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京城,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商贩们卖力地吆喝着,粗糙的脸上满是对生活的憧憬。

沉香静静坐在车里,交握的双手满是汗水,听到外面喧哗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悄悄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一群男孩子哄笑而过,奔向远处的糖人铺子。不远处,一个和沉香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正和猴子一起表演着杂技。杂技炫目,沉香觉得挺有趣,帘子稍稍多撩开了一点儿。突然,猴子冲向她龇牙大叫欲奔过来,吓得沉香赶紧放下帘子。

旁边跟着的嬷嬷这时重重一咳,沉香瑟缩了一下,赶紧规规矩矩端正坐好。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车外的喧哗声渐渐远去。蹄声得得,从急促变得缓慢,最后完全停下。车帘被人从外挑起,明媚的阳光透进昏暗的车厢,刺痛了沉香的眼睛,沉香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慌乱的心,伸手扶着嬷嬷肥厚的手掌,踩着矮凳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与其他一起入宫的女孩子依次排好。

书礼太监在一边记录,一个小太监站在旁边唤名:“副都统费扬古之女,富察秀宁,满洲镶红旗;大将军书杰之女,叶赫那拉锦春,满洲正蓝旗;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沉香,满洲正白旗……”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个尖细的嗓音喊出来的时候,沉香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抬头望向深深的宫门,她忽然想起了那只圈在笼中的雀鸟……

晨曦中的紫禁城,进宫的队伍像蚂蚁一样安静地行进。经过一系列严苛繁琐的检查之后,沉香被剪了头换了宫装,与其他新进的小宫女一起,垂着头跟在一个老太监身后,穿过神武门,拐上了宫中廊道。

“宫里不比外头,做得好了,主子抬举自然是平步青云;做得不好,人头落地也是常有的事……”

老太监走在前边,絮絮地絮叨着。说了半天觉得没有意思,突然回头在沉香耳朵上狠狠弹了一下。

“疼吗?”

“疼。”沉香垂着头,低声回答。

“疼为什么不喊?”

“额娘在进宫前说了,要百忍成金,所以,我忍着。”沉香眼中含泪,依旧是低低地回答道。

“呵,有点意思。你啊,倒是个聪明的……”

老太监话未说完,便被远处传来的鸣鞭声打断,往来忙碌的宫女太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低头靠墙而立。沉香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他推搡到了一边。“肃静,回避,靠墙站。”

脚步声从远及近,很快便路过了身后。沉香偷偷地斜眼看去,只见几个太监抬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匆匆往前走去。直到他们离得远了,众人这才转了身,重新忙碌起来。

看出沉香好奇的眼神,老太监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冷哼了一声:“这是登天梯,迈过去了就是人上人了,羡慕吧,不过瞧你这性子,难了……”

沉香垂着头,只当是没有听到。老太监继续前行,沉香和宫女们跟上去。

无论是登天梯还是人上人,她都没有想过,她只盼着平平安安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二十五岁出宫的那一天。

“啊——”

前面一栋楼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宫女们纷纷侧目向前看去。

“看什么看,继续走,不许回头。这宫里的规矩就是明哲保身,闲事少管。凡事多带着眼睛和耳朵,少带着嘴,不然就是十八层地狱也不够你们趟的。”老太监尖声说道。对这突然响起的惨叫声,老太监显然见惯不怪。

大楼里厅门处,停着一辆盖着凉席的板车,一双女人的脚露在外面。

宫女们吓得赶紧低头而行。走在沉香身边的小宫女颤抖着,突然脚下一滑从台阶上跌了下去。沉香急忙伸手去扶,却被她一并拉倒摔在了地上。耳畔忽然一轻,只见一颗翠绿的珠子蹦跳着滚下了台阶。

“哎,我额娘给我的珠子——”沉香站起追着珠子飞快地往前跑去。

“哎呀,别跑,别跑,宫里不许乱走——”尖利着嗓子正训斥着这些不懂规矩的小宫女们,忽然看到沉香离开队伍飞快跑远,老太监当下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撇下众人跟住追了过去。

耳环从台阶上一路弹跳滚下,弹进一个门洞,沉香在后面焦急地追赶着。走到一处门口,沉香终于看见自己的耳珠安静地躺在门口一处积水里。

她蹲下拿起耳环。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沉香自言自语地责备一声,取出手帕将它擦拭干净,站起身打量着四周,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哪里?

