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周祈吃过饭便去见蒋大将军汇报昨日的事,恰碰见申、酉两支的支长。两人见了周祈都拱手:“多谢阿周了。”

周祈笑着还礼:“自家兄弟,说什么谢。”昨日捉到细作以后,她就让人去与申、酉二支通了气儿。何甫、尤大冈得以亡羊补牢,顺藤摸瓜又挑了两个吐蕃细作窝点,不然今日见了蒋大将军,就只剩了自请惩处了。

看着何甫脸上挂的幌子,周祈多问一句:“这是怎么的了?”

何甫摸一下脸:“运气不好,昨日捉吐蕃细作,蹭了一下。”

周祈笑起来,老何跟谢少卿一样倒霉。

“怎么样?要不我回头儿写个好运符,你挂上?”周祈问。

“正想找你说呢。据老杨说自从得了你的好运符,连赌钱都多赢两把。”

周祈:“……那可能不是我的功劳。”

何甫、尤大冈都笑起来,周祈的牌技牌运在干支卫是有名的。

周祈又送出去两张好运符,琢磨着也应该给谢少卿一张,只是怕他那种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圣门徒不愿意要。

辞别了两位干支卫同僚,周祈走进蒋大将军的院子。

蒋大将军正端着粥碗喝粥,案上放着银丝饼、鸭肉卷、煮鸡子并些就粥小菜,这是才吃朝食。想是才从皇帝那儿退下来不多久。

在周祈看来,年老的今上实在算不得什么英明君主,多疑,刚愎自用,醉心长生之术,于政事并不勤勉,却还一副要把这皇帝再做五百年的样子。但据说他早年的时候也曾励精图治,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平乱减赋,压制藩镇,被称为中兴之主,可惜……

是因为皮囊老了,所以糊涂了吗?

但朝中几位宰相,大理寺王寺卿,也都不年轻了……或许是皇帝这个位子格外耗人吧?就像传奇里吸人精魄的食人花一样。

蒋大将军能在这样一位皇帝身边一待几十载,且被信重若斯,真是不容易。

周祈满肚子的大逆不道,面上却一派老实,等蒋大将军放下粥碗,擦过嘴,便叉手把昨日捉拿审问苏宝澄和吐蕃细作的事仔细说了,“依属下看,那杀手或许另有其人。”

蒋丰点点头:“大理寺王寺卿给圣人上了条陈,他也这么说。”

看他面色还算和悦,周祈颇有些诧异,皇帝早惦记这鹰,鹰死了,定是要雷霆震怒的,如何蒋大将军……

看出她的疑惑,蒋丰道:“是江阳郡公劝了圣人,说那鹰也不过是只罕见些的鸟罢了,岂有一只鸟可以让人成仙成圣、不入轮回不堕地狱的?胡人胡教不当信。”

周祈点头,原来如此。江阳郡公就是太史令陈先。这位郡公早年明算科及第,初在工部,后因写了《历法改良议》,被今上赏识,调入太史局,很快便被擢升为太史令,累封爵至开国郡公,是个能耐人物。现行历法便是他主持编制的。

这位郡公与周祈一样爱装扮成道士,据说是因其八字不好,早年被舍入道观,后来长大才还俗参加科举,娶妻生子。

一样都是假道士,人家就能推算历法,周祈就是个自己的钱袋子都算不清的,人比人啊……

周祈又道:“神鹰死在我们这里,又有我们的官员掺和进去,只怕那回鹘将军桑多那利会不依不饶,生出什么故事来。”

蒋丰笑道:“回鹘如今不是从前兵强马壮的时候,他此来是修好的,当不会如何。”

“属下是怕这神鹰之死,让那位大将军悖乱了。您没见他对那鹰爱得多深沉。”

蒋丰微皱眉:“小娘子家,这般说话!”

周祈讪讪一笑,叉手赔礼。

蒋丰到底也笑了。

二十年来,头一回被蒋大将军“管教”,周祈颇有两分感慨,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打住,又说两句闲话,便告退出来。

事实证明,周祈颇有两分老鸦嘴的意思,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果然出了幺蛾子。

他越过正使混齐,直接给朝廷上书,说神鹰是明尊派往回鹘的使者,如今却死在了唐,神鹰之死,或致回鹘诸部之乱,故而要储兵甲以备之,要求于绢马互市外,以马羊换弓矢、刀剑、铠甲等器械。

从来朝廷都禁止铜铁、兵器流入外藩,只极少几次,皇帝破例诏赐兵械铠甲。桑多那利这是想借神鹰之死,让皇帝破例一回了。

许不许兵马互市,嫁不嫁公主,嫁哪个公主都要再议,那神秘刀客暂时也无影踪,回鹘神鹰的丧礼如期举行。

到底还未举行献鹰之仪,唐要只死鹰也没用,桑多那利想按回鹘之礼把它烧了,然后带回回鹘,唐廷答应了,皇帝派了两位宫使来参加丧礼。

鸿胪寺卿、鸿胪寺少卿等鸿胪官员,还有谢庸、崔熠、周祈这些查神鹰之死案的也在。

沐浴收拾过的神鹰被放在小棺中,按照回鹘习俗,混齐和桑多那利等骑着马围着这鹰转圈。

周祈轻声问谢庸和崔熠:“他们一会儿不会还剺面吧?”周祈杂书看得多,颇懂些异族风俗。所谓“剺面”者,便是回鹘人丧葬礼上用刀划面以示哀悼——其实这用刀子划脸,也不只丧葬礼上用,请愿、讼冤、表忠贞之类时候,为表强烈之意,都可能用到。

