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缙和秦达议罢, 便穿过暗道, 到赵宅接楚玥。

暗道的这一边出口,早建了一堵墙和楚玥外书房分隔开来了, 成了一间小抱厦。有门直接通楚玥外书房,但他想着不突兀惊扰l她, 便从另一个门而出, 绕廊道走正门。

忆起昨日车厢内二人嬉笑怒骂, 他薄唇微翘。

他爱极她这般活泼。

刚拐了个弯, 屋内换气南窗正半敞, 他耳聪目明, 还未行至,并听见里头隐隐的说话声。

是青木。

青木回来了?

也该到了, 安州邓州距离也就百里,傅缙并未在意。

只待他缓步行至南窗前,一瞥,眉心却立即紧蹙。

只见里头, 楚玥和青木隔着一张小几分坐左右,楚玥双手捧腮,胳膊肘拄在小几上, 面朝青木方向含笑听着, 姿态轻松闲适。

青木则微微倾身,两人相距半尺,极近。

傅缙眼尖,视线微微一动, 却还见青木搭在椅背的手正捏着一方丝帕。

丝帕一角精绣两朵淡水红的山茶,一绽放一含苞,枝叶延伸多姿,似有幽暗花香浮动。

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楚玥的帕子,如意今早捧上,他亲眼她收进怀里的。

丝帕是女子贴身私物,楚玥的帕子为何会在青木手里?!

还有这说的是什么,需要挨得这般近?这青木可知尊卑有别?

“这是在干什么?”

傅缙目光瞬间就锐利起来,冷电般的目光锉了一圈,最后落在青木持帕的手上。

青木手下意识一紧。

“夫君来啦?”

楚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惊,转头见傅缙,便笑道。

傅缙绕过正门大步入屋,他脸色有些不对,楚玥当然察觉,微微有些错愕。

不过也没多想,毕竟她也知自己身份,该注意的地方是很注意的,除去商议机密时,她和青木独处一室从来都是大敞门户的。

“青木刚回来的,我阿娘很好,小弟弟也是,阿娘胎位很正,应能顺遂生产。”

楚玥眉开眼笑:“说不定,他都已经出生了。”

原来是说这个,难怪她这般高兴。

楚玥仰脸看他,双眸亮晶晶,神色欢喜,目光坦然,傅缙神色缓和下来,“嗯”地应她了一声。

青木垂下眼睑,拱手见礼:“见过世子爷。”

傅缙目光从楚玥脸上移开,落在青木身上,重新转冷,也未叫起,冷冷道:“你手上是何物?”

他目光锐如鹰隼,直直盯着青木还捏在手里的帕子

楚玥一愣,忙解释:“我给他的,方才青木一身大雪。”

她自也知现今帕子也是女子贴身私物,虽她吐槽无数次,但无奈事情就是如此。她恍然大悟,难怪傅缙刚才脸色不对,原来如此。

误会了。

她连忙解释:“青木回得急,入屋沾了满身的雪,我便给帕子他擦擦。”

不然衣裳就该润透了,在楚玥心中,青木早是半个家人的存在,很自然就给出去了。

且就算退一万步,得力心腹冷天雪地出差回来,当领导也该体恤关怀的。楚玥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想当初她投宁王时,宁王为表亲厚喜悦也是立即亲手扶起,寻常规矩并不适用于她。

于情于理,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楚玥笑:“辛苦青木了,这般冷的天气日夜兼程,回头可得好生歇几日。”

这样的吗?

傅缙也不是迂腐的男人,颔首表示了解,道:“确应如此。”

他眸中锐意收敛许多,淡淡道:“起罢。”

后面一句,是对青木说的。

青木垂下眼睑,遮住眸中一切思绪,声音沉静听着一如往日,“谢主子体恤。”

傅缙在,已不适合再说其他,他对楚玥拱手:“属下告退。”

“去吧,梳洗了好生歇歇。”

楚玥含笑。

青木应了一声,不过未等他有其他动作,傅缙淡淡一句:“帕子让孙嬷嬷清洗干净。”

话里是说给孙嬷嬷,但他已伸出了手。

青木捏帕的手微不可察一紧,他将帕子呈上,傅缙取回。

看青木退下,孙嬷嬷入屋恭敬接过丝帕,他吩咐:“既已不洁,此帕日后便勿要再取用。”

楚玥一大匣子的丝帕,四季换新,没必要再用这一条借出去过的。

当然,上述并不是根本原因。

解释清楚,误会解开了,就好了,傅缙不是古板迂腐的男人,他自然不会因此责怪楚玥。但要说在意吧,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不是针对楚玥,而是针对青木。

对青木莫名就多了一些排斥心理,也不是涉及明暗公务,反正他今天起就格外在意起这人的存在,一想起方才对方挨楚玥那么近,他就说不出的不舒坦。

青木碰过的帕子,他说什么也不会再让楚玥贴身使用。

心里还积了一点郁闷,等孙嬷嬷退下并掩上房门,他对楚玥说:“便是有话说,也不需急在一时,坐下慢慢说就是了。”

尊卑有别,挨得那么紧做什么呢?