眼前是一座寂寞荒凉的院子,杂草丛生的甬道,枯枝遮天蔽日,将阳光切割成凌乱的碎片,间或有一两声乌鸦沙哑的鸣叫从阴暗的角落传来。前面一栋陈旧的宫殿,有点破烂,像是年久失修一样,与方才见到的那些巍峨大殿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囚牢!

沉香心跳骤然变得慌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联想到这两个字。咽了口唾沫想要转身离开,可是那宫殿之中却仿佛带有某种魔力,牢牢地抓住她的心,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要趋前去看一眼。

脚步脱离了理智的掌控,沉香一步步走到院里大楼门前,趴在门上的缝隙向内张望。一片昏暗的大殿中,似乎吊着什么东西。

突然,门缝中出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沉香紧张地愣在那里,两双眼睛对峙着。

“王八羔子,让我一顿好找!”她正要张嘴大叫,老太监忽然出现在旁边,一个巴掌已经重重甩在她脸上。沉香没有防备,小小的身子栽倒在地,滚进了旁边的水洼中,另一只耳环悄然掉落在地上。

老太监手忙脚乱地拉着沉香往外走,嘴里还兀自嘀咕着:“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这里能随便进来吗?”

“吵死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殿门后响起,语调平缓,不带半点感情。随着这个声音传出,紧闭的殿门蓦地洞开。屋顶上栖息的乌鸦轰然而起,遮天蔽日。

老太监吓得一个哆嗦,本该再次落在沉香脸上的巴掌立刻转了方向,狠狠抽在自己脸上,接着仓皇跪下:“奴才该死,奴才并非有意惊扰十三阿哥,都是因为这个小宫女,所以才……”

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可是沉香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是那样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从殿内缓缓走出的玄衣少年。

风乍起,卷动院中荒草残叶,打着旋儿转到了少年的脚下,略一停顿,立刻惊惶地远远逃开。枯枝摇动,一缕晨光透过缝隙洒落,柔柔地笼罩了他挺拔的身影。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虽然略带青涩,却遮挡不住他那天生的尊贵和霸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沉香忽然发现在他淡漠的眼眸里,似乎藏着淡淡的哀伤和寂寞。

眉头微微皱起,胤祥冷冷地打量着这个擅闯禁地的不速之客。

荒草纷纷,早已经失去了生命的颜色。她瘦小细弱的身子孑然立在遍地枯黄中,就像是一朵在秋风中摇曳的雏菊。那无助胆怯的目光,来不及躲闪便直直地落入他的双眼,惊惊怯怯,令人望而生怜。

沉香猝不及防,与他漆黑的眸子直直对上。颤抖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急忙跪下,还未来得及平静狂跳的心,少年冰冷的声音便已重重砸在耳畔:“擅闯禁地,该当何罪?”

旁边跪着的老太监被这句话彻底吓瘫,身体如筛糠般打着哆嗦,想要出言辩解却被那冰冷的目光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一下接一下重重地磕着头。

沉香跪伏在地上,同样吓得手脚发软心如鹿撞。可是看着老太监伛偻的身子,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因为奴婢耳坠遗失,所以一路寻来,误闯了禁地。此事都是奴婢的错,与这位公公无关,请十三阿哥饶了他,奴婢愿意承担所有责罚。”说着张开了紧握的手,露出掌心那颗小小的翡翠珠子。

听到这个解释,胤祥面无表情,一步步缓缓走了过来,忽然弯腰从沉香手中将翡翠珠拿起冷笑道:“你不顾规矩四处乱闯,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破玩意儿?纵然丢了,也不可惜。”

说完手已经扬起,作势要将珠子远远抛开。

“不要!”沉香心急,顾不得规矩礼法,猛地起身抓住了胤祥的胳膊急切道:“在十三阿哥眼里,这不过是一颗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可是当额娘将它亲手戴在奴婢耳边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奴婢最珍贵的东西。求十三阿哥开恩,将它还给奴婢!”

