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而过,一转眼已经到了夏末。

江琼林被赐死一事,在朝堂之上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或许早在江琼林夺魁那一日,他的身上就被贴上了关系户的标签。不论他是否有真才实学,不论他是否官居高位,他在旁人眼里,到死也只是一个供人玩乐,可随意摒弃的男妓。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来太平府这一遭改变了什么,只道他不识好歹,辜负女皇厚爱。

而淑太妃自戕后,辰曌没有搬去伴月宫,仍旧住在大明宫中。皇后所居的伴月宫便从此空置下来,宫门落上重锁,再未启开。

或许江琼林的死带来的唯一变化,就是久不上朝的武王爷瑞安,开始日日按时上朝下朝,悉心聆听圣音,认真参与国事了。之前对武王爷抱以厚望的朝臣又开始竞相拉拢,一下朝,便邀着他四处应酬。

他没能经常来叨扰狄姜,见素医馆里终于又恢复了清净。

狄姜每天闲来无事便喂喂猫,采采药,日子过得倒是十分安逸。可真正闲到只能坐在药铺里发呆的时候,却又会觉得有些无聊。

她看着角落中的桌椅,想起武瑞安从前便总是坐在那儿,一会下下棋,一会看看书,但更多的时候是与问药在一起,听问药说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每每问药说到离奇的事情时,他就会一拍桌子,惊道:“真有此事?”

每次都招来狄姜一记狠狠的白眼。

她知道,问药一定是跟他说:“老东家的糖藕之所以那么好吃,是因为糖汁里头放了罂粟花,人食之上瘾,夜不能寐,非再食不得解。”

抑或是:“巷尾的榕树与我们院子里的榕树根茎相连,它们上辈子是一对痴情儿女,却终不得在一起,死后的怨气凝结成了树,被国师镇压在此,但是掌柜的说,他们迟早还会出来祸害世人!”

凡此种种,不能枚举。

每次问药手舞足蹈地说完了,都害得狄姜跟武瑞安解释半天。只道问药是因为经常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便成了个听风便是雨,能把一颗黄豆自己添油加醋说成是土豆的人,她的话呀,当个玩笑听过也就罢了。

狄姜想起那阵子的生活,别提有多后悔了,后悔自己从前跟问药说的啊……实在太多了!问药根本就是管不住嘴的话篓子,还是漏的那种!

不过武瑞安走后,问药毛毛躁躁的情况便转好了很多,也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人也就跟着变得成熟了起来。这阵子铺子里没了他二人的欢声笑语,倒还真是冷清了不少。

这会子问药又不知道上哪玩去了,书香则与竹柴在后院打扫卫生,狄姜无事,便站在柜台后头,呆呆望着窗外苍穹上,时不时飞过去的鸟儿,数着那鸟儿的尾巴后头有几根毛。

她就这样从清晨站到了日暮。待窗外飞过去不知道多少只鸟儿后,她突然看见一只身披五彩羽衣的鸟儿落在了门口的树干上。

“唧唧——”鸟儿低头,在翅膀里啄着什么。而它的尾巴上一根毛都没有,光秃秃的,依稀还可见点点的血迹,似乎是被什么人给拔光了尾羽。

狄姜微微有些惊讶,便抬手一指,那鸟儿便从树干飞到了她的指尖。

恰在此时,武瑞安手捧着一大束红灿灿的丹若花走了进来,他立在门边,正好将这一幕瞧了去。

“你怎么来了?”狄姜一愣。

“本王园子里的花都谢了,园丁在打扫之余,发现还剩这么些丹若,我看着好看,便拿来送与你,也算是初秋的一抹点缀。”

武瑞安将丹若搁在桌上,看着她手中的鸟儿道:“你养的?”

“路过我家罢了,见它受了伤,便给他看看,”狄姜摇了摇头,疑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这种鸟。”

武瑞安心中一疑,仔细看了一看,便怪叫道:“这可是只好宝贝呀!狄掌柜,您要发财了!”

“王爷识得它?”狄姜疑惑。

“这是从前流行过一阵的宠物,京中门阀世子都十分喜欢,”武瑞安凑近狄姜,嬉笑道:“你看见它五彩的羽毛了吗?漂亮吗?”

“漂亮啊,确实稀奇。”狄姜低头,仔细观察起手中的鸟儿来。

只见鸟儿瑟瑟发抖,一个劲的朝自己怀里钻,似乎眼前人很可怕似的。

狄姜心中一软,避开它尾上的伤口,缓缓地将它从头摸到尾,悉心安抚起来。

“知道它值多少钱吗?”武瑞安狞笑道。

“嗯?”狄姜眨了眨眼睛,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武瑞安很快便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在狄姜的眼前晃了晃。

“十两?”狄姜猜测。

武瑞安摇摇头,再摇了摇手指。

“不会要一百两吧?”狄姜狐疑。

“错!是一千两!”

“什么!”狄姜手一抖,将鸟儿吓了一跳。

它蹦蹦跳跳的从狄姜手里钻出来,飞到了她的肩膀上站着。

“你说她值多少钱?”狄姜瞪大了眼,期冀地看着武瑞安。

“一千两。”武瑞安郑重地重申。

“这是什么鸟儿啊?竟值一千两银子?”狄姜一脸惊讶,但很快,便脸一沉,怒道:“王爷今天很闲吗?又来打趣我了?”

