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安最初的理想是做一个宾馆的大堂经理,西装革履站在有空调的大厅里迎接客人。

这和他现在的职业相去甚远。要不是父亲从小就把他当做接班人,并不惜采用强制措施,没准人们认识李从安,更多的是从商业杂志的封面上。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带进了刑警队玩耍,那时候,父亲还没有调入公安大学,作为在本市公安系统有名的硬汉,李父的名字几乎真的可以说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

然而这一点并没有被李从安很好地继承,按照李父的说法,“我儿子偏文”。就算在烟雾缭绕,伴随着形形色色的骂娘声的刑警队中熏陶长大,但一直到了后来他都没有一个“警察的样子”。

他被人更多地称之为“学者刑警”。这是相对于那些精通格斗擒拿、身怀绝技的人士而言。当李父看到儿子在公安大学所有体能测试都刚刚及格挂个零之后,差点失去了信心。没想到李从安后来却从审讯心理学突破,不仅成绩优秀,且颇有建树,弥补了在其他方面的不足。

这是一个典型的子承父业的发展脉络。如果没有李父这层关系,并在背后不厌其烦地支持,没准还没等到李从安学以致用,在业务上显山露水,就已经被淘汰了。

一开始,李从安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像封建专制者那样安排自己的前途。以李从安的条件,满可以找一份稳定舒心的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而不是现在满身尸臭味地和这个世界上最变态的杀人重刑犯打交道,直到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他刚进刑警队,业务上不熟练,经常做些“留守”的琐事。其他同事受命抓捕逃到该市来的一个全国通缉犯。追捕工作一共进行了七天七夜,最后发现通辑犯躲进了一所民宅。李从安没有出现场,在公安局遇到了来找大刘的一个女人。

大刘二十八岁,刑警队成员,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结婚三年以来,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独守空房。

“这些我都能忍了,”女人坐在刑警大队办公室里向李从安抱怨道,“可这次不行!”

原来大刘的岳父患了急性胰腺炎,已下了病危通知单。再不见,估计就成了终生遗憾了。

李从安也觉得这事是大刘做得不对。“嫂子,回头我让队长说说他,这也太不像话了!”

“我不反对你们工作,你在刑警队里打听打听,嫂子是那种胡搅蛮缠拖后腿的人吗?”

“嫂子当然不是!”

“就是,可小兄弟你说今天这事成不成?”

“不成,回来之后我一定让队长批评他!”

“现在不能打电话吗?”

“现在肯定不行,他们正在行动中呢!”李从安为难地说道。

“好,那我就在这儿等着!”

中途李从安去了别的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大部队已经回来了,逃犯被成功抓住,但大伙却没有欢天喜地,气氛不太对,没有人说话,抽了满屋子的烟。嫂子沉默地坐在房中间。

李从安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他上前叫了一声嫂子,没想到她居然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就在抓捕逃犯的过程中,她的丈夫牺牲了。

这是李从安第一次接触死亡,第一次直面这个职业的危险。警察不是花拳绣腿的摆设,而是真刀真枪地跟歹徒干。说不怕那是假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说有多高的情操那也是虚的,穿上了警服,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甚至不惜搭上生命,仅仅是为对一份职业道德的遵守。

这样的道德,满世界都存在着,未必警察这样干了,就会显得有多高尚。

这件事给了李从安极大的影响,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直要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刑警了。这不仅仅是职业上的继承,警察每天都面对穷凶极恶的人,意外随时可能发生,父亲结了很多仇人。他是希望自己能够在最坏的情况下,承担起保护家庭的责任。

这件事就像是一剂兴奋剂,突然间催醒了李从安的潜能。这就是命运,从你从事警察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注定危机四伏。这是李从安后来琢磨出来的道理。

在邓伟说“认出了”自己之后,就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同事想吓唬吓唬他,被李从安打断了。对于一个有着十五年监狱经验的人来说,用来抗争世界的唯一做法就是沉默。这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死穴,没有沟通,就无法建立起通往彼此世界的桥梁,这样的人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唯一的做法,就是把它捧入怀中,让它感受温暖。这需要时间,而时间又是李从安目前最缺乏的。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问题。

邓伟突然的沉默给了李从安很大的灵感,他说认出了自己,仅从自己的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这个动作意义非凡,对李家稍微熟悉一点儿的就会知道,这是李家的标志性动作,在感到轻松的时候,李从安和他的父亲都会做这个动作。

这就意味着,邓伟不是认出了自己,而是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如果这个假设是成立的,那么父亲确实认识刘一邦。他想起了父亲那个突兀的摸鼻子动作,十五年前,那个时候父亲正在这个片区做刑警,会不会和这个案子有关呢?

