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公主夫妇回到府邸,没能带回他们钟爱的小女儿, 耶律?传令所有宫人搜寻萧绰,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人, 据最后见到她的宫人说,她在御花园的池塘边用糖糕逗弄梅花鹿,追着小鹿跑进一片杜鹃花丛,之后再没出来。

这场离奇失踪挑起众多谣言,有人说萧三小姐美丽聪慧,被神仙看中接走了;有人说她不小心陷入皇宫内的机关,死于非命;还有人说宫中近年常有人口丢失, 传言系妖怪所为, 萧绰和这些人一样都被那怪物吃掉了……

吕不古心疼女儿,不久悲痛病倒,萧思温隔了一宿又进宫找人,商荣也很担心, 总觉得这事大有文章, 兴许和那两个躲在辽宫的杀人狂有关,他决定提前行动,当晚就去皇宫。

不料一个人改变了他的计划。

入夜,他正准备换衣出发,连日来抱病不出的耶律贤偷偷摸摸跑来,见他飞快闪进门缝,急匆匆转身关门, 商荣料想他有要事相告。

“商先生,求求您帮帮我,我实在找不到人求助了。”

可怜的青年面无人色,双眼上眼皮肿成了鲜红透亮的鱼鳔,开口时犹带哭腔,甚至膝盖弯曲,埋头拜倒。

商荣连忙扶起:“世子为何如此慌张?有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开口,不必行此大礼。”

耶律贤扯袖沾泪,止不住地泣道:“先生可知我到姑妈家避难的原因?”

商荣点头:“那日公主说国君醉酒,险些误杀世子,酒醒后许阁下出宫散心,阁下饱受惊吓,至今病体未愈。”

耶律贤苦叹:“皇上醉酒后神志不清,发脾气乱杀人是常有的,他自己也知道不对,下旨说酒后的命令可以暂缓执行,我被他打骂恐吓非止一日,早习惯了,还不至于为这个吓出病来。”

他接下来交代的隐情果真比辽帝酒后发狂恐怖得多。

“那晚我被国君提剑追杀,慌忙逃进御花园,皇上赶不上我,追了一截便回去了。我不敢回寝宫,想随便找间宫室躲一夜,摸黑乱走,不觉去到韩太医的药房。”

商荣忍不住打断:“阁下说的韩太医可是韩江?”

耶律贤脸上堆满惧怖,声音也颤抖了。

“正是,他的药房在御花园深处,平日严禁任何人靠近,那晚我稀里糊涂闯入他的地盘,见半夜药房里还亮着灯,忍不住悄悄上前偷看。”

他深深为当时的好奇后悔,透过窗户的缝隙,他窥见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景象。

那屋子的正中央竖着一根柱子,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被头朝下绑在上面,嘴里塞着木塞,脖子上插了一根细细的看不清是什么质地的长线。

一个男人躺在柱子下,那根线就连在他身上某一部位,角度限制不知是谁。女人脖子上插线的位置不断淌血,流得满脸满头都是,已看不清眉眼。血水渗进她垂直的长发里,发丝已被血浸透,形如饱蘸墨汁的毛笔,笔尖正对的地面也滴出了一个圆圆的血泊。

他还看到屋角蜷缩着几个被捆绑堵嘴的裸女,都和他一样惊恐万状,相信再过不久她们也会被绑到柱子上,活生生放光鲜血。

商荣知道他的描述不准确,那不是放血,是在为上官遥换血,以前莫松都是用年轻男子做血源,现在改换女子了?

他没有纠正耶律贤,直接问:“屋子里的人可曾发现您?”

耶律贤牙齿都咬不住了,抓住他的手,语不成调说:“我知道被他们逮到绝难活命,为了求生还顾不得慌乱,一寸一寸慢慢往外移,走到十数丈外不小心摔了一跤,屋里人立刻追出来,我急忙滚进路边的草丛里躲避。也是我命不该绝,当时一个巡夜的宫人正好路过,可能是刚入宫的尚不清楚宫里的情况,无意来到那鬼地方。我听到一声闷声,那人噗通倒下,接着就被拖走了。”

有这替死鬼挡驾,耶律贤躲过一劫,一动不动藏在草丛中,直到天亮才逃回寝宫。事后越想越害怕,一刻也不敢在宫里待下去,恰好耶律?为前晚醉酒的事抱歉,主动传旨让他出宫游玩,他才得以逃离火坑。

“商先生,我感觉燕燕表妹也遇到了与我相同的遭遇,姑妈说她是在御花园里走丢的,韩江的药房就在御花园,燕燕可能迷路误闯进去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被他们关起来了。”

他只敢假设到这一步,若再往坏了推测,定会肝肠寸断,偷偷来找商荣为的是求他救人。

“商先生您是武功高强的侠客,又是燕燕的师父,求您救救她吧。最好杀了韩江这个禽兽,免得他再害人。”

商荣本就打算入宫行刺,这时却未立刻答应,他想到耶律?日前颁布的宫女采选令,十分肯定地推断这些少女都是为上官遥准备的血源,那暴君宠信奸贼,勾结魔教,还掌控着数百万人的生杀大权,不尽早除去,危害比不灭宗更大。

杀了他,辽国的皇位会落到谁手中呢?

