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之前,总要先让刺绣师傅瞧瞧底子和资质。姑娘还是不要推辞吧!”

二嫫展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脸上却带着一抹不容回绝的气势。莲心无奈,只得坐到紫檀木案几前——穿针,引线,然后端起绷子,开始在那雪白的绸缎上刺绣。她的手很巧,在家里时,经常帮着额娘做一些织补活计,能够将衣料上很严重的破损缝补得不着痕迹。

只是换成是刺绣,光是织补手艺还是不够的。莲心取了一色丝线,绣完大半,对着绸缎上繁复的描样,忽然就犯起难来。

“老奴若没看错的话,姑娘用的是湘绣的针法。”就在这时,二嫫的声音在身侧悠悠地响起。

莲心颔首称“是”。

“姑娘用的是湘绣手法——滚针,打边儿,而老奴的这幅绣样,勾画的却是岁寒三友。姑娘看到绷子上的是软缎,就先选了纯丝,后又配以绒线……想是应该要通过颜色的变化来绣出图样中绿植、花卉的缤纷效果,对么?”

莲心对她在刺绣上的精通甚感诧异,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对了,姑娘只注意到了软缎,其实却忽略了这缎子是熟丝织造而成的,质地较寻常软缎都要来得坚韧。”二嫫捡起一块料子,给她看,“所以主线用纯丝,就会显得生硬。而且,要完成像这样繁复的图籍,用撒针的针法,是不是比一般的齐针要好呢?”

莲心愣愣地听完,一瞬间,顿时有恍然之感。难怪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她用错了针法。

“我额娘常说,刺绣最讲究针法,配色清雅即可,而并不是要在绸缎上填彩——”莲心想起自己的额娘,眼睛里渐渐闪耀出一抹神采,“大凡绣品,宽至巨幅,小至丝帕,不论是繁是简,都最是要精细到针脚。”

额娘还说,针黹之艺,譬如养性——修内方可恒久,否则,表面上即使再亮丽光鲜,终究是经不住推敲和打磨。

“你额娘说得不错。”

二嫫低下头,抚摸着绣缎上的图样,脸上蓦地显出一丝笑意,“对女红手艺精熟的女子,必然是蕙质兰心的。你额娘又能有那般见地,可见更是个练达聪慧的女子。”

莲心一直对她有几分敬而远之,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抿唇,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绷子上图样已然半成,针法虽错了,几个人都觉得还是应该完成这幅描样,于是莲心索性撇开一些丁丁卯卯,信手去绣。教习师父在一侧不时指点,这样练着,几个时辰的时间,倒也生出几分乐趣。

等到晌午的日头上来了,二嫫吩咐丫鬟们好生伺候着,自己有事,便离开了花阁。莲心坐得有些乏,揉了揉手腕,背轻倚着紫檀桌案。微风轻拂着纱帘,流苏坠子角儿有些散了,有零星的丝绦飘落,一些落在她的衣襟上。

“听说户部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等着皇上的御批。这一次整个镶蓝旗的势力都有所倾斜,若是皇上当真准奏,对京师的稳固而言,可不是件好事情。”

“老师是担心,庄亲王倘若将这股势力收入羽翼,在朝廷中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万岁爷的心思,一向都不好猜。这回想让十六王爷和鄂伦岱两个人互掐也说不定。老臣倒是觉得,倘若是王爷接任镶蓝旗蒙古都统,也无不可。毕竟皇上现在最信任的,还是王爷。”

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一两句交谈。

莲心抬起头,隔远,就瞧见了一抹月白缎锦袍的身影。

若男子仅着白衣,则会略显阴柔,阳刚气不足,然而,映入眼帘的那卓拔男子却不同,能将那一袭盛雪之色,穿得如此落拓而清俊,修身清刚,隐隐透出逼人之势的,再不作第二人想。是十七王爷。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再未见到过他。因为自己刻意避着,亲王府里很大,他的公事亦很繁忙,若不想碰见,总归是有办法的。莲心尽量在早朝后和晚膳后留在自己的屋苑,想不到此时午膳刚过,一向要到兵部衙门巡查的人,却回了府。

莲心静静地看过去,留意到月白缎的衣袂上绣着云竹的文雅纹饰。他似乎偏是嗜好这样颜色和缎料的衣服,不同绣纹,不同款式。若将那图案若换成莲纹,不知道是不是也能配得上呢……她捏着银针,不由对着面前的绣样,比划了两下。再抬头时,碧柳下的男子恰好转身,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一刹,莲心下意识地缩着肩膀,躲了回去。

