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恩, 大理寺有位李姓狱判会一种引导术,不管多么嘴硬狡猾的犯人到了他手里, 他都能在不动刑的情况下让他们如实招供,我已求人帮忙引见, 想让你跟我去试试。”

赵霁的话震动全场,最先向他发难的是韩通。

“赵霁你在说什么?凭什么让王师弟跟你去受审?”

赵霁据不理睬,向王继恩迈进一步,眼神冰冷坚硬。

“当日在东马棚,商荣就是吃了你送的饭菜才中毒发狂的,我也不相信你会这么做,但仔细想想这事确实可疑, 请你去见李狱判就是想替你澄清嫌疑, 请你不要回避。”

韩通大怒:“姓赵的你这是含血喷人,那次王师弟也中了不灭宗的剧毒,差点没命了,他害人怎会把自个儿也搭进去?”

赵霁仍然无视他, 再次郑告王继恩:“我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 所以也请你向我证明清白。”

曾经发誓保护他的少年,正包含敌意地对他进行绵里藏针的逼迫,人心善变,不堪信任,世间上果然只有自身才能够放心依赖。

王继恩怔愣片刻,脸上浮出淡淡的笑纹。

“赵师侄,你当官以后更会说话了, 可是你如果听信商荣的话应该先找他求证,那天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拿出切实证据来指控我,你现在为什么又来要求我向你证明清白?”

赵霁连基本的客套也装不下去了,冷声道:“这也是太师父的意思。”

王继恩闻言扭头向陈抟强笑:“师父,您也怀疑我?”

陈抟是在场最感矛盾揪心的人,他真心钟爱每一位弟子,对商荣他是既当爹又当妈,王继恩也是他亲手救回来养大的,由于病弱,他倾注的关爱相对更多,手心手背都是肉,突然闹出自相残杀的事件,他怎不痛心拔脑?想查明真相,又不愿接受恶劣的事实,因而选择了目前最公正的立场,无奈地向王继恩说明:“事情到了这地步,非彻查不可,只好委屈你跟赵霁去见见那位狱判了。”

韩通立刻为王继恩鸣不平:“师父,当时的事您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王师弟说他也吃过那些饭菜,假如有问题,中毒的人不会只有商荣,您要调查也该把商荣找回来当面对质,而不是单方面刁难王师弟!”

陈抟无言以对,烦闷地背过身去,王继恩问赵霁:“商荣跟你说过当时的情形么?他那么聪明,为什么一早不怀疑我?”

赵霁不想凭空冤枉他,照实说道:“商荣以前的确没怀疑你,也跟我说你吃过那些酒菜。”

“所以他后来为什么又改口指认我是凶手?就因为我奉皇后娘娘的旨意陷害他,他一怒之下又给我多加了一项罪名?”

看到王继恩凄凉的笑容,开始还惊慌失措的朴锐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来指责赵霁。

“赵霁你别太过分,商荣以前就老仗着王师兄脾气好欺负他,这次又把气撒到他身上。王师兄是奉皇后的命令追杀他,可那不都是商荣自找的么?他进宫行刺皇帝,在大庭广众下嚷嚷着要弑君,这放在别国是诛九族的死罪。周国国君是我们的师叔,网开一面没追究玄真派的责任,我等方才幸免于难。就冲商荣大逆不道这点,皇后要置他死罪天经地义,王师叔在皇后驾下当差,不奉命行事,难道还能抗旨不遵,协助商荣造反吗?你跟商荣感情再好,也不能不分是非!”

赵霁恼忿:“他与商荣是师兄弟,怎能帮着外人害他,玄真派三大禁令之一,不得残害同门,他做到了吗?”

朴锐反驳:“要说残害同门,商荣才是罪行确凿,阮师兄就是被他亲手杀害的,这点我们所有人包括师父都看见了!”

“他那会儿中了蛊毒,神志不清才错手杀人,并非出自本意!”

“那王师兄也是受皇后逼迫,他也并非出自本意呀。阮师兄一没作恶二没碍着谁,稀里糊涂被商荣杀害,那才真叫死得冤。反观商荣,谋逆弑君,险些连累所有门人,有此下场都是自作自受。他在宫中被捕时王师兄还拼命帮他求情,反被他咬残耳朵,这样狠毒暴戾的人死有余辜,换成我是王师兄早动手清理门户了!”

