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周而复始。太和殿月台上的日晷纹丝不动,唯有那影子随着时间不停运转。当年初入宫门的小宫女,被时光彻底洗掉了青涩。矮小稚气的黄毛丫头,已经亭亭玉立如芙蓉出水。

在浣衣局整整做了七年杂役之后,沉香二人终于重新调回了乾西四所。漫长的日子里,琉璃的陪伴是沉香唯一的支撑。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有她在身边,沉香便觉得心里踏实许多。二人彼此依靠,相互扶持,小心翼翼地在深深后宫中卑微地生活着。

头顶那一方狭小的天空,也成了沉香最喜欢凝视的地方……

“沉香,沉香……”琉璃的声音在沉香耳边响起,拉回了她飘远的神智。将视线从蔚蓝的天空收回,沉香转头看去。“琉璃,你怎么了?干吗用扇子遮着脸?”

“小声点。”琉璃说着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偷偷拿开扇子,露出化了浓妆的脸。“好看吗?”

沉香一惊,急忙将琉璃拉到角落皱眉道:“你怎么又打扮成这样,小心让姑姑看到。”

“怕什么?”琉璃轻笑一声。“我听春寿说,她自己躲在房里,弄得比我还过分……”

“别胡说了,赶紧去把脸洗干净。”想到姑姑浓妆艳抹的样子,沉香也有些忍俊不禁。扶着琉璃的肩膀把她推到房里,自己则拿出一个风铃来,轻轻地系在院中的樱花树上。

琉璃洗了脸出来,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一个一个地数着风铃:“一、二、三、四、五、六、七,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进宫都七年了……”

沉香轻笑着,满是憧憬地看着那些风铃:“宫女二十五岁出宫,算算日子,还有五年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五年?”琉璃说着,没好气地坐了下来。“说得轻巧,你知道五年有多久吗?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想想我都快疯了,何况还不知道这中间会不会再犯错,万一犯了错,像上次那样罚去浣衣局事小,关了禁闭杀了头怎么办?即使什么错都没犯,二十五岁也太老了,哪还有男人肯要?”

沉香眼神一黯,沉默了。

正在这时,春寿拿着一堆荷包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嘴里连声嚷着:“有消息了,有消息了,想要消息的快来。”

宫女们毫不犹豫,丢下手中活计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喊道:“给我,给我——”

“你不去抢一个荷包吗?要我说,与其傻傻地等,倒不如给自己一个机会。”琉璃歪着头看向沉香。见她摇头,也不再多劝,跳起身子飞快地向春寿冲去:“给我一个,我也要!”

见众宫女来势汹汹,春寿猛地跳到一旁的台阶上,将荷包高高举起,明码标价道:“等一下,先听我说,这里有三种荷包,红色的,是各个阿哥们的行踪,作价三两;紫色的,是太子爷的行踪,作价十两;黄色的就厉害了,是皇上的御驾,作价三十两。你们看你们要什么……”

“我要皇上的,皇上之前见过我,还夸过我!”话音未落,下面已经吵成一团。一个高壮的宫女毫不犹豫地抓出一锭银子高声道。

旁边一个颇有姿色的宫女则向紫色荷包伸出了手:“皇上年事已高,我还是要太子吧,你们说,我会不会成为未来的皇后?”

没有理会这些不顾一切的宫女,沉香轻叹一声,起身向屋内走去。

春寿的视线一直落在沉香身上,见她准备离开,急忙挤出人群走到了她的身边问道:“沉香,你不要一个吗?”

“你忘了那个变成冰柱子的宫女?”沉香淡淡地看了春寿一眼,摇头拒绝。“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话是没错,不过运气这种事也是说不准的,买了我的荷包至少还有希望,不买就连希望都没有了,这里还有最后一个,你真的不要?”春寿继续劝说。

沉香轻轻一笑,伸手指着樱花上翩然的蝴蝶:“我不要,如果非要选择,我希望像它一样,活得逍遥自在。”

春寿挫败地耷拉下脑袋,没买到荷包的宫女立刻围了过来。

“给我,给我,你长那么丑,太子看见也不会喜欢的。”

“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这个矮冬瓜?快松开,别跟我抢!”