周祈没猜错。从马上下来,桑多那利站在棺前,抬手抚摸一下神鹰的羽毛,凝视片刻,便开始剺面,用刀子划破面颊、鼻子、耳朵,还割断几股发辫,混齐亦沉着脸拿刀割破耳畔。

崔熠也算见惯血腥场面的,还是被这回鹘人习俗给震了一下,他扭头对周祈小声道:“我都觉得脸疼。”

周祈微点头,目光却未离开桑多那利,谢庸负着手,满脸肃然。

候剺面礼毕,两个回鹘侍从拿火把点燃小棺下的树枝,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

又等一阵子,火渐渐小了。回鹘侍从扑灭那小棺上的火,桑多那利亲自取神鹰骨灰放入瓮中。

这神鹰丧礼足持续了半日才算完。宫使大约很看不得血腥场面,丧礼一结束,便匆匆走了。其余诸人来到混齐所居院子的正堂坐下。

混齐脸侧的伤已经上过了金疮药,桑多那利伤口的血亦自行止住了。混齐谢过鸿胪寺官员及谢庸、崔熠、周祈特来参加神鹰丧礼的厚意,由孙寺卿代为客气回去。

桑多那利则问:“不知贵朝关于以马羊换兵器铠甲的事议得怎么样了?”

听了译语人的传译,孙寺卿尴尬地笑一下:“还在议,贵使莫要着急。”

桑多那利面现不悦之色,又有刀伤,显得颇为吓人。

谢庸肃然道:“请恕某直言,某以为,回鹘诸部不平,非是多备兵甲可解的。其作乱,乃是因为缺少教化,目无尊上。贵使不若上奏表,请求公主下降回鹘时,随以礼乐之使,以礼以乐教化之。”

桑多那利的脸沉得越发厉害。

周祈道:“谢少卿说得是,多带书籍,若有大儒愿意同往就更好了。”

听了周祈这话,崔熠几乎惊掉下巴,他扭头看周祈,周祈面向桑多那利,满脸真挚。

谢庸点头:“虽回鹘是苦寒之地,但儒生多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想来是愿意去的。相信不出几十载,回鹘诸部便人人君子,礼仪周备。贵使试想,若回鹘年轻人皆如正使这般,该当多好?”谢庸看看混齐,又看桑多那利,面上带着殷殷之色。

桑多那利咬咬牙。

谢庸越发没有眼色地道:“神鹰是明尊神使,此次降于回鹘,在唐升天,目的或许便在于此了。”

“胡说!就是因为这些不成器的玩意儿,神鹰才下凡受难的!”桑多那利冲口怒道,“一个个软·卵·子,讲究吃喝,穿丝绸衣裳,连马都跑不快,弓都拉不开,哪里有半分像我回鹘儿郎?”

混齐紧紧地抿着嘴。

听译语人磕磕巴巴地译了,谢庸神情变得淡淡的:“所以贵使是把回鹘年轻一代的奢靡之风,不振之气,归罪到我中国礼仪教化上了?”

桑多那利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所以贵使便在唐杀了神鹰,妄图挑起回鹘对唐之不满,消弭唐风对回鹘之熏染,希望令部重新找回狼鹰之性?”

鸿胪寺卿和鸿胪少卿都变了神色,孙寺卿张张嘴想提醒谢庸需得说话谨慎,但看着谢庸笃定冷静的样子,到底把嘴闭上了。崔熠虽惊讶,但被谢庸周祈时不常惊一下习惯了,故而维持住了其京兆少尹的风度,周祈则只抱着肩听着。

桑多那利冷硬地道:“你这是污蔑!”

“贵使可知道,你其实留下颇多破绽?”

桑多那利看着谢庸不说话。

“摩尼教经书上说,神鹰在五明佛对战黑暗之王时舍身相护,是个牺牲自我、舍生取义的神使。贵使便以为这次神鹰下降,是要舍身挽救回鹘颓糜风气,这挽救之法,便是身死于唐,割裂与唐的亲密关系,这执行之人便是贵使。也故而,在贵使的上书中,一句未提公主和亲之事。”

“那四个鹰奴在大门内死了两个,在屋门外死了两个,已经有人去开门了,那屋门外的两个人是出去做什么?只能是听到异想,出门查看。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拔刀?从大门到屋门总有四五十步远,他们都是贞吉可汗身边的高手,怎么会来不及拔刀?原因只有一个,来的是他们极信任的人,他们没想拔刀。”

“还有那鹰的伤口,那杀手杀鹰奴时,都是割颈,为何杀鹰却是刺胸?”谢庸看着桑多那利道,“因将军怜惜那鹰,怕割掉了鹰的头。”

“将军最不该的便是——杀了那鹰以后,还怜惜地抚摸它,在其颈背鹰羽上留下了血迹抹痕,就像你刚才在丧礼上做的那样。贵使可知道,人的习惯是最容易出卖人的?”

桑多那利闭闭眼,便是孙寺卿也看出来了,谢少卿说得对,便是这桑多那利做的。

桑多那利点头:“不错,是我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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