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子星捧着水杯喝水时手和嘴唇都在哆嗦。热水咕咚咕咚下去两口,他才恍然觉得舌头上疼得发紧。

简华已经再次追踪着空气中莫须有灰尘把眼神飘向了窗外,新闻插播广告,他有些烦躁地看着窗外飞来飞去小虫。

“少侠铁舌啊。”仲辰在旁边啧啧感慨,伸手拿走他手上杯子,放在旁边。

简华耳朵动了动,但没回头。

“你爸也许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只猫,方圆百米所有飞禽走兽都被他眼皮子承包了。”仲辰评价道,一边说一边伸手在简子星垂着头上揉了两把,“行了。”

黑发垂下遮住眼眸,简子星沉默良久,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这才抬起头来。

“还带了水果来呢。”仲辰笑眯眯,把凳子拖过来往他屁股后边一放,“你先坐着陪你爸唠唠,我把果篮拎进来吃。”

果篮是仲辰坚持要买,明知道病患意识不清,还是坚持在医院旁边贵价水果店买了最大果篮,还要求老板娘拿粉红色彩带扎了个蝴蝶结。

“种类还挺多。”仲辰拎着把手把篮子转了一圈,在简华眼前晃过,“但估计你是不能吃了,给星星吃哦。不要嫉妒。”

简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毫不停留地将视线移开。

“吃香蕉吧,填填肚子先。”仲辰掰了两根短粗胖小香蕉,丢给简子星一根,“帝王蕉蕉不咋甜,但胖嘟嘟可爱啊。”

简子星心里大起大落,这会还茫然着。他接过香蕉恍惚了好一会才慢慢剥开皮。

简华又回头看了过来。

仲辰咬一口香蕉,“我叫仲辰,是你儿子最最亲爱好朋友,认识下?”

简华不瞅他。

“你吃香蕉吗?是不是馋了?”仲辰又掰了一根香蕉,随手一扔,落在被子上。

简华有些厌恶地抬脚把香蕉踹了下去,躺回床上,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我感觉你爸现在智商也就两岁吧。”仲辰凑近低声说。

简子星垂眸,“你能小点声吗?我爸又不是耳朵失聪。”

“没关系啊。”仲辰啧了一声,“我怀疑你爸现在智商听不懂智商这俩字。”

简子星闻言下意识瞟了老爸一眼,对方果然毫无反应。仲辰在他耳边嚼着香蕉,声音有些含糊,“但你爸显然内心深处非常爱你,像辰辰大帅哥那样爱你。”

简子星手一哆嗦,片刻后垂眸道:“你说话一股奶味。”

“这香蕉确实奶了吧唧。”仲辰吁一口带着淡淡奶甜味气,抻了个懒腰,“但是好好吃哦,我奖励自己再来一根。”

俩人坐在病房里把一扇帝王蕉你一根我一根全吃了才出来。仲辰直接把果篮拎去给辛苦照顾病人护士们,简子星去续缴住院费,一来一回五六分钟功夫,路过病房门口,隔着玻璃却见简华又躺下睡了。

“护士说之前中午这功夫也就能醒二十分钟,今天撑了快一小时。”仲辰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来,你爸高兴。”

简子星喉结微动,轻轻“嗯”了一声。

仲辰也不管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抓着他手捏了捏,“小屁孩一个,少点心事吧,以后别总把什么上大学就少来往这种话挂在嘴边。”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简子星才透过一口气,他看着大街上来往车流人流,轻声道:“等省赛后我就有一个小奖牌了,回来给老爸放在床头柜上。”

“可。”仲辰胳膊挤着他,“国赛后还能有大奖杯呢。Q大第一学期是国际赛,到时候你爸能在电视机里看中英双语播报你拿大奖。”

简子星没吭声,但他嘴角轻轻翘着,俩人并肩往前走了两步,仲辰忽然猛地拍他胳膊一下,然后风一样往前疯跑。

“干什么啊?”简子星在后头喊。

仲辰跑出去几十米又回过头,笑着沿江边往后倒退,“让你活络活络,你都快凝住了。”

