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又从颂其阿布说到神鹰。

桑多那利神情倨傲中带着郑重,译语人帮他传译:“这神鹰是明尊座下光明使的化身。光明使曾经奉命帮助五明佛对战黑暗之王,五魔吞噬五明佛时,它舍身相护。它每隔一二百年便会现身一次,出现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光明和吉祥。它能洗涤人身罪恶,使之不堕地狱。当年慧明佛的化身摩尼传道时……”

周祈当假道士学道经道典留下的毛病,一听这个就困,强忍哈欠,憋得满眼泪花儿。周祈掩饰得低低头,过了一会儿,好了,又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位回鹘大将军泛红的宽圆脸,看着他的辨子,他的尖顶桃形冠,闪领窄袖胡服,蹀躞带上的刀、皮酒壶……

还是混齐仁慈,在周祈再次犯困之前,趁着桑多那利说话歇气的空儿说起他兄长捉到这神鹰的事,给桑多那利漫长的讲经大会结了尾,“当时正是傍晚,家兄见那鹰披着万道霞光从太阳中飞来,便知它不凡,捉到以后才发现是通体雪白的神鹰。这鹰啊,必定能保佑大唐与回鹘都安宁祥和的。”

一般到这种场面话,就是该告辞的时候了。许少卿、谢少卿、周祈也都讲了大唐与回鹘亲善和睦的面子话,便站起来。

混齐与桑多那利亦起身相送。

出门时,混齐低声与周祈说了一句什么,周祈眯眼一笑,亦低声回了一句什么。送出主院,混齐和桑多那利停住脚,双方再行礼,许由、谢庸、周祈三人便往鸿胪客馆东门走去。

这鸿胪客馆不小,住着各国使节,一路行来,颇遇见些相貌各异的外藩人。嘿,那个白脸高鼻蓝眼睛的藩客长得挺好看啊……周祈又看一眼谢少卿,恰与他的目光对上,周祈微笑点头,谢庸神色严肃。

周祈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谢少卿这种长相,威严中有温润,就跟酥皮乳糕一样,一层层的脆皮儿,中间夹的乳酪又香又软……

除了藩客,路上便是忙忙碌碌的客馆官员和仆役们。一个青袍官员领着几个仆役匆匆而行,那仆役们有的背着粮袋子,有的担着菜筐子,还有一个手里捉着几只活兔,青袍官员皱眉催他们快点儿。

见有穿绯袍的高官过来,青袍官员叉手立于路旁。

许少卿、谢庸、周祈都微点下头,走了过去。

许少卿有感而发,摇头轻叹:“这客馆的客人们不好伺候啊。前阵子京里鱼虾少,不好采买,供应不及,就有藩客找到我面前来……”说着,无奈地笑了。

谢庸亦微笑。周祈同情地看看许少卿,想来这藩客中不少像桑多那利这样儿的,跟他们打交道着实不易……

出了鸿胪客馆,再次谢过许少卿,谢庸周祈便一起告辞走了。

已近午时,两人出含光门,往西市走,去吃周祈说的羊肉饆饠。

“看来不只和亲公主艰难,便是公主的子嗣们也不容易啊。”周祈与谢庸道。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聊的还是回鹘使团的事。

“自古公主子少有能继承汗位的,若有异变,他们又常常是最先遭殃的。或许这些胡人觉得他们是公主之子,非其族类吧。胡人一般不会对公主如何,对公主子却从不手软。”谢庸道。

周祈点头,“这混齐是个小可怜儿……”

谢庸扬眉,“混齐莫不是遇到了麻烦?我看他出门时与周将军说了几句什么。”

周祈笑道:“嘿,那倒不是。他与我解释,说桑多那利心眼儿直,见了我,觉得这般貌美,便猜定是公主来了。”

若是唐人这般说话,周祈得觉得他轻佻,但混齐这般说,周祈只觉得他率直,还生出些得意来。

谢庸看周祈。

周祈亦扭头看他。

“你——”谢庸正过脸去,舔一下嘴唇,片刻道,“喜欢吃什么饆饠?外面卖的饆饠虽好,到底不如自家做的讲究。唐伯尤擅做樱桃饆饠,等再过阵子,就能吃到了。”

周祈立刻眉开眼笑,“我最爱樱桃饆饠了!”

