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

夏青在上京城落雨的梦里,听过这两个字,这是鲛人一族对神的敬称。

紫色神珠飘浮起来,亲昵地往楼观雪靠近。

“不——!”珠玑眦目欲裂,一下子伸出手死死握住了它。

她手指痉挛般捏紧珠子,瞳孔遍布裂痕般的红丝,浑身都在发抖:“假的,都是假的,这不可能。神早被抽魂拆骨,随神宫一起坍塌在大海深处,怎么可能还活着。”

楼观雪淡淡说:“我倒是挺赞同你这句话的。”

珠玑静静看着他,后退一步。

她本来就被阿难剑所伤,现在又心神震裂,被白骨所绊,踉跄半跪下来。黑色的裙裾迤逦草地,弯曲如海藻般的长发散开。

珠玑五指颤抖,神珠从指缝里渗出耀眼的紫光来。她目光涣散,轻声说:“不,神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你不会是神。”她抬眸,灵魂都在战栗,那是写入血液的恐惧和臣服。但她还是强撑着,一寸一寸看着楼观雪的眉眼。

楼观雪问她:“我和神长得很像吗?”

珠玑没有说话,可神色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楼观雪唇角缓慢勾起,心中的嘲意更重:“果然,瑶珂也是疯子。”

珠玑骤然发作,赤红着眼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楼观雪已经不欲和她废话,手中的骨笛成利剑,直直刺穿珠玑的眉心。

“滚!”珠玑眼里涌出困兽般的暴躁残忍来。她身体内瞬间爆发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的力量,黑色衣裙张扬猎猎,血池的翻涌的池水被罡风卷起,飞溅在空中成为万千带杀机的水珠。蝴蝶也为她所用,张牙舞爪,快速地袭向楼观雪。

一时间整个春商洞如修罗地狱。

楼观雪见此,唇角溢出一丝极冷的笑意来。

下一刻,万籁俱寂。

水滴蝴蝶分落于地。

“你……”珠玑像是被抽空一切力气,死死握住骨笛的手都无力垂落。

压制,绝对的压制如网铺天盖地将她笼罩,逼得她什么力量都使不出来。

鲛族的力量都是神赠与的,自然也能全部夺走,能让她毫无反抗之力的,只有神。

珠玑唇角溢出鲜血来,大脑内最后一根强撑的弦彻底崩裂,脸色苍白如纸,微微颤抖,涣散的瞳孔已经失去一切情绪。

她以为自己转生,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宋归尘,没想到……是她想都不敢去想的人。

很久,珠玑轻声说。

“我曾以为世人不懂神,没想到,我也不曾懂过。”

珠玑唇无血色,发上的白花碎成星辉,洋洋洒洒落在光尘里。

她只是跪在地上,穷途末路,那张为贪婪和恨意扭曲的脸上,散去一切情绪。

所有惶恐、抗拒、癫狂、不愿相信,都在血淋淋的真想面前碎为粉末。

“百年前,您被人类鲛族算计,被抽去了三魂,抽去了神骨,抽去了力量。所以现在,您是来复仇的吗?”

珠玑抬起手来,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脸。颤抖的指尖不出意料碰到了长出的鳞片,这是鲛人衰老的预兆。

珠玑停了片刻,恍惚又讽刺地笑出声来。多可笑啊,她和宋归尘争斗了那么久,一百年间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却没想到从一开始,故事的结局从来无关他们的事。

他们都是罪人。

诛神的罪人。

楼观雪饶有趣味看着她,俯身轻轻说:“你知道璇珈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珠玑所有话语止在喉间,僵硬抬头,这么一个跪在地上的姿势仰望他。都说鲛人一族的幻瞳可以迷惑人心,谁又知道这其实是传承于神的术法,真正能操纵人心的是神之眼。

漆黑的遥远的,像通天海尽头的深渊,无情无欲,终年负雪。

楼观雪说:“她让我小心宋归尘,小心你。”

“她说你动用了转生邪术,邪术的容器是温皎对吗?”

他似笑非笑:“珠玑圣女,孤想问,你们圣女生下孩子是不是都是为了让他死在合适的时候。”

夏青在旁边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心剧烈一颤,下意识抬头。

珠玑念了一遍:“孤?”

她呆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般。

她的视线一下子穿过茫茫的纸屑蝴蝶,落到了夏青身上。

她拉上整个蓬莱,作为牵制宋归尘的筹码。

她把夏青强行带到了楚国皇宫,放到了现在的楚国皇帝身边。

她以为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过是凡人蝼蚁。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一直一直被她忽视的人,从梁国皇陵走出,成为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您恨我吗?”