朴锐年少单纯,好恶分明,在师门时就不大喜欢商荣的性情作风,更因阮贤之死生出憎恨,认为五师兄就是害群之马,走到哪儿都是祸害。此刻为维护王继恩冒出冲动言辞,立时惹怒赵霁,胸口被他猛推一掌。

赵霁身体虚弱,功底仍强过朴锐,直接将他推了个四脚朝天,朴锐爬起来暴躁还手,被王继恩拦住,便冲陈抟急嚷。

“师父,赵霁欺辱长辈,您就不管管他!?”

陈抟刚按住赵霁就听韩通向着朴锐指桑骂槐:“你没听他直呼你王师兄的名字么?此人早已被师父逐出玄真派,如今本事通天,哪里还是咱们师父管得住的?”

朴锐麻利接茬,讥讽赵霁:“你既已不是本门弟子,有什么资格再管玄真派内的事务?有疑问去找商荣来当面说理,少在这儿拿着鸡毛当令箭!”

陈抟有些生气了,虎脸斥责道:“都闭嘴!这事就算赵霁不插手为师也要管到底,勾结魔教残害同门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为师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背负这样的嫌疑,继恩,为师现在以掌门人的身份命令你,后天跟赵霁去大理寺见李狱判,彻底清查此事。”

王继恩还没怎么着,朴锐率先惊呼:“师父,怎么连您也不讲道理?王师兄不会做那种事!”

他公然辱师,首先责备他的人是王继恩。

“小师弟,不得对师父无礼!”

朴锐面红耳赤,当即跪倒在陈抟跟前,?滴下眼泪。

“师父,弟子上山晚,只在玄真观待了三年,但这三年中与师门每一个人都打过交道,王师兄是所有师兄里最和善可亲的,刚上山时我很不习惯,生活上的事一点都不会干,是王师兄主动帮我洗衣打扫,尽心照顾我们和阮师兄、甘师兄三人。那时观里的日常杂务几乎都是他一个人料理,每天起早贪黑忙碌,还要抽空读书练剑,我只是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可他总是任劳任怨没发过一句牢骚,更没跟谁红过脸。这次我家遭难,来京城求助,也多亏他和韩师兄收留,他还把所有积蓄拿出来帮我张罗,想方设法帮助我,他对人这么热心无私,怎可能残害同门?这点连我都清楚,师父您还看不明白?”

陈抟满脸苦痛,内心剧烈波动,而赵霁因为数次吃过心软的亏,此番坚定立场,不管听到什么都绝不动摇,训斥朴锐:“你不能以偏概全,他对你好,不见得对其他人也好,事实究竟如何要靠调查才能明白!”

朴锐把他当做为虎作伥的坏蛋,红眼怒睛詈骂:“王师兄不止对我好,对其他人也一样,你敢说你当初没受过他的恩惠?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要当白眼狼也等我们这些人都死了再说!反过来再看商荣,他为同门做过什么?过去在山上他只偷闲过自己的小日子,平日里对我们爱答不理,有需要就指使师弟们干这干那,做不好还理直气壮来骂,当我们是他家的长工!同门师兄弟哪个没受过他的气?曾太师叔、阮师兄就公开讨厌他,连谢师兄那样好脾气的人都曾说他性子不好,唯一没在背后埋汰他的只有王师兄。他走到今天我一点不奇怪,待人无道,处世无德,这样的人注定没有好下场!”

口沫飞溅的恼人场景终于激怒陈抟,大声断喝:“住口,不准再吵了!”

缓了一口气后声明:“为师心意已决,如有异议待验明实情后再说!”

朴锐完全不认同他的决定,再次顶撞:“师父您这么做对王师兄太不公平了,当日东马棚的人那么多,说起来个个都有嫌疑,凭什么只针对王师兄!”

赵霁抢在陈抟前面开口:“是啊,我也觉得这样有失偏颇,当时你也在场,那么后日就与我们一同去大理寺吧。如果结果证明你和王继恩都是无辜的,我当场自断一臂向你们赔罪!”

他不愿再与众人罗唣,拄着拐杖快步离去了。

夜黑如墨,细雨飘飞的云层缝隙里间或穿过白色的电光,狂风像成群野马四处闯荡,惊心的嘶鸣彻天彻地。

王继恩躺在床上,感觉有妖物随着闪电的频率靠近,慢慢爬上床沿,欺身而来,他一回头就会被吞噬。

那妖怪是他心中的胆怯,明天就要去大理寺候审,他没见识过那李狱判的导引术,心中彷徨无底,万一过不了这道坎,迎接他的将是什么?

