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荣说出决裂的话, 赵霁赶紧强行抓住他,脑门鼓起青筋, 灼急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没弄清情况一时犯了糊涂, 事后听太师父说了王继恩在宫里陷害你的情形,我也怀疑他就是东马棚下毒的黑手,专门请了大理寺的狱判帮忙审问……”

他汲汲皇皇讲述离开汴京城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全程捏紧商荣手指,生怕他离去。

“虽然最后被不灭宗的人搅局,没能成功审问王继恩,可他的嫌疑更重了, 太师父已将他逐出师门, 陛下也撤了他和韩通的官职,你跟我回去,我们一块儿去找他对质,若真是他造的孽, 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商荣耐心听完他的恳切道白, 被他紧握的手仍旧冰凉,再次漠然地甩开他。

“王继恩的帐我是一定要算的,但不用你插手,我和你了断的原因不在他,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合适。”

赵霁五雷轰顶,大声疾呼:“为什么?”

商荣不愿对他说出残忍的话,起初保持沉默。

赵霁像在等待一场可怕的判决, 恐慌蔓延到心间每一个角落,犹如杂草疯狂滋长。

那痛心的目光比火舌还燎人,商荣调头躲避,觉得这无声的折磨伤害更大,不如以短痛结束。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其实我们双方都是被动陷入这种关系的,以性格而论,最与你般配的人是唐辛夷,他一开始就很中意你,总是顺着你,迁就你,从不和你吵架,当年你若没有跟我去峨眉山,一直留在唐门,定会与他情投意合,对他的感情绝不亚于现在对我。可惜你当初选错了方向,陈抟又糊里糊涂安排我们做了师徒,几年朝夕相处才会日久生情。一开始我还没摊上这么多麻烦事,没觉得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后来知晓自己的身世,又陷入重重矛盾危机,这份感情就成了负担,不想再继续下去。况且我也不适合你,你心思简单,又无是非缠身,应该找个温柔体贴,愿意陪你卿卿我我的人到一处清静地界舒心度日。我一不温柔二不体贴,也受不了成天腻歪,更重要的是仇家太多,跟着我你只会倒霉,没准哪天就把小命赔掉……”

他习惯评述实事,没兴趣考究感情这种虚无命题,此时第一次深入剖析,冷静的论调惹人心寒。

疼痛衍生暴躁,赵霁嘶吼着叫他住口,热血冲昏他的头脑,染红他的面颊,他含着难以下咽的火气语无伦次驳斥:“你不觉得你做这种假设很荒唐?这又不是比哪双鞋子更合脚,我爱上你跟适不适合没关系,都是由于我们共同拥有过的经历啊!那些经历只属于我们,别人无法代替。你能让时间倒流,把那些记忆都消除吗?这根本不可能!所以你刚才的话都是在放屁!”

商荣无意激怒他,也不想同他争吵,扭头要走。

赵霁飞快拦住,他的舌尖又苦又咸,未曾察觉泪水悄然覆盖脸庞,瞪着那狠心的冷面人哀求:“我知道我很没用,不能为你消灾解难,可我一直在努力啊,拼命练功让自己变得强大,好保护你让你依靠,你能不能再多给我一点耐心和时间,我保证再也不让你失望了,求你别把我当包袱。”

他怕商荣嫌他窝囊,本来下定决心再不哭泣,可受到对方绝情对待便悲酸入骨,越想忍耐越是汹涌流泪。

见面以来周围光线不是太暗就是过亮,这时光照适中,商荣方才发现他的青丝里夹着缕缕白发,心头顿时如数现出裂缝,这种痛亦在警醒他不能心软。

他藏住真实情绪,冷漠应对:“你搞错了,我说感情是包袱,不是嫌你弱,过去老骂你废物,是我太过分。你很聪明,是习武的好材料,短短几年能有如今的身手非常难得,也帮过我不少忙,救了我好多次,我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很感谢你。”