李从安尽量让心跳慢下来。

“是不是因为父亲受伤,我的精神过于紧张了,才会有这些臆断?”李从安自己问自己。

告别了邓伟,李从安和民警开车回了分局。他的心思全在自己的疑问上,专案组的同事在向他汇报着案子的最新进展。

“队长,队长!”民警叫着他把他的思绪从思考中拉了回来。

“哦,你接着说,我刚刚在考虑问题,走神了。”

“要不要歇一会儿?”民警尝试着问道。现在他父亲受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局里。

“没事,接着说吧,有什么好消息没?”

“没有,刚刚说到我们走访了相关群众,派出所、居委联防那边都通知到了,不过到现在仍然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

“接着查,难道他还能隐形不成!”

“是!”

民警一走,李从安站了起来,在临走之前想了想,还是打电话让档案室里的同事,帮忙调出当年邓伟的卷宗。

他出了门,转上了马路,一路开车去了电信局。

找到电信局里相关的工作人员,李从安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来查个电话。”

“谁的?”

“我把号码给你。”李从安掏出一张名片来。

工作人员很快拉出了一长串电话号码。

李从安看着上面的数字,一行接着一行,心情却很复杂,最后他的心还是一紧,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号码。泰民制药厂闫厂长的手机,就在“试药”事件调查变卦的前一天,接到过一个电话。

没错,是父亲的手机!在自己和父亲提到刘一邦之后,是父亲打了电话给闫厂长,才导致他们变卦的!

城中公园里出现的尸体,尸源查找工作取得了很大进展。下发到各市区县的五千张协查通告得到了回复。本市圆通运输公司货车司机徐继超,失踪三日,通过体貌特征、遗物辨认、亲属认尸,认定受害者正是徐继超。

这对锁定嫌疑人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却确定了邢越旻并没有上升为无缘无故杀人,因为很快就发现,圆通运输公司正是其继父万吉朋所在的公司。

“这说明他们之间认识,起码有关系,邢越旻在受害人的选择上不是随意的,而是有方向、有预谋的。”肖海清没有在电话里说,而是直接来到分局。

肖海清赶到的时候,李从安正在催要邓伟案的卷宗。刚挂了电话,肖海清就进了虚掩的大门。李从安精神有点紧张,竟然一个失手,差点撞翻了桌上的杯子。他赶紧点起一根烟来掩饰,抽了一口,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很无聊,肖海清就是研究人类行为的,除非她自己不愿意,否则很难逃脱她敏锐的观察。

李从安冲她打了个招呼。

“你看上去没睡好?”显然她也感觉到了李从安的奇怪,对于李从安来说,“没睡好”只是众多煎熬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肖海清没有深究,而是拉开办公桌前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她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代表什么?”李从安知道肖海清来,不仅仅是因为这点表面的发现。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谋杀‘清单’,”果然不出所料,肖海清谈出了她的担忧,“这个概念起源于三四年前的一起滥杀案件。凶手叫陈国华,是个三十多岁罹患鼻癌的年轻人。按照现在的治疗水平,还算有抵抗力的陈国华如果经过治疗,五年甚至更长的存活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他自己放弃了。”

