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与干支卫申、酉两支的支长何甫、尤大冈一同到达皇城内鸿胪客馆。他们到时御史中丞庞青云、大理寺少卿谢庸、京兆少尹崔熠已经到了,另有鸿胪寺卿孙务本和鸿胪少卿许由等鸿胪寺的人以及回鹘使者,都站在那养鹰的院子外。

周祈等还没走到近前,便听到那位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的大嗓门,一串儿又凶又快的回鹘话,又有译语人略带惶恐的传译:“神鹰是回鹘的圣物……死在了长安……明尊的使者……”

混齐用回鹘语劝桑多那利,又用雅言道:“神鹰被害,让人痛惜,但此时我们更不能乱,这杀死神鹰的人定是心怀不轨,想破坏唐与回鹘之宁和,我们万不能遂其所愿。”

几位朝廷官员都点头。

桑多那利神情激动,并不是很听劝的样子,反复唠叨“圣物”“明尊”“吉祥”之类。

大唐官员中虽以鸿胪寺卿孙务本品阶最高,但他惯常是不管事的,其余品阶最高的便是御史中丞庞青云。

庞中丞五十多岁,个子不高,长得慈眉善目,如今朝中几位宰相老的老,病的病,庞中丞是最可能加同平章事,补入政事堂为相的人。

庞中丞神情肃穆,声音和缓:“贞吉可汗遣二位使者千里迢迢以神鹰进献我大唐皇帝,此鹰既是回鹘圣物,亦是我大唐之宝,对神鹰之死,某等与二位使者所怀痛惜之情都是一样的。为今之计,我们当勠力同心,查明是谁害了这神鹰,给陛下和可汗一个交代,给神鹰在天之灵一个交代,二位使者以为呢?”

到底是要当宰相的人,一番话有礼有节,桑多那利到底闭上了嘴,勉强点点头。

庞中丞扭头看向三位才到的干支卫将军,对他们和蔼地点点头,“你们先去看看鹰吧。”

周祈等叉手称是。周祈又看一眼谢庸和崔熠,谢庸也看她,崔熠则撇一下嘴。

周祈与何甫、尤大冈一进院门,先看到两个回鹘鹰奴的尸体,院中屋门处是另外两个鹰奴的尸体,大理寺仵作吴怀仁正在院中填写尸格。

这几个鹰奴都系利刃割颈而亡,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腰间刀剑都在鞘内,在墙壁、地上青砖、院中花木等处,也未发现什么打斗痕迹,估计他们都是一照面便被杀死了。

吴怀仁陪着周祈等一起走进鹰房。这屋子并没有周祈想象得惨烈。笼子门打开着,那鹰躺在笼子里,身下流了一汪血,旁边又略有一点喷溅血,地上散着几片鹰羽。

周祈蹲下,仔细看这鹰。鹰的伤口在胸部,拨开羽毛细看,这伤口上宽下窄,凶手用的应该是刀,也是一刀毙命。鹰爪很干净,里面并没有周祈希冀的血肉,反倒是颈背部羽毛上有擦抹血痕,估计是那杀鹰之人手上被喷了血,便在鹰身上擦了一下子。

吴怀仁与周祈的看法相同,他据血坠推测,这鹰应该是在昨晚戌时到亥时之间被杀的。

庞中丞和谢庸、崔熠走进来,回鹘使团的正副二使还有鸿胪寺的人没有跟着。

“怎么样?”庞中丞问。

吴怀仁奉上尸格。

庞中丞看过,点点头,看看谢庸和崔熠,又看看干支卫三个将军,“如今没外人,这事你们怎么看?”他的目光转一圈儿,又放回到谢庸身上。

“从现场看,当是凶手叫开门,随即杀了给他开门的两个鹰奴,然后走进院子,在屋门外杀死另外两个,最后进屋,从容不迫地杀死了神鹰。”谢庸道。

“戌时亥时客馆里许多人还未休息,回鹘使团的两位使者都说未曾听到呼救打斗声,我让人与附近院子里住客打听,也说没听到什么声响,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几个鹰奴的刀剑都还在鞘里,他们都是一刀毙命,颈间伤痕偏右,长约三寸,位置长短如此一致,这凶手当是一人作案,且刀剑功夫极佳。他出手突然,动作又极快,鹰奴们既未来得及反抗,又未来得及呼救。”

谢庸道:“从这些迹象上看,这应该是一起熟人作案,此人是个功夫高手。”

崔熠是个心里不存话儿的,“这不就是那位大将军桑多那利吗?他既然是回鹘大将军,功夫应该挺好吧?”