宫女们打成一团,沉香看看她们,又看看蝴蝶,眼神中闪过一丝惆怅,随即自嘲地笑了……

入夜,沉香和琉璃并排躺着,琉璃看着手中的红色荷包不断地发笑。沉香被她吵得睡不着,翻了个身无奈道:“看了一天了,还没看够?”

“沉香你说,阿哥们要是看到我会怎么样?”琉璃脸上带着红晕轻声问道。

看着琉璃花痴的样子,沉香忍不住想要逗她:“会抱你?然后亲你?”

“哎呀,羞死人了……”听了这话,琉璃脸上红晕更浓,扯起被子蒙在脸上娇嗔道。

沉香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欲睡。琉璃伸出手指捅了捅她,压低声音问道:“喂,老实说,你被男人抱过、亲过吗?”

没想到琉璃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香立刻想起了那个七年来从未曾忘却的身影。今天她对春寿说的,其实只是半真半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她的心,早在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便彻底系在了那个看似冷漠,实则却温柔的少年身上,再也放不下任何人。只是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从来没有奢望着攀上这样高贵优秀的男子,也不想像那个雪地里跳舞的美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她只盼着平平安安熬到出宫,将那一夜的事情永远藏在心里,留待以后慢慢回忆就满足了。

“喂,我问你话呢,发什么呆啊?快说,你有没有被男人抱过或者亲过?”见沉香不理她,琉璃只当她是害了羞,当下不依不饶,非要她说个清楚不可。

沉香被戳中了心事,顿时羞恼不已,掩饰般地瞪了她一眼,别开视线心虚地回答:“这还用问,当然没有。”

“我也没有。”琉璃没有怀疑,冷不防将沉香紧紧搂住。“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沉香闷闷回答。

“那这样呢?”琉璃起身在沉香脸上亲了一下。“有没有感觉?”

“哎哟。”沉香轻呼一声。

“真的?什么感觉什么感觉?”琉璃立刻激动起来。

“你嘴上的胭脂糊了我一脸。”沉香说着,忍不住轻笑起来。

“讨厌。”琉璃这才知道自己被沉香耍了,气呼呼躺了回去自言自语道:“女人跟男人一定是不一样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

听了琉璃这话,沉香的脸又是一红。这句话她确实没有说错,被胤祥抱在怀中的感觉……确实格外不同。

“你怎么脸红了?”琉璃眼睛很尖,借着昏暗的灯火下一眼便看出沉香的异样。惊讶地咦了一声,伸手摸了过来:“哎呀,好烫。嘻嘻,你是不是春心动了?”

“去你的,你才春心动了,我这是……替你害臊呢。”沉香羞窘地拨开琉璃的手,随便扯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要不,你改天找春寿试试?”

琉璃果然上当,掩唇一笑,贴到沉香身边耳语道:“你别看春寿长得清秀,他才不是男人呢。我跟你说,他洗澡的时候我偷看过,他跟我们一样,他下面……”

沉香听得越发面红耳赤,一把将琉璃推开嗔怒道:“你真是想男人想疯了,满嘴胡说八道。”

琉璃不以为意,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你不想吗?”

“我……”沉香正要说话,窗外传来了姑姑的冷喝声:“半夜不睡觉,皮子痒了吗?”

沉香和琉璃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飞快地钻进各自的被子里躺好。

夜色更浓,沉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举目四顾,发现自己竟然站在紫禁城的院子里。侍卫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火光处处全是向着她围拢过来。她恐惧得四处奔逃,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院门出去。眼看着侍卫的长刀闪着银光向她砍来,她只好惊慌失措地闭上了眼睛。

忽地,她身子一轻,被牢牢地抱在了一个坚实的怀里,怔怔地抬起头,胤祥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温柔的暖意。向着她微微一笑。他抱着她腾空而起。眼看着就要越过紫禁城那朱红绵长的高大宫墙,一只巨大的黄金笼子突然从天而降,将她与少年锁在里面,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坠落。

