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坂久惠送来居民卡和户籍誊本,是次日上午十点左右。

正在门口扫地的井坂先看见了她,本间听见他们的交谈声后也起身来到门口。或许是今天早晨特别冷,久惠的脸颊红彤彤的,脚上穿的则是和口中吐出来的气息一样雪白的新球鞋。

穿着这身打扮,开着红色奥迪跑车到处跑,可见事务所的收入足够养活她和另一名设计师及秘书。

“我们公司的理惠马上帮我跑了一趟。果然,只要说是‘本人’,很简单就申请到手了。”她充满活力地边说边脱下鹅黄色的夹克。

“你怎么好像刚刚被救出来的俘虏:……样?”在厨房端详一番本间的脸后,久惠说。

“有那么憔悴?”

的确还有一些疲倦,但今早起床的感觉还算不错。本间想或许是胡子没刮干净,便摸了摸下巴。久惠见状不禁笑了,说:“不是,正好相反。因为你一副好像刚刚恢复自由的表情。看来整天窝在家里很无聊吧?”

“因为他找到可以出门走走的借口了。”井坂在大门口边扫地边插嘴说话。

“整天面对拉高训练器,实在够烦人的。”

“什么拉高什么的?”久惠问本间。

“一种锻炼体力的机器,复健的时候老被逼着做,也有人说是体能训练机器。”

“哦……”久惠像是觉得很有趣,转动着眼睛,“用那种好像怪兽的名字,听都没听过。”

久惠从大包里拿出印有区公所地址的信封,里面装有居民卡,又拿出装不进信封的户籍誊奉和户籍贴条复印件,一并放在桌上。

“你确认一下。”

本间没有马上拿起。久惠微微点了点头,数着指头确认道:“有记载本籍所在的居民卡、户籍誊本和户籍贴条复印件。你要的东西都到手了,在同一个区公所就能全部办好。这人登记的地址和本籍是同一个地方。”

久惠拨弄一下像是刚烫好还维持着卷度的及肩长发,微微一笑,不是那种愉悦的笑容,而是用来缓和气氛的。

“昨天听井坂说,你有种不祥的预感。”

井坂洗完手,边用围裙擦干边走进厨房。他探头看了一下文件,问久惠:“是不是很麻烦?”

“一点也不。”

“哦,运算是盲点了。”

井坂说得没错。法律明明规定,没有正当理由不能随便阅览、借出、抄写或复印,但只要年纪相近的人在柜台表示自己是“本人”,就能轻易拿到。

柜台人员本应要求对方提供驾照等身份证明文件,但在实际操作上,执行得并不严格。市民大多也不知道这个规定,所以一旦需要到区公所申请资料时,如果被严格要求,容易口出怨言,冲突也会增加。结果,除非是需要特别慎重检核的服务柜台,在忙碌的时间里,若对外观不那么可疑的市民要求太多,会显得不通人情。尤其是男工作人员,对于申请誊本的年轻女性,尽可能地希望表现出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是在所难免。

已经花了时间和金钱,就该既不能让工作人员感觉到精神上的负担,又不能让市民感觉到服务态度不亲切。因为政府的隐私权管理和法律不够完备,才会产生这些弊病。本间不禁想起发生在小智托儿所时期的那次骚动。

井坂坐在旁边,大概是想起了昨晚的话题,脸上浮现出一丝紧张。

久惠问:“她搬到方南町是在平成二年四月,根据昨天听到的情况,同一时期她刚好换了工作。”

本间翻阅着户籍誊本,点了点头:“就是今井公司。”

在方南叮的居民卡上,当然只列了关根彰子一人的名字。

户主:关根彰子

住址:衫并区方南町3-4-5

接着在“l”的字段里记载着:

姓名:关根彰子

出生日期: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年)九月十四日

性别:女

关系:户主

迁入日期:平成二年(一九九零年)四月一日

户籍:东京都杉并区方南町3-4,于平成二年四月一日自崎玉市南町2-5-2迁居

她在两年前的一月二十五日拜访沟口律师之后,没过多久便从当时居住的川口市搬到了这里。这样就能知道这个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冒用关根彰子的姓名和身份。

平成二年四月。

本间将户籍誊本拿在手上,立即就发现了自己想法的错误。

“她不是转出户籍,而是另立户籍。”

“你说什么?”井坂探过头来问。

“出生地在宇都宫的关根彰子,籍贯就是履历表上所写的‘东京都’,所以我以为她是将户籍转了出来。但是你看这上面写的,并非如此。她是另立新的户籍,她将户籍建立在方南町上。”

