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即将迎来皇后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传遍大街小巷,瞬间茶楼酒馆都在热热闹闹议论这件事。谁都没想到,当初那个被陛下从风月楼带出来的灰衣少年居然能走到这一步。众人也越发心痒痒,好奇能让“陵光珠玉”倾心的少年,到底怎样的人间姝色。

有人说:“应该比之寒月夫人也不相上下吧。”

夏青在皇宫听到这句话时,差点把骨笛掰断,嘴角抽搐,无话可说。

“我真的觉得没必要办个封后大典。”夏青幽幽地吐出口气,跟楼观雪讲道理。

楼观雪:“你若是不喜欢被别人观看,我可以……”

夏青生怕他说一句“把他们眼睛挖了”,忙开口:“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当皇后不自由。”

楼观雪听到这话,一下子笑出了声:“不会。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真的?”夏青震惊,想了想,心思一动说:“那我想去东洲。”

楼观雪:“好。”

夏青:“想去看看那堵墙。”

楼观雪:“好。”

夏青:“还想去看看鲛人一族的魔渊万冢——这你也陪我?”

楼观雪:“陪你。”

夏青愣了愣,眼眸一弯笑起来:“楼观雪,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没想过你会那么温柔。”

楼观雪在支颐看书,灯火落在霜雪般的眉眼上,闻言抬了下眸:“是吗?”

夏青:“对啊,我那时真觉得你就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

轻轻念过这三个字,楼观雪微笑,然后拉着他重新去了一趟摘星楼。

夏青:“???”

摘星楼前的竹林还是老样子,风过林涛如浪,簌簌震动。深处与浮屠塔遥相对的摘星楼,雕梁画栋、天阶如镜,檐角的青铜铃叮啷叮啷响个不停。

夏青故地重游,颇为新奇,他指着一处房梁说:“我那时最喜欢坐在那里。”

楼观雪:“我记得。”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溢满笑意:“不得不说,当皇帝是真挺爽的。燕兰渝送进来的歌女从不重样,我当初每天都有新乐子看。哦,对了,我还记得第一晚你招了好多鸟过来的,那是什么邪术?”

楼观雪说:“不是邪术,竹林的鸟都是我养大的。”

夏青:“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的鸟啊。”

楼观雪:“六岁。”

夏青安静了会儿,才轻轻地“哦”了声。

这是楼观雪第一次提起他的小时候。

摘星楼清冷空寂,楼观雪带他到了顶楼的露台上。

当初舞女的血迹早就被抹去,露台没有围栏,只有浩瀚的风月。

夏青站久了,干脆坐了下来,坐在边缘,往下望就是十丈高空。

夏青:“养鸟是为了什么,好玩吗?”

楼观雪:“为了提防燕兰渝派人杀我。”

“啊?”

楼观雪微笑,轻声说:“我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

夏青一愣。

是了,六岁的楼观雪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浮屠塔内关押的是神魂。

不知道燕兰渝根本不敢让他死。

他不知道有关自己的所有秘密。

冷静孤僻,只想活下去。

楼观雪突然说:“从五岁那年开始,我有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绪。”

楼观雪从袖子中掏出笛子,道:“我从未去过通天海,却清楚神宫的每一个角落。神殿前是忘返源,神殿后是魔渊万冢。”

“你上过我的身,应该感受过那种疼痛。”

“我五岁开始一直在体会这种折磨,像是阴冷潮湿的海水渗进骨子里,我能感觉到,它在更替我的血液,重铸我的骨骼。”

“瑶珂说神会在我身上复苏。”

楼观雪:“我一直觉得,祂就在我的身体里,冷漠地看着我。先潜移默化取代我的身体,然后再取代我的记忆,最后彻底成为我。”

“一百年前,祂被背弃被陷害,被抽魂拆骨,被夺取力量。于是我小时候经常做梦的时候被痛醒,粉身碎骨、坠下深渊的感觉。”

“这是神的记忆。”

楼观雪停了停,眼眸无波无澜,却很轻地笑了声:“现在,我的恨也不是自己的。祂的恨太沉重了,压抑了一百年。恨鲛族,恨人类。恨不得让天地崩析,十六州、通天海全部下地狱。”

