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入帝台一年,从王太子成为帝太子,除了称呼上的变化外,他自己并未觉得和从前有何不同。

迄今他还和过去在殷国那样,与王父兄弟同住一处宫殿。夏天子的王宫女娲台华丽雄伟,是殷地宫宇所不能及的,比起殷国的旧王宫,他更喜欢现在的女娲台。

原本他该住云泽台。殷国没有特意为储君建造的东宫居所,王子向来是和国君同享一处宫室,姬稷也是来了帝台之后,才知道原来帝太子另有宫室。

夏天子没有儿子,自然也就没有太子,云泽台许久不曾住人,姬稷远远地在云泽台外看了一眼,未曾停留。

他是王父的太子,他该住在女娲台,而不是这个遭人废弃的云泽台。

他自己都不想住的地方,偏偏别人以为他会回来住。

送那么多公卿之女入云泽台,当他是楚国那个酒囊饭袋的太子熊硬,整天挂在女人裤腰带上吗?

姬稷不喜欢云泽台,所以他没想过回来,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以这般狼狈的模样踏足此地,还被人看了个正着。

此刻姬稷非常恼怒。

赵枝枝怯生,想要立马跑开,她察觉到对面人的怒意。她害怕又不解,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多看了几眼,此人为何要恼?

赵枝枝心中一番纠结,最终还是压住逃跑的冲动,大着胆子打量眼前人。

这个人虽然有些凶,但生得漂亮啊!乌发雪肌,唇红齿白,比她在云泽台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这个人,是新来的美人?听口音,不像是帝台本地人,是楚人,齐人,还是赵人?

少女的眼神越黏越近,姬稷的脸越偏越远,脖子都快扭断,余光里少女仍仰着头紧盯他。

姬稷很不自在。他下意识往腰间一摸,那里已无佩剑,取而代之的是女子佩饰。

这时方想起,与季大夫分开时,他的随仆昭明落在了那里,他的佩剑也落在那里。

“你……你是新来的贵女吗?”赵枝枝鼓起勇气红着脸搭话。

姬稷睨眼瞥过去,冷厉的视线扫过少女黑灵灵的眼,像小鹿般圆圆大大的眼,可怜又可爱,期待又害怕地正看着他。

姬稷眉头一竖,赵枝枝眼睛一缩又瞪开,虽还是紧张,但已没有刚才那般小心翼翼。

姬稷心中郁闷又烦躁。

原以为趁她对那墙自言自语时吓她一吓,就能将人赶走,哪想此女胆大,不但不跑,竟敢还敢询问他是谁。

瞧她衣着,虽朴素无华,但姿容柔美,令人眼前一亮,定是外面那些人送进云泽台的礼物之一。能挑出这等相貌的人,她的主家倒是费了些心思。

美人是美,就是太不识趣。

谁准她张着那双大眼睛正视他的!

荒凉的宫宇满是枯叶杂草,天边夕阳渐退,秋风呼啸刮过,呜呜咽咽似厉鬼哭泣。

姬稷耳朵一耸,屏息遥听风从墙那边传来的动静。

习武之人,耳力胜于常人百倍。一墙之隔的街市,各家私卒的脚步声逼近又远走,外面再无半分响声时,姬稷袖下紧握的拳头这才松开,掌心全是汗。

“方才你说话,嗓音颇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赵枝枝继续努力搭话,眨着友好善意的目光。

姬稷板着脸,不理。

此刻他装着女子的衣裙,梳着女子的发髻,谁都不想理。就是他王父来了,他也不会理。

更何况,她问的这是什么话?他是男子,声音本来就该低沉稳重。

赵枝枝怕他误会自己有意挑衅,云泽台的女子,听不得别人说她们半句不好,哪怕说嗓子哑也不行。

她连忙添上一句:“虽然有些沙哑,但你的声音仍是十分清丽悦耳。”

姬稷并未被取悦到,胸中闷气更堵。

着妇人装扮是一回事,顺理成章不带一点怀疑被人认作女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枝枝悄悄用自己的眼比划,这个人身姿高挑,不知吃了什么长大,才能生得如此天人般的仪容。真是令人羡慕。

阿元和金子总说她是云泽台最美丽的女子,若是见了这个人,大概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

姬稷紧皱眉头,虽不喜被人窥见此刻女容模样,但因心中记挂外面的情况,也就没有出声呵斥问罪。

他离开时,暴徒正围了季衡的马车,他留下了昭明,有昭明在,季衡不会有事。今日出游,未曾悬挂殷人铜斧图腾,是以各家私卒不会知道他就在那辆马车里,只会当做城中寻常贵胄子弟出行。

旧贵作乱,王宫大门定早已关闭,他回不了王宫,他也不能回去,离王宫最近的云泽台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彼时他没有选择,为避人耳目逃走,只能听从季衡的建议,穿上季衡车里的女子衣裳,戴上车里角落寻来的骨簪发梳。

如今回过神一想,季衡车里为何会备崭新的女子衣裳?