籍贯东京都杉并区方南町3-4

户主姓名关根彰子

户籍事项平成二年四月一日登记

身份事项昭和三十九年九月十四日生于枥木县宇都宫市银杏坂町,同月二十日父亲申请入籍

平成二年四月一日申请自枥木县宇都宫市银杏坂町二零零四号关根庄司户籍分出户籍

父母父殁关根庄司

母殁淑子

与父母关系长女

名字彰子

出生日期昭和三十九年九月十四日

因为不是转籍而是分籍,所以户籍贴条复印件也记载着:

住址东京都杉并区方南町3-4-5

住址迁入日期平成二年四月一日

名字彰子

上面只记载了这些。

户籍贴条是为了确认该户籍里面所记录之人目前的住址而浮贴的纸条。如果调查分籍之前的宇都宫户籍,在已被除籍的户主“关根庄司”贴条上应该就会记录以前彰子搬迁过的所有住址。而且最后一个住址应该是“崎玉县川口市南町2-5-2”。那是真正的关根彰子还在拉海娜酒廊上班,担心是否该领取母亲的保险金,登门跟沟口律师商量该如何是好时居住的地方。

本间的视线来回徘徊在罗列的汉字上,突然感到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刚搬来这里时,有一天,本间抱着还是婴儿的小智到水元公园散步,看见路边掉了一条绳子。原本已经跨过去了,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纳闷,回头一看,发现绳子竞扭动起来,消失在枯叶中。那是一条瘦小的蛇还是巨大的蚯蚓,本间至今都未弄清。

常会发生这种情况,迷迷糊糊看过的东西,心中感觉有些不对劲,结果真相竟然令人难以想象。直到视线对准了焦点,才恍然大悟。

“晓不定是我的大胆假设……”久惠小声说。

“怎么?”

“我是这么认为的。看见这份誊本,我觉得栗坂和也的未婚妻不只利用了关根彰子的户籍,她其实是想完全取代这个身份。”

“才会故意另立户籍?”

本间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会感到一阵寒意。

“是的,还有父母栏前面所注记的‘殁’字,如果没有要求,是不会主动填写上去的。”

井坂吃了一惊:“是吗?”

“我母亲也是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得知的。我提出死亡证明时,服务人员问我,户籍的父母栏里要不要填写‘殁’?”

本间偷偷看了井坂一眼,很不舒服地皱着眉头,重新看着户籍誊本。

“那么故意填写上去——看起来像是一种强调,你们不觉得吗?表示这个户籍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说即便是在文件上面也不希望跟别人父母写在一起呢?至少让他们两个人已经死亡的事实突显,心里会比较好过呢……或许是我想太多了,老公你觉得呢?”久惠说完看着井坂。井坂侧着头思考。

本间再一次凝视着两个并列的“殁”字。似乎可以感觉到久惠的言下之意——其实绝非她想得太多。

别人的户籍。别人的父母。别人的身份。

是用钱买来的,还是……用其他方法侵占来的?不管是哪一种,那个“关根彰子”确实作了万全的准备转换成别人的身份。

“可是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变成完全不同的陌生人呢?”井坂不寒而栗地缩着肩膀表示意见。其实他应该不会感觉寒冷,房间里有暖气。就连刚刚在外面吹着冷风的久惠,此时脸颊也由通红转为正常的血色。他是有些毛骨悚然。

“的确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只要抓住诀窍,也不是不可能。”本间说。

“可是……就算户籍没问题,只要上班的话,就必须投保健康保险、养老保险吧?”

“健康保险嘛——首先,以企业为单位的社会保险,根据任用时的履历表填写的姓名、地址等资料就能投保。只要上面写的没问题,就不会露出马脚。社会保险局依市区町村的行政单位分级管辖,如果从前一个公司离职了,在离职的当时就会自动从保险工会退保,也必须缴回保险证。所以——这只是我的假设,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发生重复投保的问题,自然也没有严密进行交叉调查的必要。”本间说。

井坂一副质疑的神色看着久惠。久惠点点头,说:“我们事务所是由理惠办理这些业务,的确不是要求得很严格。”

“个人投保的国民健康保险,基本上是根据住户登录的资料。搬家后重新投保时,只要提出之前保险的证据——不限于国民保险、健康保险——只要有退保证明就能再投保。养老保险的结构基本相同,检查很宽松。例如投保国民养老保险是必要的,但就是有很多人没有投。他们认为自己年老时不见得能领到那笔钱。”

井坂再次仔细地看着誊本。

“真的关根彰子住在川口市南町时,是在酒廊里上班。她应该投了国民保险。因此,想冒用她身份的假关根彰子进入今井事务机公司上班后,便能自动投保。她只要拿着保险证到川口市区公所的国民保险柜台说‘我上班了,要退掉国民保险’,自然会被受理。也许要办理保费结算的手续,但只要跟对方道声辛苦,马上就能办好。”

“哈哈……”