楚玥被他拉到大腿上坐着,闻言莫名,这不是已经坐下慢慢说了吗?正常语速了,还要怎么慢啊?

只是鉴于刚才的误会,她大约知晓他在意什么,无奈,不过也不反驳,“嗯嗯嗯”应了一通,问:“夫君,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么?”

她欢喜犹在,唇角微翘,双目亮晶晶,正一瞬不瞬瞅着他。

傅缙也就愉悦了起来,那点子郁闷暂被他抛在脑后,笑道:“都好了。你呢?要回府了么?”

“还差一点,你等等我,很快的,……”

……

青木回到居处。

他在赵宅有一个独立的跨院作为居所,正房厢房抱厦样样齐全,不过他不喜欢喧闹,里头除了几个固定时间洒扫浆洗的仆役,平时无人走动,很是安静。

“青爷,浴汤已备妥。”

楚玥命人日日洒扫不得懈怠,屋里整洁得很,熏笼早已燃上,暖烘烘。

青木立在槛窗之前,“下去。”

房门掩上,脚步声渐远,青木推开半扇窗,寒风灌入,他恍无所觉,举目远眺。

这一扇南窗,虽相隔屋宇重重,却正正是对着楚玥外书房方向。

他怔怔遥望,右手三指轻颤了颤。

仿佛还能感受织物的柔软,接过帕子时,不慎轻触了触她的手,微暖柔软,指尖仍残留当时那温度。

他是孤儿,有记忆以来就长于赵氏,他视赵太爷如主如父。十五岁那年,他就成为家卫首领,能贴身护主,他很高兴,忠心耿耿多时如一日。

他这种平静的生活,在十七岁时被打破了,主子很兴奋地告诉他,自己将来要传家业于外孙女,让他学习商事,好将来辅助她,并替自己保护她。

他无所不应,努力学习,同时难免生了一些好奇。

青木第一次见楚玥时,她是个精致漂亮的小女孩,一身粉色的小襦裙,两个乌油油的小揪揪,小大人般对他说:“青木哥哥,我是宁儿。”

笑容甜甜的,一点浅浅的小梨涡,他一贯沉静的脸庞,也不禁露出一丝笑。

他对老主人锵声起誓,此生必殚精竭虑,辅助守护小主人。

从此,他和她一起学习,她每次出来,他总会陪伴在她身边。他学习进度比她快,实践比她多,出于早日磨合,他还负责指导她一部分的功课。

他恭恭敬敬,万分认真,自应诺老主人那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赵氏商号,只有她。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辅助守护似乎悄悄发生了一点变化。

小女孩不仅仅精致漂亮,她还很聪敏,举一反三,与他极亲厚。她渐渐长大了,从一个小女娃儿,长成一个妙龄少女。

也渐渐地,从他的眼里,入到他的心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他发现,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短暂的异样过后,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他这辈子都会守在她身边,竭力护她,为她分忧解难。

他会将这份情感深藏在心底,看她婚配许嫁,然后接手商号,诞育儿女。

岁月流逝,他始终守卫在侧。

这样就很好了。

是的,青木从未打算表露情感,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配得上她,哪怕一丝一毫,他的小主人。

守护、看她嫁人生子,和乐一生,已极好。

不是吗?

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一直这么过来的,青木以为自己能这样一辈子走下来,默默的,不会变了,

但谁知,最近这份深藏的情感,却有了一些浮动。

细细探究,这变化是起于年初,楚玥和傅缙关系大幅度好转之后的。

他固然是盼着主子好的。

只是,傅缙虽出现不多,但每每和楚玥相处,二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后,言谈举止不经意间总多了一丝亲昵。

旁人察觉不出,只青木极熟悉楚玥,又关注,一种由隐晦情感带出的敏感,让他很快察觉其中不同。

如平静湖面荡起涟漪,一丝丝隐隐涩意,慢慢地渗透,沉浸在心头。

寒风拂面,槛窗“咯吱”轻响晃了晃,忆起傅缙那锐如冷电的目光,青木手下意识一握,那方丝帕却已不在。

他闭了闭眼,苦笑。

……

青木心有旁骛,是经不住楚玥劝说休假了三天,但他却未曾能安眠。

不过他有武艺在身,又年轻,面上倒看不出来。

只是这不包括楚玥。

青木熟悉她,她也熟悉青木,他眼下微微泛青,眸中隐带些许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

“青木你怎么了?”

