哝地祈祷。但是,他不知道他在为什么祈祷。为他的枪能有子弹?为能从俄国人那里逃生?为他那邪恶的灵魂?为长方形教堂里的那个人?为德国人?为减轻哀痛?

1945年春,他赶在俄国人之前撤过了波兰,和他的战友们一样,只有一个目标--赶回英国人或美国人占领下的德国。因为,倘若俄国人抓住了他,他会被枪毙的。他把自己的个人文件撕成了碎片,付之一炬,埋掉了他的两个铁十字勋章,偷了几件衣服,向丹麦边境上的英国当局报了到。他们把他送到了比利时的一个因为战争而背井离乡的人设置的一个营地。在那里,他吃了一年左右的面包和薄粥;这就是筋疲力尽的英国对他们统治下的成千上万的人能提供的一切。他在那里等待着,直到英国认识到对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释放他们。

营地的官员召见了他两次,给他作了最后的结论。在奥斯顿港,有一条船正等待着装运去澳大利亚的移民,他将被发给新的证件,并被免费运到新的土地上去。作为报答,他不论选择什么职业都将为澳大利亚政府工作两年,此后,他的生活便完全由自己作主了。这不是奴隶劳动;当然,将付给他标准工资。但是,在这两次折见的机会中,他都没法谈到他自己不愿意当移民。他恨希特勒,但不恨德国人,并且不以做一个德国人为耻。故土就意味着德国。三年以来,他对它魂牵梦索。那种滞留在一个既没有人讲他的语言,也没有一个人和他同种同宗的国家的想法也是大逆不道的。于是,在1947年初,他发现他已经分文不名地置身在亚琛①的街道上了。他知道,他极渴望修补起被粉碎的生活。①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的工业城市,与比利时接壤。--译注。

他和他的灵魂幸存下来了,但不能再回到那种饥寒交迫、地位卑微的生活中去。因为雷纳不仅仅是个有抱负的人,而且还是个有某种天才的人。他去为格伦迪格工作,并且研究他头一次接触雷达就使他入迷的那个领域:电子学。他装满了一脑子的计划,但是他连这些计划的百万分之一的价值都不愿卖给格伦迪格。相反,他却谨慎地窥测着币场,随后,他娶了一个寡妇。这寡妇有两家小小的收音机工厂,他以此为基点开始了自己的事业。那时,他刚刚20岁,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然而,他的头脑却成熟得多。德国战后的混乱为年轻人创造了机会。

由于他是世俗婚,教会允许了他和他妻子的离婚;1951年,他按着当时流行的价格付给了安妮莱斯·哈林恰好相当于她前夫那两家工厂的两倍的钱,而也从此和她离了婚。但是,他没有续娶。

这小伙子在俄国那冰天雪地的恐怖环境中所遇到的事情没有造就一个毫无灵魂的、丑角式的人;相反,这种生活倒抑制了他那温和、可爱的性格的发展,使他具备的其他素质长足发展起来--聪敏、无情、意志坚定。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无法使其受到伤害。但在实际行事上,他却令人不解地与他1943年在罗马遇上的那个人相似;他就象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那样,明知干得不对也还是去干了。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罪恶片刻也阻挡不住他行事,只是物质财富的增长是以痛苦和自我折磨作为代价的,对于许多人来说,也许付出这样的代价不值得,但对他来说,付出两倍的痛苦折磨也是值得的。总有一天,他将要统治德国,把它变成他所梦寐以求的那种国家。他准备粉碎雅利安人路德①的伦理道德,发展一种更为不受限制的伦理道德,他不能答应停止犯罪孽,这一点他在几次忏悔中完全予以拒绝了。但不知怎的,他和他的宗教糊涂地在一起瞎对付着,直到万贯资财和重权高位使他超越罪孽之上时,他才会去作忏悔,并且会得到牧师赦免。