“啊——”沉香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看着熟悉的通铺房,混乱的心跳稍稍平静。

原来……又是一个梦。

呼出一口气慢慢躺下,沉香习惯性地伸手从枕下摸出一只耳坠,放在掌心柔柔地抚摸着。

自从那一次深夜寻梅之后,他便不时地出现在她的梦中,或是令她怦然心动,又或是让她胆战心惊。

偶尔几次从延禧宫外路过,满院荒草长得更加茂盛。御花园中寒梅依旧娇艳,却不见了当年那个俊美温柔的少年。

七年了,想必他早就忘记了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宫女,又或者……从来不曾记得。

想到这里,沉香心里莫名地有些憋闷,随即自嘲地轻笑一声,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短暂相遇之后便再无瓜葛。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攀上高枝麻雀变凤凰,只要能平平安安熬到二十五岁,离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便知足了。

樱花凋落,睡莲含苞,短短几日,已是春去夏至。

如意馆内,宫女、太监们正在整理字画。相比于伺候主子时的战战兢兢,今日的活儿显然轻松许多,趁着管事太监不在,几个人一边收拾,一边嬉笑着打闹。

没有理会那些闹成一团的宫女太监,沉香小心翼翼地拿着软布擦拭着桌子上的画轴,微风拂过,一张画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沉香俯身将画纸拾起,视线随意地落在上面。淡淡一眼扫过,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张狩猎图,画中男子一身戎装,张弓拉箭射向一只黑豹,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坚毅冷漠的视线,是那样的熟悉。

这,这是……

“沉香,你拿的是什么?”注意到沉香的不同寻常,琉璃好奇地跑了过来看向她手中的画。“哎呀,好漂亮的画。”

春寿见状笑了一下,上前解释道:“这是十三阿哥胤祥,从小就深受皇上的宠爱,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骑射也是极好的。这是前些日子,十三阿哥随皇上去南苑狩猎,忽然遇见了豹子,他眼不急,心不慌,一箭就把豹子射死了。皇上见状十分高兴,才让画师画了这幅画……”

“想不到十三阿哥竟然这么英俊,要是他能看上我就好了。”听了春寿的介绍,琉璃牢牢地盯着画中的男人,满眼都是憧憬。

“别做白日梦了,”春寿伸出手在琉璃眼前晃了晃,“口水都流出来了。”

“啊?”琉璃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这才发现自己被春寿耍了,“死春寿,看我不打死你!”

春寿笑着转身就跑,琉璃一个不小心,被桌子腿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向沉香。沉香没有防备,手上一松,画纸掉出了窗外,被风卷着越吹越远。

沉香急忙追了出去,从如意馆一路跑到回廊,终于把画抓在了手中。仔细检查了没有破损,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正要离开,却惊愕地止住了脚步。

长廊尽头,两个锦衣男子缓缓而来。其中一人沉香在德妃宫中见过,是四阿哥胤禛,稳重儒雅,内敛聪慧,虽然有了一正一侧两个福晋,仍然是众多宫女暗自心仪的对象。不过让沉香失神的并非是他,而是走在胤禛身边的那个身影。

依旧是那般俊美的容颜,依旧是那淡漠的眉眼,疏离的神情。与七年前相比,他变得更加尊贵优雅。与胤禛并肩而行,竟丝毫不显逊色。

心蓦地慌乱起来,沉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抓着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近。

“太子最近老犯错,连大臣们都向着老八老九,你也知道他们这一伙人,野心大着呢,万一太子之位有变,恐怕会动摇国之根本。”胤禛眉头微皱,显得忧心忡忡。

“四哥不必太过忧心,有弟弟在,大不了一脚一个,即使拼他个鱼死网破,也决不能让八哥九哥他们得逞。”胤祥冷声开口,语气镇定而坚决。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傲然气质,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和跟随。

听到胤祥的回答,胤禛点了点头,凝重的神色舒缓了许多:“有你在,我也能放下心了……”

二人边走边谈,转过一个弯,胤禛忽然看到了呆立的沉香。

青丝如墨,明眸似水,小巧的鼻梁下,润泽的唇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此时已近黄昏,漫天云霞如火,将纤细的她温柔地包裹,明媚却又娇弱,仿佛一朵清水芙蓉,落在胤禛眼里,瞳眸忽地缩紧。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要保护一个女人的冲动。然而只是一瞬,他便将这个离谱的想法压了下去。黑眸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冷冰冰地问道:“谁让你在这里偷听?”