老城区夜市热闹非凡。

简子星印象里上一次来至少要数五年前,但无论新城区高楼又起了多少座,夜市还是老样子。

一条不宽林荫路被三列小摊贩分割,来往人和自行车都挤在一起。地上脏污,走路要小心脚下,走两步就被人挤着撞着,但来来往往人仍然乐呵。

陈旧地方,人和人之间芥蒂反而没那么多。

空气中掺着炸串和臭豆腐味,偶尔能见着背包补课学生,空手进夜市,穿出去时手上就拎了好几袋吃。

仲辰攥着他手,从进了这条夜市就没撒开过。

“你想不想吃棉花糖?”仲辰扭头问,“有家粉色棉花糖我记得可好吃了。”

“有印象,全是色素那家,棉花糖能做出来十几个色。”简子星面无表情。

“对对。”仲辰竟然点头了,“他家色素是甜,所以做出来棉花糖比普通更甜,走走走。”

简子星还没来得及露出迷惑表情,就被某人攥着手带进了人堆一起挤。

“老板,来个草莓,这个。”仲辰指着泡沫广告板,“加加加大号,二十五块钱这个。”

“二十八。”老板拿出一根小棍棍放在棉花糖机器上,“那个不准了。”

“二十八也行。”仲辰掏手机扫码,“有吃就行。”

简子星皱眉看了那个广告牌半天,勉强道:“那我要个小号原……”

“你要个屁哦。”仲辰震惊回头,“咱俩难道不是吃一个?”

简子星:“?”

“吃一个。”仲辰接过棉花糖执拗地说,“不能浪费。”

简子星还没来得及反问,就被他扯着手拉到了旁边大树底下,踩着脚下凹凸不平落叶,勉强跟人流隔开一段距离。

粉红色一大团蓬松棉花糖,比两人头加起来还大,能完全遮住人脸。

仲辰用牙撕下来一大团一点点咬进嘴里,眯起眼睛。

“真该拍下来发贴吧。”简子星无语,“看看江湖你辰哥是怎么站在树底下吃粉色棉花糖。”

仲辰笑眯眯不说话,简子星看了他一会,又问,“甜吗?”

仲辰点头,把棉花糖伸过来,“到你。”

一大坨粉红色顿时霸道地占据了全部视野,简子星想往旁边躲,但旁边就是树干,动作一大还容易把脸贴到棉花糖上。

他只好咬了一口。

令人心惊甜味在舌尖飞速蔓延开,蓬松缥缈棉花糖在嘴里化开,变成一层薄薄糖脆,嚼一嚼咽下去,顺着食道一直延伸,仿佛胃里都泛着甜丝丝味道。

“正视自我吧,你喜欢吃这个。”仲辰说着又伸过来,“再来一口。”

简子星怀疑自己可能中毒了,稀里糊涂又咬了一口。而后两人举着一个大棉花糖往人堆里走,仲辰伸过来他就忍不住咬一口,一口接一口,等走到夜市巷尾,一个大棉花糖愣是被两个男生给吃完了。

“我替你说。”仲辰说着清了清嗓子,“真香!”

“你有毒。”简子星被气乐了,叹一口气,“不正经吃点东西吗?吃一肚子糖。”

“吃啊,我买烧烤和啤酒,咱们拿到天台上去。”仲辰笑着说,“就是想让你尝尝这个棉花糖,我小时候不知道怎么疯魔,就爱吃这个,我爸总说男孩子吃什么粉色棉花糖,吃一次打我一次。”

简子星看着他晃悠悠去买烧烤背影,心里琢磨着还是打轻了。

仲辰负责搬啤酒,两大兜烧烤给简子星拎,拎得手指头都要充血了。

简子星家是正常居民楼,房顶有坡度。仲辰老家却不是,疑似厂房改造,能顺着楼道梯一直上到天台,天台上是一片荒凉开阔水泥地。

“想不到小时候咱俩就隔了一条街。”简子星站在天台顶上能找到自家房顶,顿时有些感慨,“这是什么孽缘。”

“这是一朵跟着我一起长大桃花。”仲辰笑着说,在地上铺了一条从老家拿出来床单,又用塑料膜垫着把烧烤都摆开了,一屁股坐下,“坐,佩奇和乔治第一次天台野餐现在开始。”

虽然心里满是嫌弃,但简子星却忍不住乐起来。他挨着仲辰坐下,屁股底下还有点凉,但还是忍不住边乐边叹气。

空气中弥散开孜然味,仲辰拆开锡箔纸包,随手拿了一串肉递过来,“入秋真好,四点多就能刚好看见落日。”

“要是夏天呢?”