夏青安静低下头,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间,楼观雪眼中的暴虐腥红淡了下来。

竹林里鸟雀鸣叫,涛声如海。

月明星稀,青铜铃在头顶清脆地摇曳。

夏青说不出现在的感受,只觉得心脏在一抽一抽的痛。

原来这就是感同身受吗。

因为爱他,所以怜惜他的恨,怜惜他的苦。

他见过无数爱恨别离,却是第一次为他人的悲喜而沉沦。摘星楼的露台仿佛和当初冷宫的高墙重合。那个萤火虫纷飞的夜晚,他难过地抱住了哭泣的男孩,告诉他长大后的你还是你。只是,现在他还能确定吗?楼观雪本人都不确定。

楼观雪察觉到夏青些低落的情绪,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淡淡说:“宋归尘想诛灭神魂,其实,我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现在有了神骨,有了祂全部的力量。神魂被放出的一刻,不如看看,我和祂之间最后到底是谁取代谁吧。”

“你现在还痛吗?”夏青听完,却只是安静地问了这句话。

楼观雪一愣,没想到夏青在意的是这一点。

他凝视他,随后牵起唇角,似乎撒娇般说:“痛啊,很痛。”

夏青皱起了眉。

楼观雪手指暧昧地抚摸上他的脸:“你亲我一下,可能就不痛了。”

夏青怔了怔,握住他的手,抿了下唇,几乎是献祭般,吻了上去。

楼观雪松开手,任由骨笛落到了露台上,抱住了夏青。

篁竹十里,月与灯依旧。

夏青再次见到卫流光是在御花园。

卫六是陪卫念笙入宫的。

燕兰渝阻拦不了楼观雪娶个男后,心想既然有了皇后,三宫六院也不能空着吧,便开始物色陵光城中适龄的贵女。

卫十六娘就被盯上了。

卫念笙吓得脸色苍白,欲哭无泪,慌乱之下拉着卫流光进宫给她壮胆。只是卫六前些日子刚发了一场高烧,自己都烦得很,一路上各种不爽不仅没壮胆,还各种阴阳怪气恐吓她,把卫念笙一腔害怕直接变成了愤怒。

在御花园见到夏青的时候,卫流光明显恍惚了片刻,皱起眉来,可很快又把奇怪的情绪抛之脑后,打开折扇给自己扇风,欠欠地说:“哟,皇后万安。”

夏青知道了两人前世的羁绊,也没有打算认亲。他相信卫流光如果也真的有了前世的记忆,估计也顶多感叹一声“娘诶”。

夏青翻个白眼:“滚。”

卫流光束发的冠永远金灿灿的,他合上折扇贱贱一笑:“你真的要做皇后了,不错啊夏小青,冠宠六宫指日可待。”

夏青:“卫流光,你是讨打吗?”

卫六:“咱们这不是好兄弟?好兄关心一下怎么了。”

夏青忍无可忍,想转头就走,可是想起珠玑的话,又冷冰冰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然后问:“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啊?”卫流光想了下,颇为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前些天发了场高烧?你暗中关注我?——我靠,夏青不会心悦我吧,不行,我会被陛下打死的。”

看夏青一幅已经想动手杀了他的神色,卫流光马上换下嬉皮笑脸,装作虚弱苍白地说:“我……我现在身体很不好,不光是**,还有我的心。”

夏青嗤笑一声:“你的心?不是早就四分五裂遍布陵光了吗。”

卫流光点了下头,又马上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的动心和死心,就像是春潮带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人的事。”他想了想,深以为然:“这就是单相思吗?”

个憨憨,看来是没事了。

夏青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谁料卫流光快步往前,扯住了他的袖子,语速飞快问道:“你是和陛下一起流落民间了吗!还有那么久没见,怎么你都不跟我叙叙旧?”