赵霁不愿听他后面的转折,匆忙打断:“这不就行了?你需要我,我更是离不开你,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商荣摇头,露出倦怠的神情:“你以前对我的评价很正确,我就是个冷血鬼,独来独往才自在,受不了牵肠挂肚的滋味。跟你在一起我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猜疑计较,这些事让我很烦很累,我不想过度担心一个人,不愿付出多余的心力,看你为我伤心难过,我又觉得内疚,于是压力更大。人说多情总被无情恼,依我看你这多情种子就不该爱上我这无情之人,换一个与你性情相和的保证比现在幸福快乐。”

飘移的云层遮住太阳,也遮住了赵霁的心,他像严冬里僵死的虫类,只剩泪珠??滚落。信任、理解都能通过努力争取,可商荣的情感已经枯竭了,他怎么能奢望再从掘空的矿洞里挖出真金?

沉重悲恸也在撕扯商荣,他忍痛规劝:“这下你该清醒了,别再为我浪费心力,也别再插手江湖上的事,回益州去找你姨娘吧,好好跟着她安享富贵,你才十七岁,往后好日子还长着呢。”

他刚迈出步子,赵霁的手臂又一次执拗地挡在身前。

“我不走,就算不能做夫妻,我还是你的徒弟,不能一走了之。”

他的声调转为平静,是痛到极点后的麻木。

商荣拒绝:“云前辈已传我内力,现在我的武功更胜从前,遇到麻烦都能独立解决,不用你帮忙。”

“你要去杀赤云和莫松、上官遥,万一这几个坏蛋同时出手,你一个人也应付不来。”

“我娘会帮我,她说好年底会来。”

“上官遥不停杀人,我看你等不到年底就会去找他。”

“赤云还有两个月才到临潢府,这之前我会先杀死上官遥。”

“那妖人有莫松助阵,他们擅长用毒,你只身一人还是很危险。”

“莫松武功不高,我小心防范就是了,反正不需要你。”

“不行!”

痛楚恼怒烧穿赵霁的喉咙,迸发凄厉的吼叫,他拔出佩剑,眼球上的血丝瞬间增加了一倍。

“你非要赶我走,是逼我去死吗?我先是找了你一年,那一年我过得比五十年还漫长,这次又找了你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每一天都生不如死!你说你无情,不值得被喜欢,没错,有时候我也会怨恨,为什么我要陷得这么深,为什么不能少付出一点,可是感情不是做买卖,没法称斤论两,我就是这么喜欢你,一见面就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离开你我就像上岸的鱼痛苦难熬。你叫我怎么轻易淡忘?怎么去重新开始?”

他和商荣分别以后身心受创,前些时候忙着寻人,不知不觉将伤痛压抑埋藏,今日重逢本来欣喜若狂,这些喜悦还没来得及释放就被新的打击堵塞,此刻五感交攻,精神崩溃,真想用极端手段解除煎熬。

商荣也发觉他情绪失控,暗自懊悔不迭,赵霁目前的情况好比婴儿断奶,须得有个过度才行,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夺下长剑。

“好,我不赶你走,让你跟着行了吧。”

这是最后的妥协,为防止动摇,又提出约束条件。

“你得保证任何时候都不许跟我说话。”

商荣相信听不到他那些断肠之言就能稳固决心,赵霁神情复杂地凝视他一阵,狠狠擦了擦脸,点头:“从现在起我装哑巴,绝不惹你心烦。”

他也不知道这样死缠烂打还有什么意义,完全是感情用事,仿佛求生的鱼类本能地追逐水源。

商荣被迫领他回到公主府,府里的人已寻了他三日,见他平安归来,公主夫妇又喜又气,责问他为何无故失踪。

商荣说:“在下前日出门遭遇仇家,与他们相持了三天才得以脱身,这个孩子叫赵富贵,他……他是个哑巴,曾与我有师徒之谊,今日我与仇家厮杀时他正好路过,助我击退敌人。如今他漂泊无依,在下不忍舍弃,还望公主驸马收留。”

