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肤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两桶水……先是沐浴,然后再刮痧,寓意着去垢去毒,贞净清白。宝阁里盛着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换下来,都是绯色的红,仿佛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们用犀角柄发了狠去刮,原本白皙干净的背,顷刻就被刮得通红。

莲心扶着木桶边缘,泪眼婆娑,却咬唇不出声。不疼,怎么洗得干净。

等换到第四桶水,几个丫鬟已经大汗淋漓。莲心出浴,肩膀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柔软,身上果真是带着一股子异香。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后背,遮住了紫红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娆。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个丫鬟捧来崭新的旗装,铺展开,瑰丽奢华的绸缎,流光四溢。托盘上,是一袭石青色团锦珊瑚彩襦裙,杏色织染云纹小坎肩,配着一双月白缎芙蓉纹花盆底旗鞋。等莲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铜镜前,再由侍女为她梳妆。

紫檀雕花彩绘镶宝石的妆奁前,侍女每拉开一间,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里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泽——金嵌珍珠耳环,累丝红宝石蜻蜓簪,银镀金串珍珠流苏,铜镀金点翠钿花,桃红色瓜形佩,镂空嵌珠石扁方……宝光潋滟,精致奢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妆饰……都是要佩戴的么?”

侍女道:“都是为姑娘专门准备的。但二嫫吩咐过,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莲心略一颔首,再不开口。

抿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梳成髻。又为她戴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章,镶嵌五枚珠玉,正中间插着一株纯美的赵粉,旗头上的璎珞顺着耳际垂坠下来,随着步履翩跹,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侍女挑了几件华丽的簪饰,再配上一对玲珑金累丝耳珰,发髻上十三朵镂空雕金云的金约,又在腰间悬挂一枚白玉飞燕佩。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静静倾洒,泛起一层蒙蒙的白尘。

踩着一双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伫立在铜镜前,这时,一侧的奴婢揭开镜前锦袱。但看镜中人,身姿被华美的宫裙勾勒得端丽而贵气,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身旗装和配饰,都是按照亲王嫡福晋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侧的丫鬟细细打量,不由都露出艳羡的目光,啧啧称赞。

莲心也怔怔地看着镜中女子,一时难以分辨,仿佛那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与自己神似的另一个人。

半月前,当果亲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寿登门拜访,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会那么便宜和简单。如同当日的任命文书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给自己一样,在那以后,总会有人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名贵的衣料和首饰。堂堂十七王爷,仅仅一面之缘,她当然不会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对她产生何等倾慕之心。

然而她依旧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许诺:“为报上恩,甘效犬马之劳。”

那时,他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说这些话、会这么做,静默不语,只是用一种温润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你果真想好了么?”

“王爷大恩,万死不足以回报。民女愿为奴为婢,从此供十七王爷差遣!”

为奴为婢,难道果亲王府还缺一介奴婢么!然而莲心明白,从那道任命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没有选择。没错,是她当初硬闯果亲王府,硬要拜见十七王爷,可她只不过是想亲眼见他一面,然后将阿玛的名讳在他面前提及,哪怕无用也好,也是她能为阿玛做的事。可万万想不到,寥寥数语,就能让朝廷的任命发生改变!

于是,额娘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倘若不是答应什么,岂会如此简单呢。

“本王再问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仿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射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然而正是这种浑然不觉,愈加让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彻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愿,睿智而悲悯的佛,终于让你在最美丽的一瞬,遇见了我。然而谁都无法料想,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时刻……

允礼看着她,那眼神却是深沉的、压抑的……有些莫名而难懂。片刻之后,再次重复出那句曾说过的话。

莲心一直垂着眸。倘若她改口不答应,阿玛能够在那正四品的官职上待下去么,待多久?她不甚明白为何一个王爷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挣扎,是她的错觉,还是难言之隐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询问,面色如常,轻声道:“民女心甘情愿,百死而不回。”

朱红的团花旃毯很软,跪在上面,膝盖都不觉得疼。莲心低着头,片刻都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音。

隐在袖中的手渐渐地攥成拳,掌心里早已潮湿一片。有那么一瞬,她就要回转了!那样的问语,究竟是包含着怎样严苛的条件,以及未来她将要面对的莫测命运?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视的目光中,为何会隐隐不安……