其实在等待之外,他还有一条脱身计逃亡。像他这样不起眼的人物,稍微乔装改扮就能潜踪灭迹,陈抟和赵霁也不见得有心力追杀他,可是他不能选这条下下策,他的雄心壮志还在,若不能为此奋斗,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又一道闪电划过窗棂,帐幔上现出一个人影,王继恩一惊而起,眼中扑入烛光和韩通的脸。

“你……还没睡吗?”

他擦着额头的冷汗,小心掩藏惊惶,韩通沉闷地坐下,犹如暗云低垂,加剧王继恩的焦虑。

“你有事吗?没事就去歇着吧。”

韩通的来意非同一般,他憋了一天一夜,到这最后的关头终于耐不住了,不看看王继恩的底牌,他今晚休想合眼。

“……师父和赵霁天一亮就会来,你不害怕吗?”

“什么?”

“你老实跟我说,东马棚那事是不是你干的?”

王继恩狠狠一瞥,进而咬住嘴唇冷笑:“怎么?你也来试探我?”

韩通凑近一尺,抓住他的双肩严肃表态:“不是试探,是想知道实情,你现在告诉我我还能帮你,要是等明天去了大理寺,一切都晚了。”

王继恩听到自己的心跳压住了风声,这该死的男人已被他迷住,确实是眼下仅有的助力,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想怎么帮我?”

“我已查到那李狱判的住址,假如你真的曾在东马棚对商荣下毒,我马上去杀了他,毁掉他们明日的计划。”

“可是那样他们定会怀疑。”

“你伤势未愈没能力行刺。”

“但是他们可以怀疑你,你就不怕师父和赵霁杀了你?”

“哼,那也要他们先找到证据指认我,只要死不认账,多半能混过去。”

束手无策时只会焦虑,到了铤而走险的时刻,紧张的大手便来掐人的脖子,王继恩的脸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湖面波涛汹涌,拿不定主意。

韩通明了,僵着脸抵挡惊骇狂潮,急声问:“真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不必再矫情饰诈,王继恩不自觉地显露快意,泰然道:“就因为我恨他,想让他不得好死。”

韩通也厌恶商荣,却还没到杀之后快的程度,对王继恩的恨意感到惊讶,不知二人缘何势不两立。但此时这个问题并非追究重点,还可往后放一放,接下来的对话中他的嗓音明显压低,语气也更急迫了。

“你当真投靠了不灭宗?”

“我只是答应替赤云法师做事,并没有加入他们。”

“上次不灭宗党徒入宫绑架太子,不会也是你暗中协助的吧?”

“他们是找过我询问太子的行踪,我交代情报后马上悄悄送信通知蓝奉蝶,他才能及时赶到宫中救人。后来你我护送金花公主回宫,不灭宗的人怨我知情不报,将我打成重伤,休养了一个月才渐好。”

“原来你那时是因为此事卧病不起的。”

得知王继恩没协助不灭宗多余作恶,韩通稍稍安心,又细细追问东马棚的事。

此事王继恩设计精巧,说起来很有几分得意。

“我知道商荣谨慎多疑,并未在酒菜里下毒,还当着他的面一一试吃。”

“那你是如何下的毒?”

“我先用毒液浸泡手帕然后烘干,试吃完毕掏出手帕擦拭筷子,毒素便沾到上面去了,商荣再用那筷子吃饭自然会中毒。”

“这方法着实巧妙,那你后来又为何中了不灭宗的‘朝生暮死’?”

“商荣中毒我的嫌疑最大,不使苦肉计如何能脱身?‘朝生暮死’我也是事先藏在指甲缝里的,估计商荣将要毒发时向他讨酒喝,悄悄将手指浸入酒液,喝下去便中毒了。”

王继恩回忆当时情景颇觉遗憾。

“可惜当时赤云法师不许我伤商荣性命,否则我岂容他活到今日。”

韩通纳闷:“既然赤云老贼不许你杀商荣,那你日前在李子沟追杀他,就不怕赤云日后找你问责?”

王继恩冷嗤:“赤云老贼受了重伤,这一年来都在闭关,那日在李子沟我若能顺利杀死商荣,再推给那帮宫廷侍卫又有谁会知道?都怪赵霁那小子碍事,害我功亏一篑。”

韩通以前嫉恨他与赵霁要好,听他流露憎恶,暗暗称喜,笑问:“你不是挺喜欢你那赵师侄吗?怎么这会儿又变心了?”