他希望与赵霁保持距离,知道吕不古最近想找个做汉食的厨子,就说赵霁厨艺不错,可以一试。吕不古点了几道菜考验赵霁的手艺,尝过以后赞不绝口,命人将厨房旁边的小院收拾出来,安顿他住下,平日不用干活,等到有需要时再叫他掌勺。

韩江的府邸被焚毁,此事轰动全城,辽帝耶律?震怒,敕令官府严查。商荣思筹莫松、上官遥失了巢穴,会在宫中暂居,辽宫的规模胜过周王宫,必须事先摸清路径才能找到敌人。吕不古和萧思温经常出入宫廷,但向他们打听容易惹嫌疑,最理想的调查对象是耶律贤。

打这以后每当耶律贤来公主府做客,商荣都会伺机与其交谈,在闲聊中不着痕迹地套话,然后将得到的讯息画成草图。经过两三次积累,心里已大致有谱,再问出贼人的起居规律就能动手了。

这天他正在后花园教三位小姐练剑,几个丫鬟抱着铺盖箱笼路过,看样子在搬家。

萧伊兰叫住她们,问:“你们这是在帮谁收拾屋子?家里来了客人么?”

丫鬟回道:“永兴宫世子刚才来了,求公主容他在府上住几天,公主叫我们把东厢的书房腾出来招待他。”

萧胡辇奇怪:“贤宁一向在宫中居住,为何突然想来我家?”

事出蹊跷,小姐们决定先去问候这位表哥,来到正厅,耶律贤正和吕不古说话。商荣见他脸色煞白泛青,目光闪烁,神思不定,好像受了极大惊吓。

萧绰向母亲请安后坐到她身边,面朝耶律贤问道:“妈妈,听说表哥要来我们家暂住,出什么事了吗?”

吕不古握住女儿的手,依然怜爱地打量耶律贤:“昨儿你皇舅舅喝醉酒,又下令乱杀人,贤宁劝了他几句,差点被他挥剑砍死。今早你皇舅舅酒醒以后也很后悔,让他出宫几天散心,他没地方去,只能来我们家。”

耶律?嗜酒如命,醉酒后动辄虐杀宫人,与北齐暴君高洋如出一辙。萧家姐妹早知耶律贤处境窘迫,都十分同情,纷纷好言安慰他。

商荣以为可趁这便利问清宫中事宜,不料耶律贤入府后便卧病不起,吕不古听大夫说他受惊过度,命人小心看护,不许其他人打扰,一连十天不见好转,商荣有些着急了。

这日偶然听下人们议论,说耶律?下诏挑选宫女,平民家十六岁以下的未婚女孩都须进宫备选,府里好几户家奴的女儿被挑中,都被接进宫去了。

换做平常君主,这是麻雀变凤凰的好机遇,可是人人都知耶律?不好女色,已多年未采选宫女,这旨意来得太过突然,加上他名声在外,人们不禁质疑这暴君的动机为自家女儿提心吊胆。

商荣认为这辽国皇帝也是个害人精,趁早死了才好,来日诛杀凶徒,不如连他一并解决,但还须认真筹谋后事,以免酿成大乱。

晚间他正在房内静坐思索,萧绰忽然来了,闷闷不乐说:“师父,我遇上烦恼了,能和您说说么。”

胡人男女之间的往来比汉人宽松许多,商荣又是她的老师,关系还可比寻常人亲近些,于是温和接待,问她何故生气。

萧绰说:“明天妈妈要领我们姐妹三人进宫见皇上,姐姐们不想去,合起伙来骂我。”

这些没关联的话外人听了会纳闷,商荣却能理清原委。听说耶律?的异母弟弟太平王耶律罨撤葛的王妃去年病逝,近日太平王准备续娶,契丹皇族的婚姻都由皇室做主安排,耶律?听说萧家三姐妹都到了适婚年龄,打算从三人中选一个为弟弟续弦。

