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举国转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内,全国上下无论贵族平民,衣着、门饰一律不得使用艳色,连商铺使用的表示吉庆的红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气沉沉。

两位王子,大王仅有的两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纪,不足十岁,还没有资格埋入东林王族庄严肃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东林俗例,火化后将那捧骨灰撒入江河,随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领兵回国。一路飞沙走石,终于回到东林都城外五十里,却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左丞相桑谭拦住。

“停!”远远看见东林王旗在仿佛呈褐色的半空中无力招展,楚北捷举手,喝停身后的队伍。

十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精锐,轰然止步,被尘土模糊的脸愕然看向前方剑拔弩张的王宫禁军。

“奉王令——”桑谭双手持明黄的王令,昂扬道,“都城正逢两位王子丧期,为恐戾气难解,远征之兵不得入城,所有兵马原地驻扎,交由富琅王统管。”

众将下马跪听,方圆数里静默无声,只有桑谭字字清晰的话不带感情地钻进耳朵里。

日暮将至,斜风入骨。楚漠然听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脸上不冷不热,双手举过头接了王令,站起来。

桑谭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拢在袖中,亲切道:“王爷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大王是亲兄弟,请千万劝慰大王,不要为两位王子伤了身体。大王命桑谭亲自迎接王爷入城。”说完向后退开,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宫侍卫服饰的人等候在路上。两位王子被毒杀后,王宫侍卫都换了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

“王爷……”楚漠然在楚北捷身边垂手站立,压着嗓子道,“将士们离开家乡有一段日子了,个个思乡心切,现在忽然被命令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趁机闹事。十万精锐,出了事可不得了。该怎么办,请王爷指示。”

桑谭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一声,对楚漠然道:“本丞相宣读的王令,将军没有听清吗?将士由富琅王统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军营中的事不可轻忽,这么多的将士聚集在这里,万一出……”

“闭嘴!”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楚漠然骇然止话,低下头去。

桑谭正担心不知怎么应付楚漠然,见楚北捷开口,赶紧道:“时间不早了,大王在宫里等着呢,请王爷上马,随我入城。”遂命人牵来楚北捷的坐骑。

楚北捷在东林掌管兵权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对纨绔子弟当面叱喝,贵族们对他又惧又恨。往日他当然不怕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两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在这时挟大军赶回都城,若有小人趁机中伤,难保大王不生出疑虑。楚漠然最熟悉这里面的事,暗想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王爷单独进都城,沉声道:“漠然和众随护亲将陪王爷一道进城。”

不料这话正中桑谭心意,笑道:“王爷的随身亲将不必留在这里,可随王爷一同入城。大王还说了,这次远征北漠东林连番大胜,要重重奖赏各位有功的将军。听说楚将军身先士卒,几次立下大功,大王说,请楚将军随镇北王一道进宫,大王要亲自奖赏。”

桑谭越笑得亲切,众人越觉心里发沉,“一网打尽”这四个字,竟不约而同冒上心头,纷纷握紧腰间宝剑,目视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躯仿佛永世不会微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轮廓在夕阳中如铁铸般没有一丝表情。悠悠望向远方宏伟瑰丽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谭,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谭被他冷冽如冰的语气冻得一颤,面前这位是杀人如麻威名震慑四国的东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统率着十万刚刚从沙场上回来的精锐,此刻若说错一个字,镇北王杀他这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丞相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他不敢接触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头道:“王爷请问,桑谭一定言无不尽。”

“你相信本王与两位王子的死有关吗?”

此问刁钻无比。

若楚北捷问的是“大王是否认为王子的死与本王有关”,桑谭大可摆出臣子本分,声称不敢擅自揣测大王心意。

可楚北捷话锋凌厉,直问桑谭自己的看法,不给桑谭敷衍着说“不知道”的机会。如此一来,桑谭只有两条路可走,实言相告或撒谎。

桑谭当然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和楚北捷翻脸,真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剑刃上。可如果自己当着十万将士的面,亲口说出“桑谭绝不相信王爷会和两位王子的死有关系”,万一将来有小人为这事嚼起舌头,大王计较起来,那足以把他桑谭以“和镇北王共同谋逆”的罪名问罪,株连九族。

剎那间无数念头转过心中,就算桑谭是出了名的善于应对,也不由得汗湿满背,苍白着脸,嗫嚅道:“王爷……这这……这……”

“这问题很难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认为有关,还是无关。”

被楚北捷别有意味的目光一扫,桑谭踉跄着退开两步,“下官万万不敢,不敢……”举手一摸额头,冷汗顺着指缝连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谭回答,楚北捷仰天长笑,脸上掠过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愤,片刻后收了笑声,露出肃容,沉声问,“镇北王府,是否已经被抄?”