被胤禛冰冷的口吻惊醒,沉香终于回过神来想要逃走。谁知双腿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胤祥反应很快,跨步上前将沉香拉住。觉察到她身子的颤抖,竟不由自主地多说了一句:“当心。”

沉香脸色惨白,紧紧抓着手中的画纸,长睫垂下遮住了惊恐的眼睛,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

胤禛神情更加冷峻,走到沉香身前盯着她追问道:“说,你听到什么了?”

依旧是静默,沉香将头垂得越发的低,冷汗从鼻尖渗出,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看着如同风中小草一般瑟缩的沉香,胤祥眉头微皱,转头和胤禛求情:“四哥,这个宫女好像被你吓坏了,我们走吧。”

多管闲事素来不是他的风格,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见不得她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内心深处有悸动一闪而过,快得他还来不及察觉,便已经消失无踪。

胤禛没有开口,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沉香之后,带着胤祥转身离开。

沉香僵立在原地,目送着二人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软软跪倒在地,张开嘴大口地喘息着。

太……太可怕了。

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儒雅和善的四阿哥,竟然有这样可怕的一面。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足以将人心冻结。若不是十三阿哥替她解围,她真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想起胤祥,沉香这才想起手中的画。低头看时,只见它已经被揉得皱成一团。

“糟了!”脸上刚刚恢复的血色再次褪尽,沉香心疼地捧起画纸,向如意坊跑去。

远处的月台上,胤禛面无表情地遥望着沉香的背影,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夕阳西下,将如意馆映照得一片金黄。

大殿里空无一人,沉香将皱巴巴的画摊在桌子上,喷了一口水,拿起铁熨斗轻轻地熨着。待完全平整之后,这才小心挂起,接着便静静地坐在地上,盯着画中的人儿发起呆来。

越看越是入神,恍惚间她忽然发觉自己竟然站在齐腰深的荒草中。熟悉的宫墙甬道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眼睛泛着绿光的黑豹。沉香尖叫着想要逃走,脚步却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身后黑豹龇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将她按倒在地。

危急时刻,一只羽箭飞来,将扑来的黑豹射死。沉香挣扎着撑起身子望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只见胤祥策马飞奔而来,手中长剑映衬着月光,扬起一路血痕。

沉香忘记了恐惧,震惊地望着他。

遍身浴血的胤祥一边打斗,一边向她伸出手。

沉香毫不迟疑地将手给他,胤祥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到马上护在了怀里。二人一起驰向远方,所到之处,鲜花遍地开放……

殿门被人轻轻推开,琉璃左右看了看,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沉香坐在地上发呆傻笑,她连忙跑过去推了推她的身子,“沉香。”

“琉璃?”沉香正胡思乱想,被琉璃这一推险些吓掉了魂。回过神来之后急忙将视线从画上移开,瞪着琉璃纳闷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要去奉先殿值夜吗?”