谢庸微笑点头。

周祈偏又使促狭,“刚才我还以为谢少卿也要夸我貌美如花呢。”

谢庸垂着目,轻咳一声,“是很美。”

周祈嫌弃:“忒言不由衷!我算知道谢少卿为何至今未娶了。谢少卿,我教你,日后若有看中的女子,你要夸她……”

周祈又停住,觉得以谢少卿的性子,估计很难说出什么肉麻情话。

谢庸侧头看她。周祈挑眉,这是真等着我传道受业解惑呢?啧啧……

周祈越发促狭起来,靠近他,低声道:“却是我说差了。言语搭讪都是那些凡夫俗子的办法,谢少卿这样的风姿相貌,何需如此?”说着颇不规矩地瞄了一眼谢少卿的腰身。

谢庸抿抿嘴,眼中却带着笑意,“周祈!”

周祈笑起来。不过想到谢少卿有一日开了窍儿,眉眼含春地与个女郎柔情蜜意这般那般,周祈心里就有点泛酸,比看见东市最好的刀剑被旁人得了还酸。

罢了,罢了,清风明月,能赏得一时是一时吧。

西市这家饆饠店不小,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谢庸、周祈找了边角儿处一张胡式高案旁坐了,点了最有名的羊肝饆饠,羊肩饆饠,羊扁担饆饠等几种,等了有一阵子,跑堂的才端上来。

这家的羊肉饆饠颇小巧,皮儿薄,煎得焦黄,肉多,以花椒、胡椒、安息茴香调味儿,香得很。案上又有食茱萸酱,客人可自家抹在饆饠上。

周祈时常去谢家蹭饭,如今也爱食些辣。她学着谢庸的样子,抹了一大勺儿酱在饆饠上,夹起张嘴开咬,“哈——怎么这么辣?”周祈眼睛泛红,吐吐舌头,去掏自己的袖子,又忘带了……

谢庸把自己的帕子递上,又给她盛一碗汤:“喝一口,压一压。”

周祈擦完眼泪,又喝两口汤,才算缓过来。

谢庸帮她把带酱的饆饠撤走,又去取一个空盘来,夹一个新的放上。

“我是又爱吃辣,又吃不了辣……”周祈笑道,“可这酱也太辣了些。”

“这应该是山南道的食茱萸,比旁处的味道重些。”

周祈点头,吃着谢庸给自己夹的那个新的羊扁担饆饠,满口肉香,很是适口。周祈看看谢庸,觉得谢少卿还真不用说什么花言巧语,就这么体贴地陪着女郎吃饭,想来那女郎便无有不允的。

从西市回去,周祈先提前写训鹰奏表。这奏表写了两天,已经坑坑洼洼的笔头上又添了一层牙印儿,才算勉强凑出来,只等明日回鹘人献了鹰,自己接敕令,再把这训鹰的计划献上,然后便可以开训了。

谁知,收到的不是皇帝敕旨,而是蒋大将军的字条——那回鹘神鹰被人杀死了。

陈小六一脸惋惜,“老大,那你还怎么升官儿啊?”

周祈点点头,深绯袍子、名刀利剑都飞了。

“我们还等着你升官儿,大吃你一个月呢……”

周祈顺手给他一下子,陈小六胡噜胡噜脑袋。

字条上除了说神鹰被人杀死,还命她参与调查该案。

陈小六不免又有些担心:“老大,大将军该不会想把你调去申部酉部吧?老大,我们舍不得你……”

“滚蛋!别肉麻!”周祈笑骂,“我且要跟你们这帮小子捆死呢。等忙完这神鹰的事,你们挑地方,可说好了,就只吃一个月的俸钱,多了没有。”

听她如此说,陈小六笑起来。

“走吧,去看看。”周祈把蒋大将军的字条儿揣进荷包。他命自己参与该案,想来还是因为自己熟悉鹰的缘故,之前又见过回鹘使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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