桑谭脸色剧变,“绝无此事!谁……谁散布如此谣言?”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此时抖得厉害。

敢在大名鼎鼎的镇北王面前说谎还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个女人。

楚北捷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一眼,又继续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这短短五十里,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开口叹道:“王府最东侧的那个小院,门口种着断紫花的。那屋子里,摆着一张古琴。”叹息良久后,声音一沉,冷冷发令,“拿下!”

桑谭头皮早就一阵一阵发麻,听到楚北捷的命令,猛地打了个冷战,刚咬牙举起袖中之物,楚漠然早矫捷地扑上。他一个文官,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对手,顿时一个倒栽葱。

桑谭倒在地上,又惊又惧,颤声道:“本丞相是传达王令之人,你这是谋反。”楚北捷身后几个贴身亲卫一拥而上,将他紧紧缚了。

跟随桑谭一起来的数十名宫廷侍卫更不用说,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身边几百把明晃晃的利剑同时出鞘,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顷刻之间,来迎接镇北王入城的迎接团成了一地被绑得牢牢的“粽子”。

楚漠然把桑谭往楚北捷脚下一推,禀告道:“王爷,他袖子里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染了毒的,若近身发射,很难有人能躲过去。”

几声闷响,短弩和箭都扔到黄土地里,轻轻扬起一阵尘土。

楚北捷的目光停在桑谭头顶。桑谭浑身颤抖,他父母妻儿都在都城之内,说什么也不能不顾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便毫无顾忌地昂起颤个不停的脸,嘶声道:“楚北捷,你难道真以为杀了两位王子,大王再无后人,东林王位就轮到你来坐了?你如此丧心病狂,大王英明过人,怎会看不出你的毒计?我告诉你,镇北王府已经被抄了,你藏匿在都城内的所有逆党已被大王一举肃清!恨只恨我一生只是个文官,不够心狠手辣,没有对你当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凝视着地上带着暗青色泽的箭矢,幽幽问道:“这毒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着兄弟情分,不忍伤你性命,希望能将你诱到宫中再做处罚,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错过杀你的良机?”桑谭一脸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毒箭射出,无论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万精兵包围之中,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敢动手,怕死就怕死,竟还说出可笑的慷慨之辞。”

桑谭老脸涨红,像胀皮的青蛙般瞪圆了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北捷负手在后,眼角也不瞅桑谭一眼,开口道:“两位王子遇害,确实有可能使本王成为东林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证据,认定此事是本王做的?”

桑谭露出文官的倔态,扭头不语。

楚漠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左丞相从未带军,不知道军营中的规矩。我们凡是碰上不肯屈从的俘虏,都会先剥去其衣服,任兄弟们取乐一番,再行拷问。”

桑谭的脸刷一下白了。

军营中没有女人,十万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得到这“取乐”二字是什么意思。严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剥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便死了也没有脸面见地下的祖宗。立即浑身哆嗦,再也逞强不起来。

“说吧。”楚北捷站在原地冷冷道,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桑谭冷汗潺潺,回头怨恨地瞪了楚漠然一眼,咬牙道:“王爷以为自己的毒计真的天衣无缝?大王当夜就抓获了下毒的贼子,严刑拷问后,那人供认是北漠国的奸细,而提供毒药的,是一个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爷府中极受宠爱的女人吗?”

楚漠然闻言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天地骤默,连一直肆虐逞凶的狂风也忽然停下。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纹丝不动,无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军中肃静一片,哪怕一声轻微的咳嗽都没有,众将士都看着这位威名正盛的主帅。

在最后一丝夕阳的笼罩下,楚北捷终于轻声问:“漠然,目前形势,你看如何?”

楚漠然不知为何,竟紧张到双手颤抖的地步,骇然跪下,惊疑道:“若桑谭所言属实,那大王对王爷的疑心怕是无法消除了。”

顿时,广阔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诸位将领把楚北捷和楚漠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会害两位王子?”

“不信。”

“大王会信吗?”

楚漠然犹豫片刻,毅然道:“大王会信。按照王族继承规例,若大王无后,王爷就是王位的继承人。指使下毒的是曾和王爷有交情的女子,加上王爷此刻率大军归来,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头看着夜幕降临,连最后一丝惨红的夕阳也逝去,喃喃道:“为了东林的安定,大王此举也是迫不得已。若本王奉命入城,大王会将本王和所有与镇北王府有关的人屠戮殆尽。若换了本王,本王也会这样做。”语毕悠然长叹。

扑通!扑通!扑通……身后众将领皆一脸肃穆,全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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