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芝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 屋里人一时都有些疑惑。

等屋子里重新只剩下两人的时候, 红豆问贺云钦:“我记得你说过政府也在找金条,大姐夫被问责,难道是指这件事?”

贺云钦低声道:“找人的几派人马中,我们和政府算是殊途同归,目的无非同一个——就是用金条支持己方战场。前晚突然开战, 政府早该有行动,可是直到我们找到中区,都未看见他们的人马。可见政府虽然有计划, 但方向上出现了偏差。既然另外那两派已找到西区来了,我们只能抢先行动。只要金条不落到敌寇和伍如海的手里,一切都好说。”

红豆早前从哥哥和王彼得听了个大概, 知道他们已经在公共租界中区的培英小学找到了金条, 不由悬着心问:“金条顺利运出公共租界了吗?”

“交由瑞德和其他同伴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以运送红十字会药品的名义, 将金条安全运抵了前线。”

红豆一时间百感交集, 不枉众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总算完成了使命:“哥哥他们说彭裁缝夫妇为了袭击你们, 不惜拿两个孩子做人肉炸|弹,平时看他们对孩子真如亲生一般, 谁能想到竟是用来掩护自己身份的。白海立和护士都是他们杀的?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两个孩子哪来的?”

她连珠带炮地发问,声音又娇又脆,贺云钦粲然一笑, 他精神奕奕的红豆又回来了,接话道:“来时路上已经确认了身份,他们是伍如海方面训练出来的杀手,孩子么,自是是从小抱在身边养大的,究竟是福利院还是别的地方找来,暂时未查到,至于他们为什么杀白海立和护士,杀前者是因为白海立和伍如海起了内讧,杀后者是为了让洋房空置。王彼得说他来贺公馆的时候,因为进口药品邮寄地址和向其晟的双重身份,本来认定向其晟是凶手,经你提醒才怀疑到彭裁缝夫妇头上。”

红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既然邮寄地址是同福巷,楼里的人当然都有嫌疑,现场的脚印有时是男人的,有时是女人的,彭裁缝矮小,彭太太却高大,也说他们一双脚可能都是39码,都怀疑了向其晟了,为何不连彭裁缝夫妇也考虑在内。”

贺云钦笑着点点头,由衷夸赞:“吾妻的见识胸襟委实不俗。”

红豆焉能看不出他的调笑之意,冷哼一声,念及他伤员的身份,暂时不跟他计较,一径催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王彼得找了人照看,大的好像才五岁,小的才两岁,如今总算从彭裁缝手里救了出来,今后如何安置,还得好好商量商量。”

红豆失神一会,两个孩子她平日进进出出没少见,胖乎乎的,说来也可怜,对于他们日后的生活,的确得慎重斟酌。

她抬眼看他:“那向其晟又是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道:“出发去中区前我在北区见过彭裁缝夫妇,他们带着孩子假装难民,本来在北区,后来不知为何跑到中区,这计划是我们临时拟定的,而他们的重点却一直在北区,按理不会这么快找过来。后来段家兄弟在小学附近受伤,我们才怀疑彭裁缝夫妇是跟着段家的车找来的,因为段明沣是建筑学方面的专才,想要找金条,但别的区域人马太多无从下手,误打误撞去了中区,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但引来了彭裁缝夫妇,也引来了向其晟的人马。”

红豆不可谓不震撼:“段家也参与了找金条?”难怪段明漪的两位哥哥会受伤,也难怪早上贺云钦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段明漪。

等等,如果真是这样,岂不贺云钦他们受伤全是因为段家插进来一脚的缘故?

贺云钦冷淡道:“王彼得和大哥找到我们后,我们正要带着金条撤离,半路碰到向其晟的人马,才知段家带来的家丁被其袭击,虽然家丁们和段家兄弟都带了枪,训练却不足,段明沣的两条腿受了枪伤,段明波断了胳膊,段家家丁更是被对方杀得只剩几人,交战之后才救下昏迷的俩兄弟,向其晟明面上是震旦教授,私底下是爱国组织成员,但最真实的身份是敌寇人员。上次我们在剧院刺杀伍如海的事,你还记得吗?”

红豆点头,怎会不记得,严夫子在杀害最后一名凶手白凤飞后服毒自裁,她们苦劝严夫子先出去就医,然而就在那时候,刻羽戏院出现了枪响,随后更是大乱。

第二日报纸上好些关于这次刺杀的消息,可惜当时让伍如海那卖国贼逃跑了,这场刺杀并未成功。

贺云钦道:“这次行动是我们和向其晟所在的爱国组织一同策划的,为何会失败,我们当初一直未找到原因,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泄了密,但始终未查出究竟何人泄密,在争夺金条的当晚,向其晟带着一帮爱国学生做掩护,直到两方交战,仍有人不相信向其晟会是敌寇人员。”

红豆问:“当晚向其晟是如何找到中区去的?也跟在段家后面?”