“而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形之下,只要有女性来到区公所,说‘我开始上班了,国民保险要退掉’,不管她是不是投保国民保险的同一人,确认的时候完全不看照片。只要带个木头章、健康保险证去就行,就算是别人代劳也不会被发现。不光是申请誊本,甚至迁户口、除籍也可以找别人出面,只要年龄相仿、性别相同,带上证件,表示是‘本人’便可以过关。”本间继续说。

这种情形并不只限于国民健康保险,户籍的转出、居民卡的申办等也是一样,在这些情形下只利用证件确认身份,却不比对脸和照片。只要遮住籍贯和现住址,其他任凭对方想看什么都无所谓,几乎是门户洞开。不过有个前提——当事人保持沉默,这是绝对必要的条件。

井坂沉默着,似乎是在认真思考有什么空子可钻。

“如果那人投保了民间的寿险呢?会不会被发现跟投保人的长相不一样?那种公司的业务员很会记客户的长相。”井坂问。

想了一下,本间摇头说:“最近的保险几乎都是从银行账户扣款吧?这样,只要账户里确实汇入了保费,就没人起疑,而且满期后的自动续保也不会有问题,根本不需要跟业务员见面。尤其如果保的是十年、十五年满期的简易保险,到时候再厉害的业务员也不可能记得客户的长相吧。”

久惠在一旁点头称是:“一旦觉得危险,就干脆解约算了,这很简单。当然,业务员会喋喋不休地希望不要解约,可是只要拿着保单到保险公司的客服柜台,立刻就会受理,连身份都不用确认。”

井坂闻言长叹一声,说:“怎么感觉越来越恐怖了。”

“所以说,她的确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本间看着久惠。

“但是这个案件有一点我觉得可疑,就是劳工保险。”

根据今井公司小蜜的说法,“关根彰子”于一九九零年四月才正式投保劳工保险,之前都只是兼职,所以她的劳工保险证核发日期也是一九九零年四月。但是,沟口律师说真的关根彰子在高中毕业后刚上东京时,曾经在葛西通商股份有限公司上过班。

“真的关根彰子到葛西通商上班是一九八三年,当时劳工保险已经联网了。七年后,假的关根彰子到今井事务机公司上班时,曾到劳保局的柜台投保,当时为什么没有确认其身份,我觉得很可疑。”

久惠偏着头思考了一下,说:“问一下我们事务所的员工就能知道……应该会核对名字和被保险人证号码,但如果本人说是‘第一次正式上班’,或许就不会仔细确认了。”

如果仔细确认劳保局的数据库,调查一下

昭和三十九年九月十四日出生酌关根彰子是否重复投保,就能证明她的身份是否被冒用。再怎么健忘的人,也不太可能忘记自己待过的公司名称和曾经上过班的事实。本间说到这里,久惠点头道:“真的关根彰子离开葛西通商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在她宣告个人破产前不久。讨债公司变本加厉,她难以继续待在公司里。”

久惠说:“那最快也是在一九八六年了。那就没问题,劳工局的资料通常保存七年,我听税务师说过。所谓雇用记录,其实就是人事费的记录。所以跟税金有关系,必须和同一段时间的账本、传票、收据等一起保存。”

看着奉间把这些一一记下,井坂突然拍手喊了一声。

“那护照和驾照又怎么办?”他大声问,“上面不是贴了大头照吗?如果被冒用,马上就会被看穿。”

本间没有立刻回答。久惠接着问:“有没有跟栗坂和也确认过这一点?”

“还没有。”

井坂说得没错。如果真的关根彰子拥有驾照,和也的未婚妻就应该说过“我没有驾照”。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肯定不会说“我要考驾照”。护照也是一样。如果真的关根彰子已经拥有了护照,和也的“彰子”就无法申请护照,蜜月旅行也就无法出国了。因为只要确认上面的照片,所有骗局就会被拆穿。

“我想应该先到川口市南町——真的关根彰子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本间用手指轻轻敲着居民卡上登记该住址的部分,说,“若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离开那里,说不定就会找到许多线索。”

久惠看着井坂,突然轻声说:“昨天听你说完后,我心中有个不好的想法……”

井坂注视着她:“什么?”

“是指两年前的事吗?”本间问。

久惠白皙的额头上现出细纹,她点头说:“关根彰子的母亲不是过世了吗?”

井坂吸了一口气:“不会吧?怎么可能……”

“可她不是领了一笔保险金吗?”

“你说是为了钱?”

“不,不只这些,不只是钱的问题。”本间收拾好文件,从椅子上站起来,“关根彰子家只有她们母女俩。只要妈妈死了,就没人关心彰子的生活了。”

这样,冒用其户籍和身份简直再适合不过了。说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本间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想这一点:先是除去其家人,接着恐怕就是消灭——本人。

“老公,你先做完打扫的工作,之后我们一起吃午饭。我送本间先生去车站。”久惠边说边起身,表情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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