李从安一边听,一边走到饮水机旁,给肖海清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放下,继续说道:“他决定放弃治疗,在有生之年开始屠杀,到最后落网,他一共屠杀了七人。除了其中一个无意中撞见谋杀的修车师傅,其余的都是他一开始就列好的名单中的人。这些人与他没有直接意义上的利害关系,但却贯穿他的一生。从少年时代开始,包括高中的班主任、动迁组的打手、公司里的上司、情敌以及在他父亲的医疗事故中负主要责任的医师,等等,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在为他的一生复仇。而上述这些人,都是在陈国华不同阶段,对他产生深刻伤害的人。有些是因为伤了他的自尊,有些是触犯了他的利益,这些伤害都不足以让陈国华当时就有杀人的想法。可当他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潜意识里埋下的仇恨就被激发了起来,他认为自己的一生多劫多难,就是因为身边这些人老是‘和他过不去’的原因。这种犯罪动机和心理诱因比较罕见。”

肖海清顿了顿,李从安没有坐下,而是绕着肖海清转圈,她的头如同向日葵一般紧紧地跟随着李从安。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办公桌的后面。

“但抛开陈国华这起特例不谈,就在此案破获后不久,我做了一个相关的实验,与当初的设想大相径庭,这居然不是一个个例!实验发现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存在着这样的一份‘谋杀’清单。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愤怒是一切暴力的源泉。只不过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能够自我调节,但如果有外力的加入,各种环境适合,就完全有可能将臆想中的谋杀付诸行动,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滥杀者。”

李从安皱起了眉头。肖海清说的这些是很好理解的,谁的一生还没有几个特别仇恨的人?如果真的得知自己就只剩下最后的几天时间,条件允许的话,没准真会干这事。“你是说邢越旻,也属于这一类型?”

肖海清没有直接回答:“如果张慧佳被作为谋杀对象,是因为她是邢越旻和那个神秘人之间的‘阻碍’,是他们见面的‘前提’,那么徐继超很明显不属于这种情况。而他们之间的联络‘暗号’,这次是那个城中公园,这个上次已经推断过了。徐继超作为邢越旻杀人的对象和神秘人没什么关系,这点上次在现场,我也已经提过了。”

“那你的意思是?”

“是的。想和神秘人见面只是外因,这和第二宗谋杀案的对象选择,没多大关系,邢越旻是按照自己的‘谋杀清单’来选择谋杀对象的。”

李从安又点了一支烟。

肖海清眉头蹙了蹙,继续道:“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邢越旻是什么样的犯罪心理,会导致他居然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来给神秘人写信。如果说张慧佳是‘阻碍’,必须死,那么为了与神秘人见面,真的需要再次杀掉一个与神秘人毫无关系的人吗?陈国华不久人世还可以理解,邢越旻只是为了见一个人,完全可以做其他任何可以引起轰动、引起媒体注意的事情,而不用真的去杀人,我想一定还有另外的心理动因。”

“你还记得上次我说,神秘人有可能一开始就预谋着杀掉刘一邦?”

李从安点了点头。

“心理学意义上有种‘靠近’,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仰慕、崇拜或者爱慕的情况下,会在行为上模仿对方,这种仰慕之情越深,模仿的程度也就越相似,”肖海清顿了一顿,“我们在对陈国华的犯罪心理研究上,发现他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愧疚感,他觉得他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邢越旻也在杀他认为应该死的人。”

“你是说——”李从安突然想起,邢越旻在案发前一直在看的那张碟片:《天生杀人狂》。

“在邢越旻看来,那个神秘人正是自己的偶像,如果神秘人真的是杀害刘一邦的凶手,”肖海清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想见到你!”她的语气却引导性地带了些文艺腔。

李从安手指击打着桌面,他猛然反应过来,“是个女人,”李从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惊呼出来,“是个女人,我们先前的推理没有错,邢越旻爱上了她!张慧佳却不是因为这个才被害,

而是无意中发现了邢越旻的阴谋,邢越旻认为神秘人杀掉刘一邦是应该的,所以他自己也在模仿她的行为,向她示爱!”