耶律?没有子嗣,他的兄弟和王室子弟都有资格继位,就看谁出手最快。

他仔细考虑这问题,目光凝结在对面的文弱青年身上。

耶律贤是辽太\\祖曾孙,辽世宗嫡子,血统纯正,拥有绝对的皇位继承权,而且身在临潢府,地利上比其他亲王更占优势。

一个念头宛如偶然被风吹入土壤的种子在商荣心中发芽开花,商怡敏曾提出扶植他国势力对付郭荣,假如他能在辽国拥立一位易于控制的新皇帝,这方案不就能够顺利实施了?

这无疑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他反手抓住耶律贤,低声问:“世子,贵国国君受奸人蛊惑太深,日前大肆采选宫女,大概是在为他们提供便利,纵然杀了韩江,还会有李江、王江,百姓仍难保安宁。您是先皇的嫡子,忍见家国衰败,臣民受苦吗?”

耶律贤自幼身处权利斗争的核心,见惯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为自保不得不柔懦做人,脑子可一点不傻,听出此言的弦外之音,犹豫良久,小心试探:“我也知皇上做了很多错事,人心早已背离,可我地位低微,忧国忧民却无能为力呀?”

商荣说:“世子莫灰心,国君尚无子嗣,此时京城中也没有别的宗亲王公,一旦有变,您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话一出口即刻被耶律贤死死捂住嘴,他心惊胆战看看门窗,扭头急道:“先生快别说这吓人的话,传出去我立马死无葬身之地。”

商荣拉开他的手,笑道:“在下绝非信口开河,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在下有意做狐偃,敢问阁下想不想做晋文公。”

春秋时,狄人狐偃追随晋国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后协助重耳回国继位,最终辅佐他成为一代霸主。

商荣这么说,等于在问他想不想造反当皇帝。

耶律贤熟读汉人经史,明白他的意思,他常年在耶律?身边担惊受怕,不满其昏庸残暴的作风,内心的憋屈窝囊不言自喻。如今心爱的女人又受奸人陷害生死不明,各种仇恨叠加,已对耶律?深恶痛绝,恨不得他快遭天谴。

但是,他还没奢望过能借此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潮有涨落时,人有盛衰日,莫非天赐贵人来助他扭转命运?

耶律贤与商荣打了不少交道,见识过此人的学识武功,深知他是个难得的王佐之才,既然发话心中想必已有成算,不如听听看,谨慎询问:“不知先生有何见解?”

商荣请他附耳过来说出计策,耶律贤面肌一阵阵惊跳,有时出于兴奋,有时出于担忧,高度紧张加上剧烈的情绪起伏,他脑门上的虚汗像融化的蜡油不停滴落,心跳声撞疼了耳膜。

对方设了一个可行之计,美中不足的是不太有保障。

“我在朝中没什么人脉,就算皇上不在了,大臣们也不见得会支持我。”

商荣点拨:“在下来上京不久,却也了解过朝中局势,世子不仅有后盾,实力还很雄厚。”

耶律贤忙问是谁,商荣莞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姑妈和姑父?”

一句话点亮耶律贤双眼,吕不古是太宗长女,地位尊贵,其夫萧思温善于钻营,在朝中左右逢源,南院枢密使高勋和掌管禁军的飞龙使女里都是他的死党,得他辅佐,或可成事。

不过下细一想,他又犯难了。

“姑父胆小,从不做冒险行事,若知道我有反心,说不定还会告发我。”

商荣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们先得瞒住他,等计划进行到一半再让他加入,萧大人精明识时务,见形势逼人,自会帮助我们。在下献计于此,肯不肯实践全在阁下,古人云‘人虽智,而不遇时,无功’,由此及彼,虽遇时而无决断,亦不能成事,望世子善思之。”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而发。

耶律贤深知若错过这机会,他大概一辈子寄人篱下,任人宰割,更别指望与心上人共谐连理,每一件成功都伴随风险,反正他唯一的筹码就是这条命,一本万利的买卖值得赌一把。

他擦去脸上的汗水,整肃衣冠向商荣郑重一拜。

“先生若能助我铲除奸邪,匡扶朝纲,就是我大辽的伊尹、吕尚,吾当终生以师侍之。”

商荣赶忙跪下拱手相告:“不瞒世子,在下与周国国君郭荣仇深似海,日后遂愿,恳请阁下助我复仇。”

耶律贤要借助他的力量,岂有不答应的?承诺事成后即借兵与他攻打周国,为表诚意,还将一枚自幼携带的金戒指送给他做凭证。

商荣建议他尽早动手,最好明天就回宫布置,耶律贤也怕时间拖长了自己会退却,次日回到皇宫,趁请安之便向耶律?进言。

“近日天气晴好,郊外的走兽禽鸟膘肥体壮,正是狩猎的好时节,皇上已许久未曾出宫,明日何不到带几个亲近随从到郊外打猎呢?”