“我来找你就是这件事。”琉璃走到沉香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耳语道:“春寿告诉我,九阿哥今天晚上会经过御花园,我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所以……我想请你代我去值夜。”

没想到琉璃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沉香掩唇轻呼:“这……这怎么可以?宫里各司其职,被发现是要砍头的。”

“不会的,咱们两个声音本来就相仿,你只要压低了嗓子少说话,应该能糊弄过去。而且奉先殿晚上根本没人去,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即使被发现了,还有这个……”琉璃显然是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沉香:“你往脸上一蒙,就说得了风寒不能吹风,我就不信有人会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来追究这件事。”

看着琉璃信誓旦旦的样子,沉香还是有些迟疑。“这……”

“好啦好啦,一场姐妹,你也不想看我熬到二十五岁出宫,没男人要,一个人到老吧?”对于沉香的性格,琉璃再了解不过。当下使出撒手锏,眼巴巴地瞅着她。

沉香低着头,许久终于轻轻点了一下。

琉璃喜出望外,跳起来抱住沉香转了几个圈:“太好了,你放心,等我飞黄腾达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说完将手帕塞到沉香手里,飞快地离开了。

沉香拿着手帕看了看,低头对着桌上的画像自言自语道:“琉璃是我在宫里唯一的好姐妹,我应该帮她的,对吗?”

夕阳在天边挣扎了一下,最后一线余晖落尽,黑暗蔓延,将整个皇宫笼罩。

两个黑影躲在树丛之间,等到巡逻的侍卫走过之后才鬼鬼祟祟地站了起来。

“前面就是御花园了,我估摸着皇上跟九阿哥那盘棋快下完了,他好像没带随从,一会儿就看你自己的了。”春寿压低声音叮嘱道。

琉璃点点头没有说话,拎着一桶水快步走进了御花园。

月亮从树梢爬到中天,琉璃躲在假山后面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响起。

看着地上一道影子越来越近,琉璃深吸一口气,猛地将一桶水浇到了胤禟身上。

事发突然,胤禟大惊失色。急急退了两步之后,这才看清原来并非刺客,而是一个小小的宫女。

琉璃假装无意,慌张着上前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胤禟大怒,指着琉璃张口欲斥:“你……”

“九阿哥息怒,先把湿衣服脱下来,让奴婢晾晾,免得着凉……”琉璃不给胤禟开口的机会,起身便去解他的衣服,被胤禟一把推开。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罪责吗?”胤禟怒极,指着琉璃大声斥道。

琉璃顺势摔在地上,杏眸中瞬间蓄满泪水,波光盈盈地看着胤禟委屈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无意中的一盆水,最多也就一顿板子,可是让九阿哥着了凉,就是死罪,奴婢还这么年轻,奴婢不想死,请九阿哥给条活路。”

边说边撑起身子,匍匐着爬到胤禟脚下,仰着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胤禟没有说话,居高临下地看着琉璃。

琉璃见状心喜,试探着重新直起身子靠近胤禟,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外衣脱了下来。

“九阿哥请稍等,奴婢这就为您把衣服晾干。”

琉璃说着,将胤禟的衣服举在手里,一边挥动一边翩然起舞。月色如纱,佳人娇艳。看着琉璃轻盈的身姿,胤禟绷着的脸色渐渐舒缓,轻轻一笑,饶有兴致地赞道:“花样倒是不少嘛。”

听到胤禟夸奖,琉璃抿起唇角轻轻一笑解释道:“这是奴婢家乡流传的一种方法,湿衣服晾在衣竿上干得很慢,动起来反而会快一点。”

琉璃说完,舞步更加轻盈。几个旋身之后跪在胤禟面前,双手将衣服举起笑道:“九爷,您看,这不是已经干了?”

胤禟没有说话,视线落在琉璃胸前。她的衣服在刚才舞蹈的时候已经散开,酥胸莹润,若隐若现。

琉璃故意一惊,飞快地将衣服裹紧,酡红着脸低声道:“奴婢失仪,自己去内务府请板子。”

说完站起身,转头欲走。

这一着欲擒故纵果然有了效果,琉璃刚刚迈出两步,腰身已经被胤禟从后面牢牢圈住。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他的声音低哑暧昧。

“光打几下板子不是便宜你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与男人如此亲近,虽然琉璃已经算好了一切,事到临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慌乱。

“琉……琉璃。”

“琉——璃?”

拉长声音重复了一遍,胤禟邪魅一笑,拉着她向御花园深处走去。寻了一处隐蔽角落之后,向着琉璃的樱唇便吻了上去。

“九阿哥,您别这样——”琉璃将头撇开,挣扎着想要后退,却被他伸臂揽住,紧紧地拥在怀里。“你不想我这样,想我哪样?”

