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到了市里,卡车里所有的交谈声都停止了,人们双唇紧抿,脸色凝重。马库斯驾车闪躲着路上的坑洞,以及损毁的公交车的零散部件。等无派别区域一过,路面立刻干净整洁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更像鞭炮声。

那一瞬间,我有些走神,满眼全是跪倒在地的无私派领导,手持枪支、面无表情的无畏派,还有母亲中弹、威尔倒地的画面。紧咬着拳头,我强忍着没有喊叫出声,疼痛一下子把我惊醒,我又回到了现实。

母亲曾让我勇敢坚强,可她若知道她的死带给我无尽的恐惧,她还会义无反顾地赴死吗?

马库斯开着车脱离了车队,沿着麦迪逊大道驶去,这里与正经受浩劫的密歇根大道仅隔着两条街。他把车开进一条小路熄了火。

费南多跳出车厢,向我伸出了手。

“反叛者,走吧。”他边说还冲我眨了下眼。

“什么?”我抓住他的胳膊,从车厢侧面溜下来。

他打开刚刚在车里一直拿着的包,包里全是蓝衣服。他从包里掏出两套衣服,扔给我和克里斯蒂娜。我拿到了一件蓝T恤和一条蓝牛仔裤。

“反叛者,是个名词,”他解释道,“即一个人与已经建立的权威持相反立场,但不等于好战分子。”

“有必要给每件事都起个名字吗?”卡拉用双手拢了下她那头暗淡的金发,把掉下的碎发又扎了扎,“我们只不过是一起做件事而已,没必要起什么名字。”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分类。”费南多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我看了看费南多。记得上次闯入某个派别总部时,我手中还拿着枪,脚下则是一具具尸体,那是一条血腥的路,可这一次,我希望有所不同。我说:“我喜欢这名字,反叛者,挺合适的。”

“看见了吧?”费南多冲卡拉说,“有人赞同我。”

“那恭喜了。”她挖苦道。

其他人忙着脱衣服,我还怔怔地盯着手中的博学派衣服发愣。

“僵尸人,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克里斯蒂娜眼神犀利,会意地瞪了我一眼。

她没有说错,我赶紧脱下身上的红衬衣,套上这件蓝衣服,眼睛瞟了下费南多和马库斯,确定他们的眼光没有扫过来时,我匆匆换上裤子。我把裤子卷了四次后又用腰带束起。裤子皱成一团,就像系起来的纸袋一样。

“她叫你什么?僵尸人?”费南多神色有些诧异。

“是啊,我是从无私派转到无畏派的。”

“哈!”他剑眉微蹙,“这跨越可不小。现在两代之间产生这么大性格差异的太少见了,在基因上来说几乎不可能。”

“个性有时候并不能左右一个人的选择。”说这句话时,我先是想到了母亲,她离开无畏派并非骨子里没有无畏派的血,而是作为分歧者,无私派对她来说要比无畏派安全得多;又想起了托比亚斯,他转到无畏派仅仅是为了逃避父亲的暴力,“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

他逃避的这个人正是我联手合作的人,想到这,内心忽然被愧疚紧紧揪住。

“你要能一直用这语气说话,就没人会发觉你是冒牌博学者。”费南多打趣道。

我用梳子顺了下头发,又把它掖在耳后。

“这样。”卡拉说着就把我的一簇头发从脸上拨开,拿一个银色发夹别起,博学派的姑娘们都这样。

克里斯蒂娜掏出我们带来的手枪,看着我。

“你要枪,”她问,“还是电击器?”

我盯着她手中的枪,心里有些挣扎,如果不选择电击器,那无异于空手闯入虎穴,可若选了电击器,不就是在费南多、卡拉和马库斯面前承认脆弱了吗?

“如果威尔在,你知道他会怎么说吧?”克里斯蒂娜问。

“怎么说?”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会让你迈过这道坎。别再这么荒谬,赶紧的,拿上这把枪。”

威尔对荒谬的事一向没什么耐心,克里斯蒂娜说得对,她确实比我更了解威尔。

那天,她跟我一样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她克服了重重阻碍,迈过了几乎无法跨越的难关,原谅了我。假若我俩处境对调,我想我无法原谅她。为什么我就是难以原谅自己?