倘若他再问一次,自己或许就会妥协。只是,允礼静默了片刻,朝着她一摆手,淡淡地道:“你先起来。既然是要报恩,以后便在府里头安心住下吧,稍后会有嬷嬷负责教你礼数,用心学,本王还等着你来还恩。”

“多谢王爷。”

莲心起身,端庄地敛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丝,雪白的柳絮随着微风,飘散进宽敞明亮的内堂,夹杂着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着她离开正堂,堂内安静了一瞬,然后自那道紫檀木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后,忽然缓步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皱纹堆叠起一抹的蔼然笑意,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精明而内敛。一生辅佐康熙帝,这是个能在深宫中经久斡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练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圆融的本领。虽然已经出仕,却是对昔日宫闱了解最深的一个人。

刚才打从莲心跨进门槛,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甚至此时人影都走远了,还踮脚张望,久久地不能从惊叹中回过神来。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着手,连声慨叹,“倘若当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简直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谁。王爷还记得当年索额图大人也曾找人假扮过那位,一样的身段,一样的相貌,然而气度和神韵却是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拆穿。可这一次不同,老奴瞧着,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轻,更貌美着几分,连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她,也觉得很像。”

“可倒是说呢!您别看已经事隔三年,可老奴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别说是老奴,凡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谁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着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十七爷,您可是挖到宝了!”

允礼静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着微烫的杯盏,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却忽然觉察出不太对劲,抬头看过去,果然允礼已经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唤了一声:“十七爷,您这是怎么了?”

一滴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坠在他白皙而修长的指尖——透着清润的阳光,璀璨迷离,闪耀着一抹动人的光泽。但是,只须臾,那水珠就从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案上,晕开一抹淡淡的湿痕。

允礼低下头,一直看着那道暗黑色的痕迹。那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再美丽,一旦堕入泥淖,便是会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后面临殒灭的命运。

“以一人之事,却殃及无辜。这样做,真的对么?”

“十七爷,您不想帮助太妃娘娘册封为太后了?”魏珠看着他,忽然长叹一声。

允礼眼神复杂,“难道皇上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更改祖制?”

“十七爷怎么还没明白呢!别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说,可若是那位,别说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们的万岁爷也愿意摘下来给她!”魏珠说罢,兀自摇了摇头。

有着那样刚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也是那样的光芒,曾照亮了万岁爷一颗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荣耀和幸福,又能怎样?在那位主子看来,始终抵不过那一副若有若无出现在梦中的面容。最终,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

“十七爷知道么,如果能换回那位主子,万岁爷就算是现在把江山拱手让出去,都在所不惜。区区一道册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熏暖的风吹进来,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允礼转过头,握着茶盏的手良久都未松开——

魏珠深深地一叹,轻声道:“十七爷,您也知道太妃娘娘毕生的期冀,也不过是那一道册封。想来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爷一样。王爷成全了自己,也等同于是成全了她啊……”

莲心被领着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没瞧见元寿,甚至是那个二嫫。几个负责教习的嬷嬷之后便到了,与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一起,开始讲解一些粗浅的礼数。

毕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没落了,但也曾矜贵过。更何况额娘还是大户之家出来的女儿,自然对女仪和女德精通非常。莲心一边学,一边已经看出,这些所谓府中的礼仪,其实都是宫里面的——如何穿着花盆底的旗鞋行动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时该问安,何时该跪安……嬷嬷们以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交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为何会教习自己这些宫中的礼数。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将悉数的礼仪,掌握了多半。教习师傅们无不夸奖她博闻强记,灵巧聪慧。

而自她进府,就一直住在西侧的苑子里。偌大寝阁,极为敞阔明亮,面开五间,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淡雅的苏式彩画。窗扉和垂花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锦底、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棂上,雕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间里睡下了,管事的婆子们也早都退出寝房。

莲心在寝阁里的床榻上坐了一会儿,发现睡不着,索性推开窗扉,望着天幕中一闪一闪的星辰,静静地出神。

寝房的外阁同样是面阔五间,垂花门,步步锦轩窗。南北各置月亮门,一道挡着轻薄的纱帘,一道垂着琉晶帘,藕荷色的花帐轻绾,将整间阁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晕,堂阁又和苑中的景致相通,一览无余。

莲心斜倚着雕花镂空的窗棂,闲看苑中花开花落。玉砌雕栏环绕着一道抄手游廊,处处青瓦飞檐,廊腰缦回。顺着北面的菱花窗,可见府宅里通阔的莲花池,璀璨的星辉洒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宛若一池碎碎的银。池面上还有蓬蓬的莲叶,隐约一抹嫣红,却是莲花半开未开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的梦……

倘若从这梦里就此醒来,她或许还是父母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儿,生活卑微艰辛,却过得自在安乐。阿玛,也还是那个狷介执著的阿玛,怀才不遇,郁郁而不得志……

“这么晚了,姑娘还没歇着?”