①马丁·路德(1483--1546),16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人,基督新教路德宗教的创始人。他否定教皇的权威,认为人民要得到上帝的拯救,不在于遵行教会规条,而在于个人的信仰。--译注

1955年,作为西德最富有、最强有力的人之一和波恩国会的一位新人,他重返罗马了。他是去寻找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并向他显示他的祈祷的结果的。在他的想象中,这次会面他事后也许不会有什么可铭记在心的,因为在这次会面中,从头到尾他只有一种感觉: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对他感到失望。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没有必要去问。但是,红衣主教临别时的那番话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曾经祈祷,你将比我干得好,因为你是这样年轻。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千方百计去追求的。但是我想,我们毁灭的种子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已经播下了。"

回到自己的旅馆房间之后,他哭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镇定了下来,想:已经过去的事是不能挽回的,将来他要按照他的希望去做。有的时候,他成功了。有的时候,他失败了。但是,他是尽力而为的。他和梵蒂冈的那些人的友谊成了他现实生活中最弥足珍贵的东西。罗马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去处:在他需要他们的安慰,否则便会绝望的时候,他便飞到那里去安慰。他们的安慰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安慰。他们的安慰不是握着双手,说些绵言软语,倒象是一种出自灵魂的镇痛剂,好象他们理解他的痛苦似的。

把朱丝婷安顿在她的公寓中之后,他在温暖的罗马夜色中走着;他想,他决不会停止向她献殷勤。在今天下午的会见中,当他克服着心中的折磨望着她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缭乱心房的柔情蜜意。一个该死的但不可屈服的人,这个小魔鬼。不论在哪方面,她都可以和他们相匹敌而毫无逊色;他们发觉这一点了吗?他感到了,他断定他的感觉是一种为女儿感到自豪的感情,只是他没有女儿罢了。于是,他便把她从戴恩那里占据了过来,将她带走,去观察她那种对压倒一切的教会主义的反应,以及对这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戴恩的反应;这个戴恩不会,也不可能全部占据她的生活。

他继续想到,他个人的上帝的最美好的东西,就是这个上帝能宽恕一切,能宽恕朱丝婷那天生的不信神和他自己那种一直关闭着感情闸门,直到他确信应该重新打开的时候才打开的做法。他只感到了片刻的惊慌,想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打开闸门的钥匙……他笑了笑,扔掉了他的香烟。钥匙……哦,有时,钥匙的形状是千奇百怪的。也许,为了摔倒不倒翁,需要用每一种妙法制服那红头发上的每一个发卷;也许在一间深红的房间里,他的上帝已经递给他了一把深红色的钥匙。

这一天转眼就过去了。但是,当他看了看表的时候,发现天还早。他知道,那位在如此强大的教皇陛下的教会里拥有仅次于教皇的最高权力的人物已经起来了,玩弄着那只和他一样保持着夜间活动习惯的猫。甘多尔福堡中的那个小房间里词汇了可怕的打嗝声,那清瘦、苍白、苦行者的面庞在扭动着,人们曾看到这张脸如此之久地戴着那白色的皇冠。倘使他热爱他的德国人,倘若他依然听到他周围的人讲德语,这又能改变什么呢?雷纳认为什么也改变不

但是眼下,雷纳需要了解的是,甘多尔福堡已不再是力量的源泉了。登上那大理石的台阶,走进那鲜红的房间,和维图里奥·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谈一谈去吧。谈一谈谁会成为或不会成为下一个教皇。因为几乎有三年时间了,他曾经注视着那双聪慧、可爱的黑眼睛停留在它们最愿意停留的地方;是的,与其从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那里寻找答案,倒不如从他那里寻找答案。

"我决不会认为我说过这话,不过,谢天谢地,我们将要去德罗海达,"朱丝婷说着,拒绝往特莱维泉中投硬币。"本来认为我们要到法国和西班牙去看看:可是我们却仍然呆在罗马,我象肚脐那样成了摆设了。"