耶律?喜道:“这主意好,朕这几日闲得浑身发痒,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

当即诏令韩江、楚飞白、近侍喜哥等亲信,叫他们明日随驾游猎。

耶律贤又说:“燕国公主丢了女儿已烦恼得病倒了,臣怕萧思温姑父也像她那样伤心染病,打猎最适合放松消遣,请皇上也带上他吧。”

耶律?今天刚看过萧思温愁眉不展的苦相,萧绰在皇宫走失,他这做舅舅的不免惭愧,认为是该安抚一下妹夫的情绪,对耶律贤说:“你去通知萧思温吧,明天早上和他一块儿到乾德门外来与我们会和,然后同去郊外围猎。”

大鱼上钩,就看钓者如何收线。

第二天耶律?率众出猎,辽人习性粗狂,皇帝出行时排场简单,只带了几名亲随和一百多个护驾骑兵。也许老天知道暴君末日将尽,最后恩赏他一些快乐,白天众人猎到一头大黑熊,这在契丹族是非常吉祥的预兆,耶律?心花怒放,罢猎后在帐篷里与宠臣们欢饮庆祝。

萧思温最擅拍马屁,见皇帝心情好,趁机使劲吹嘘奉承,耶律?一高兴敞开肚皮海饮,喝得酩酊大醉,没法再回皇宫,众人只得陪他在帐篷里过夜。

耶律贤趁近侍不备,偷走装米的袋子,将米倒进附近的河沟。晚上耶律?醒来,嚷着要吃饭,因米袋丢失,厨子没能烹制出皇帝喜爱的米饭,耶律?大怒,当场拿起鞭子狂抽一名近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暴戾恣睢,此时劝说无异于虎口拔毛,人们噤若寒蝉地沉默着,盼他快些息怒。

然而他的男宠楚飞白嫌鞭子声不够悦耳,在一旁煽风点火。

“皇上贵为天子,连一碗白米饭都吃不上,这些近侍就是大逆不道,非得严惩不可。”

这人不知是怕脸上的脂粉脱落,还是懒得走动,今天大部分时间坐在帐篷里,也不与旁人说话。耶律齐躲在帐外偷看,见他白得像一节泡涨了的猪肚,面部呈现病态的浮肿,全靠水粉黛墨维持艳丽,远看也觉鬼气森森。韩江坐在他身旁,仍挂着一张麻木不仁的僵尸脸,视线漂浮在虚空,和平日一样置身事外。

耶律?惯受楚飞白摆布,丢下鞭子,命人将那挨打的近侍拖出帐篷,放到火堆上烧烤。这是他最喜欢的炮烙刑罚,今天换了新花样,只烤那人的下半身,待烤到半生不熟只剩最后几口气时抬下来,用铁梳子刷他的双腿。

烤熟的皮肉一碰就掉,没刷几下便露出森森白骨,耶律贤目睹惨无人道的景象,躲到远处的树丛用力呕吐,对死者深感愧疚。可是王帐里传来的兴高采烈的笑声很快冲散他的悔意,除掉暴君奸佞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等他当上皇帝,首先要做的就是杜绝这类惨剧,以仁爱治理国家。

夜深了,森林里飘起奶白的烟岚,商荣的身影好似烟雾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钻进营地,在一顶帐篷上找到耶律贤做下的记号。那是莫松的帐篷,可是此时里面没人。他又根据记号找到上官遥的帐篷,当中也空空如也。

他再溜到王帐,见耶律?正呼呼大睡,身边只有三个守夜的近侍。

先杀了莫松、上官遥再来结果这厮,免得那两个坏蛋逃掉。

他找了块空地,俯下身,右耳贴地。如今他内功深厚,在宁静的夜晚用这法子能捕捉到好几里外的声响,静心搜寻一阵,发现东面的河沟旁有人在哭。

那哭声伴随着利刃戳刺肉体的声响,商荣小心靠近,在树丛后看到凶杀现场。

一个男人坐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疯狂举刀砍杀跟前的尸体,那尸体身着骑兵服色,是一位宫廷侍卫,行凶男子披头散发,容貌模糊,但听声音正是上官遥。

他将那侍卫胸口戳得稀烂,拉出肠子,一刀刀斩断,从疯癫的情状看只是在借此发泄。

另一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面朝河水静立,对身边的杀戮听之任之,当上官遥扔下刀子仰头哭嚎才慢慢转过头,他的面目也藏在暗处,却被举止出卖了身份,商荣捏紧拳头,含恨默念一个名字:“莫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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