姬稷忽然想到什么,俊白的脸微微一红,心中痛骂季衡荒淫无度,连带着身上这身不合体的衣裳都恨不得立刻扒下。

意识回笼,少女娇软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流血了。”

姬稷抬眼,对上赵枝枝急切震惊的目光。

他一看,手腕不知何时划伤的,留了道细细的血口子,想来是慌乱之间不小心弄到的。

伤口不深,姬稷舔掉血渍,随便用衣袖擦了擦伤口。

赵枝枝在旁目瞪口呆,姬稷察觉到她的眼神,大发慈悲丢出一句:“小伤而已。”

她盯着他的目光更加凝重,似乎透过他看到了谁。

赵枝枝脑中灵光一现。这人为何出现在此,又为何怒气冲冲,一瞬间全都有了解释。

半晌,赵枝枝望向姬稷的眼神里再无畏惧,她叹口气,靠近捧起姬稷的手吹了吹,生怕弄疼他似的,动作小心将干净巾帕系在他手腕,轻声轻气:“小伤若不注意,就会变成夺命的病痛,这里没有医工巫师,你要爱惜自己身子。”

姬稷一动不动,任由少女同情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

“就算弄出伤疤,也不一定讨得了好。”赵枝枝声音更轻,哄小孩子般,温柔耐心。

她定是误会了什么。

姬稷觉得好笑,没有出声解释。

他只是在云泽台暂避片刻,没有与人闲聊的心。

赵枝枝长睫忽闪,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慰藉这位冰冷秀丽的新人。

云泽台众人对姿容发肤甚是重视,轻易绝不会让自己犯这样的错误受伤。生病可以,但受伤不行,受伤可是会留下伤疤的。有了伤疤,日后如何服侍云泽台的主人?

赵枝枝打量眼前默不作声的美人,她不敢妄自揣测,只因亲眼见过这样的事,所以才会多想。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伤口尚浅,大概是第一次试。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那是庞家的宗族女。

庞家是宗室旧贵,送女进来有傅姆跟随,一言一行皆有傅姆督导,家人亦能通过傅姆得知女儿的近况。庞姬闹过几次,伤在手腕,说是流血多,看着吓人。后来庞姬再闹的时候,庞家来人了。

没多久,又来一个庞姬。

新庞姬说起旧庞姬:“她不争气,尸体喂狗了,现在我来替她。”

赵枝枝想,眼前这位冰山美人大概也是有傅姆跟随的,不然弄出伤口给谁看?想必初来云泽台,不知道庞姬的事。若是知道,也就不会让自己手腕受伤了。

赵枝枝暗自猜测新人的身份。衣着不凡,深衣绣纹虽是普通花草,但料子是上好的花锦金丝,加上通身的高贵气质,冷眼睨人的姿态,和越女有几分相似,甚至比越女更高傲。说不定,这人和越女一样,是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呢。

赵枝枝心中的叹息又添上浓浓一笔。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多时,赵枝枝缓声说:“云泽台住了许多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你莫要沮丧,慢慢地会好起来。”

姬稷眼眸瑟缩。

赵枝枝一鼓作气又柔声宽慰几句,而后指向南藤楼其中一间小室悄悄告诉姬稷:“你若不想回自己的宫室,那里是个清净的好地方,不会有人打扰你。”

谁都有过想逃避的时候,她理解的。初来云泽台时,她还天天躲起来哭呢。南藤楼的那间小室就是她来独处的,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哭室”。

以前她日日都到这里来,后来就很少来。她已经不需要它了。

她不是一年前想家想到掉眼泪的赵枝枝了,她长大了,及笄了,她是大人了。

就算没有樱桃酥,她也不会哭鼻子。

赵枝枝真诚地在姬稷面前挤挤眼,做出一个“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表情。

姬稷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人狠狠同情了一把。

他并未和她交谈太多,可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自行在脑海中为他描绘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先走了。”回过神,他听见她在耳边呵气如兰。