她蹙眉:“这几天不是让你好好歇息么?”

是不是又偷偷处理公务了?她是很忙,但也不差这几天了。

“年轻固然精力旺盛,但这人也不会长久都年轻呀,现在透支了,日后就得吃苦头了。”

年轻时辛苦一些倒没什么,但过后一定得养回来,身体健康才是事业的最大本钱啊。

她蹙眉责怪,其实就是关切,青木微笑:“主子放心,我有分寸。”

有什么呢你?

楚玥无奈,只好十分严肃地说:“下不为例。”

他笑笑:“好。”

心中如浸入一丝丝的蜜,那缕缕的涩意悄悄就褪了,他沉静的脸庞露出一丝笑,上前道:“主子,沈氏商号倾覆,我们正好趁势而动。”

还说休假这三天没有偷偷处理公务吗?

但这话题都揭过去,楚玥无法,只好又叮嘱他一次,并打算等会吩咐厨房炖些滋补药膳。

“嗯,是的。”

话题回到正事,楚玥摊开地图,又让孙嬷嬷给青木搬个凳子来。

孙嬷嬷轻手轻脚,将绣墩放在大书案的左侧,然后示意如意也随她出去,轻轻掩上门守在外头。

“嗯,这次梁州沈氏商号为陛下所知,除西河一带,难逃连根拔起的命。”

算是一个前车之鉴,楚玥更慎之又慎之余,眼前这却也是一个好机会。

“我们正好趁乱蚕食,尤其各藩王封地。”

两尺余的平面图,楚玥一点左上角,她拉了拉太师椅两人,细细给青木最新任务。

“朝局大动荡,陛下马上就会针对西河王采取一应遏制措施,必波及诸藩王。我们的任务是市井和京外,……”

她垂眸仔细分说,相距不过半尺,瓷白莹润的侧脸,在长明烛光下隐有光晕,青木无意一抬眸,目光定了定。

人有些怔忪,心思仿佛劈开成了两半,一半随着余光在地图上,而另一半,怔怔盯着眼前侧颜。

这一瞬似曾相识,旧年有多少次,他们也是这般在烛光下细细商议。

一颦一笑,成功失败,欢呼颓然,许多的许多,在眼前飞逝。

一去经年,物是人非。

心忽钝钝一疼,无法遏制,眸中情绪翻涌。

……

只屋内谁也不知,于此同时,傅缙从暗道而出,正绕廊道往正门而来。

两日前,傅缙已重新返京营上值,忙忙碌碌两日,方松懈了一些。

午间,他得空便脱身去了吉祥巷,先处理这二日的暗务。

至申正,大致处理完毕,看看滴漏,差不多该是楚玥回府的时辰了,他便匆匆收拾,去赵宅接她。

出了暗道,转出抱厦,耳聪目明,在廊道他便听见屋里隐约的对话声。

一个自然是楚玥。

而另一个,是青木。

青木?

不知为何,他对这名字有一种异样的敏感。

槛窗关得严实显然是在商量机密,这是正事,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青木和楚玥独处一室,便生出一股憋闷,不怎么舒坦。

哼,他得看看那青木是否再有僭越!

当然,他是不会干那种戳破窗纱偷窥妻子的下作事。

他要看,自来光明正大。

步伐甚快,须臾他转过廊道拐角,抬手压了压,制止住正要福身请安的孙嬷嬷等人。

立在房门前,他顿了顿,而后唤道:“宁儿?”

说话同时,他已伸手,推开面前两扇厚实的隔扇大门。

“咿呀”一声突如其来,屋内二人骤不及防,楚玥倒还好,她只是有些诧异,抬起头要往门外看去。

青木却正怔怔看着她的侧颜出神,思绪过分沉浸,来不及抽身,定定的目光,似愁似喜,人怔忪着。惊鸿一瞥,却被傅缙看了个正着。

饶是他反应迅速,闻声立即垂眸,也来不及了。

在楚玥还未彻底从地图回神的情况下,屋内寂了一瞬,傅缙勃然大怒。

“青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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