没想到沉香会有如此举动,本就吓得面无血色的老太监险些昏厥过去。胤祥同样一愣,低头看向这个几乎扑在他怀里,正抓着他的衣袖踮着脚尖想要夺回翡翠珠的娇小人儿。

除了额娘之外,她是第一个如此接近他的女人。看着她清澈明润的眼睛,还有那因为焦急而涨红的脸颊,胤祥黑眸忽地眯起,心中被冷漠尘封多年的某个角落忽然悸动了一下。

额娘……

“若再不放手,我就真的丢了它。”静默了半晌,胤祥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此言一出,最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太监眼皮抽动,用余光偷偷瞥向胤祥。

他是不是听错了?这位素来淡漠疏离的十三阿哥,竟然会和一个小宫女啰唆!

“别……别丢,奴婢这就放手。”唯恐胤祥反悔,沉香急忙松了手重新跪在地上。两只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牢牢地盯他的手。

看着沉香小猫般可怜兮兮的样子,胤祥眼中闪过淡淡的笑意,只是一瞬,便又消失在眸底的冰冷中。将耳坠抛到她的面前,转身向着殿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住,伸手接下斗篷向后掷了过来。

“赏你的,以后不要再来了。”

沉香刚刚手忙脚乱地捡起耳坠,就被胤祥抛来的斗篷罩了个严实。柔软的布料和舒爽的味道,立刻温暖了她冰冷的身子。当回过神来想要谢恩的时候,他挺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慢慢闭合的殿门后面,在他的头顶,一只巨大的黄金鸟笼若隐若现……

撑着发软的腿脚从地上爬起,老太监不敢再耽搁,伸手拉住沉香转头就走。或许是因为胤祥的缘故,老太监并未继续责罚沉香,只是将她带到了宫女的住所之后便匆匆离去。

长长的通铺房内,小宫女们站成一排正在接受管事姑姑的训话:“该说的都已经跟你们说了,谁要是坏了规矩,可有你们受的……”

沉香低垂着头,不敢去看管事姑姑的脸。直到她出门之后,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将带来的小小包袱放在床上打开,香甜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几个老宫女相视一眼,立刻围了上来:“新来的怎么不知道规矩,有好吃的也不交出来跟大家分享?”

“是呀,快拿出来!”

沉香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瑟缩了一下将包袱裹起抱在怀里。“这,这是我额娘给我的……”

“到了这里就是大家的,抢——”旁边一个圆脸宫女懒得和沉香废话,直接伸手去抢包袱。另外几个人也不甘示弱,七手八脚开始撕扯。一不留神,包袱被拽得敞开,精致的小点心骨碌碌滚了一地。

抬脚踢开一块滚到鞋面的核桃酪,圆脸宫女满脸怒气扯住了沉香的衣服咬着牙道:“好哇,你敢反抗,姐妹们,给她点教训,让她下回记得些——”

另外几个新来的小宫女见状,低着头悄悄溜了出去。

“不要,不要打我,不要——”孤立无援的沉香被推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怀里还抱着那被撕成了碎片的包裹,身上各处传来剧痛,眼前直闪着众多面目可憎的脸孔。

这些宫女比沉香年长几岁,无论是身高还是力气都大出一截。此时一拥而上,打得沉香连自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仔细点儿,别打到了她的脸,主子看到不好。”圆脸宫女显然是做多了这样的事情,一边拳打脚踢一边不忘提醒同伴。其他几个宫女答应一声,正要动手的时候,忽然身子僵住,眼睛直勾勾看着圆脸宫女的身后。

“……鬼,鬼啊!”

圆脸宫女不明所以,顺着她们的视线转头看去,只见窗外青绿色的鬼火闪烁,一个鲜血淋漓无头鬼影摇摆着越来越近,声音缥缈阴森:“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敏妃娘娘来了!”一个吓呆了的宫女挤出一声尖叫,眼看着那鬼影就要飘进窗户,慌不择路夺门而出。剩下的几个人被这一声提醒,你推我搡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偌大的通铺房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影影绰绰间更添恐怖。沉香蜷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那个鬼影从门口晃了进来,想要跑却没有力气,只好紧紧闭着眼睛不去看它。

“别怕,没事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沉香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宫女,手里拎着一盏包了蓝布的油灯正朝着她微笑。地上丢着一块白布,上面红色斑斑驳驳。

“嘻嘻,这个是朱砂。怎么样,我刚才装鬼像吗?”小宫女上前一步将沉香拉起,一边帮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笑道:“她们欺负你啦?不用怕,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以后她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吓死她们。我叫琉璃,在乾西四所当差,你呢?”