“奴婢……”琉璃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怕什么?怕我得了你又不负责任,怕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没处说?”胤禟哈哈笑着,打断了琉璃的话。“其实不用怕,男女之间本来就是一场赌博,赌眼前的男人值不值得你付出一生,赌老天爷给不给你这个运气,你说呢?”

琉璃一怔,咬了咬嘴唇慢慢地伸出手攀上胤禟的肩膀。胤禟得意地一笑,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将她拉入花丛中……

与此同时,奉先殿门口。

沉香拿着灯笼坐在台阶上,心情着实有些低落。

果然,十三阿哥已经认不出她了。虽然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当看到胤祥形如陌路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有些伤心。七年过去,他果然已经忘记了她……

“沉香,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与十三阿哥本来就各不相干,七年前的相遇只不过是个偶然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凭什么要记得你呢?”

自言自语地责备了自己一通,沉香总算想通了些。抬起头看向御花园的方向。心里也着实挂念琉璃,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唉——,希望一切顺利吧。”幽幽长叹一声,沉香掩唇打了个哈欠。白天的混乱加上熬夜的疲惫,令她有些昏昏欲睡。

沉香正在和瞌睡虫努力抗争,夜色中忽然闪烁起点点荧光。一只蝴蝶越飞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咦?好漂亮的蝴蝶,怎么会发光呢?”沉香眼睛一亮,好奇地想要伸手去捉。蝴蝶灵敏地躲开,振动着翅膀轻盈飞起。

“看你往哪里跑。”看看四周无人,沉香玩心忽起。刚刚跑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手帕蒙在脸上,这才快步追了上去。

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愈发显得空旷孤寂。蝴蝶翩然飞舞,引着沉香穿廊绕院,最后在了一朵盛开的牡丹上停驻下来。

沉香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眼看着就要捉住它的时候,忽然一个激灵,被四周景物吓得怔住。

许多年过去,这里依旧荒凉冷清。黑暗的宫殿中没有半点光线,死气沉沉地伫立在沉香眼前。繁茂的枝叶挡住了月亮的光芒,大片大片的阴影将整个延禧宫尽数遮挡。偶尔几声虫鸣响起,随后便被深不见底的死寂吞噬。夜色笼罩下的延禧宫,仿佛蛰伏的怪兽,冰冷的目光锁住猎物,等待时机一口吞下。

身子忍不住开始轻轻颤抖,恐惧像一只大手将沉香的心脏紧紧攥住。想要转身而逃,却又没有勇气用后背迎接那莫名的恐怖,只好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后退去。

眼看着就要退出延禧宫的院子,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搭在了沉香的肩膀上。本就恐惧至极的沉香没有防备,吓得尖叫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你是谁?”淡漠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香颤颤回头,看着胤祥那俊美又略带忧郁的脸,本就狂乱的心跳更加无序。

“参,参见十三阿哥。”

刚刚还在想着他,结果竟然真的见到了他。沉香一时间有些恍惚,搞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她又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胤祥提着一个金丝编成的笼子,向着沉香皱着眉问道:“你这个宫女好生奇怪,为什么蒙着面?”

“奴婢在奉先殿守夜……受了风寒……怕传染给别人……”沉香低头避开胤祥的打量,故意哑着嗓子说道。

“原来如此。”胤祥点点头,没有深究。几只闪着荧光的蝴蝶飞过,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快,快帮我捉住它们!”

没有想到冷漠倨傲的十三阿哥竟然会对蝴蝶感兴趣,沉香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向蝴蝶追去。

这一次沉香的运气不错,很快便扑住了一只。看着它柔弱的身子在指尖挣扎,沉香忽然心中一动,慢慢松开了手。

蝴蝶得了自由,立刻扑簌着翅膀翩然而去。

“你怎么把它放了?”胤祥提着笼子走了过来,里面已经关了两三只蝴蝶。见到沉香的举动,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听出了胤祥语气中的不悦,沉香迟疑了一下,低声解释道:“奴婢觉得……这蝴蝶只有飞在院子里才好看,要是硬把它们关进这金丝笼子,恐怕用不了一日就死了。”

“自作聪明。”听了沉香的话,胤祥冷哼一声,看着她沉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捉这些蝴蝶吗?”