我伸过手,握住克里斯蒂娜递给我的手枪。枪柄温热,留着她的体温。脑中不停地掠过自己开枪射杀他的场景,一遍又一遍,任我怎么克制,也只是白费力气。我松开手,放下手枪。

“电击器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卡拉摘下衬衫袖口落着的一根头发,“要是让我说,无畏者就太热衷开枪扫射了。”

费南多把电击器递给我,我本想向卡拉默默致谢,她却移开了目光。

“我怎么藏起这东西?”我问。

“不用藏。”费南多说。

“对哦。”

“我们出发吧。”马库斯看了下表说。

分分秒秒都如此难挨,我的心怦怦跳着,但其他部位都是麻木的,脚步虚浮,身体好像没什么重量。我还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按常理来说,我经历过多场情境模拟,在攻击模拟中也勇敢无畏,现在不该方寸大乱,惊惶无措。真是没道理。

或许,我错了,恐惧不是全无道理。无私派仅仅想公布资料,就引来珍宁的一场大屠杀,而此刻我踏上了他们的足迹,去继续令我原有派别甘心赴死的任务。此刻,我赌上的,远远不止我一个人的性命。

我和克里斯蒂娜领路,带着大家跑过干净平整的麦迪逊大道,穿过主街,急急地朝密歇根大道进发。

离博学派总部差不多半个街的距离,我停下脚步。

站在我眼前的是四排持枪的人,这些人基本都身穿黑白色的衣服,每人之间大约相隔半米,一个个面无表情,举枪作射击状。我眨了下眼睛,眼前人变成了无私派区域中被情境模拟控制的无畏者。镇定!镇定镇定镇定……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我又眨了下眼睛,终于看清了是诚实者,里面虽然还混着一些全身黑衣的人,看起来像无畏派的。我凝神屏息,绝不能有半点走神,不然肯定会心神涣散,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处何地。

“哦,天哪!”克里斯蒂娜惊呼,“我妹妹,我父母也在……如果他们……”

她无助地看着我,我感同身受,曾经的我就处在和她一样的绝望之中。父母呢?我必须快点找到他们。可如果她父母和其他诚实者一样,都受控于情境模拟,手中还有枪械,她实在是做什么也帮不了他们。

不知道琳恩会不会也站在这样的队伍中,只是在不同的位置。

“我们该怎么办?”费南多问。

我一步步靠向这些诚实者,心想他们或许没有被设定成射击的模式。我静静地凝视着一个身穿白上衣和黑裤子的女子的眼睛,她看起来如此平常,好像刚上了一天的班的样子。我向前迈了一步。

啪,一声枪响,我本能地趴在地上,举起胳膊护住头,接着慢慢向后爬,爬到费南多脚下,他一把把我抓起来。

“能不能不那样做?”他说。

我微微向前探着身子,瞥了一眼附近的楼房和博学派总部之间的巷子,巷子里也有诚实者。若说整个博学派总部都被诚实者包围着,我一点也不会惊讶。

“去博学派总部还有其他路吗?”我问。

“反正我是不知道。”卡拉答道,“当然,你可以从别的楼顶跳到那个楼顶。”

她轻笑了几声,就像刚刚讲了一个笑话。我双眉一挑,定定地看着她。

“等一下,你不是真的想——”

“楼顶吗?不,不过我们可以从窗子跳过去。”我说。

我朝左边走去,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靠近这些诚实者半步。左边的大楼在最左侧和博学派总部相对,一定会有窗子正好对着。

卡拉嘴里嘀咕着无畏派真疯狂,还是跟着我跑了起来。费南多、马库斯和克里斯蒂娜也跟了上来。我本想打开大楼的后门,可它上了锁。

克里斯蒂娜往前走了几步,对我们说:“退后。”说完,她举起手枪,对准门锁,我下意识地用胳膊挡着脸。一声枪响过后,耳鸣尖声响起。我再去看,门锁已经开了。

我推门而入,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地面上铺着瓷砖,走廊一边有些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我看向这些空荡荡的屋子,一排排残破的桌子,墙上还有和无畏派基地一样的黑板。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像是封尘已久的书页散发出的霉味儿,跟洗涤液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

“这里本来是一个商业大厦,”费南多解释道,“可博学派把它改造成派别教学楼。大约十年前吧,那次改造把千禧年公园对面的所有建筑连接在一起,记得么?之后这学校就废弃了。说这楼年头有些久,怎么翻新都不行了。”

“知道了,谢谢你的历史课啦。”克里斯蒂娜接道。

到了走廊尽头,我踏进一个教室,看了一下自己身处的位置。窗外是博学派总部的后墙,街面上却一扇窗户都没有。

一个诚实派小姑娘站在窗子外,携着一把和她的前臂一般长的枪,站得直直的,不知她是否还有呼吸。我从窗子里伸出手估计就能碰到她。

我探出脖子,抬头看街面以上的楼层,学校楼上倒是有很多窗户,可博学派总部后墙却只在三楼有一排窗子。

“好消息,我找到路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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