肖海清说完就一直看着李从安,看得李从安心里发毛,他抿了一口桌上的茶。李从安的汗水已经湿透了手心,他放下双手,悄悄地在裤腿上擦了擦。

肖海清比李从安大不了几岁,可论辈分,却也算是师傅级别的人物。当李从安还默默无闻的时候,她已经协助李从安的父亲以及后来历任的刑警队长,破获了不少疑案悬案。和普通人一样,对于自己的师长,李从安多少有些拘谨。

他不得不佩服肖海清,毕竟她只是个教师,仅通过心理分析,就能得出这样的推理。

现在李从安紧张,当然不是因为得知了她的这些推理,而是怕她发现自己的心事。

兴奋过后,李从安还是无法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目前的这个案子上,父亲现在还在医院,而且他刚刚得知,父亲曾经干扰过自己办案。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年发生过什么呢?为什么那么巧?居然和邢越旻父子类似,自己和父亲在前后十五年的两起凶杀案,也有交叉点,就是那个死者刘一邦。

与其说,李从安现在的紧张缘于父亲在死亡的边缘游走给他带来的巨大压力,不如说,更多的紧张来自于他知道父亲居然知法犯法。

不用想也能得出结论,导致一个老刑警知法犯法,这必定有着更深的隐情。

要想对一个行为专家埋藏自己心中的秘密是困难的。李从安不得不又点上一支烟,来隐藏自己的心理活动。想想实在很滑稽,研究了那么久的识谎心理学,没想到今天却要绞尽脑汁地避免另一位专家看出自己内心的虚弱。

这次肖海清的眉头皱得更重了,“怎么一下抽那么多烟?”

她微弱的表情告诉李从安,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反常行为了。李从安默默回忆着识谎的标准,来避免自己犯书本上所罗列的那些错误。可就在他心猿意马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自觉地敲击着办公桌的桌面。该死!他意识到自己留了一个入口,一个通向自己内心深处的入口,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肖海清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李从安停止了敲击,摸了一下桌面,像无聊之中擦拭桌上的灰尘一下,做完又意识到这个弥补的动作,是如此不自然。他看了一眼肖海清,她正盯着自己的双眼,李从安本能地回避了她的眼神,想想不对,再次对接上目光,已经来不及了。

李从安像个措手不及的孩子,尴尬地笑了一下。他一直在研究如何识谎,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制造一个谎言是如此困难。

沉默,李从安找不出这时候的话题,心想如果再做无谓的挣扎,那只能让肖海清更加看透自己的心思了。

肖海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许她发现了什么,但给李从安留了面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现;也许只是有了怀疑,但不能确认。

不管怎么说,李从安还是感谢肖海清没有深究下去。作为同行,他当然知道,只要她愿意,这时候完全可以展开心理攻势,进一步获得更多的消息。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从包里拿出一本A4大小封面的本子,摊开放在李从安的面前。在这张本城的地图上,她画着不同图形,上面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标注,这是一张邢越旻的犯罪心理地图。

这可比分析自己重要多了!李从安想着。

与谋杀清单一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张心理地图。它就像一个无形的GPS指导着人们的行为。受过欺骗的服装店、不新鲜的罗宋汤、剃坏头发的美容厅,这些不愉快的体验,都会像烙印一样烙进我们的潜意识里。在下次选择出行的时候,我们会本能地避免那些地点,其排斥的对象甚至可以扩展到一个很大的区域。在一座城市里,我们很多人对于某条街道,或者某个区县,没有由来地排斥,往往就是属于这种心理。

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美好的童年、初恋约会,任何让人感到愉悦的地方,往往是我们高频率出现的区域。肖海清的研究对象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她每次下班回家都要转一次公交,而放弃明明可以直达的车,就是因为她在转乘的那趟车上曾经捡到过一个钱包,里面装着四百块钱。

犯罪人在选择与犯罪有关的地点时,也会遵循上述的原则,不过这也不是绝对,可邢越旻似乎有着比较明显的行动脉络。

在地图上,肖海清以邢越旻的家、学校、张慧佳以及徐继超尸体发现地这四个地点为端点,两两连线,以交叉点为圆心,取最长的距离为半径,画出一个圆来,发现,它们仅仅局限于城西不到五平方公里的很小的一块区域。

邢越旻对这块区域情有独钟。肖海清又查了些资料,他的幼儿园、小学、中学,以及他亲生父亲以前的家,都集中在这五平方公里之内,或者在它的边缘。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所以极有可能就藏身于此。