“我……我也在乾西四所,我叫沉香。刚才的事,谢谢你……”被琉璃开朗的笑容感染,沉香也回了一个感激的微笑。话未说完便被琉璃拉住了双手。“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在这宫里没有什么朋友,以后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沉香轻轻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琉璃掩住了嘴:“沉香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沉香侧着耳朵听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反问道:“好像是……歌声?”

“我们去看看吧!”琉璃眼睛一亮。

“不好吧?”沉香有些犹豫。

“怕什么,有我呢!”琉璃不由分地说,拉着沉香向外跑去。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夜色中,两个小小的人影穿过月洞门,沿着长廊奔跑着。

“看,就是那里!”琉璃眼尖,指着远处对沉香悄声说道。

顺着她指示的方向,沉香也看到了那个在风雪中且歌且舞的曼妙身影。虽然是这么寒冷的天气,她却只着了一件轻薄纱衣。白皙的肌肤在薄纱掩映间若隐若现,好似天上的仙子误落凡间。

转纤腰,舒广袖,美人如画。沉香和琉璃躲在回廊中,早已经看得痴呆了。

琉璃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好看吧?”

沉香犹疑地问:“可是,她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不怕冷吗?”

“咳……咳……”身后突然传来咳嗽的声音,一个人影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二人吓了一跳,慌张跪下。琉璃反应极快,低着头解释道:“奴婢刚刚路过而已……”

“嗯,表现不错,暂且饶了你们这一回吧。”人影说着,踱到二人面前。看着跪着的沉香,憋着笑问道:“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沉香正要回答,身边跪着的琉璃已经跳起身来,对着人影就是一脚。“死春寿,你吓死我了!”

沉香抬头看到站在面前刚刚伪装大人的一个小太监。

春寿一边嬉皮笑脸地躲避着琉璃的拳脚,一边将食指伸到唇边做了个手势。“嘘,别妨碍未来的娘娘跟皇上邂逅,不然小心她将来记恨你,把你拉出去砍了。”

琉璃伸出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不解地瞪着春寿问道:“未来的娘娘?”

“对呀。”春寿点点头,“我师傅把皇上的行踪卖给了她,她就在这里跳舞等皇上来。要是皇上看中了她,她不就是娘娘了?”

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沉香也好奇地看着春寿:“要是看不中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都是各人的造化。”春寿故作老成地摇头晃脑。

沉香没有再问,转身趴在栏杆上继续看那美人轻舞。长长的飘带缠缠绵绵在雪中流淌,美人的脸上满是希望……

突然,远处传来宵禁的铃声。

“不好,走!”琉璃轻呼一声,拉起沉香就跑。

沉香仓促地跟着:“喂,喂,你跑什么呀?”

琉璃急促地回道:“宵禁时间到了,万一赶不回去,会挨板子的。”

“啊?”

春寿追在后面,不甘心地低声嚷道:“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顾不上回答春寿的话,沉香被琉璃拉着一路疾奔。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迎面却看到老太监眯着眼睛哼着京戏慢悠悠地向她们走来。眼看着已经无路可逃,忽然一声惨叫响起。

老太监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春寿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打滚:“哎哟,肚子痛,好痛啊——”

老太监气得上前踢了春寿一脚:“小王八羔子,你……你要吓死我呀?”

在他扭头骂春寿之际,琉璃趁机拉着沉香从他右侧溜了进去。门缝中,沉香看到春寿可爱的鬼脸。

沉香和琉璃刚刚钻进被窝,通铺房的门便被人重重推开。管事姑姑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圆脸宫女。

视线扫过通铺房,管事姑姑不悦地开口:“这不都在吗?哪有不守规矩的?”