轻然响起的声音,搅乱了她的思绪。莲心一怔,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在敬亭轩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寿打着一盏灯笼,正朝着书房走过去。在他身后,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视过来,正静静地望着她。

“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雕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着北面的窗棂,倏尔抬眸,隔着两道雕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檐下的灯亮着,迷离的光晕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着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于理不合,于是猛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棂上,然后整个人捂着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着头站了起来,苦着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棂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让人将上头一层雕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着,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着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尽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幸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只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么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尽早习惯才行。”

靠着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着雕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着一道半敞雕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禁抿了抿唇,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着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莲心咬着唇,一抹月色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嬷嬷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为什么?

她全心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么做?又做些什么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着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着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淡淡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淡淡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檐下都悬挂着一道道灯盏,顺着温暖的橘色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雕花窗棂都开着,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觉得是闲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布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着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着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色的旃毯覆盖着——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允礼带着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龛,只挂着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着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着。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淡,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檐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着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着他。

允礼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交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于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淡淡地道:“这么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为别的,只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莲心看着他,轻然开口:“我能为王爷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

苑里忽然起了风,春暮夏初的风,夹杂着乍暖还寒的气息,顺着雕花窗棂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花雾,淡淡的熏香。

莲心蓦然滞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爷的意思是,要让我进宫去选秀?”

半月来一直教习她宫中礼数,除了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学会打理旗装,梳旗头——原来,都是在为进宫做准备?她因为要帮助阿玛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时此刻进府;而他,则是要完成额娘的心愿,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开了一个玩笑,同样的愿景,同样的企图,在这么恰当的时间,让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阴差阳错,何其巧合?!

“这件事关乎到你一生的命运,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强求……”寥落的几个字,从他的唇瓣里吐出。

莲心低着头,唇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问,他要等到何时才跟她说呢?

“王爷愿意给我阿玛出仕的机会,现在,又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选择摆到我面前,换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会后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挤破了脑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若能博得品阶,莫说是一官半职,与天家结了姻亲,那就是皇亲国戚,何愁仕途不顺,前程不锦呢?而那进宫的女子,得见天颜,命好的话,一朝荣宠,就是飞上枝头。这是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允礼声音沉沉,“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莲心一滞,心底却是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仍保持着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爷可否想过,那么多在旗女子,即使我进宫选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选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会被选上……”金胎绿珐琅长颈瓷瓶里插着几卷画轴,允礼轻轻抽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开在莲心的面前。

那张画,有些略微泛黄,像是被撕过的样子,虽修补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几道痕迹。画上的,是一个身着明黄宫装的美丽女子。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美貌倾国倾城。鹅蛋形的脸颊,一对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卷轴上画的,光芒四射,比阳光更加明媚夺目,仿佛凤凰羽毛,与生俱来的光鲜亮丽。

在画卷的右下侧,还写着一行隶书小字:“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莲心捂着唇,却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晋,郭络罗·晴川。”

八福晋……

莲心凝视着那画像上的女子,久久难以转开视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她这样站在画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觉到画上女子正朝着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动人的笑靥,让她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淡淡的温暖和熟悉。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传闻当今皇上在登基前,爱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晋,也就是弟媳,用尽手段却不能得。而后因爱成恨,在荣登大宝之时,将这个皇弟赐死,并诏下极恶毒的罪名。

“她现在在哪儿?”素未谋面,仅凭着一卷画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会十分关心。

“在八阿哥被处死的那一日,她被接进宫中,但之后不久,就病死了。”允礼声音清淡,提起那段往事,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记忆犹新,“听宫里面的人说,她其实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流光,随风而逝。”