“难道说这区域之外,邢越旻就没有可能另有‘靠得住’的地方栖身了?”李从安转了一个身,他对肖海清的分析很有兴趣。

“当然没那么神,我的意思是说,这五平方公里是高命中率的区域,应该以此为中心,向外搜索。”

这个观点是能够让李从安信服的。邢越旻的搜捕工作确实一筹莫展,只知道他仍在这座城市,但却无从查找。

按照肖海清的建议,李从安心里想着搜捕方案:要下到基层。他兀自点了点头,动员辖区的派出所、居委会,配合刑警队的行动,先罗列出旧仓库、空置的民房,再辐射到旅馆、浴室这些有可能藏身的地方。

“我们马上行动!”李从安心里有了谱,他拿起电话吩咐自己能够调动的所有人员,展开这场搜捕。

“我觉得你有问题。”

“什么?”李从安刚挂掉电话,抬头就发现肖海清直逼过来的眼神。

她并没有放弃?李从安一惊,颤了颤,他知道肖海清的绝技,直捣黄龙,以观察自己在突发情况下作出的行为反应,来判断心理活动。

她的眼睛仍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刚刚是因为时机未到?

这是本能,无处可逃。肖海清研究的这部分行为,发自于大脑第三部分的边缘系统。它不像喜怒哀乐的情绪会经过一个“中转站”,我们往往可以控制中转站,来做到不露声色掩饰自己的开心或者愤怒。然而边缘系统行为,却直达人的肢体、肌肉、神经末梢,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就像我们遇见一条响尾蛇会失声尖叫。

就在那一瞬间,李从安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他不晓得肖海清看出了多少,他是否能够把怀疑转移到另一个合理的原因上去?其实做到这点不难,父亲的受伤正让自己陷入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中。

这是事实。他想说他正担忧着父亲的安危,这倒是真的,也为他心不在焉找到了恰当的理由,有什么比担忧自己父亲的安危更加能令人信服?这个理由可以天衣无缝。

可阴差阳错,李从安临了却说了一句:“我不想当警察。”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恍如隔世般地以为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肖海清看着他,皱了皱眉头,“你不想当警察?”

“我不适合当警察。”李从安又补了一句。补的这句话顿时又让他感觉很无聊,他知道口误在心理学范畴内的意义。

赶紧转移话题吧。

但倾诉的欲望滚滚而来。是的,就在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对一个刚刚因为抓捕罪犯而失去自己儿子的女心理专家。

就像朋友那样聊聊。自从穿上这身警服,他还从来没有向人倾诉过自己的心声。甚至连自己的女朋友姚若夏,他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在外人看来,李从安是个屡破奇案的英雄,博学多才,文武双全,可又有谁知道,就在他观察细微的心理痕迹,将那些犯罪分子置于放大镜底下,原形毕露的同时,自己却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内心的煎熬。

“我小的时候是个文弱书生,当所有的男生在球场上玩耍的时候,我宁愿像个女孩子一样,躲在一边看书听音乐,我和江湖格格不入,从小到大没有打过一次架,而且还会因为评不上三好学生哭鼻子。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做一个警察,更没有想过现在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李从安一口气倾诉下来,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我每次做个决定,就要承受难以言表的压力,任何一个错误闪失,就会有人丧命,或者让真凶逃之夭夭。我现在还无法正面尸体,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恶心。”

肖海清明白李从安的意思,她自己就是因为过于自信,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才会让至亲死亡,而现在李从安就面临着与她一样的窘境。

“你父亲的事儿只是一个意外!”

李从安抬起头看看肖海清,他倒是希望这是个意外!

“你从小生活在警察世家,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他不仅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而且还成了你的偶像。你努力要成为你父亲心目中的那个样子,可这点偏偏与你自身格格不入;当你终于成为一名警察之后,却又一直活在他的光环下,对于你所有的成绩,人们更多的是考虑到你父亲的影响;当你终于摆脱父亲的影响成为自己之后,他的意外却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分析我。”李从安再一次苦笑。

肖海清停了下来,看得出来她欲言又止,可沉默了良久,最终肖海清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加了一句无关的话:“你是个好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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