“这……”看着突然出现的沉香和琉璃,圆脸宫女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看着圆脸宫女这个样子,管事姑姑脸色更加难看:“喜荣,我告诉过你,宫里最重要的是和睦相处,要是整天说长道短地诬陷别人,小心哪天害人终害己,连命都没有了……”

喜荣不敢顶撞,咬住嘴唇低下了头听着她的训斥。

夜深,通铺房中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沉香偷偷地将头探出被窝看向窗外飞舞的雪花,回想着这一天的遭遇,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翌日,天色微明之时,沉香等人被唤起,向着御膳房走去。路过昨夜的花园处时,沉香蓦地瞪大了双眼。

昨夜那个载歌载舞的美人,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冰雕。旁边几个太监将她抬起,准备搬运离开。

管事姑姑冷笑一声,教育着身后跟随的小宫女们:“每年都有几个坏规矩的,这就是下场,好了,别看了,赶紧去干活儿去吧。”

忽然,搬运的太监脚一滑,美人从桥上摔了下去,顷刻间四分五裂。

惊吓中的沉香还没有缓过神来,旁边已经路过了几个老宫女。其中一个眼角扫过满地冰屑,轻笑着道:“跳舞能把自己跳成冰碴子,这事儿说出去都笑死人。”

“皇上没盼来,盼来了‘那一位’,两桶水浇下去又罚站了一晚,就变成了这副德行。麻雀妄想变凤凰,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另一个宫女轻嗤一声,压低了声音冷笑道。几人说着渐行渐远,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枝头上飞起一只乌鸦,几片积雪从树梢抖落,掉在沉香的脖颈,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快点走,发什么呆?”姑姑走了几步之后,回头见沉香还站在原地发呆,立刻冷了脸,恶狠狠地训斥道:“宫里的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以后有你看够的时候。不长点脑子的话,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你!”

沉香被骂得不敢作声,低了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姑姑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带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去。琉璃悄悄挪了过来,见沉香垂头丧气的样子,便拉着她的手在耳边悄声安慰道:“没事的,别理她。不就是说你几句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一只乌鸦在你脑袋上‘呱呱’了几声,飞走了也就忘了。”

说完还眨了眨眼睛,向着姑姑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沉香忍俊不禁,无声地笑弯了眉眼,低落的心情终于好了许多。感激地向着琉璃点点头,两个人快步跟着姑姑向着御膳房走去。

“天,这是什么?”

长长的队伍走进御膳房之后,小宫女们立刻瞠目结舌地傻在了那里。从小到大,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食物。

盯着那小山般的食材,琉璃和沉香也看傻了眼。鸡鸭鱼肉,白菜土豆,加上院子里晾晒的、洗菜的、运货的宫女太监,整个场面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壮观。

“你们今天第一天来,就先打打下手,去,帮着择菜洗菜。”丝毫不给小宫女们适应的时间,姑姑和御膳房管事太监交接之后,留下一句话便自顾自地走了。小宫女们茫然无措地跟在太监的身后,走到那堆积如山的食材前。

“你们几个去拿些鸡蛋过来,你们几个把肉剁成馅料,还有你们,把这些菜都洗了。记住,不管做什么都必须干干净净仔仔细细,要是硌了主子的牙或者是吃坏了肚子,你们这条小命就别想要了!春寿,去,带她们到后院去。”老太监指手画脚,很快便给小宫女们安排好了工作。沉香、琉璃还有几个负责洗菜的小宫女,两人一组抬着盛满蔬菜的大木桶,跟着春寿到了后院的水井边。

“你们就在这里洗吧。”春寿说完转身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回头叮嘱道:“记得一定要多冲洗几次,把沙子啊泥土啊之类必须清理干净。还有那些菜虫,针尖那么大的也要仔细挑出来。”

“嗯,谢谢公公提醒。”沉香腼腆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还有昨晚的事情……谢谢了。”

“沉香,不用谢他,那是他应该做的。”琉璃和春寿见过几次,彼此之间比较熟悉。见沉香向他道谢,立刻跳了出来嬉笑着打断。“能为咱们做点事情,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切,谁稀罕给你做事。”春寿翻了琉璃一眼,转而看向沉香笑眯眯说道:“我那是为了帮着沉香。沉香,沉香,我终于知道你叫什么了,这名字真好听。”

“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自作多情了,赶紧走吧。”见沉香被春寿逗得面红耳赤,琉璃端起盆子里的水便向着春寿泼去。春寿哈哈笑着,向着沉香吐了吐舌头便逃之夭夭。

笑闹了一番之后,几个小宫女便围在井边,各自端着一个盆子,开始清理那成堆的蔬菜。

闷着头用刷子把一盆萝卜处理干净之后,琉璃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看着那堆得满满的菜桶,立刻又没精打采地耷拉了脑袋。“天哪,怎么还有这么多?这得猴年马月才能洗好啊!”