然而等她躲在轻薄纱帐后面,又感觉他只是随意张望,应该没有看见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

莲心失笑地摇摇头,靠着桌案,正准备将绷子上的绸缎紧一紧,却忘记了手里还拿着银针,两根手指相错,细细的针尖就直接扎进了指头里。疼痛感一至,嫣红的血珠同时跟着冒了出来。沾染图样之前,莲心赶紧将绷子换了手,将受伤的指头咬在唇边轻啄。这时,就听见背后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了花阁。

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顶戴花翎,石青色官袍,上面还缀绣着仙鹤的补子图案。莲心认出那是从一品官员的朝服,猜想应该是刚下了早朝,正回府里议事,不想却被自己打扰了。不由起身,歉疚地朝着两人敛身揖礼。

“既然王爷有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随行而来的官员说罢,做了个揖礼的动作。

元寿就跟在后面,听见这么说,本以为主子会开口挽留,却见允礼淡淡地点点头,而后朝这边一摆手,“你去送老师一下。”

元寿怔了怔,转瞬一溜烟地跑出去备车。

莲心听见了那一声“老师”,抬眼望向那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就是阿玛曾经送珍珠过去的理藩院尚书呢?上三旗中最尊贵的一支,同时,也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人,纽祜禄·阿灵阿。

“你的手怎么样了?”

莲心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片刻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看到允礼就在跟前的脸,不由想起自己的冒失,抿着唇道:“一点小伤,并不碍事……”

“你似乎对这些小伤很不在意。”允礼伸出手,轻轻地将落在她肩上的丝绦摘掉。

“王爷也说是小伤,涂些药也就不碍事了。”她微微笑着,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刺绣的绷子还拿在手里。允礼像是没看见她的动作,只是让她拿绣样给他看看。

岁寒三友的图样,松柏若林,翠竹成荫——被丝线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只缺几朵梅花。莲心在家里时绣过简单的小东西,独自完成这种繁复宫样还是头一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二嫫说针脚和配线都有些错了,应该不是很好看……”

允礼端详着绣品一阵,点点头,“是不怎么好。”

莲心闷闷地低下头。

“不过第一天练习,已经算是很出色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翻看了一下,眼睛里流泻出一抹笑意,“这图样绣的是岁寒三友,不过看来看去,好像都只有枝桠,怎么不见一朵梅花?”

手指的血珠还没干,莲心想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接过绷子,就将自己受伤的手指印在那雪白的绸缎上,一下,两下——使劲挤了挤,随着指尖的血珠晕染,白绸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正好就是刚绣好的那一枝墨梅枝干上,点点绯红,宛若绽放的一朵朵嫣然梅花,相得益彰。

莲心唇角微弯,会心一笑。

允礼盯着那绣缎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脸上——莲心今日身上穿的是一袭清雅的百褶襦裙,襟前和裙裾上都坠着用五彩珠玉串成的璎珞,精巧别致。卸去了旗头,乌黑的长发只梳成一根麻花辫,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尖俏的下颌,显得眼睛更亮,檀唇更红。此刻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后颈,肌肤柔光若腻。

“不疼么?”

女子不是一向最在意自己的肌肤,倘若留下疤痕,不是很可惜。他在心里这样想,不觉就执起她的手,拉到眼前细细观瞧。上面的伤口很细,被狠狠挤过,略微有些红肿。

“待会儿让二嫫给你找些金创药,涂一涂,别留下痕迹。”

明灿的阳光,透过树梢间的空隙,轻轻地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仿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色。唇角边的笑靥,明灿而轻暖,像极了她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莲心抿唇不语,或许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对她是不一样的,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胡思乱想。自己是迟早要进宫的人,怎么能对其他男子产生绮念呢……

“其实在家时帮额娘做活,这双手早就练得百毒不侵了。”莲心轻松地一笑,说罢,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指,“更何况,若是总劳烦二嫫,怕她老人家会嫌我烦呢!”

允礼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注视着她半晌,倏尔,轻然道:“你且先回去准备准备,然后随我去一个地方。”

回到屋苑,负责照顾她的老嬷嬷还是拿来药膏,一边给她涂,一边咂舌地摇头道:“凡女孩儿到了这二八年纪,无不是对自己的外在格外上心,哪有像姑娘这样的。瞧瞧,好端端的青葱玉指,都红肿成什么样了!”