贺云钦摇头:“他跟彭裁缝夫妇同住一栋楼,应是早就对对方有了怀疑,开战之后,他在北区撞到这两口子,目睹他二人舍北区去中区,起了疑心,所以才转换思路,也跟着去了中区。”

红豆越想越气:“段家将此事搅成了一锅粥,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究竟是哪一派的,为何参与此事。”

“无非眼热金条想趁机捞一把。当时我因行动不便并未露面,另有同伴讯问段家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下人,段家兄弟丧失了意识,这几人都被吓破了胆,随便一问,就大致说了来公共租界后的情形,只说两位少爷是临时起意来此处,像是要找东西,具体找什么他们也不得而知。”

红豆愣了愣,声音一低:“你怀疑是大嫂。”

贺云钦冷笑:“段家久无人做官,近年做生意又接连失利,听说现今财务状况极为不妙,段明漪平日跟大姐较好,段家跟大姐夫一家关系也不错。大姐夫在财政司任职,想来恰好分管金条的事,我猜要么是段明漪从大姐处得知的,要么段氏兄弟从大姐夫套了话,否则为何好端端跑到北区中区去找金条?”

红豆忆起方才贺兰芝气势汹汹要找段明漪的情形,思忖着说:“刚才大姐是疑心到她身上了?既然大姐知道了,大哥岂不马上会知道。”贺宁铮跟大姐感情深厚,若是知道此事会连累大姐一家,定会气得不轻。

贺云钦语带讽意:“段明漪绝不会承认,第一她可以咬死了段家兄弟不是为金条而去。第二她更不会承认此事是她泄密,但现在政府在查,其他人也在查,段家跟着去的家丁还有几个活口,到头来此事想遮也遮不住。”

贺云钦在外人面前素来温和有礼,轻易不表露自己的喜恶,红豆头回见他以这种语气谈论外人,王彼得之前说过拜彭裁缝他们带来的炸|弹所赐,同伴中有两人被炸出来的铁杆灌透胸膛,不幸当场牺牲,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贺云钦因此深恶段明漪再正常不过。

这时外头敲门,原来几个小时的观察期平稳过去了,医院虽然地处法租界,但因外头不断有伤员转入,说起来不算太平,程院长过来查房后,便要派手底下的大夫和护士护送贺云钦回贺公馆。

贺孟枚便吩咐余管事他们赶快准备洋车,病房里霎时乱了起来。

红豆抬手一摸贺云钦的额头,沾了一手的细汗,贺云钦下半身的麻醉慢慢在消退,痛感上来,一动便是一身冷汗,怕他们担心,未表露出来而已。

贺云钦也怕晚上红豆陪护跟着难熬,便忍痛笑着对程院长说:“程伯父,您倒是给晚辈开点止痛针或是止痛药,不然晚辈这一晚可怎么熬。”

贺太太愣了愣,忘记刚才儿子全因麻醉才能谈笑风生了,脸色一白,忙道:“对对对,这么大的伤口,想想就疼得厉害,还请程院长给开些止痛的药,明日去重庆路上也得备着。”

程院长笑道:“放心,没忘,都交代给护士了。”

***

到了贺公馆,又费了好些工夫才将贺云钦挪到床上,等一切安顿下来,贺竹筠半趴在床边,挨着二哥的胳膊,替他理银灰色寝衣上的褶皱:“二哥,你好些了么。”

贺云钦本来一直在注目红豆的一举一动,眼看她张罗这张罗那,只担心她受累,听了四妹这话,垂眸望向她:“好多了。你刚才给谁打电话,一打就打这么久。”

贺竹筠的脸颊顿时飞上两片红霞,遮遮掩掩道:“明天就要去重庆了,我总得给几个素日交好的同学打几个电话。”

说完,抬眼一看,二哥黑漆漆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她心虚地挪开目光,看着红豆道:“二嫂,等我们到了重庆,你打算跟二哥住几楼?公馆后面的花园种了好多花,我以前的房间在一楼,推开窗就能闻到外头芍药蔷薇的香气,春天的时候,花枝还会伸到我的窗户里来呢。”

红豆扭身看向她,故意闭眼神往了一下四妹描述的那番美景,笑道:“光听你说就知道美极了,一楼二楼我也不挑,你二哥从前住在哪个房间?”

贺竹筠从床上起来,走近体贴地摸摸嫂子的肚子:“就是因为他以前住二楼,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换房间,二嫂现在怀了孕,总不能楼上楼下的跑。妈,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她语调活泼,显然心情甚佳,贺太太跟儿子对视一眼,瞥向女儿道:“说得对。你二哥要擦澡了,先出去,明天就要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忙。”

等一众人走了,红豆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你走这两日,四妹没少跟我念叨余睿,还说余睿也会去重庆,我看四妹的意思是极喜欢他,怎么样,对于此事,你和公婆到底反对还是赞成?”

贺云钦将两只胳膊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一时没说话,但眉宇间那种一听到余睿就会出现的戒备之色不见了 。

红豆心中一动:“你们查清楚他的立场了?”

贺云钦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又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四妹喜欢,就由得她吧。”

当时余睿抱着彭裁缝扔过来的孩子,明知是炸弹,要想活命只需整个将孩子扔出去就行,然而顾及到孩子的安危,余睿却犹豫了,生死的一瞬间,往往可看清一个人的本性,并非做戏,只关乎本能。

他将此事说了,最后总结:“能心疼不相关的孩子,再坏能坏到哪去。”

看红豆发呆,又道:“说了一下午别人的事,该轮到我们了,红豆,我现在腿不能动,但你却怀着孕,我们商量一下,是你给我擦澡,还是我给你擦澡。”

红豆慢慢俯下身,在两个人的脸仅有几公分的时候停下,盯着他黑亮的眼睛,笑道:“你这个‘伤残人士’,你想怎么给我擦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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