“夏天就再晚一点来。”仲辰咬一口肉,满不在乎地眯起眼说,“主要是咱俩一块来干这个事,你懂吗?”

简子星点点头,也咬了一口。

老夜市烧烤味道其实不比英中外,但坐在一起吃还是挺有滋味。

啤酒是本地产,连商标都不贴,仲辰能用拇指顶开瓶盖,两人用玻璃瓶瓶颈碰一碰,在清脆声中仰头干杯。

“你开心吗,星星?”仲辰扭头看着他,“你爸潜意识里是喜欢你。”

简子星咽下啤酒,麦芽味滚过,嘴里却好像还是刚才那股淡淡棉花糖甜。

“嗯。”他轻轻点头,“谢你,今天扣着我不让走。”

“说谢你就是在发落我了。”仲辰吸一口冷气,“能不说谢吗?我未来男朋友。”

简子星感觉自己耳根有点点热,他笑着扭过头去,看着天边快要沉入江线红日,轻声说,“未来?”

“说好要再追你一阵。”仲辰懒洋洋地伸长腿,笑道:“老城区真好,楼都这么矮,能这么一览无余地看到落日。”

简子星没出声,仲辰又坐得离他近了一点,手盖住他撑着地手,“到了晚上看星星也特别清晰,一颗一颗,看着那些能把从小到大高兴事全都数起来。”

“我爸。”简子星忽然开口,把酒瓶里剩两口酒喝了,黑眸中仿佛闪着一层淡淡波光,轻声道:“小时候,没出事之前,他最爱让我喝水。”

“嗯?”仲辰扭过头看他。

“我小时候不爱喝水,吃饭噎得打嗝也不喝水,我爸很着急。”简子星说,“我记得上小学前我爸还和我谈判,每天上午下午一杯水,每天给我五毛钱,逢三进一。”

“每做到三天就给翻一倍?”仲辰震惊,“好买卖啊,这滚一滚……”

“不,每坚持三十天就加一毛。”简子星说。

仲辰:“……”

简子星乐得呛起来,“小孩真是很难说,我觉得第一个月有15块钱,第二个月就有18,这种一点点涨工资感觉特别美妙,一直坚持到形成习惯了。”

“容易满足小星星。”仲辰勾着嘴角说。

“后来我爸跟我说,重要不是这几十块钱,而是照顾好自己。无论以后做了多大人物,要去做多紧张多重要事,你都得惦记着点小事。水喝没喝够,饭吃没吃饱,厕所上了吗。”简子星轻声说,“我爸是个宠儿子爹,让他一说,感觉我无论多大都是个小屁孩。”

“你就是小屁孩。”仲辰撇嘴,“还以为自己现在不是呢。”

简子星笑笑没说话,落日映着江另一头,高楼矗立,和此身所在仿佛两个世界,又仿佛都是他人生。

“我妈跟我说,生父家产有几个亿。”简子星忽然说。

“哈?”仲辰本来都要就地躺下了,忽然又一挺腰坐起来,扭头看他,“钱吗?”

“嗯,公司和钱加起来,以后都是我。”简子星说,“生父和养父隔着多重仇,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他和我妈对我和我爸造成伤害,但我也绝不会混蛋到一边清高唾弃着生父,一边拿他钱去补贴养父。家产我肯定是不拿,如果有一天生父也出了事,我也会尽一片血缘心,这跟钱无关,跟我俩之间仇也无关。”

仲辰没吭声,侧头看着简子星。简子星又开了一瓶酒,喝了两口,在风中微微眯起眼。

“就是命。”简子星淡淡地笑,低头摩挲着手中酒瓶,“我爸能活,能醒,能在这十几年后终于让我发现他潜意识里是喜欢我,还有我现在能带着小蟹去堂堂正正地比赛,这都是我自己伸手用力拿。认命,但不虚。”

“唯一不是我自己伸手拿来东西,就是辰哥你。”简子星抱着那个酒瓶轻轻说,“所以有时候觉得有点虚。”

“不虚不虚。”仲辰下意识把胳膊搂过来,搂着他胳膊使劲搓,“这有什么虚啊?我去,你这么想,我也是让你用糖饼一口一口给喂过来……”

“不是这个意思。”简子星乐,伸手放在仲辰腿上。

“别追了。”他笑着说,“干脆点儿,在一起吧,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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