就算是要讨王爷欢心,也不必要这么糟蹋自己吧……

后面的话,老嬷嬷当然没敢往外说,只是见多了攀龙附凤的女子,心里有数而已。

莲心坐在敞椅上,只任由嬷嬷涂完药,又缠了一小圈雪白纱布。

不多时,就有二嫫领着几个丫鬟走进来,然后吩咐屋里伺候的人,将托盘里新制的衣裳和首饰给她换上。

“能劳烦二嫫亲自过来,看来王爷对姑娘可甚是上心呢!”屏风后面,老嬷嬷伺候着她穿戴,看到二嫫领着丫鬟们离开屋苑后,才对她悄声道。

莲心有些失笑,“二嫫她人很好,只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格外照顾罢了。”

“她可是我们府里堂堂的女管事,除了我们王爷,还没见把谁当回事儿过呢。以前来府上做客的几位表小姐,哪个不是身娇肉贵的,见着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仗着自己是王爷的奶妈,横竖不将其他主子放在眼里。”

老嬷嬷她把身上的衣裙除了,取来准备好的衣饰,拿在手里一抖,华美的料子,在阳光下光彩四溢,“啧啧,这是香芸纱吧,出自碧云坊里的东西,区区一尺都要二两金子呢!”

那是一套纯白色的长裙,样式有别于旗装,略带着些前朝遗风,裙裾很宽,裙料纯白,点缀着一团团淡杏色的花瓣。细细的璀璨金线,在襟口、袖口和裙摆上勾勒出一圈水纹镶滚,熠熠生辉。再配上一件月白缎小坎肩,娇美中带着贵气。

“姑娘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人。老奴伺候王爷二十多年了,还没见他带哪个女孩子回来过,姑娘是第一个呢!”

莲心闻言一怔,心底有些莫名的落寞,片刻,甩甩头,打趣地道:“嬷嬷刚刚还说,府里住过几位表小姐,怎么现在就我一人了!”

老嬷嬷一打脸,啐了自己一口,“瞧老奴这张嘴。姑娘可不要以为我们王爷是皇家子弟,就一定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王爷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怎么现在连个侧福晋还都没娶呢!若是哪家闺女被我们王爷看上,能得到他长长久久的怜惜和疼爱,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莲心淡笑着应和。

等换好衣裳,老嬷嬷便领着莲心到正堂里去等候。果亲王府很大,伺候的下人却不少,一路上,无论是经过的丫鬟婆子,还是随扈小厮,见到她,都点头哈腰地行礼,尽量做到礼数周全,不敢有半分怠慢。

巳时两刻,刚好到了午膳时分。

厨房那边,婆子们已经煮好了一大锅香米,浓醇的味道一直飘得老远。勾人津液。莲心坐在敞椅上安静地等,直到允礼踏进门槛,起身朝着他揖礼。元寿就跟在他后面。

“待会儿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啊?”莲心抬脸看着他。

“带你去何福楼吃饭。”允礼简单地回答,“练习了一上午的女红,也该饿了吧。”

莲心刚想摇头,却忽然觉得是有些饿了。方才还没感觉,经他这么一提,刚才又一直闻着饭香,倒果真是腹内空空。

正巧这时,二嫫走进正堂,请示道:“王爷,午膳已经备好。”

“不在府里头吃了。待会儿庄亲王和鄂大人怕是要过来,你好生伺候着……但若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本王陪娇客出门,要到晚上才回来。”

元寿和二嫫都愣了愣,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莲心身上。莲心抿唇,只是露出一抹苦笑。

“谨遵王爷吩咐。”

这时,允礼朝着二嫫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带着元寿和莲心出府了。

王府里的马车很宽敞,走过平安大街,路面稍微有了些坑洼,然而坐在车里面却不觉得颠簸。

窗帘轻绾着,能瞧见街上的酒肆和茶坊从眼前缓慢地倒退而过,耳畔还能听见小二穿堂吆喝的声音。街边摆着一些小摊,食客跷着二郎腿,坐在长板凳上闲闲地嗑着瓜子。伙计忙着往锅里下面,掀开锅盖,一股葱香味儿扑鼻而来。