"(口母)--,这么说你认为肚脐是不必要的了。我记得,苏格拉底也是这样认为的。"雷纳说道。

"苏格拉底也这样看吗?我可想不起来了!有意思,我认为我也读过柏拉图的大部分著作。"她扭过身子望着他,觉得他在罗马穿着这身随随便便的度假者的服装比他为梵蒂冈的那些听众而穿的那身严肃的衣服要和他相配得多。

"事实上,他绝对确信肚脐是多余的。为了完全证实他的论点,他取下了他的肚脐,扔掉了。"

她撇了撇嘴。"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长袍脱下来了。"

"瞧!瞧!"她咯咯地笑着。"不管怎么样,那时候他们在雅典是不穿长袍的。但是,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你的故事中有一种寓意。"她的脸严肃起来了。"雷恩,你为什么要为我操心呢?"

"真难办!我以前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的发音是雷纳,不是雷恩。"

"啊,可是你不理解,"她说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闪光的汩汩流水,肮脏的水池里满是肮脏的硬币。"你到澳大利亚去过吗?"

他晃了晃肩膀,但是没有弄出声音来。"我差点儿去了两次,好姑娘,不过我想方设法躲过去了。"

"哦,要是你去过的话,你就会理解了。象我那样读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便会对澳大利亚人有一种魔力。雷纳,雷恩①,荒漠之地的生命。"

①此种读法在英文中是雨水的意思。--译注

他吃了一惊,烟卷掉在了地上。"朱丝婷,你莫不是在爱我吧。"

"男人是什么样的利己主义者啊!我不愿意叫你失望,可是我并没有爱上你。"随后,似乎是为了使她话中的无情变得柔和一些,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紧紧地握着。"是一种更美好的东西。"

"还有什么能比恋爱更美好呢?"

"我认为,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能。我从来不想要任何那一类的东西。"

"也许你是对的。暴露得过早,自然是一种极不利的事情。那么,更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

"找到了一位朋友。"她的手在他的手上轻摩着。"你是我的朋友,对吗。"

"是的。"他微笑着往泉水里投了一个硬币。"喂!仅仅为了保证使我不断地感到南方的温暖,过去几年中我一定花掉了1000块德国马克。可有时在我的恶梦中,我又感到了寒冷。"

"你应当感受到真正的南方的温暖,"朱丝婷说道。"就是在荫凉里温度也有华氏115度。"

"怪不得你不觉得热哩。"他还是象往常那样无声地笑着;当高声笑出来的时候就是一种对命运的蔑视,这是一个古老的遗风。"那种暑热就说明了你为什么是个锤不扁、砸不烂的铜豌豆。"

"你的英语很地道,不过带美国味儿。我本来以为你在某个第一流的英国大学学过英语呢。"

"不。我是在比利时的一个集中营里从伦敦佬、苏格兰人和英国中部的那些英国大兵那里开始学英语的。有一个词儿,一个人说一个样,真让人糊涂。有人说?abaht,有人说aboot,有人说aboat,可它们都是about①的意思。因此,当我回到德国的时候,我就看我能看到的每一部电影,一个劲买英语唱片,这些唱片是美国喜剧演员灌的。我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它们,直到我能讲足够的英语词汇,以便进一步学习。"

①英语"在……周围"、"关于","近于","从事于"。--译注

她又像往常那样把鞋脱掉了;他敬畏地望着她光脚在其热足以烫熟鸡蛋的路面上走着,走过坚硬如石的地方。

"小淘气!把鞋穿上。"

"我是个澳洲佬;我们的脚太贱了,穿着鞋不舒服。我们是生长在实际上并没有寒冷天气的地方的,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是光脚赤足。我能光着脚走过长着栗刺的牧场,然后,满不在乎地把它们从我的脚上拂去,"她自豪地说道。"我也许能在热煤上走呢。"随后,她突如其来地改变了话题。"雷恩,你爱你的妻子吗?"