“已经洗了一大半了,再加把劲就好了。”沉香一棵一棵仔细地检查着手里的青菜,确定没有问题之后这才将它们放进盆里清洗。听到琉璃抱怨,抬头看着她柔柔笑道:“要不然你先歇歇,剩下的我帮你洗。”

“好啊,那顺便帮我们也洗了吧。”

琉璃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二人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圆脸宫女喜荣,和昨晚打人的另外几个宫女正端着衣服站在她们身后。一个个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趾高气扬地看着她们。

其他几个小宫女见势不妙,端起盆子便想要偷偷溜走。喜荣冷笑一声丢了个眼神,旁边两个老宫女立刻大步走去将她们的退路截住。

“这次新来的秀女,一个个好没眼色。趁着今天有空,我们就好好调教调教你们。”一个脸孔狭长的宫女歪着嘴角笑了一声,将手里端着的衣服“啪”地一下摔在小宫女的面前。

“手脚麻利点,把这些衣服给我洗了。”

小宫女吓得哆嗦了一下,怯生生抬头看了她一眼。昨晚上亲眼看到了喜荣一伙人对沉香拳打脚踢的情形,自然知道她们的厉害。被她凶神恶煞的眼睛一蹬,吓得急忙低下头拿着那些衣服搓洗起来。

旁边几个小宫女也不敢多言,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只得忍气吞声地接过她们的衣服,就着冰冷的井水一件件地洗着。

“记住,凡事要忍,无论多难你也要忍着。无论如何,额娘只盼着你平平安安……”昨晚上被打过的地方还在时时作痛,沉香想起进宫前额娘的叮嘱,深吸一口气将委屈咽进肚子里,伸手去接喜荣递过来的衣服。

琉璃双手抱在胸前,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喜荣一眼。余光中瞥到了沉香伸手,气哼哼地跨步挡在了她的身前。“沉香你别理她,她自己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洗啊?咱们还得洗菜呢,耽误了主子们用膳谁也担当不起。”

“哎哟哟,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刚刚进宫就学会用主子来压人啦。”毫不理会琉璃话里带着的威胁,喜荣突然端起衣服盆子砸了过来。“少废话,赶紧给我洗干净!”

琉璃猝不及防,被盆子把脑袋砸了个正着。剧痛之中火气蓦地腾起,不怒反笑地将散落了一地的衣服一件件拾了起来重新放进盆子。

“好,我给你洗,我这就给你好好洗洗!”琉璃笑得极其妩媚,端着盆子走到了井边。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就见她脸色一变,连衣服带盆子猛地一下全都扔进了井里。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出人意料,喜荣眼睁睁看着琉璃将衣服丢进水井,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又落下,这才“啊”地大叫一声,冲到井口向下望去。

这口水井不算太深,井水距离井口也就不到五六尺的距离。衣服并没有立即沉下去,而是飘飘荡荡浮在水面做着最后的挣扎。

“衣服,我的衣服!哎呀,要沉下去了!”喜荣趴在井沿伸长手臂,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长脸宫女反应最快,抓起沉香她们抬木桶用的那个竹竿飞快地跑了过来。一通翻搅总算钩起了两三件,剩下的衣服随着盆子,冒了几个泡之后便无影无踪。

“哈哈哈,这下子你以后就不用洗了!”琉璃双手叉腰,得意地放声大笑。沉香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被琉璃的嘲笑声气得面孔涨红,喜荣大步走来抬手便打。琉璃一把推开沉香,自己也灵巧地闪到一边大叫道:“我可不是她们那种任人欺负的窝囊废,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和你拼了!”

喜荣闻言一怔,扬起的巴掌定在空中半晌没敢落下。虽然她资格老些,可是也不敢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闹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怒声道:“这笔账回头再算,咱们走!”