往常居于市井,却忙于家事操持,都不觉街市上的货品多么琳琅满目,商贾行人摩肩接踵,场面何其喧嚣热闹。莲心坐在马车里,此时静静地看,看得有些出神。那厢,允礼静静地注视着她,就这样渐渐来到东城的街道上。

何福楼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馆子,尤其是鲥鱼做得一绝。等元寿将马车停妥,允礼下了车,莲心撩开幔帘走出来,堂皇的楼阁就伫立在眼前。

“前一阵主子公务缠身,也没什么机会带姑娘出来逛逛。这何福楼很不错,比起府里的厨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姑娘在府里吃过了山珍,这次来要好好尝尝海味才行。”元寿一边说着,一边扶莲心走下马车。

何福楼确实出名,平素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尤其是那二楼雅间,据说是专程为皇亲国戚准备,市井商贾出手再阔绰,都没法登上那雕花阶子一层。平常日子在这里吃上一席,要赶上寻常百姓家几月开销。若换成是大日子,出入的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而楼里布置之绮丽奢华,单是瞧上一眼都让人咋舌。

“十七爷大驾光临,恕小的有失远迎。”何福楼的掌柜亲自过来迎接,行过礼,便始终垂着脸,像是不敢多看一眼,引着两人上二楼。

正是晌午时分,有些附近府衙里的官员也在这里,穿着便服,埋首在席间大快朵颐,只露出油光锃亮的额头。西侧围着折扇屏风,里面大概有娇客。送菜的伙计轻手轻脚,生怕有半点唐突。

允礼未带亲随,只有一个元寿跟着,然而三人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抛开元寿不说,走在最前面的两人,同样身着一袭白衣锦缎——男子清俊优雅,卓尔不凡;一侧的少女则是樱唇红润,春水明眸,温静而端美。轻暖的阳光眷恋般在周身萦绕不去,两人比肩而行,美得不像样子,金童玉女也不外乎如是。

莲心有些不自在,因为投射过来的目光,大多都盘旋在自己身上——她并不知道,十七王爷允礼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年轻有为,深得闺阁小姐倾慕。然而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身边更从来没有女子出入,此次公然带着一位姑娘,是很稀奇的事。

她稍稍落后一些,却不想他走到楼梯前,朝着她伸出手,“小心脚下。”

一楼满堂的食客,在此刻都伸长了脖子,男的都盯着十七王爷,眼珠子都差点落下来,女的则是恨不能用眼睛在莲心身上烧出来个窟窿。

谁不认得堂堂十七王爷呢!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是谁?瞧着面生,只是那么周到的呵护,看得出果亲王对她倒是格外在意。

莲心脸颊微热,在愣神的当口,就见允礼轻轻执起她的手腕,拉着她走上了二楼。元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边,掌柜的抱着菜谱也跟着走了上来。

等两人落了座,雅间只剩下一个元寿和等着上菜的掌柜。

“想吃什么?”

莲心摇摇头,表示让允礼做主。

“这里最出名的就是那道‘酒酿蒸鲥鱼’,其余的,照旧就好。”允礼点完菜,抬眼看了掌柜一眼,“另外再来一壶清酒,刚温就好。”

考究的红木方桌,上面摆着粉彩方花底茶杯。小厮捧上来新沏好的西湖龙井,元寿取了两只杯盏,顶级的香茗,就这样只做烫杯之用。

“王爷经常来这里?”

他侧着头,正端着茶盏嗅着香气,听她这样问,稍稍凑近了些,低声道:“这里是庄亲王名下的产业。”

莲心哑然失笑。

平素看着那么沉稳安静的人,原来,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别人上府里叨扰,他便来人家的酒楼蹭饭吃。不过这么看来,那庄亲王委实不是个讨喜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特地找个借口避出来。

等伙计将菜肴端上来,扑鼻的香气早足以让两人食指大动。先是三道冷盘,然后是三道热盘,主菜当然要在中档才被端上来。莲心对这道“酒酿蒸鲥鱼”早有耳闻,伙计端上来时,却发现不是用瓷碟盛放,而是一方红木嵌金银丝椭圆盘——圆盘中央,糖醋烫过的鱼肉,一颗颗裹在雪白的鱼骨上,橘红若珠玉,喷香扑鼻。

允礼给她夹了一筷子,放在碟里。自己也夹了一口。

莲心一尝,鱼肉鲜嫩可口,齿颊留香。

“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很喜欢酸甜的味道,因此吃了许多,一直到这道菜吃掉大半,却发现允礼只是在上来的时候吃了一块鱼肉,之后再没动过,觉得十分不解。

元寿站在对面,留意到她的神色,轻笑道:“主子向来不喜甜食,也不喜酸。平素那些厨娘做菜,可是连醋都不敢多放一滴呢!”