赵枝枝体贴照顾这个新美人脆弱敏感的心灵:“天色已晚,再不回去,阿元和金子就要担心了,并不是不愿陪你说话。或许我们明天可以再见。”

姬稷还是没有回应。

赵枝枝眯眼笑了笑,挥手向姬稷告别,临走前特意摸了摸他手上包扎的麻布巾帕,大方表示:“送你了。”

赵枝枝抬腿跑开的时候,姬稷掀起眼睨了睨。

少女背影纤细柔美,曲裾下的碎步却极为敏捷,似兔子般两三下就窜没了。

姬稷在原地定了会,顷刻,他转过身,提起裙子,极其不自然地迈开小碎步,七尺半的高瘦身形委屈地掩在曲裾里,一扭一扭,朝赵枝枝说过南藤楼小室行进。

随人昭明寻来时,姬稷已经在黑暗中静坐两个时辰。此时他靠在小室墙边闭目养神。

室内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昭明才拿出火折子,姬稷出声:“昭明,你来了。”

昭明跪下,“殿下。”

姬稷缓缓张开眼:“外面情况怎么样?”

昭明:“季大夫已安全回府,外面还在闹,死了十几个庶民奴隶。”

姬稷一下子坐直:“他们开始杀人了?”

昭明:“还没有。是被踩死的。”

姬稷有些失望,坐回墙边,“等他们亮刀杀人时,再来禀我。”

昭明:“喏。”

姬稷瞧见昭明身边的牛皮袋,拿过一看,里面是行军时必备的干肉干饼水袋。

姬稷笑起来:“知我者,莫若昭明。方才我还在想,干脆不回王宫了,藏身此地消失几日。”

昭明额头紧贴木地板,声音似从地里钻出来,微小谨慎:“奴担不起。”

姬稷摸黑扶他起来:“干粮是临时备下的吧,难为你想到这些,你说说看,我为何不回宫了。”

昭明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曾试图正视姬稷仪容:“正如殿下和奴说过的那样,这一年来城中暗涌流动,夏宗室旧贵隐忍不发,就是在等一个机会。如今机会来了,所以他们闹起来。”

“既然他们要闹,那就让他们闹个够。此时殿下忽然失踪,他们更会士气大涨毫无顾忌,等他们全部跳出来,殿下和陛下就能安心关门打狗。”

“殿下早就想一挫那帮夏宗室旧贵的锐气,对于他们而言,今日的起事是机会,对于殷王族而言,也是机会。季大夫此前准备的事,想必过几天便能派上用场。”

“就属你最聪明。”姬稷高兴笑了笑。

昭明诚惶诚恐:“殿下才是最聪明的人。”

姬稷摆手:“我算什么聪明,无非就是动动嘴皮子向王父进言了几句。”

姬稷饿了半天,此时早就饥肠辘辘,蘸着水吃完干肉干饼,昭明已将小室打扫干净。

“殿下将计就计固然英明,但切莫委屈自己。”昭明环视周围,无需点灯,借着月色都能看清室内摆设,除一张破榻一袭破席外,再没有别的了。

这里实在太破了。

“将就着用吧,当年随王父出征犬戎,死人堆里都睡过,这点寒酸算得了什么?”姬稷解开外衣,一身轻松,淡眉挑高,双目炯炯:“等时候到了,我就去那些宗室祖庙里睡,让那些老不死的给我系袜提靴,梳头穿衣,恭恭敬敬地跪在殷人的铜斧图腾前大呼,我皇万年无期!”

昭明跪在榻前,后背遮住月亮,跟着姬稷一起笑:“会的,会有那天的,那天很快就会到来。”

姬稷很快收住兴奋的思绪,吩咐:“明日你来,将我案上没看完的书拿来,我虽藏身此处,但不能荒废光阴。”

“喏。”

姬稷翻身,单手撑脑袋,另一只高抬,从指缝里窗那边的月亮。

月光如洗,不知今夜这城皓白雾色,会是多少人的亡命之景。

姬稷看着看着月亮,视线移到手腕上的麻布巾帕。

昭明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猜想。

那分明是女子的巾帕,难道……

姬稷收起手臂,背过身一躺,瓮声瓮气打断昭明的绮思:“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的。”

昭明赶忙低下头:“奴该死。”

姬稷捏了捏巾帕。

送给了他,当然就是他的了。

虽说他也不想要,但一块麻布巾帕也要说送,云泽台的女人真是太乡土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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