老宫女们脸色极为难看,端起自己的衣服快步离去。路过菜盆的时候喜荣抬脚将它们踹翻,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蔬菜立刻沾满了泥污。

“是这死丫头连累了你们,要怪,你们就去怪她好了!”喜荣说完,用余光冷冷地瞥了琉璃一眼。临走之时,尚不忘给她找点麻烦。

“哼,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将喜荣一伙气跑之后,琉璃得意地哼了一声,转头另外几个小宫女都直勾勾地瞪着她,随意摆了摆手笑道:“别怕别怕,她们已经被我赶走了。”

谁知道她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几个小宫女立刻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都怪你!”“你怎么这么自私?”“是呀是呀,我们的菜都已经洗干净了,这下子全毁了!”“我们不管了,你把这些菜帮我们洗干净,要不然我们就去告诉姑姑!”

“你……你们怎么这样不知好歹?”琉璃被小宫女们的抢白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她们破口大骂。可惜这些小宫女面对喜荣的时候虽然战战兢兢,可是对和她们一样年纪的琉璃却毫不畏惧。几个人站在一起,与琉璃对峙。

“算了琉璃,不要吵了。”眼看着双方的喊声越来越大,沉香忙不迭地来回劝解:“你们也不要喊了,这些菜我来洗就是了。”

“沉香,别管她们这些没良心的……”琉璃扯着沉香的袖子,正准备拉开架势大吵一场。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已经听到了动静,颠颠地跑了过来。看到那满地狼藉之后,眉毛立刻气得竖了起来。

“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东西,都给我到院子外面跪着去!”宫里许打不许骂,老太监毫不客气上来就赏了每人一脚,也不听她们辩解,直接撵到了御膳房外面罚跪去了。

几个小宫女心中有气,白了二人一眼离得她们远远地跪下。琉璃也乐得清静,挨着沉香跪下笑嘻嘻道:“跪着也好,这样就不用洗那一大堆的菜了。”

对于琉璃这种没心没肺的乐天性格,沉香彻底无语了。有心想要劝她遇事隐忍一些,又怕她多心觉得自己是在埋怨她,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不过这一耽搁,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对了,琉璃,你昨晚装鬼进来的时候,她们几个吓得一直喊‘敏妃来了’,这个敏妃,是什么人啊?她……是怎么死的?”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偶然间听人说起过。”琉璃皱着眉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回答:“她好像是十三阿哥的额娘,原来住在延禧宫。后来好像是病死了,从此那里便空了下来。”

“十三阿哥的额娘?”沉香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原来她那一日误闯的地方,就是这个敏妃娘娘生前所居之处。那个俊秀淡漠的十三阿哥,竟然从小就没了额娘,怪不得他的瞳眸深处,会存在着那种化不开的忧伤和寂寞。

想起他披在她身上的斗篷,沉香又是一阵恍惚。这个冷漠却又温柔的少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甚至是……靠近。

“再和你说件事,你可千万别传出去。”琉璃说得兴起,看看左右没人,把嘴凑到沉香耳边神神秘秘地低语道:“据说病死了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其实敏妃娘娘是被人害死的。具体情形没人知道,只是从那以后宫里便有了她死不瞑目闹鬼的说法。”

虽然是青天白日,但是沉香仍然听得后背阵阵发寒。除去那个闹鬼的传说之外,她更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情。

这个看起来金碧辉煌的宫殿,只觉得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就连生下了皇子、地位尊贵的敏妃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她们这些身份低贱的宫女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岂不是难上加难?

越想越是害怕,她忽然紧紧抓住了琉璃的手,顾不得她会不会多心,望着她的眼睛恳求道:“琉璃,听我一句劝。凡事百忍成金,尽量不要与人结仇。无论如何,咱们出宫之前都不能死。”

“沉香,你放心好了。”被沉香的严肃神情感染,琉璃也收起了那一副满不在乎的嬉笑模样。紧紧回握着沉香的手,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们不但不会死,还会活得比她们都要好!”

“嗯。”感受着手心里琉璃的温暖,沉香顿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在这个冰冷的后宫里,她并非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有琉璃在身边,她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琉璃……”沉香静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开口唤道。

“嗯?”琉璃转头望着她。“什么事?”

“我们,是好姐妹吧?”沉香傻傻地问道。

“当然是好姐妹了。”琉璃重重地点了点头。

“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

“太好了……”

“嗯……”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单调沉闷。活儿做得不好,要打;睡觉姿势不对,要打;吃饭贪饱多食,要打;礼法规矩错了,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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