回忆昨日赵霁不懈逼迫他的情形,王继恩全身血液一下子冲向脑门,眼里的血光映红了整间屋子。

“他就是个不知好歹又没良心的混蛋,我最恨商荣,其次就是他,有朝一日都教他们死在我手里!”

韩通哈哈大笑,勾住他的下巴戏谑:“现在知道了吧,只有我对你才是真心的,你谁都不能信,只能信我。”

王继恩毛躁地拨开他的手,转头的刹那发现窗外隐约有人影晃动。

他急忙使个眼色,韩通狂蛇出穴窜至门外,短暂的打斗声过去,拖着一个人回到室内,王继恩近前查看,猛地吸入一口凉气。

“小师弟!”

朴锐被点了穴道,委顿在地不能说话,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不用问也知道他已获悉二人先前的对话。

王继恩也惊呆了,驱逐已久的无助情绪仿佛恶灵复归,狠狠吸榨他的精气。他对小师弟的疼爱绝大部分发自真心,也喜欢对方心目中那个完美无瑕的自己,然而这一切似乎已岌岌可危。

韩通如火烧身地来回疾走,想要收拾败露的罪行,就必须封住朴锐的嘴。

过了一会儿,王继恩按住慌乱,走到朴锐跟前俯下身小心翼翼哄道:“小师弟,你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对不对?听到了也不会告诉其他人,是吧?”

朴锐泪如泉涌,拧紧的眉心里全是幻灭,恰似误入妖魔洞府,只想尽快逃离魔窟。

目睹他的恐惧和厌恶,王继恩心如乱石崩塌,明白这孩子不会与他同流合污,往后他的嘴就是降妖符,随便动一动就能叫他魂飞魄散。

韩通先他一步看清形势,老天给了他们一死一生两条路,须以狠心做关牒方能绝处求生。

他老鹰捕兔似的抓起朴锐,对他说:“小师弟,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家里人就交给我和王师弟了,有我们一天好日子就不会让他们受苦。”

看他拖着朴锐出门,王继恩已预感事件走向,恐慌麻痹了他的身体和意识,隔了十数息方才清醒,拔腿飞奔到朴锐的住处,进门的瞬间一幅惊悚画面恰好撞入眼帘。

韩通将朴锐架在身前,二人右手重叠,握住长剑,然后折臂操纵朴锐自刎,王继恩到来时朴锐颈间射出血箭,雾化后扑面飞向他。

红色主宰了一切事物,血腥掩盖了一切味道,王继恩呆呆跌退靠住门框,没骨烂肉般缓缓滑落。

韩通放倒朴锐,仔细摆出自然跌倒的形态,对王继恩说:“这孩子命不好,听见了不该听到的话,只能委屈他做你的替死鬼了。你小心看住门户,我出门准备些东西,明天才好糊弄他们。”

他搜出一些朴锐写就的文书,外出时关闭房门,屋内二人一个痴傻一个垂死,血泊静静扩大版图,灯火默然摆动,风依然熊咆龙吟地刮着,它已看惯三千世界的冤孽,不为眼前这点罪恶动容。

王继恩僵硬的身体忽然颤抖他看到朴锐的目光在晃动,强烈的求生欲像入秋后的萤火虫,挣扎着、哀求着,化作无声的呐喊冲击王继恩的思维。

他在求救,他想活下去,他想活下去,他想活下去……

王继恩下意识爬跪上前,指尖触到了流淌的鲜血,那失去温度的血液竟产生熔岩般的热度,烫得他反身躲避。

此刻的慈悲预示着明天的灭亡,良知的疯狂拷打下他仍选择了自保。

“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和血迹在脸上交错成浑浊的沟渠,他龟缩在屋角,双手揪扯发根,心脏一遍遍经受愧痛碾压,犹如被巨浪撕咬的船只。

朴锐的脸已呈青灰色,好似灵堂上烧尽的白蜡,失去光泽的眼球定定朝向见死不救的罪人,血泪控诉永无休止。

以推卸责任的方式逃避罪过是人之本能,王继恩很快这么做了,他坚定不移地笃信所有悲剧都是商荣和赵霁造成的,若非他们苦苦相逼,他怎会生恶念为恶行?怎会使无辜的小师弟丧命?

都是他们的错,这两个人就不该在我的人生中出现,他们害了我又害死小师弟,我绝不放过他们,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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