郭络罗·晴川,曾是紫禁城里传奇一样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过于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那朱红的宫墙之后留存一样,她,最后还是追随着倾心相恋的八阿哥,烟消云散。那段往事,也就从此再没人敢提及。宫中原本伺候过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驱散出宫,老人儿里面,除了一个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监,魏珠,其余的,大多在夺嫡之祸的余孽清算中,凋零殆尽。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终成了皇上心中永远的痛。

允礼对那女子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年纪尚轻,而且在那时候,他已经听从勤太妃的劝告,很早便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么?”莲心看着他,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因为我的长相酷似八福晋,若是进宫选秀,只会被封赏而不太可能落选。”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迷离的光晕。

允礼站在光晕里,目光沉沉,“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可以拒绝。”

莲心弯起唇角,淡淡地微笑,“王爷已经成全了我的孝心,现在王爷也是因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说罢,朝着他深深敛身。

推开屋门,满苑的莲花香息。在莲心踏出门槛的一瞬,她咬着唇,硬生生将回头的动作忍了回去。他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是萧郎,从此是路人。

已是四月初,时隔几日,东厢房里的花阁都布置好了。元寿负责一应筹备,府里从未住过娇客,哪里见过还要安置什么宝架和刺绣的,只是连着两日,忙进忙出,却是将几家绣坊里的针线都看得精熟。

辰时两刻,早膳刚过。

昨夜下过一场微雨,莲花池里蓬蓬的莲叶都被打得有些萎谢,唯独是后苑里一棵白色的桃花树,过了花期,依然绽放得很好。莲心站在树下,风拂过,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干微微颤动,枝上开满的团团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则还是花骨朵,她轻拈起一枝轻轻地嗅,扑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进月亮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倘若换作是寻常的姑娘,再娇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可隔远瞧着,那满树纯白的桃花与花树下的少女,却竟是相互辉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着那一抹柔弱纤细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树才增色不少。

二嫫斜眼端详了一阵,暗道,主子带进府的这年轻女孩儿,可真够漂亮的。只可惜,终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头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将来,又不知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姑娘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会儿。”

莲心转眸,老迈的女管事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二嫫好。”

她端庄地敛身,用的便是在府里学过的礼数。

老妇点点头,“主子刚刚吩咐老奴请您去绣阁,姑娘这便准备一下吧。”

“有劳二嫫。”

身为府里的一等管事,又是果亲王的奶娘,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被奉承巴结惯了,见到一个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鲜,却不知她是不是在装腔作势。二嫫挑着眼皮,不咸不淡地一摆手,示意她跟自己来。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远,足见王府之深阔。

穿过抄手游廊,顺着一弯朱漆雕栏,再穿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可见临溪高筑的一排亭台楼阁。绕过嶙峋的假山,径直可来到中苑最北侧的厢房。每到一处,无不是歇山式屋顶,苏式彩画,廊柱粉刷着朱红色漆,油亮亮,像是随时都能淌出浓稠的胭脂来。

中侧,一间精致的花阁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帘在风中摇摇曳曳,入耳都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内里一方紫檀木长案几,案几上是藤木绷子,和几块雪白的绸缎。一侧还安置着金錾雕花的熏笼,早有奴婢熏了香料,丝丝缕缕的白雾随着曳动的纱帘浮散出来,飘飘渺渺,宛若江南浩淼的烟霭。

随侍的丫鬟掀开纱帘,引着莲心走上二级台阶。

花阁里,摆放着一座座宝架,宝架上悬挂着长长的绣帘,曲院风荷,梅坞春早,蕉声夜雨,春山盈雪,百鹤纳福……从唐时到明朝,再到专属清朝的吉祥绣品,无不绣工精细,色彩瑰丽,折射着明媚春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为女子,外貌体态固然重要,但针黹女红也不容马虎。眼前的这些,都是历朝历代的刺绣名家遗留下来的传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纵然是京城的几家珍宝斋,都未必寻得到。”二嫫说罢,回头朝着教习的师父一摆手,却是对着莲心道,“不知道莲心姑娘,可曾学过刺绣?”

莲心轻轻地点头。

“那好,请姑娘绣给老奴看!”

话音刚落,即刻有府里的丫鬟捧着盛满丝线的笸箩进来。

“二嫫是让我来绣……”

摆在面前的,是各色丝绦绣线。可见此后一段时间不仅要教习宫中礼数,还有针黹的手艺。

“在这些刺绣名品前,在教习师父面前,莲心不敢卖弄。”她说罢,轻然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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