莲心闻言更有些疑惑,因为每日送到屋苑给她的菜肴,却都是酸甜口味的。

“春日鲥鱼何日归?六月带雪寒,三千里路到长安。”允礼抿了一口清酒,淡声道,“其实并不用等到六月。四月清明前后,肥美的鲥鱼就已从江南运到了京城,专供何福楼烹制,鲜嫩非常。”

莲心愣了愣,不甚明白他的话,却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曾在闲谈时,跟二嫫提起的一首诗——“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脍,汉阙先分玉露盘。”

二嫫当时还取笑她,面上看着温温静静,其实倒看不出是个馋嘴的姑娘。她还记得这段闲谈,是在一次练习规矩的空当儿,他怎么会……

“无意间听到的。”允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端起一盏酒杯,缓缓啄饮。

莲心抬脸看他。原来,他以为自己想一尝鲥鱼之鲜,所以才特地带她来这儿的么?她却根本没吃过鲥鱼,只是在那时想起在河边采珠的日子而已……

酒过几巡,允礼时而给莲心夹菜,时而自斟自饮,自己却并未吃多少。何福楼的每一道菜都做得十分精致,菜肴羹汤恰到好处地铺满盘盏。

就在这时,在楼下忽然停了一辆马车,引起不小的喧嚣声。元寿探头一望,正看见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低声朝着允礼道:“主子,好像是十九爷。”

允礼皱了皱眉,须臾,像是想到了什么,转眼,对莲心道:“你且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起身的时候,又顿了一下,望向楼外什刹海的方向,“这里的景致很好,用过午膳,不用走动,就能将半个京城的风光收进眼底。要是觉得闷,就看看风景。”

莲心轻笑,朝着他点头。

允礼走出雅间,元寿也跟着出去了。

门帘被放下,偌大小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莲心从敞椅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便倚着玉砌雕栏,探出半个头去,眺望远近相交的旖旎风光。

何福楼的梁柱甚高,在二楼上不仅可见长安街上繁华的店铺和摊位,还能瞧见那些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房屋,而最美的,则是远处一泓烟波浩渺的什刹海,远远地,还能望见与天相接的蒙蒙水线。温润的空气自海面上吹来,仿佛就拂在脸上。

莲心看着眼前胜景,独自打发着余下的时光。

直到雅间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元寿撩开门帘,允礼走进来。

“得过些时辰再走了。”他似有无奈,说话间,重新落座。

莲心不解地看他。

元寿接过话茬,道:“姑娘有所不知,刚才来的是十九王爷,最是胡闹得紧,平素尤其嗜好美貌的女子。若是让他给缠上,想是没一两个月都脱不开身。”

果亲王府的马车也停在何福楼前,让同来的十九王爷看见了,必是要上楼来寻他。性情这么喜静的一个人,又身为兄长,却要先亲自过去客套。这份周到的心思,却是真真难得……莲心抿唇,心里有温暖的感觉涌上来。

那十九王爷大抵是个急性子,吃完一顿,火急火燎地就走了。楼上的三人目送着那辆奢侈得不像话的马车离开,才起身下楼。

马车是不能再坐了,索性是沿着街道缓步而行。莲心看出是相反的方向,不由问道:“不回府么?”

“跟二嫫说过要等晚上再回去,想来府里也是不会备晚膳了,不如吃完再回去。”

他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莲心却只当是玩笑话——这个时辰回去,别说是晚膳,就是再做一顿午膳都是可以的,一大帮丫鬟婆子,还能让堂堂王爷饿肚子不成。

“那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先去添置几样东西,然后去喝茶,听戏——京城里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平时忙着公事,现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不如都去逛逛。”

逛?