珠玑到最后,只是颤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楼观雪轻轻地嗤笑一声,懒洋洋道:“我恨你干什么,神早就死了。”

“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珠玑瞳孔缩成一点,但很快剧烈的痛苦让她大叫出声。

“啊——”她捂住脸,崩溃地蜷缩在地上。

紫珠在她掌心粉碎,被她吞噬的神光和残留紫珠内的力量,统统化为一抹至纯的白色流光,涌入骨笛的尖端。

原本风和日丽的山谷上方忽然罡风卷过,乌云慢慢笼罩,像极了风月楼那一晚,雨雾灯火,人间惶惶。

鲛族每个圣女死后都会下雨。

没有雷鸣,没有电闪,风声萧瑟。

珠玑痛苦地弯曲在地上,黑发开始变得苍白,就像璇珈死的时候,缓慢枯萎,皮肤苍老变皱。

她静静地看着开在草地上的血色花朵,银蓝的眼眸涌现出浓浓的恍惚来。

她就这么死了吗?

她咳出一口发黑的鲜血,她从不流泪,于是现在从眼眶里涌出的也是冰凉的鲜血。

不!

她不甘心啊。

她还没让宋归尘付出代价呢。

神压制了她全部的力量,却没有压制她的本能。

珠玑手指死死抓紧土地,最后关头,却像是拼尽全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几乎诡异的纯白眼眸,望向了夏青。

夏青本来就为楼观雪前面说的一句话而心烦意乱,突然对上珠玑的视线,一下子整个人僵住,大脑“轰——”的炸开。

与此同时。

压抑很久的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落在葳蕤的草木上,溅起一层茫茫白雾。

楼观雪毫不犹豫,用骨笛戳瞎了珠玑的眼。鲜血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袖上,但很快随着雨滴流下,甚至没在上面留下一点红色痕迹。他将神光吸收,垂眸,面无表情擦去骨笛上面的血迹,侧脸在雨雾中显得冷漠至极。

珠玑尖叫一声,捂住眼睛,整个人身体出现一条一条裂痕来,“啊啊啊啊——”,犹如凌迟,痛不欲生。

这场雨驱散了蛊惑人心的灵薇花香,也驱散了血池不断冒出的黑色瘴气。

寇星华等人后知后觉醒了过来。

众修士被雨浇醒,愣愣看着前面的情景。看着累累白骨和死去的女人。

楼观雪在大雨中回身。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安静往前望,他隔着雨雾,隔着尸骨血肉,与楼观雪四目相对。

夏青想起,其实早在陵光皇宫内他就有过心动的时候。

那一晚指尖靠近楼观雪的眼睛,一个眼神牵动全身。心动一念间,心跳声震耳欲聋,他以为是幻听、是那一晚的春雷太响。

这一刻重新体会到这种感觉,才无比清晰又无比明确地知道。

这不是春雷。

“楼观雪。”

圣女的幻瞳是能蛊惑人心的,能直入灵魂,挖掘出最压抑的过往。

夏青跟魔怔般,喊了下他的名字。

脑中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响声,碎石齐飞、宫殿坍塌,混着如今嘈杂不断的雨,分不清虚幻。

心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怪不得。

怪不得,他那么抗拒重新拿起阿难剑;

怪不得,哪怕楼观雪在摘星楼表现得那么恶劣,后面他还是愿意去相信他。

上京城迎来了三年来最为漫长的一场雨。

这场雨将整个春商洞淹没,梁国皇陵毁之一旦。

但是陵光城却是迎来了两件好消息,一是自灯宴上消失近一月的陛下回来了,二是玄云派带来了大祭司需要用以驱动伏妖大阵的圣女之珠。

“圣女之珠?你到底给了他什么玩意?”

夏青坐在马车上,拿着一个果子啃,听到外面的传闻,非常疑惑地问楼观雪。

楼观雪勾起唇角说:“顺手给的,宋归尘不是力量不够吗,我便借他一点。”

夏青一下子觉得清甜的果子都食之无味了,拿下果核,还想说什么。楼观雪已经很自然地凑过来,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嘴里,把血强行喂给他,淡淡道:“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跟我说话。”

夏青:“……”

楼观雪回宫的那一天,燕兰渝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从静心殿披发跣足跑了出来。五月陵光城的桂花便开了,淡雅的花香漫了全城,燕兰渝一身素静的青色衣裙,站在桂花树下,因为日夜失眠遍布血丝的眼在看到楼观雪的一刻,露出得到解脱的狂喜来,人像是疯魔一般。

夏青回寝殿后,咬着糖人由衷感叹道:“燕兰渝那样,我差点以为她对你情根深种呢。”

楼观雪问:“你在吃什么?”

夏青说:“糖人,就春商洞前那个小镇,他们那里的糖人真的好吃,有种说不出的甜。”

楼观雪看他一眼,然后俯身咬住了他的唇,伸出舌头在他唇齿间轻轻舔了一遍。

夏青人傻了,脸和耳朵都通红,把他推开,气急败坏:“我在跟你好好说话呢。”

楼观雪:“我试试你口中说不出的甜。”

夏青:“……”

夏青把手里自己吃到一半的糖人直接塞他嘴里,让他闭嘴。

楼观雪愣了下,却也没吐出来,轻笑一声,继续看奏折,看到一半忽然说:“燕兰渝在催我立后。”

夏青:“她还没死心啊。”

楼观雪道:“伏妖之事定在五月十五,她说这样的百年之喜,若是我此时定下皇后,定然会被上神福泽。”

夏青:“骗人。”

楼观雪:“我不需要上神福泽,但我觉得,那天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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