沉香摇了摇头。

“这里是我额娘敏妃娘娘生前居住的地方,她活着的时候我还很小,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可我记得她每一次从这院子里经过,总有满天闪着荧光的蝴蝶追随着她,那模样就好像天上的仙子下凡一般……”胤祥说着,眼神随意地落在漆黑的夜空,陷入了回忆之中。

沉香听得入迷,脑中幻想着那美丽的景象,整个人也有些痴了。

“额娘说,即使有一天她不在了,也会化作漫天蝴蝶陪着我。”说到这里,胤祥声音越发低沉落寞。“自从我额娘去世后,我就渴望看到蝴蝶成群地飞来,让我说服自己额娘一直都在,可是从来没有过……我不相信额娘会骗我,我觉得是这些蝴蝶背弃了她……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想,她一定会回来看一看,到时候看不到这些蝴蝶她会伤心吧……”

额娘……

听着胤祥的话,沉香想起了慧心。与他相比,她终是幸福许多。她的额娘,正在宫外为她祈福,盼着她平平安安回去。而他,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延禧宫,在回忆中体会那份温暖。

“我真是疯了,竟然会对你说这些。”胤祥从回忆中醒来,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会一反常态,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宫女说了这么多。自嘲地一笑,转身向着一只歇息的蝴蝶走去,却被沉香张开双臂拦住。

“十三阿哥,蝴蝶飞得快,就算我们一起抓也未必能全部抓到,就算抓到了,过一夜死光了。明年敏妃娘娘再来,就没有蝴蝶可抓了。”沉香飞快地说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请十三阿哥稍等,奴婢去去马上就回来,马上——”

说完不等胤祥应允,便飞快地跑远。

夜色更深,一轮孤月伏在云朵边缘,偷偷地窥视着大地。

冷清荒寂的延禧宫院内,胤祥独自一人站在阴影之中,视线落在沉香离开的方向,忽地自嘲一笑。

堂堂的十三阿哥,竟然会任由一个小小的宫女调遣。此事如果传了出去,定会被别人笑话吧?

将金丝笼放在一旁,胤祥随意地找了个石凳坐下,闭上眼,漆黑阴冷的延禧宫渐渐变得阳光明媚……

“额娘,蝴蝶!”四岁的胤祥拉着敏妃的手,看着成群的蝴蝶围绕在她身边盘旋、飞舞,惊讶地叫着。

“好看吗?”看着胤祥兴奋的小脸,敏妃柔柔一笑。

“好看。”胤祥毫不犹豫回答道。

敏妃笑得更加温柔,蹲下身子握住了胤祥的肩膀。

“好孩子,你记住,假如有一天额娘不在了,你千万不要太难过,当你看到满天蝴蝶飞过时,你就会明白,额娘并没有离开你,只是换了种方法来守护你,明白吗?”

胤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看着他不解的样子,敏妃又是轻轻一笑,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宇间染上了淡淡的哀愁。

“这里人人都说我是蝴蝶变的,如果真是那样反而好了,可以离开这儿,离开这牢笼……”

喃喃自语地说完,敏妃轻轻一挥手,蝴蝶纷纷散去,一群太监突然出现,撕扯着将她拖进大殿。被关进一只巨大的黄金笼子。敏妃挣扎着向胤祥伸出了手:“儿子,额娘没有病,额娘没有病……”

“额娘!”胤祥伸手想要抓住敏妃,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呼:“十三阿哥,您怎么了?”

胤祥猛地张开眼睛,明媚的阳光和巨大的金笼瞬间失去踪影。依旧是漆黑的院子,几只闪着荧光的蝴蝶兀自飞舞。那个蒙着手帕的小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而他伸出的手,正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没事。”缓缓松开抓着沉香的手,胤祥转移了话题。“你做什么去了?”