按辈分,萧氏三女是耶律罨撤葛的外甥女,在汉人看来绝不可婚配,而契丹人没有这种禁忌,还认为近亲通婚能纯净血统。耶律罨撤葛年近五旬,萧家姐妹还是豆蔻年华,自古嫦娥爱少年,哪个少女甘心嫁给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萧家姐妹这种衣食无忧的贵族小姐就更不情愿了。

萧绰年纪最小,这婚事想来落不到她头上,萧伊兰和萧胡辇怨她运气好,旧恨之上添新恨,下午联手找茬狠狠羞辱了她一顿。萧绰委屈光火,又不肯用这恼人的事去惹父母烦心,下人嗤笑,忍到这会儿委实憋不住,来找商荣诉苦。

商荣知道她是个懂事的姑娘,只想借地诉诉苦,便耐心作陪。

萧绰倾吐怨气后心情果然敞亮舒坦了,舍不得马上告辞,借故道:“师父,我最近看了一本教作诗的书,昨儿写了一首七律,你帮我品鉴一下可好?”

商荣问她做得是什么诗,她笑言:“眼下入秋了,我就应景做了一首《秋思》。”,郎朗吟诵;“几度听蛰临玉砌,多时盼雁倚红楼。近来也似黄花瘦,莫笑安仁易白头。”

诗意哀婉却稍嫌造作,显然是小姑娘为赋新词强说愁,商荣不能取笑,夸她境界好,词句美,鼓励她有空多读《乐府》和《唐诗》。

送走萧绰,他到花园里散步,时近三更,夜空明净无边,皎白的月光装饰着大地,许多小虫在林木花丛中凄、凄鸣叫,将夜叫得更为空寂、宽广。徐风吹拂树梢,泛黄的树叶醉酒似的摇晃着,簌簌哼唱忧伤的歌。

走着走着,附近传来嗖嗖风响,仿若鞭子用力抽打空气,那是商荣熟悉的挥剑声。

他徇声前行,透过灌木缝隙望见月光下翩转飞跃的身影。

赵霁?

少年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提着酒葫芦,宛如飘叶惊鸿随性乱舞,招式颠倒无序,出手迅疾无伦,每一个动作都挥洒出心中的苦闷烦躁,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也是滚烫的,竭尽全力也甩不掉绑在身上的无形枷锁。

他隔个一二十招便停下灌一口酒,听厨房的人说他住进来的这些天没事都窝在屋子里喝闷酒,有时能一口气喝光一大坛。

商荣记得他过去酒量很小,定是长期借酒消愁才练成了酒鬼的肚量。暗暗嗟叹,不久又发现他正往一株大树干的刻东西,神态专注,手势起落中包含悲愤之意,断断续续刻了数十下,最后一笔带过,仰头喝光葫芦里的酒,带着三分醉意,踽踽凉凉走向夜色。

待他去得远了,商荣快步来到树前,只见树干上刻着几行诗句,题目也叫《秋思》。

“阶前蟋蟀扰人思,月白风清忆旧时,几度欲眠眠未稳,执剑一舞寄相思。”

次日萧家姐妹随母入宫,商荣跟着休假,闻鸡而起的他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人是清醒的,身体却不愿动弹,昨夜赵霁那首浅显直白的诗句分裂出密密麻麻的复本,塞满他的思想,让他切身体会了“扰人思”、“忆旧时”、“眠未稳”的愁苦烦乱,彻夜不得安宁。

他想不通,自己已尽一切可能疏远淡忘赵霁,然而每次见到他心情都波动,好像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经脉连接着二人的身体,让他感其所感,痛其所痛,真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讨债的小子。

自顾自烦到下午,府内忽然喧闹起来,下人们奔走相告,传递一桩骇人的坏消息三小姐萧绰在王宫里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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