"不

"她爱你吗?"

"是的。她嫁给我是没有其他原因的。"

"可怜的人!你利用了她,又把她甩了。"

"这使你感到失望吗"

"不,我不这么想,实际上,我倒为此而赞赏你。不过我确实为她难过。这使我比以往更加坚定了此生此世不蹈她的覆辙的决心。"

"赞赏我?"他的声音既茫然又吃惊。

"为什么不呢?现在,我在你身上寻求的并不是她寻求的那种东西,对吗?我喜欢你,你是我的朋友。她爱你,你是她的丈夫。"

"我想是的,好姑娘,"他有点儿凄然地说道。"我想,那些有雄心的男人对他们的女人都是不好的。"

"那是因为他们迷恋女人那种完全的低眉俯首,那种是,亲爱的,不,亲爱的,三个包都满了,亲爱的,你愿意把它们放在哪儿?之类的人。我要说,这完全是倒了邪霉。要是我作你的妻子,我就会跟你说,滚到一边去吧。我打赌,她从来没这么说过,对吧?"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可怜的安妮莱斯。她是那种能够献身的人,所以,她几乎没有这样直截了当的武器,也不能表达得这样妙。我真希望他们能拍一些澳大利亚的影片,那样我就能懂得你们的土语了。是,亲爱的之类的话我还能说上几句,可是,倒邪霉我却一点儿不知道。"

"虽然你有几分幸运,但是这个词是很无情的。"她那宽宽的脚趾就象有力的手指似的紧贴在水池壁的缝里,令人担忧地往后摇着,轻而易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哦,你最后对她是发了慈悲的。你把她摆脱了。没有你她会过得好得多,尽管她也许不这样想然而我却能把你保住,因为我决不会让你俘虏我的感情。"

"无情。你确实是这样的,朱丝婷。我的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过戴恩。自然,作为戴恩,他只会给我这些赤裸裸的事实,但剩下的是我推断出来的。"

"由于你过去的那些丰富的经验,这是毋庸置疑的。你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啊!他们说,你是个极优秀的演员,但是我发现那令人难以置信。你怎么能模仿出你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呢?作为一个人,你的感情反而和大多数15岁的人一样。"

她跳了下来,坐在围栏墙上,俯身穿上了鞋,沮丧地扭动着脚趾。"我的脚变大了,该死的。"听了他最后的那几句话,她并没有流露出恼怒和愤慨。好象当诽谤和批评对准她的时候,她只是简单地把内心的助听器一关了事。令人惊奇的是,她根本不恨戴恩。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说道。"我一定得体验角色所要求的感情,不然就演不好,对吗?但是。这就象是……是在等待。我指的是我舞台之外的生活。我要保存我自己,我不能在舞台之外浪费它。我们只有这么多东西可以献出,对吗?而在舞台上,我就不是我了,或更正确地说,我是许多自我的延续。我们必须完全是许多自我的,深刻的混合体。你不这样认为吗?对我来说,演戏是第一位的,是最首要的智力活动,其后才是感情。一个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并且使之更臻于完善。这比起简简单单的哭喊、尖叫,或发出一阵令人信服的大笑要丰富得多。你知道,这真是妙极了。想想吧,我成了另外一个自我,我可以变成其他人,周围的气氛环境也都十分协调。这是神秘的事情。其实我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却把角色溶合在我的身上,好象她就是我自己一样。于是,她就变成我了。"她心情十分激动,按捺不住地跳了起来。"想想吧,雷恩!有20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对我自己说,我曾经搞过谋杀,我曾经自杀过,我曾经发过疯,我曾经挽救过男人或毁掉过男人。啊!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是无穷无尽的。"

"而她们又全部是你。"他站起来,又抓住了她的手。"是的,你说得对,朱丝婷。你不能在舞台下浪费它。要是对另一个人,我会说,你何必那么多事。但是对你,我就不那么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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