“奴婢去找这个。”沉香举起一个小罐子,在胤祥疑惑的注视下,将里面的液体倒出,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随着沉香的举动,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几只正在花间穿梭的蝴蝶扑闪着翅膀,毫不犹豫地飞了过来。随后越聚越多,将整个“寿”字排得满满当当。

胤祥怔怔地站在旁边,许久才回过神来。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沉香卖了个关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着罐子走到胤祥面前,轻笑道:“奴婢斗胆,请十三阿哥张开嘴。”

被沉香的笑声感染,胤祥乖乖地张嘴,看着沉香沾了沾液体,在他的舌尖上划过。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胤祥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蜂蜜?”

“嗯。”沉香笑着点头,“十三阿哥,蝴蝶们都来了,娘娘见了一定很高兴,等天一亮,它们自己会飞走,下回再这么做,它们还会飞过来,这样多好?”

漆黑的眸子被漫天飞舞的荧光蝴蝶点亮了神采,胤祥忽然忘情地伸手将她圈入怀中紧紧抱住呢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我额娘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沉香一惊,抬头望向胤祥。他温柔的目光中闪烁着笑意,将那本就出色的容貌衬托得越发俊美。沉香只觉脸颊滚烫,飞快地低下了头。

“十三阿哥……”

觉察到沉香的挣扎,胤祥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脸一红,急忙放开了她。蜂蜜香甜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胤祥眸光凝在沉香身上,定定地看着她。

被胤祥看得局促不已,沉香长睫垂下闪躲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那黑漆漆的宫殿上。

“你在看什么?”胤祥顺着沉香的视线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十三阿哥,我告诉你,这个地方很奇怪,我记得这里面有个大笼子。”沉香低声说道。

胤祥瞳孔蓦地缩紧,冷声驳斥道:“什么笼子,你别瞎讲。”

“真的,奴婢小时候看到过,我还在这里丢了额娘送给我的珠子耳坠。”沉香说完,指向记忆中跪着的地方。“应该就掉在这个附近,可惜找不到了。”

“原来……是你。”听沉香提到珠子耳坠,胤祥微微眯起了眼睛。

想不到七年前那个遍寻不获的小宫女,今夜再一次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当初既然答应了胤禛此事就此作罢,他便信守诺言再也不去想她。时隔多年,她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模糊,可是他却从来不曾真正地将她遗忘。每年的隆冬时节,采一枝梅花放在屋中已经成了习惯。原以为即使相遇也已经不再相识,谁知道她竟然会在这样的夜晚选择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这是偶然?或是……命中注定?

额娘,是您指引她来的吗?

没有发觉胤祥的异样,沉香俯身拎起地上的金丝笼子,将里面的蝴蝶放了出来。视线从它们翩然的身影划过,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不知道是谁那么可怜,会被关在里面。那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要把那个笼子拆了,把里面的人救出来。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幼稚很好笑?”

沉香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觉察到两道炙热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她的脸。顺着视线传来的方向望了回去,立刻沉溺在胤祥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你叫什么名字?”心中某处被尘封的弦被悠然拨动,熟悉的悸动再次传来。与七年前相比,这次要清晰得多,也真实得多。顾不得会吓到沉香,胤祥跨前一步,伸手去揭她蒙着的帕子。“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七年前懵懂无知不识情滋味,让他与她失之交臂。七年后缘分再起,这一次他绝对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被胤祥突然的举动吓到,沉香慌乱地后退,堪堪避开了他伸出的手。

“奴婢还有事,奴婢先告辞了……”

不给胤祥再次询问的机会,沉香匆匆行了个礼,飞也似的逃走。一不小心,蒙面的帕子落在了地上,被随后追上来的胤祥拾起。

“看来是我太心急,吓到她了。”望着沉香仓皇的背影,胤祥无奈地自语。低头看着掌心的手帕,轻轻弯起了唇角。

“这一次,我一定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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