莲心顿时哑然,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将进宫,不由觉得在市井里多走走也是好的,于是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所以这样在吃完何福楼的佳肴后,就去长安街上的几家铺子里,买了一些胭脂和首饰,然后在梨园听了最有名的几个段子,又到宝恒茶斋里喝了一壶西湖龙井……一直到夕阳西坠,在九品斋里喝了最出名的糯米松香粥,夜色弥漫上来,一行人才缓缓地顺着平安街往回走。

掌灯时分。

府里的琉璃灯盏都高高地挂起,一片氤氲的光线投射在地面上,温暖的橘色,照亮了直通府邸的石板路。把守见他们回来了,忙打开府门。绕过屏门影壁,府邸里静悄悄的,只有两旁扶疏的花叶,无风自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允礼将她送到西苑外。

“逛了一下午,早些休息。”

莲心仰头看他,“嗯”了一声,如银的月色洒在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眼,纯然静美。

允礼站在朦胧的月色里,就这么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身后的人绕过红漆廊柱,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侧。

二嫫已经在两人身后看了很久,自然将一应对话都听在耳朵,此刻看着自己主子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这位莲心的姑娘确实很不错,没有寻常百姓的小家子气,也不会恃宠而骄,像一些贵族格格那般既任性,又跋扈……”二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然而却不妨碍她的视线,“而且老奴看得出,王爷对她很不一样。”

允礼未动,也未说话。

二嫫低头看了看地面,复又抬首,“王爷知道,老奴并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不得不说一句,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实属不易,太妃娘娘知道王爷的一片孝心,也就够了,其他的,还是应该遵照王爷的心意。想来娘娘跟老奴一样,都不希望王爷将来后悔。”

“奶娘放心,既已决定的事,就不会动摇。”允礼转过身,淡然地道。

二嫫看着他,又是一叹,“王爷,二嫫不是想要阻止您什么,而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再这么下去,王爷恐怕要痛苦而不自知了……”

莲心在完全掌握了宫中礼数和针黹女红的手艺后,府里又请人教她曲乐音律,甚至是舞艺和器乐。

她从不知道进宫选秀,要事先准备这么多,要精通这么多。琴棋书画,诗词曲赋,都是闺阁千金擅长的东西,尽管在家中时跟额娘学过一些,却都只是皮毛,若说信手拈来,还差着一大截。

而五月初二,等教习师傅一一到位,她终于明白,单是靠着容貌,是不足以通过初选的。只有在初选中,被内务府的人挑中,才有机会在接下来的选拔中,得见天颜。至于她酷似八福晋这一点,也只有在最后的选核里才能派上用场。倘若在最初的几道筛选中被剔除,一切都是无用。

五月初六这日,果亲王府却是一早就开了门。

每年在这个时候,云南新采摘的新茶都要供奉进京。宫里头往往会留下大半,其余佳品则是要分赏给亲王贝勒,少些还会留给得宠的官员。

元寿是早得到消息的,清晨开了门,就有内务府的太监一车一车往府里头运东西,有些是雨前新茶,有些则是云南织造的宝器和绸缎,都是皇上赏赐的。早上天还没亮,装载的车乘就从宫里的苍震门出来,一路顺着东筒子长街,运到平安大街上来。赏赐的王府不同,分量也不同,这两年无一例外都要属果亲王府的最多,也最丰厚。尤其是这一回,果亲王刚被任命了镶蓝旗蒙古都统,风头正盛,惹得其他几位亲王无不羡慕。

“这回十七王爷可威风了,身兼三旗,可是占着少半个京师的力量,跺一跺脚,连整座皇城都要抖三抖了!”

刚下早朝,文武百官踏出太和殿,顺着由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坡道走下来,通过一道纵深宽阔的殿前广场,午门即在眼前。内外金水桥上都把守着皇家卫队,三三两两的官员经过时,有些不忘压低声音,避讳着旁的耳目。

“谁不说呢。可见万岁爷有多么重视这个皇弟。”

“皇上也是觉得欠着勤太妃,欠着老十七的,要不怎么会连连封赏?可也正是如此,勤太妃就更不可能被册封为太后。早前就听说,暖阁那边儿又将请旨册封的折子给退回来了!”

“嘘,你们看,那不是十七王爷么!”

在允礼回到府邸前,元寿已经将宫里赏赐的东西安置好了。

倘若换成是其他府宅,一下子接到这么多赏赐,定要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以谢圣恩。然而东西进了府,元寿就即刻悉数将宝器和绸缎堆放在西厢里,之前好些都蒙了尘,来不及擦拭,又有新的落上。府里下人提也不敢提,就是生怕说出来给主子添堵。

未时,一辆纯银顶红呢素帷轿子停在了王府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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