庞中丞让这直肠子逗得笑了一下,却只点头道:“熟人作案,功夫高手……是啊,要杀死这样一只神俊的猛禽,又杀得这般干净利落,确实是个功夫高手啊。”

庞中丞问何甫、尤大冈:“两位将军,城中胡人,特别是吐蕃人可有什么异动?”

唐与回鹘亲睦,是吐蕃人最不愿意看见的。当初安和公主入回鹘,几次遭遇吐蕃人截杀,若非唐军护卫得力,回鹘也去接应,这位公主恐怕早已香消玉殒在和亲路上了。此时代表唐与回鹘亲善的神鹰被杀死,吐蕃人自然首先被怀疑到。

何甫、尤大冈叉手:“自回鹘使团到来,某等便加紧了对在京西南诸藩特别是吐蕃人的监视,目前未发现明显异动。今晨听说神鹰被杀,某等又加派了暗探,今日,最多明日,当便会有更细致的回报。”

庞中丞又特意问周祈:“周将军怎么看?”

周祈摇摇头:“下官只是觉得这鹰被杀得也太利落了些。回鹘苍鹰动作极快,又凶猛,即便被关在这大笼子里,要杀它也不是容易事。反正以下官的本事,是做不到这样利落干净。”

庞中丞再点点头,“神鹰被杀,圣人很是震怒,这又关系到我大唐与回鹘的亲睦关系,总要给回鹘一个交代才好,此案就拜托在座诸位了。”

谢庸等都行礼。

庞中丞自回去向皇帝回禀,与相公们商议,何甫、尤大冈出去查在京西南诸藩的细作,这回才剩下的只是“自己人”。

“你们真不觉得是那回鹘人桑多那利?”崔熠问。

周祈道:“他自然有嫌疑,他能叫开门,鹰奴们不防备,他功夫也好,但他动机何在?他得回鹘可汗信重,是可汗长子颂其阿布的拳脚师父,他是使团副使,要献鹰,要为颂其阿布求娶公主,他为什么要杀死神鹰?而且,你听他讲经了吗?他是个笃信神佛的人,这鹰被认为是什么明尊神使,让这么一个信徒杀了他们的神灵……有点难啊。”

崔熠点点头,也对,“阿周,你觉得像是哪一派的人?”

周祈摇头,“很难说。熟人这种事,回鹘使团的人,鸿胪客馆的官员、奴仆,客馆中住的与回鹘亲善的藩客都能叫开这院门,且不被防备。谁知道这其中藏卧着什么功夫高手呢?”

“从动机上就更没法说了,吐蕃人,混齐或者回鹘使团中其他的人,甚至——”周祈看看谢庸和崔熠,“我们朝中某些人,都不无可能。”

想来这也是庞中丞问到,谢少卿不从动机方面分析的原因。

崔熠看周祈,“我们朝中人?”

“如果这鹰死了,公主极可能就不用和亲了。”

“静安县主?”崔熠摇头,“别开玩笑了,阿周。”

周祈看谢庸:“谢少卿知道。”

谢庸道:“那日我和周将军来看神鹰,鸿胪寺许少卿着意打听颂其阿布为人、年龄、相貌。朝廷中,除了县主的人,想来不会有人在乎对方的年龄相貌。”许少卿要在这客馆中安排个什么功夫高手,太容易。

崔熠皱起眉头:“难道许少卿是淮阴郡王的人?”

淮阴郡王是戾太子之子,戾太子出事以后,与静安县主一度被废为庶人,后来大赦,朝中诸臣劝着,才被封了郡王,从被关押的一处小宅中放出,挪到百孙院教养。他们兄妹患难相守,倒也不无可能……

崔熠自己又摇头,“不能!淮阴郡王是个只知读书的呆子。老谢,不是谁个都像你,又能读书,又精明的……他没这么大能耐。”

周祈失笑,崔熠比自己还没节操呢,不就是想去谢少卿家蹭饭吗?

崔熠问周祈:“你还怀疑是混齐?我看你与他处得好,简直恨不得嫁给他似的……”

谢庸皱眉。

周祈嘿一声,“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我不就是爱看个长得好看的小郎君吗?”

崔熠笑起来。谢庸的眉皱得越发紧了。

“若和亲不成,他就是回鹘内与大唐牵扯最深的人。同是可汗之子,回鹘又不讲究嫡长,为何不能是混齐继承汗位?若他继承汗位,想来朝中都乐意得紧,派大军帮忙不至于,但敲敲边鼓儿是会的。”周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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