“本王哪敢打趣你呀?”武瑞安收起笑意,正色道:“确切的说,这鸟儿不是五彩,而是七彩。五彩的身子,金色的喙,还有赤红的一羽,在它的尾部。当然,你肩上这只还没有长出尾巴来,等它喋血而长出赤色的尾翎,那么这只鸟儿,至少也该值三千两银子。”

“当真?”狄姜双目放光。

“本王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武瑞安说完,狄姜立刻将鸟儿从肩头取下,捧着它的双手止不住的微颤,眼放精光地咽了一口口水。看那模样,仿佛手里捧着的已经是三千两雪花银。

武瑞安捧着丹若花,将它们一支一支悉心地插在花瓶之中,随后在他最喜欢的那张藤椅上坐下,又熟络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之后,发现狄姜还是目不转睛的在盯着那鸟。

武瑞安见狄姜对只鸟都比对自己好,心中很是不悦,便翘着二郎腿,叹息道:“不过就算它再是值钱,本王还是劝你将它放了。”

“为什么?”狄姜蹙眉,被武瑞安这样一盆凉水浇下,突然觉得这三千两银子似乎又变回了一只鸟。

一只好看的鸟而已,若上火烤了怕是连肚子都填不饱。

察觉到狄姜的不舍,武瑞安又道:“这种鸟是前几年时兴的宠物,因它五彩斑斓,煞是美观,很受收藏大拿们的喜欢,便经常有人花大价钱从黑市上买了来养在家里,据说可以辟邪。”

“那不是挺好的?”狄姜心头复又燃起希望之光。

岂料武瑞安却摇了摇头,接道:“前几年很受欢迎,可是这几年却没有人再养了。”

“为什么?”

“因为……养过此鸟的人家,主人都暴毙身亡了。”

“什么!”狄姜如坠冰窟,手一紧,那鸟儿便被她扼住了脖子。

“唧唧唧唧——”鸟儿吃力的大声尖叫,才唤回了狄姜的神。

狄姜连忙将它放开,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鸟儿高傲的晃了晃脑袋,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肩上,因为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狄姜带着鸟,在武瑞安对面坐下。

“究竟在这鸟儿身上,发生过什么?”狄姜道。

“本王也不太清楚,因为当年因鸟死亡的都是朝中一品大员,刑部怕引起民众恐慌,为了安定民心,很快就封锁了消息,对外只宣称他们是病亡,所以,这几件案子到现在都还是无头公案。”

“……”狄姜双唇微张,显得很是惊讶,还带着几分好奇。

“本王可以偷偷告诉你其中的细节,但切莫不可外传,”武瑞安清了清嗓子,道:“本王听说啊,这鸟儿名叫喋血鸟,它的主人都逃不过死亡的噩运,且死后尸体皆泡在一滩血水里,模样恐怖极了。”

“所以……喋血的意思,就是因为鸟儿喝了主人的血,所以才长出了赤色尾翎?”狄姜惊愕道。

“这个本王就不知道了,此案到现在仍是一桩悬案。不过本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物不祥,如今再有谁敢送这鸟儿于本王,本王一定治他的罪。”武瑞安说完,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狄姜缩了缩脖子,伸手去赶那鸟儿,却发现这会儿怎么赶都赶不走了,它就像长在了自己的肩上一般。就算把它抓住扔出窗外头去,不一会儿它也会自己飞回来,照旧坐在她的肩上。

“它……似乎缠上我了,怎么办?”狄姜咬着嘴唇,眸子里迸发出异样的光芒。看似害怕,实则激动。

她似乎很是期待,期待这无聊的日子里,终于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而此时武瑞安却沉下了脸。

“不应该啊……”武瑞安一脸沉重,蹙眉道。

“怎么了?”狄姜疑惑。

“这鸟儿似是将你认作了主人?”

狄姜肩上的鸟一仰头,似是听得懂他的话,极为骄傲的看着他,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在说:“算你聪明。”

“那么,下一个被鸟儿杀死的,就是我了?”狄姜却是佯装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可眸子里的光芒却十倍于之前。

武瑞安沉思了一会,疑道:“看来,真是有人想要你的性命……”他说完,随即一拍桌子,豁然起身,道:“本王这就回去调查卷宗,看看有没有化解的法子,在本王回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要去!”

武瑞安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见素医馆。

他走后,狄姜反而恢复了淡定。

她将鸟儿从肩膀上取下,放在桌上,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可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它的杀伤力在哪?

而它那一对碧蓝色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芒,瞧上去真是艳不可言。

狄姜笑了笑,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轻快曲调,从后院柴房里拿来了一碗玉米粒,扔在桌上,对鸟儿道:“吃吧,多吃点,不要等以后到了黄泉路,却是只饿死鸟。”

鸟儿闻言,恰巧一颗玉米粒梗在喉咙里,半天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

“唧唧唧唧——”它难过地大叫,憋得眼睛都变红了。

狄姜看着好笑,便帮它拍了拍背部,为它顺过来这口气后,便又回到柜台边,继续发她的呆了。

昏黄的天幕上,时不时有鸟儿成群结队的飞过,每一只都模样普通,再未出现过五彩的鸟儿。

而自己店里的这只,身上的羽衣就像丛林中的毒蘑菇,外表越是鲜艳亮丽,就越是致命恐怖。

可是……

她才不怕呢。

杀人鸟?

若敢在她的地盘撒野,小心变成烧鸡。

狄姜想到这,桌上的鸟打了一记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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