夏青:“跟你有什么旧可叙。”

卫流光很气:“你以后人老珠黄被打入冷宫,别后悔今天的话。”

夏青凉凉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后悔说这句话。”

卫流光:“……”

卫流光眼眸复杂落在他身上,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你会当皇后。”

夏青郁闷:“……别说你了。”他自己都从来没想过。

卫流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老觉得你应该断情绝爱,孤家寡人一辈子来着。你不该被困在皇宫。”

夏青想了想,说:“放心,我不会被困在皇宫的。”

卫流光眼睛一下子亮起,充满小孩子般的兴奋:“什么什么?你打算逃婚?要不要我帮忙?”

夏青:“……滚。”

离开了卫流光,夏青在宫墙角落一束开至荼蘼的石榴花下,看到了宋归尘。楚国年轻的大祭司静静望着这边,紫衫木簪,笑若春风,气质通明如珍珠贝母。

夏青还是不能平常心对他,尤其是隐隐约约猜测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后。

宋归尘这回倒是说话挺正常的:“恭喜。”

夏青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朵石榴花落到了宋归尘衣袍上,他轻轻拂去,“你用了阿难剑是吗?”

夏青奇怪地看他,心中升起戒备。

宋归尘笑着眨了下眼,儒雅随和里带一点揶揄:“放心,我没跟踪你。你师姐的叶子在我身边呆了那么多个日夜,它碎裂我肯定是能感知到的。”

夏青移开视线,不说话。

宋归尘很多时候,在他面前像个喜欢开玩笑的兄长,缓缓说:“其实我不赞同这门婚事。但你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动。”

夏青扯了下嘴角,加快步伐离开这里。

宋归尘道:“这么急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夏青,想知道血阵的事吗?”

血阵。夏青骤然猛地一缩,抬眸望向他。

宋归尘被他逗笑,似乎是叹息:“你真以为神骨从我手里溜回去,我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吗?这位陛下身上有古怪。我查了经世殿的窥灵石,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宋归尘说:“我是没想到,瑶珂就在楚国皇宫。”他想到什么,轻嘲道:“拿自己的孩子做神复苏的容器,她和珠玑某种意义上也挺相似的,不过珠玑比她还是要自私点。春商洞被彻底摧毁和你有关吗。珠玑也是你杀的?你就是在那里面拔出的阿难剑?”

夏青只问他:“血阵到底是什么?”

宋归尘回道:“上古一种唤神的邪术。”

夏青手指微微握紧:“怎么破除?”

宋归尘道:“破除不了。不过你放心,这个邪术从来就没成功过。”他顿了顿,淡淡评价说:“瑶珂也是蠢,不曾想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获得神的眷顾,怎么可能成神,尤其他还是楼家的人。”

夏青皱起眉头。

宋归尘见他如此:“我今日进宫,其实是想跟你说救楼观雪的事。”

夏青见鬼一样地看着他。

宋归尘抬下巴,望向浮屠塔的方向,笑笑说:“想要诛灭神魂,必须先把它放出来。而楚国皇室拥有被神诅咒的血液,神魂出浮屠塔的一刻,楼观雪必然会死。我可不想我的小师弟,大典当日就与爱人阴阳相隔。”

夏青其实很不想和宋归尘聊天。宋归尘对他很好,清风朗月,没有一丝利用,也没有一丝恶意。他冷漠望入他的眼眸,看的也只有一片含笑的融融春光。

可夏青看到他就觉得很抗拒,这种抗拒归于深处是一种哀伤。或许曾经有过愤怒,怨恨,但是随着百年的时光,都归于岁月。

夏青听见自己问。

“宋归尘,百年之前,蓬莱的灭亡是不是跟你有关?”

宋归尘听到蓬莱两个字,脸上的笑意稍淡,神情变得复杂而怅惘,但是他很快摇头,平静道:“不是,我成为楚国大祭司后就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再没回过蓬莱。”

“好。”

夏青得到他的话,只留下一个字,什么都没多说,转身就走。

宋归尘看着他的背影,说:“不过,我最后看到了你。”

“神宫坍塌之时,你握着阿难剑闯了进来。我猜是师父要你过来阻止我,可是当时来不及了。”

“你师姐曾经问过我,后悔吗?这有什么后悔的呢。”

宋归尘摇摇头,弧度很轻的笑了下。

“依仗神的存在,鲛族造尽杀孽。我知道神无辜,可如果非要有一个罪人来终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我觉得,我就挺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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